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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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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沣随意散步,眼望着前面的卵石甬道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允许山东各官改过自新,实在也因为如今贪官诛而不胜诛。一个‘明刑’,一个‘弼教’,不能明刑,单是劝化,冥顽不灵之徒就不知畏惧。所以,国泰于易简断无宽赦的事。不过,这事情要等刘大人回来才能合奏请旨的。”和珅一笑一叹,说道:“道理还是你想得透,我就想破了脑袋瓜子也不能这么明白。不过呢你想,东省龚三瞎子横里一炮这么一折腾,福四爷的犒赏银子就是三十万,打下来,慰劳从征家属,赔补民间战争损失,重新组建平邑政府,遣送流配逆匪家属,加上原来赈灾银子,还有十五爷要的鲁西治理盐碱地的银子……共是若干?”他舐了舐嘴唇,耷着眼皮咽唾沫,连剩下的话也咽了。钱沣听了疑窦立生,问道:“那——依和中堂之见呢?”

        “我想的是议罪银子一层。”和珅正容说道,“朝廷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一是兆惠海兰察,是个花钱的主,再一个就是我和珅,管着修圆明园——那园子得用金子铺出来。实话跟你东注先生说,圣祖爷定的永不加赋,皇上又年年蠲免钱粮,要不是关税和议罪银子,户部的库底子早就扫他娘的精光了!”

        他的话意已经明白,钱沣放慢了步子,两手在背后摆弄剑柄,一付专注神情听和珅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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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钱沣见他凑近自己,仿佛不经意地向旁边趔了半步,口气仍是那样平静从容,说道,“朝廷有难处,其实连纳银捐贡也不是经济正道,没办法立时革除——我在听您说话。”

        和珅笑起来,手帕子捂口咳嗽几声,说道:“我见过的人论千论万,有品行有才能的尽有,窦光鼐、史贻直我都见过,也都是名臣风范,却都有点恃才傲物锋芒太露的样儿,你是与众不同。你补进都御史是个台阶。我看圣意,接着放你云贵总督,仍旧是个台阶。拜大学士进军机处——皇上给你虚位以待呐……”钱沣道:“皇上愈是器重,我越要慎独,不敢妄思更不敢妄为。大人这话我也不敢妄议。《洪范》八政,食货居二,《周礼》一夫之上,十亩之宅,三日之徭,九均之赋……天下所贵者人也,盐铁之论不轻于治安之策。我也不能附议清谈,一头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叫百姓们啼饥号寒。但我不是经济臣子,许多事情不懂,所以您说这些,我真的是在敬听领教。”和珅笑道:“你引说的那些个我大半听不懂,总之是朝廷人民不能喝西北风儿过活是吧?”他敛了笑容,沉吟着说道,“国泰只抄出百十万银子,库里亏空是三百多万。我想,除了各府县也有分润,国泰一定还隐匿有财产。这里人头落地,痛快固然痛快了,银子呢?银子也就没了——没听百姓有谚语,‘贪官杀不怕,就为得利大,就算死了爷,儿孙有钱花’。所以和你聊聊,国泰的案子暂时压压,能着力挤着再追回些赃款,然后再作计较。”

        赶着出来和自己一同散步,原来是这般计较!钱沣不禁一笑。说道:“议罪银制度是大人的条陈,虽说已经试行,一直没有明诏。您是想借这件事请皇上颁发圣谕吧?我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是不是等刘大人回济南再商议?”和珅诚挚地一点头,说道:“我不着你是下司,是看你个朋友。这是朋友和朋友谈心嘛,说不到在位谋政上头去,国泰荒淫【创建和谐家园】,和于易简一狼一狈,不是他们敲剥得人过不得,哪来王伦和龚三瞎子这样的巨寇糜烂半省局面?想到这一层我就牙痒痒,恨不得一刀剁了他们,可又想多追一点银子……唉……你看我难不难?”

        他这么欲擒放纵,娓娓絮絮说得恳切,饶是钱沣机警聪察天分过人,也着了他的道儿。这一道与和珅来鲁办差,和珅一路说起国泰都语言含糊,查库也是了草从事,要不是钱沣请示刘墉杀回马枪突然再查,顶多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小小处分给国泰了事,现在又要“压压”,谁知道这个满肚子机械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思量着,钱沣淡淡一笑,说道:“钱沣不敢苟同大人意见。既然是朋友交心,我也以诚相告,国泰于易简都不是易与之辈。两个人虽说过去有些过节,我原指望他们大难来时各自飞,能互相检举,结果呢?一个字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有的款项下落不明,藏匿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敢说没有用来贿赂朝廷大员的,但至今没有朝廷大员出来保他们,也不见他们举发纳贿的人事,这就可疑得很了,这里边有许多蹊跷,我们奉旨查办山东案子,是奉的密谕,国泰怎么知道的消息?他又似乎有恃无恐,把库银那么一遮掩,碎银子用桑皮纸包包就想瞒天过海,居然有心情下海唱大戏!他们也太猖狂了!”说完,便不吱声,和珅给他说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心里恨得直想夺过那柄宝剑透心穿了钱沣。低着头不住地“唔”着,见钱沣不咸不淡住了口,越发觉得此人心思深不可测,许久才问道:“东注,依你之见呢?”

        “要等刘石庵公回来。刘公说过要显戮,”

        “显戮?”

        “对,显戮。刘公办了一辈子案,犯人嘴硬,一旦到了西市,就是亲爹也能攀咬出来。”

        “这个……”和珅已经被他说得心乱如麻,他已经无心和这个钱沣散步谈心了,想不到刘墉不哼不哈,心里想着如此狠招。他站住了脚,目光在眼睑后幽幽闪烁,如果真的显戮,国泰于易简在刑场上什么话喊不出来?但乾隆朝以来,诛杀朝廷重臣督抚方面大员,除了卢焯之外,都是赐自尽,并没有“斩立决”的例,卢焯那件事也只是做做戏,屋里撤土迷迷外人眼,为的让皇帝孝心昭彰天下,所以太后皇后一出面,倒是“刀下留人”了。想到这里,和珅安心了一点,更加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他懦动了一下嘴唇,想说“显戮太伤朝廷体面,也没有先例”又无声吞了回去,他怕提醒了这位城府深沉的惹书生,只道:“兹事体大,我们商议好再奏,看圣意决断吧……”

        看着钱沣去远,和珅立刻赶回签押房。就着方才的残墨给阿桂写信。这封信却写得十分费神,谦词卑躬,先说自己德才资望均不服众心,皇上错爱简任不次,“自问惟一良师永是阿桂公,永当以桂公为楷模量己身之是非”,接着便罗列国泰罪状,除了“三大罪状”,又讲平日结交阉寺,通连大臣,蝇营狗苟种种卑鄙龌龊情状,送某王爷男宠若干,赠某贝勒小妾几人,给某大臣戏子一班,末了却说“卑污【创建和谐家园】,中闱丑闻,见之闻之令人掩鼻作呕,乃以此獠尸居大臣之列,实中朝之羞,遗皇上于不明之地。素与刘墉钱沣公议及,惟切齿痛恨而已。惟以显戮方能消人神之愤”,撕了几张纸,才写得满意了。嘴角吊起一丝微笑:我说什么,你们一定反过来,那就试试看!心里得意着,见刘全进来,说道:“把这封信也发走,你再去看看国泰。”

        “是,爷!”刘全答应着,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道,“爷有话要对国泰讲?”和珅摆着手道:“先把信和奏折发走,你再来。”便坐了整理案上摞得老高的文犊。一时刘全回来,和珅才慢条斯理说道:“你带两个书办和国泰于易简分别都谈谈。一条是财产去向,抄出来的数目和亏空数目悬殊太大了。少了那么多银子朝廷不能不问,也没法替他回护;第二条告他,这次福大人刘大人征龟蒙顶,已经从他家产里动用了三十万两银子,叫他心里有数;三是朝廷议罪银制度没有明旨,已经代他恳请,允他不允他‘议罪’还要看皇上旨意。就这么三条跟他们说,嗯……他们要有辩折,有举发,赶紧写,我可以代为转呈御览。或三五天,或五七天,我或者召见他们一次……就这样,你说去。”刘全听一条答应一声,赔笑道:“上次见于易简,他想请旨解押北京审理,还想给于敏中大人写信,这次再说起来,我该怎么回话?”

        和珅用手抓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晃了晃身子说道:“于中堂是有旨与本案回避隔断的。你告诉于易简,除非于中堂本人与案件有涉,可以写出来呈我们斟酌。私地的话留着以后再说,这时候不要给于中堂添乱。该替他说话处,于中堂比我们要经心得多。可以明白说话,无益的事不用想也不要作,该帮他忙的人不用说也帮忙的。嗯?”

        “是……”

        刘全去了。和珅蓦地想起于敏中,心中不安地动了一下:于易简出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能稳坐军机安之若素,照样办事照样见人照样受宠信,这份涵养功夫真让人佩服——但就眼前纠察于易简的案情,除了一些家信里有教训于易简“精纯办差勿致家忧,修性养德远离流俗”的话头,“光明正大”得可以刊刻行世,确实也没有什么银钱上的瓜葛。他提起笔,还想给纪昀写信,转思纪昀太过敏捷,说不定正恼着寻由头整自己,撩拨得和于敏中合力了反而砸锅,便又慢慢放下了笔。他知道自己,虽说这几年看书作文章颇有长进,比起这些人来,还是藏拙为好,自失地一个苦笑,摇了摇头,从架上抽一本《资治通鉴》来细细披阅起来……

        自从刘全“谈话”过后,国泰和于易简二人天天盼和珅的“召见”命令。两个人都住在巡抚衙门软禁着,国泰住的赏菊亭,于易简住的梅花书屋,都在西花厅后头。吃喝拉撒睡都可自便,只是行动起坐都有人随身“照料”,一句闲话也不能交谈。但守护的人里头有钦差行辕的人,也有巡抚衙门原来的护卫。老长官旧情面,国泰的消息灵动得多,“十五爷去兖州”“福四爷来济南”甚至福康安“蒙阴阅兵”他都知道。境内出了造反大案,两个人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惧的是责任,不说自己本身案由,单是龚三瞎子在自己任内扯旗放炮,至少也要“摘去顶戴,留任立功以观后效”,何况本身罪在不测,不啻雪上加霜。喜的是又出了比自己更大的案子,前任历任今任责任不明,审谳断刑迁延时日,瓜葛牵连纷繁勾扯,说不定大案掩了小案,成个浑水摸鱼的局面,三年五载拖过去,后头的事谁说得定呢?……这么一忧一喜时惊时乍,夜夜日日袭扰二人,弄得他们坐卧不宁,很想散步见面痛快交谈几句,偏偏又是刘墉派来刑部的邢建业统管警卫,一见他们想往一处凑,立刻便有几个人先搭讪着凑上来,只得罢了。心里这份急,和拉屎寻不到东厕也不差什么。

        焦急中三天过去,五天也过去了,宁耐着硬头皮,堪堪的第九天,吃过午饭还没动静,二人隔着花园一带女墙散步,统着手在阳地里一步一踱,正寻思怎么相互搭问一句,邢建业带两个戈什哈进来,就天井里向二人虚作一揖,笑道:“二位大人的心思卑职知道,是等和大人来的吧?现在和大人已经来了,在西花厅专候呢!”两个人听了顿时都精神一振,对视一眼便跟着邢建业匆匆赶过来。果见和珅笑嘻嘻站在花厅门口已经等着。刘全双手垂膝站在阶下,向前跨一步打了个千儿,赔笑道:“二位大人,我们中堂爷今儿备了酒,请二位小酌说话呢!”

        “备酒?”两个人同时一愣,迟疑地看了看和珅——这中午刚用过饭,吃的什么酒?和珅见二人犹豫,笑吟吟将手一让,说道:“啊——是这样的,你们犯案,我们办案,连年也没有过。今儿正月十八,元宵也就过去了,赶刘中堂打平邑回来,就又忙起来了——这阵子省城各司道衙门忙得乌龟翻潭,都在支应福四爷军务,我是一点空也挤不出来,今日我放半天假,特意来看看你们。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别这么着死了老子娘似的——老国、老于,来来,入座!济南这地方说是泉城,我看酿的酒也稀松,我们聊聊,聊聊……”

        二人满腹狐疑跟着进来,见是一桌八宝席面,四荤四素,也不见怎样丰盛,摆在桌上犹自白气蒸腾,和珅情意殷殷,又拉座儿又亲自斟茶,请二人坐,“坐了说话,不必和我闹客气。”国泰紧盯着和珅的脸斜签着【创建和谐家园】坐了,小心翼翼问道:“东注大人呢?他不过来坐坐么?”

        “钱沣啊?他去了济阳,明日才得回来呢!”和珅用筷子给二人各夹了一个大虾团子,笑着自己也坐了,说道,“是为卢见曾的事,他在那儿有庄园,查问出来,又说是葛孝祖的产业,阿桂来信叫查一查。”他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道:“这事情抖落大了,纪晓岚怕也要沾包呢!”

        国泰二人怀着鬼胎,满腹关心是自己的案子,听和珅说了纪购又讲李侍尧广东任上的事,心里都急得焦的,但旗人养成脾性,天塌下来只讲究个“从容”,万事都不能带出猴急相,耐着性子听和珅东拉西扯,还要故作关心搭讪话头,听和珅说起正阳门观灯的事,国泰一拍大腿叹道:“这起子反贼胆大,居然闹到京师!可见小人之心险不可测……嗯……李皋陶布置得当,阿桂又回了北京,一下子就破案了,一下子就破案了……唉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这个……”说的这件事,心里想的另一件,到后来语无伦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了。于易简皱眉说道:“自从三藩之乱,北京没出过这种事,真是江河日下了——惊了圣驾了么?还有老佛爷……她老人家最是慈悲悯人的……”他也有点不知所云了。

        “皇上太后都没有受惊。”和珅用著点着菜请二人夹,笑道,“但只拿到几个小小【创建和谐家园】,大盗渠魁一个也没捉到。皇上震怒,阿桂纪昀和李侍尧每人记大过一次呢!不但北京,南京灯会上也出了事,有人在夫子庙埋地雷,还搜出了几枝土铳,抄了玄武湖边一座什么庙,里头有印的【创建和谐家园】,写的什么‘八月十五杀【创建和谐家园】,杀尽【创建和谐家园】庆升平’大逆不道言语,我也不能尽都记得……”见于易简看自己,和珅又道,“令兄没事。他进军机不久,不负这个责任。其实呢,就是受点小小处分也没大不了的。我统算了一下,大臣连卿二、外省督抚,没有一个没受过处分。老刘统勋恩礼隆眷的,晚年受皇上敬重,早年他何尝没有撤过差挨过训?皇上嘛,天生下来就是处分人的……”一头说一头劝酒,“来来来,满上……”

        二人听他闲话不到头,又扭头说起平邑军事,讲及兆惠、海兰察军中没有菜吃,竟是没完没了,好容易抓到话头,于易简忙【创建和谐家园】来道:“朝廷正用钱,我还可以报效些,上次内弟来看我,他那里还欠我一万多银子,就烦和大人代【创建和谐家园】办。”国泰故作豪爽,一口咂干了杯中酒,也道:“我的家产抄了,还没有奉旨没收。老实话说里头有外官送的。亏空我有责任,但那是历任积下来的,各省也都有亏空。我那点银子尽着报效,只求皇上知道我的心!求和大人奏明这个心思,见皇上一面当面请罪,死了也是心甘!”

        “什么报效了,请旨求见了,这些都用不着了。”和珅举酒笑着说话,说着说着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王亶望案子出来,下了几次诏书?那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现在下头污吏横行贪官肆虐,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江南一个制钱能买三个窝头,山东能买一个,穷人就是买不起!”他板起了脸训斥,语气变得冷若冰霜,连刘全在旁也心里格登一下:这主的脸真是帘子做的,说卷卷起,说放放下!——国泰于易简愕然之间已坐直了身子,手里举着著不知拿起放下,直着眼听和珅一句重似一句说话:“朝廷整顿吏治,已在刻不容缓,不但你们,盛京将军索诺木策零、孙士毅也已经有旨拿问,卢见曾也有旨锁拿进京,不瞒你们说,像纪晓岚、李待尧这样红极大员都怕难脱干系!你们这时候还心存侥幸,希图皇上赦罪免死?”

        国泰和于易简都是头“嗡”地一响胀起老大,脸色变得雪白,眼睛看东西也模糊不清,听到后来,只看见和珅太监似的光下巴一噏一动,已浑不知他都说些什么。半晌,国泰才喃喃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筵无好筵?兄弟有奉旨的事。请二位离席跪听。”和坤一手按着椅背站起身来,喝命:“刘全——给二位大人摆香案,听我宣旨!”

        国泰和于易简浑身已经木了,五官都恐怖得扭曲变了形,麻木不知痛痒间由人撮弄着在香案南跪了,听着和珅窸窸窣窣正冠弹衣,口宣乾隆诏谕:“前据钱沣劾奏,国泰于易简卑污勾结婪索属员等情事,朕以为仅官箴不饬淫纵辜恩而已。乃经刘墉、和珅清理抄查,该二员交通内阉、攀附权贵,种种丑态使人掩鼻作呕,且境内连出王伦、龚三瞎子巨寇逆匪,穷蹙百姓悍然景从,致使山东半省糜坏,良善百姓或转沟渠或堕不测。朕深为矜悯之,余转思二人之恶乃至切齿痛恨,尔二人之罪非惟欺君矣!欺君辜恩尚自可恕,荼毒生民之罪乃获之天,获罪于大岂可祷之,宁可有乎?用是特旨赐国泰于易简自尽以谢境内之民,非汝二人之罪不及昭彰天下明正典刑,恐宣布之下百姓将食尔之肉寝尔之皮,复贻朝廷之羞再致君父之忧。以是用宽,汝二人自尽稍存怨恚,则天所不覆地所不载,所谓地狱何容尔二人之幽魂那?”和坤平心静气,读得琅琅有声。国泰二人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待到“自尽”二字出口,已是半昏半迷,两手一软瘫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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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恩……”

        “来人,扶起二位大人!”

        和珅叹息一声,语气已变得柔和,像清晨刚刚睡醒时说话,清晰里带着朦胧,说道:“皇上的话都说尽了,办这样的差使我真不得已。酒席已经撤了。你们把侍候二位大人升天的东西呈上来,由他们选用!”

        “东西”呈上来了,是端菜用的黑木漆条盘,放着两壶酒、两只高脚杯,还有两根白丝绦带子。此时屋里屋外二十余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连刘全都两腿颤得发软,退到墙根靠墙借劲站着。端“东西”的戈什哈颤步小心过来,他的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没,连杯子带壶抖得格格有声,嘤咛低语:“小的侍候大人升天……”垂头逼手而退。国泰二人目光向那条盘一触,像是被【创建和谐家园】了一下,身上惊悸一颤,又仿佛钻透了一片浑浊之极的浓雾,一下子清亮惊醒过来,两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把目光盯向和珅。

        “你们不肯奉诏?”和珅看二人一眼,目光又回避开来,看向了盘中酒器,口气变得阴冷狠毒,哼了一声说道,“做到这么大官,不晓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死为不忠?”

        国泰二人横下了心,也就变得胆大气粗,国泰狰狞地冷笑一声,说道:“我要复奏皇上,情愿凌迟处死,这死得不明不白!”于易简也道:“我要见刘大人!死则死耳,又加了许多莫须有罪名!”

        “莫须有?”和珅冷笑道,“那是说岳武穆的话,你配?皇上盛怒,谁敢给你们代奏?刘墉不在济南!”

        “见钱沣,他在济阳!快马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于易简喊道。

        “他有要务在身!他回来又怎样?这是圣旨,刘墉也得遵办!”

        “我有要紧匪情奏皇上!”国泰叫道,“有人欺君矫诏杀人灭口!”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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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泰攘臂大吼:“天不覆地不载的是你!你收受山东库银贿赂七十万两,又来杀人灭口!对了,连经手贿赂的人你也杀了!”

        “放屁!你简直是疯狗!”和珅陡地横眉立目,“啪”地一拍桌子,“和珅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廉洁奉公的好官!你们既不肯自尽,我只好帮你们‘自尽’——来!”众戈什哈书办衙役经他们一番吵闹,傈傈恐惧之心不觉之间已去了大半,听见主官招呼,齐应一声:“卑职在!”和珅指定二人大喝道:“把酒给他们灌下!”

        五六个衙役立刻恶狠狠扑了上来,这都是和珅物色的被国泰逐黜出去的人,个个心狠手黑,不消三下两下,已将二人拧了个寒鸭凫水,两个人抿嘴扭项的还不肯就范,无奈身体动不得,鼻子又被捏闭了气,张嘴换气儿就是一口毒酒,襟袍底袖上淋得尽是酒汁,眼见得到了只有挣命的份上才松开了手。

        “每人加赏二十两银子。”和珅见他二人举手伸腿的,渐渐没了动静,验尸的上去翻了眼看瞳仁,说“完事”,一口气松下来才勉强一笑说道。他也觉得头有点晕眩,身上发软,却也另觉得一份从未有过的轻松,看了一下两个冤家尸体,搓手和顺着血脉缓缓吩咐:“赐自尽最怕的是他不肯自尽,圣祖爷时有‘自尽’两年没死的,监刑行刑的都受处分。我们帮他们快点了当也是功德……我再出五十两赏银,弄点好席面,你们解解秽气,明儿刘全到他两家知会了,叫收尸,再各人送二百四十两赙仪……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毕竟是一殿之臣呐……”

        他不胜伤感地摇摇头,背着手,嗟讶叹息着出了花厅。刘全一路跟出来,冷汗落了才觉得中衣又湿又凉,前心后背粘贴得难受,几次偷看和珅脸色,都是毫无表情,想着和珅如此阴险狠毒,顾念自己,不禁又是一个寒噤。和珅便有些觉得,喟然说道:“他们罪太大了,我没法回护……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如此?”

        一桩天大心事放下落地,和珅回下处犹不敢自信,觉得定不下神来,躺在床上目光炯炯想心事,直到掌灯才懒懒起身,想叫过刘全说话,又觉得无话可说,便叫人弄了几碟子小菜,烫了一壶酒自酌自饮,消解心中那余悸,他酒量极窄,饮食上头也不甚挑剔,几杯下肚,灯下看着那些小菜,一个鸡丁拌茄子,一个摊蛋黄,凉拌青芹,还有一盘椒盐水煮花生米,像着了什么魔法来回旋转。惊定思惊,不禁点头苦笑:我这是何苦呢?酒不能多喝,饭量不大也不馋,犯得着为弄钱吓得自己终日提心吊胆?就是俸禄,让家人锦衣华屋吃这样的饭菜,也是受用不尽的……想着,叹道:“钱,真好啊……”

        “钱有什么好的?”恍惚之中,听背后有人说话,和珅醉眼迷蒙偏转身看,却是钱沣进来了。因一笑指着对面的座儿道:“坐,坐么!也来一杯搪搪寒……我是说钱这物件怪,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偏偏就人人爱它!果真能用来享受,也还是一说,有的人苦巴巴的,明知用不了多少,还是想它越多越好。明明钱在油锅里,性命不顾也要去捞!捞了还想捞,多了还想多,扑灯蛾儿似的不死不休。东注先生,你说这是咋的回事?元好问‘间世间情为何物’?我看该问:‘钱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钱沣端起杯子,只放在鼻边嗅了嗅,笑道:“这也算千古一问。不过你该去问问国泰,还有于易简。照我的想头,一旦钱到了够用,多出几百几千万和多出一文乾隆制钱,那结果是一样的!”””就是!”和珅道,“就是挥霍,睡黄金床只能七尺,吃人参喝琼浆,就他妈那么大肚子,吃的多了要命拉稀。可人仍旧前赴后继爱它!我就是这层儿想不明白。”钱沣问道:“不知道你读过《钱神论》没有?”和珅摇头道,“听刘墉说过,没有读过。”钱沣笑道:“没读过就没法说了。前年皇上在养心殿召见,我在奏对里和皇上议论过这个话题,咱们去见皇上听听圣训。”

        迷离朦胧中,和珅和钱沣联袂进了西华门,乾隆却在乾清门召见二人,听了和珅说话迷惑,乾隆笑道:“君子爱财,爱之有道罢了。钱的用处不单是能解饥寒之苦;那还是身份、名阀、办事才干,人地狱可使鬼推磨,上天堂也要用门包,用处大了,自然人爱——这上头的事该问王亶望勒尔谨,还有国泰于易简。”他用手向外一指,说道,“那不是他们来了!”和珅一回头间,宫阙殿宇已经不见,自己立在荒郊野外。王亶望和于易简站在冻河旁小树林子旁边闲话,一眼看见和珅,戟手指定了大喊:“国泰快来!那不是和珅?他不是欠你七十万?快呀!他来了……”

        话音刚落,树林里一片嗷嗷大叫,窜出一群厉鬼来,国泰于易简领头跑在前头,指着和珅喊:“捉住他!捉住他!刘墉在哪里?拿了他下大狱点天灯……”和珅惊得要跑,脚下像被胶粘定了般一步动不得,眼看着那群鬼魅或青面獠牙,或披发流血一拥而过,成堆儿压在自己身上,湮得气也透不出一口,挣扎着嘶声叫道:“别……别……听我说……听我说……”

        “大人要说什么?您魇着了……”惊急问和珅觉得身子猛地厌晃一下,耳边有人问话。【创建和谐家园】着睁开眼,但见华堂幔帷窗明几净,日影初上满室光华,刘全正站在床边扶自己——原来竟是一夜妖梦入怀……晃晃脑袋,犹觉宿醒未尽,心头几自卜卜乱跳,收摄着心神说道:“我昨日说泉城无好酒,这是罚我。连几时上床都记不得了……有什么事儿?”

        “兖州府有封文书急递过来。方才钱大人来过,他半夜赶回来的。”刘全说道,“爷甭急,我问了,是好消息,您定定神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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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一骨碌翻身起来,也不及洗漱便抢步出了签押房外间。果见案头上摆着一份通封书简,火漆密缄压线,端正写着“和大人讳珅亲启”,信角旁注“柯安顿首”。他这才知道不是兖州府,乃是新任兖州提镇衙门管带写来的,柯安是他亲自选出来指派升迁出去的,人极漂亮会干事,倒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好。剪开封口抖开信看,这才知道福康安平邑会战大捷,“歼敌两千余,城北玉皇庙一带积尸如山,硝烟焦土尽黑,沟渠凝血盈尺皆成碧色,匪首龚三瞎子王炎皆不屈战死……”再往下看,柯安本人并没有亲身前敌,“奉命进军策应,至恶虎村已闻胜报,只身飞骑赶往平邑,已无参战机缘,不能报国立功为中堂争脸,憾甚!”

        这就是说,“大捷”的消息不是听闻,而是的的真真的实情!和珅脸上掠过一丝失落相:他们毕竟是瞧不起我和珅哪!我就在济南策应军务,前头打胜了,报信儿的却是私人私函!一头又庆幸杀国泰的圣谕来的及时,同时隐隐带着一丝妒忌——他倒不盼官军失利,打得成胶着样儿自己也去参战,岂不更好?福康安这一胜,眼角更要朝天不看凡人了。他捧着信发了一会子呆,接着看,却是颙琰进城劳军,目睹战场惨烈,黯然下泪。还有,附近各山寨匪徒弃寨投诚,“王命黄天霸分别斟情,量才录用。今福四爷等即将转蒙阴回济南,班师奏凯还朝。我公坐镇省垣调度军资,与功膺奖辉煌列班可期而待,标下门生思及亦不胜欢忭”的话头,和珅已没精神细看了。他放下信,心里思量下一步打算,漫不经心地洗漱梳理了,又胡乱吃两块点心,迎门便见刘全带着钱沣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正要请你呢——充州府有人来信,我军大获全胜,斩首两千余!我们得赶紧预备迎接福四爷,还有犒劳军饷,善后事宜也得快办!”笑说着,指了指柯安的信,“你也看看欢喜!”

        “怎么,是私函?”钱沣说着拿起了信。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光景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眼睑下有些泛青,看着信渐渐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也挂起笑意,一手抚着案角,不胜欣慰地说道:“福四爷不愧名将之号,打得干净利落,傅恒公在天之灵看他这么为家国争气,也要笑的!我昨晚一直在想,就怕打成不胜不败之局,旷日持久又生枝节,那不知又要虚耗多少钱粮!内地胶着不下,就要调动兆惠,大局就令人堪忧呢!”“是啊,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和珅面无惭色沉吟叹道,“就不能全歼,逆贼浮海逃去,也是了不得的!皇上圣虑高远,及时诛杀国泰,我看也有安抚反侧慰藉民心的意思……”钱沣放下了信,盯视着和珅,仿佛在揣测他说话的真意。和珅泰然自若,预备着他来质问,却听钱沣道:“没有想到旨意来得这样快。我夜来也想这件事,和公处置并不错。似乎等刘公回来,合章复奏一下更好。若论显戮,不但震动朝野,百姓目睹他们置于法,岂非更能慰藉民心?”

        和珅呆笑着没有立刻答话,绵里藏针的人他见得多了,这个钱沣与众不同,扎进肉里带着倒钩刺儿,把人挤兑到没有退路,还说你“并不错”!想了半晌才道:“皇上想的大约也有个‘朝廷体面’四个字,你说的也不错,押赴刑场斩了他们,确实更能慰藉人心。”他忽然灵机一动,又道,“皇上也不能预卜福四爷战事这么顺利,杀国泰可以昭示‘天下至公’嘛!”

        “人既已死了,就不必再想这件事了。”钱沣转了话题,笑道,“福四爷回来,要花一大笔银子呢!我看十五爷的意思,盗匪家属不再发遣,就地按‘盗户’发落,一来是稳定人心,二来也有‘省钱’这个想头。赖奉安绿营改为游击统辖,扩了编制,就图的既省钱,也能保平邑劫后治安平和,十五爷虑事周详啊!”这些话和珅听着统是不懂,愣着呆了半晌才想到是自己看信不细心,他却不肯露这个底儿,笑道:“库银我看不必启封,国泰于易简的家底子足够的了,刘全听着,我们来算算这笔账——你用笔记,我说个思路,请钱大人参酌……”

        和珅目中闪闪生光,掰着指头算计,共是分了八项,庆功、劳军、善后、赈灾、恤荒、黄运漕运、沟塘河渠兴修、备春耕,某处需银若干,某处派工几何折银多少,荒地某处可以植桑,某处可以造田……计筹划算如数家珍巨细靡遗。钱沣听着这里头经济之道,有些和自己想的合若符契,有些想的比自己还要周到,有些是自己压根没想到的,也都头头是道,不禁暗想:此人精于理财,确有过人之处,不单是工巧善言取媚而已,这份精明也难怪皇上器重……正胡思乱想,和珅笑道:“这不过是举其大要,比如涸田、治碱,是十五爷特意关心的,指望山东一省之力,只能小治,还有剩下的十七万,先用到这上头。国泰无能【创建和谐家园】,山东这样的膏腴之地弄得这般精穷!他们坏了事,新任巡抚又没有来,少不得我们多操点心,所以军务政务财务要合着打算,量体裁衣,有多大头做多大帽子。别让日后出了纰漏,皇上问,你们在山东做什么吃的?我就这些,我说这些统统是个‘心里想’,一切要听刘崇如大人安排……”钱沣听了叹道:“得益不浅,我真的莫名佩服!我方才听着就在想,若真放了我云南或广东巡抚,许多政务可以参酌办理呢!我没有什么添减的,我想刘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说着议论着,邢建业捧着一封火漆压印文书进来。二人便知是福康安正式的报捷文书到了,一齐站起身来,和珅拆封看信,笑着环顾屋里众人,说道:“刘大人后天就回来,福四爷七天之后带中军到济南,停留三天返回北京。我们预备吧!”钱沣问道:“十五爷呢?”

        “十五爷直截回北京,大约春闱前启程罢。”和珅似笑不笑地说道,“十五爷已经请旨,葛孝化补布政使实缺,暂署巡抚衙门。该办的事让我们参酌办理。”

        一场轰轰烈烈的要案夹着一场石破天惊的平息叛逆征剿,就这样同时结束了。和珅最后一个离开济南,除了那八项政务,按着德州办法,他在趵突泉、黑虎泉一带、小青河夹岸辟出地方,按官价八折出售给枣庄一带煤矿窑主,江南富商也是来者不拒,仿着南京秦淮河规模式样大兴土木。他自己说话叫“戴花引蜂收蜜”——秦楼楚馆戏园子不拘什么五行八作,一古脑建起。此刻他是“济南王”,没人掣肘,新任藩台葛孝化惟命是从,要怎样便怎样,有人说他“见家具就买,是个暴发户心思”,还有人说他“煞尽风景俗不可耐”,他都不在乎,一味行去,待到省下赈工银子,罚了俸的官员们“养廉”银上得了实惠,这些个闲话便营息屏声,渐渐有人说起他的好处来。和珅这才请旨销差回京。

        其时正值三月孟春,鸭鬼碧水桃红柳绿季节,和珅途中接到弟弟和琳来信,说“风言朝廷人事有所更张,详情不知”,又说“嫂嫂福体欠安,恍惚如见鬼神”。一派观景回京春风送我的心思打消干净——于公于私两头说都没了情致,一路上杏花如雨缤纷流水,桃红似云把火烧天,运河堤上新柳如丝抚凤摇曳,驿道旁红女绿男踏春行香……种种物景人俗也都在马上轿中匆匆过眼而已。堪堪到了潞河驿,正是三月十三,已有礼部司官奉旨照例迎候,和琳带一干家政也来接风。这是历来钦差回京常例礼数,他不能先回家,杯酒尽意便请礼部的人回去“请代奏请见圣驾”,端茶一揖送客,便请和琳进来见面。此时才刚刚过了申正时牌,融融斜阳西照下来,斑驳树影从门洞里直映到东厢门帘上,满屋洋洋暖气,十分宜人。和珅见和琳穿着孔雀补子,一身官服翎顶辉煌,行了家礼还要行庭参礼,不禁一笑,说道:“算了吧,你看我还揉搓得不够?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公廊,别弄这虚套套儿。把你那身狗皮剥了,我们坐着说话。”一边也脱自家袍子,笑道,“我也剥了狗皮,松泛松泛——左右明日见过驾我就回去的,你还带翠屏儿她们丫头来,人瞧着这是做什么嘛!——哥儿呢?哥儿怎么样?”

        “哥儿好!能吃肉沫儿粥了,见人就是个笑,弹蹬着腿直想自己站起来。我还和嫂子说这小子不愿爬,直截就要走路了!”和琳笑道,“是嫂子支派翠屏儿来的。你在外头身边只有个刘全,粗手大脚的会侍候人?衣裳也未必洗得干净!她们带的新被卧,还有换洗衣裳。你今晚换洗换洗,明儿见驾也精神些……”

        和珅半躺在安乐椅里,一边微笑着听,一边打量弟弟。这兄弟二人个头、身材都差不多,脸庞眉眼也相似,只是和琳留了胡须,看去比和珅还长了点年纪,说话间目光流移很见神采。隔的时间不长,他觉得弟弟比从前又干练了许多,听和琳说了半顿饭时辰,和珅才笑道:“听你说这样,你嫂子一时是不相干的,海宁给我写信,说弄了两付熊胆,治无名热最好的——这几天也就送来了,吃吃再看吧……你急着我回来,恐怕不单为这些吧?”

        “朝廷人事要有变更。”和琳敛了笑容说道,“这是内廷老赵说的,广东那头告李侍尧的密折三五大就是一匣子,他的九门提督怕保不住要掉。还有,《四库全书》又委了王尔烈当副总裁,昨天的信儿,卢见曾卢从周兄弟锁拿进京问罪。军机处章京房老王说,怕是纪大人也要出事。长二姐去二十四王爷府,听那里人说,有人走漏了卢见曾抄家信息,金银财宝都藏起来了,还说查报信的人比查本案还要用力,一里紧似一里的,弄得傅恒家也不安宁。吴姐过去请安,公爷夫人才从慈宁宫回来,脸上也带着不欢喜。有人告说福四爷在平邑杀降,还说王炎没死,逃了台湾去了,说纪昀先头小妻是傅恒府里的什么人,大臣交通,也没有禀奏朝廷……总之是面上风平,水底流急。”

        “面上风平,水底流急……”和珅咀嚼着这句话,“这就是说六部里还算平静?”

        “是。六部里我常串,司堂官们什么也不知道,侍郎们说话也没有带出‘意思’来。尚书们什么想头,我就不清楚了。”

        和珅坐直了身子。纪昀要出事,他心里有数,李侍尧那里他也下过烂药,但这二人不比别人,实在是乾隆知之甚深,恩眷优渥年深月久,又连带着傅恒一层旧缘,到底出多大的事,全要看乾隆的心思……无论如何,这潭子水是太浑,水底也太深了,他一时还想不明白。想着,说道:“你听着,宦海沉浮最是难定的,三个不,不传谣,不落井下石,不幸灾乐祸。沉着气往下看。嗯……于敏中呢?”和琳道:“这人谁也和他搭不上话,他也没有亲近朋友。阿桂在军机处说起于易简,他只说了句‘和珅办得是,他自作自受’就不再说话。他这人太深沉了。你不用思量,他心里恨你是拿得准的事!”和珅却不接这个茬儿,沉默一会儿,说道:“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嫂子,还有吴姨姨,别鸱张着为我接风。自己一家子小宴,一个外人不叫,有人来凑热闹,一律推到后天。”

        “不少人已经来家几次了,明日肯定还要来的。”和琳站起身说道。

        “就说我身体有病。”

        “那更不得了,他们带医生,你见不见?”

        “就说公务太忙,日后再说。”

        “有些人都是极好的朋友,不好意思的……”

        “好意思!就这样说!”

        和琳带着家人去了。和珅听里间卧室有撩水声,信步踱进去。翠屏正在靠窗处用手在热水里掰捏搅和皂角,见他进来,忙扎煞着手站起身来,说道:“老爷说完事了?那些衣裳我都翻出来了,也不知爷怎么穿,他们又怎么洗的,洗过了翻着还一股子汗味儿!”和珅一笑坐了炕沿上,说道:“你想想看吧!刘全会洗衣裳?”一边说,一边打量翠屏儿。

        翠屏是夫人冯氏房里的针线丫头。和珅骤升暴进,“相府”规矩还没有立起来,他是个佻脱散漫人,进了家里无论上下都极随和自喜的,一向也没有在她身上留心。此刻见她穿着诸色撒花夹裤,大约怕水撩湿了裤脚,挽起来直到膝盖下,白生生的腿和一双半大不大的脚都裸着,娇小玲珑十分入眼,上身是墨绿比甲套着葱黄夹衫,胸前鸡头小乳微微耸起,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总成一条辫子斜搭胸前,白生生的脸上眉黛如柳眼含秋水,微笑着,颊上两个酒涡若隐若现,和珅久旷在外,行动左右十目所视,身边全都是男人,于公于私焦灼如煎数月,乍见这丫头亭亭玉立,水葱儿般站在自己面前,心目都为之一开,胸中一拱一热。又是一动,眯着眼看了她脸庞又看腿又看胸脯忙个不了,呼吸已变得有点急促,翠屏却不知他已经想到了邪路上,见他眼神儿,忙瞧自己身上,又看着和珅道:“老爷,您一个劲瞧什么?”

        “啊——噢……没什么。”和珅心思不定地看一眼窗外,日头已经到了房下,大井院里除了廊下几个亲兵呆站着,并没有闲人,微微一笑说道,“你侍候我换换衣服,小包在炕里头,还有两件中衣是在德州浆洗房里洗的——把亮窗合下来,进来的风都还凉的……”翠屏笑道:“这也值当的这么瞧人,像是我身上有贼赃似的!”关了亮窗旋了窗钮子,几步上炕跪了,抖落开靠墙放着的小包袱。和珅近在咫尺,看着她忙乎,一阵处女幽香隐隐弥散过来,越发不能自持,待她递来中衣,却不去接,一把摸住了她的手,笑着小声道:“翠屏儿……你不是问瞧什么?瞧这里——”他捏捏翠屏脸蛋儿又捏捏她脚,“还有这里,这胸上头里边鼓囊囊什么物事?”他的手又伸向翠屏胸前……

        翠屏腾地飞红了脸,扭着身子跪在炕上偏着脸,挣身夺手时哪里能够?不能退不能进不能啐不能喊,半晌才道:“老爷……这怎么说?这不正经……看外头人,日头还没落呢……”和珅见她半偎在自己身边,越【创建和谐家园】急不耐,紧一紧手更把她揽近了,笑着耳语道:“怕什么?他们谁不是我管着?升官发财我一句话,还管这样闲事?太太屋里我原瞧着彩屏儿好,今儿瞧着翠屏儿好出十倍去!来……你也摸摸个新鲜儿……”说着一只手从她小衣下头伸了进去,只在她温软滑腻的两乳间来回抚弄,口中道:“从了我吧……开了脸就是姨太太,东直门外那三进院子给你……见过二十四福晋吧?我要把你打扮得比她还要标致……”又用手扳她手向自己裆下……

        和珅原本生得俊秀挺拔风流自喜,平素在府里也极少摆老爷架子,见人蔼然可亲,手头又大方,且是英年得志飞黄腾达,府中丫头们暗地原也不少艳羡倾慕这位少年才良。闺房女儿燕比鹦妒也就有个“争宠”的意思在里头。今日乍然间遇了他这般样儿,翠屏儿先是一惊,心头一片模糊,待回过神又羞涩得无以自适,又怕人来瞧见,少女情怀扭怩不克自胜,嗔着和珅鲁莽又夹着一丝窃喜,听他在耳边吹风,娓娓细语着连奉迎带许愿,不觉已是芳心萌动渐生情欲,一臂弯着掩面遮羞,一手被他拉着,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退了裤子,光溜溜的腿间毛茸茸的矗着那活儿又直又硬又热……只一触间惊得急忙缩手,失声惊叫:“老天爷,蛇!”和珅也愣了一下,随即失声笑起来,说道:“你再摸摸看,是蛇还是【创建和谐家园】槌——”猛地将她小衣一掀,一头拱进去曝咂她双乳,手里【创建和谐家园】着滑不溜手温润柔软的小腹往下伸去……尚未入港,正情浓如饴间突听外间脚步声响,听刘全在外头说道:“老爷,纪大人来拜!”

        这一声惊得二人同时僵怔在炕上,和珅一手提裤子翻身起来,忙高声道:“我正更衣呢!请纪中堂稍待!”——见翠屏儿一身白肉仰在炕上,两臂屈着不动,脸上惊得没点血色,系着裤子上去又在她颊上轻吻一下,悄语道:“乖乖别怕,没事。起来洗衣裳……晚上再……”翠屏儿这才真魂归窍,看自己这般模样,急忙掩怀系裤掠鬓理钗打理装束。和珅轻咳一声出了外间,已见纪昀跨进门槛进屋,忙抢前一步,一揖到地笑道:“晓岚公久违了!我就说明儿见了驾,头一个到府上拜见的。方才眼皮子跳,心想莫不成是纪老先生要来,果不其然竟料定了!”说着让手请进,又道,“泡茶!”

        “不必了,”纪昀摇手笑道,“我刚才见过皇上下来。皇上说:‘和珅回来了,你去看他,要是他身子支撑得来,你们一道去四夷馆走一遭。他刚回京,要是着实劳乏,就罢了。’”和珅忙正容垂手听了,说道:“一路骑马坐轿的,有什么劳乏处?四夷馆就在西直门内,我这就同您打马同去!”说着便喊,“备马!”这才与纪昀寒暄,“晓岚公,我去山东时日不长,怎么看着您倒像年轻了两岁半似的,您好精神!”“两岁而且还‘半’——有整还有零儿!”纪昀声音洪亮,哈哈大笑,手指点着和珅道,“千穿万穿马屁【创建和谐家园】……你这人哪……”又道,“我倒看你气色极好,春风满面的,喝了酒似的满脸泛红!”

        和珅见纪昀用眼瞥内房门帘,知道他是精灵透了底的人,只怕瞧科,慌忙将手向外让着,一头跟着出来,笑道:“倒真是有瓶儿好酒呢!刚沾了个边儿您就来了。想吃酒,回头我府里管醉,我给你另备一瓶儿。不过你也不是大酒量人……”翠屏儿躲在门后炕边,心头乱跳脸红耳热,思量着,竟羞得掩起面来,兀自听和珅在大井里说话:“在外头滴酒不饮,回来自然犯馋——纪公,到四夷馆有什么差使?”

        “哦,是这样。”纪昀和和珅同步徐行,说道,“是英咭唎国来了个特使,叫玛格尔尼,带了一船贡品,有不少稀世珍宝,要求见皇上。皇上已经让阿桂和福康安设宴款待,万岁其实是极看重这件事的,让我们也去见见谈谈。”

        和珅知道这人,也知道这件事,心知其难,便没有言声,只点了点头。纪昀见他凝重深沉,心里不禁叹服:几个月不见,又更历练老成,这人智量真不是常人能及,口中却道:“一个是仪仗礼节,他不肯跪拜,这就难办得很。但英咭唎离这里万里海途,要能如仪觐见,朝廷脸面也好看得多……这不同于日本琉球暹罗不丹朝鲜这些外藩,他们来一次极不容易的。他们送的礼重,要的东西也多,要传天主教,要到内地做生意,还想在北京设使节公馆!这没有先例,祖宗家法里也没有,孔孟四书里也没写,怎么弄?我读书多了,也算见过大世面,从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见了皇上不跪拜,只行单膝礼,哪本书上有过?那要‘礼’做什么?那一只膝盖怎么啦,就不能跪?这真奇了!”和珅嘘了一口气,间道:“英咕唎……离我们有多远?”

        “不知道,只听说我们的大舰要走几年……”

        “那是在海外天边了。他们多少人,多大的版图?”

        纪昀仍是摇头,说道:“我只听说他们不拜佛不知道孔孟,一国都会做生意,都是商人。”和珅一听便笑了,说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士农工商商居其未。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为了钱?”纪昀眼睛望着苍暗了的瞑色,说道:“初进军机处时我也这么想过,现在不这样看……真的是知之不多。我觉得和我们处处不一样,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二人打马疾驰,赶到西直门内四夷馆时,天已完全黑定。正厅里筵席已散,七八枝龙凤烛燃着,照得通屋明亮。阿桂坐在正中,福康安站在东壁,背手仰头看墙上字画,正在听玛格尔尼说话,见他二人联袂而入,福康安转面点头致意,阿桂和玛格尔尼也都站起身来,阿桂介绍道:“玛格尔尼先生,这位是纪昀,这位叫和珅,也都是军机大臣。”

        “玛格尔尼,”玛格尔尼腕上挎着一把黑伞,向二人微微一躬,说道,“很荣幸见到两位尊贵的首相,刚才福康安公爵曾说到过你们。纪大人是大清帝国最有才华的学者,而和珅大人精明能干,也是杰出人才,您这样年轻英俊,也很使我感到意外……”

        和纪二人同时怔了一下,他们都没有想到玛格尔尼的汉语说得这般纯熟。纪昀用新奇的目光审视这人,只见伶仃细瘦的长裤紧紧裹着玛格尔尼的长腿,燕尾服前开后岔,里头的白衬衣也是绷得紧紧的,个子比寻常人高出足足一头,头上扣着长筒带边圆帽,黑帽带在长脸上勒了半圈,蓝眼珠子陷在眼窝里幽幽闪烁着微芒,唇上黄黄的胡须精心捏成两个卷儿向上翘起,显得很神气——长脸长身子长腿,总之是“瘦高白”三字可以把这人形容无遗。纪昀不禁暗想,他要这会子进戏园子,准能把看戏的吓得哄散了——谁见过这种鬼呢?和珅听见说福康安在背后介绍自己,心里却颇高兴,一摆手笑道:“扰了你的谈兴,请坐,接着说话吧。”说着众人都坐下了,只有福康安不肯坐,似乎满墙外夷送来的字画有无穷的妙趣,看得十分专注。

        “【创建和谐家园】的风情令我陶醉。”玛格尔尼不在意地看一眼福康安,眼角含着微笑继续说道,“我是为了文明和友谊到这里来的。我沿途到北京,各省的总督和行政长官对我的照顾都是无微不至的,住最好的房子,用最无与伦比的饮食,带我观看那些最美丽迷人的庙宇和风景。这些我都由衷地感激。但是,各位尊贵的主人,我不能明白,为什么在小小的觐见仪节问题上会遇到这样大的麻烦。我在英国觐见我们伟大的女王,我们英属殖民地的统治者也是一样——也都是单膝下跪,吻女王的手,而她给我们的是恩宠和关怀——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呀!”

        阿桂微笑着倾听完他的话,慢慢说道:“我们这里你都看过了,你跑遍四海,是个老江湖了。据你看来,我们还缺少什么不缺?”

        “啊,你们是富有的,富有得令整个欧洲都妒忌!我看不出你们还缺少什么。”

        “所以,我们不希图和你们生意往来。”阿桂笑道,“所有天下四方土地上的生灵,都覆盖在这高天之下,你凭什么不肯在他面前弯下膝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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