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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第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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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只是一来候驾,二来傅恒正病,大家来探视,都笑得不敢扬声儿。弘昼笑得颤着身子,指着海兰察道:“这猴崽儿敢拿我开心——你问和珅,他给我府里采办东西,三夭两头见福晋,侧福晋他也都识得,问他有这种事没有?”和珅便觉讪讪的,红一红脸笑道:“爷哪是那种人!没有那种事的。”

        “咱们说笑几句给六爷冲冲晦气,还要适可而止。主子身子不好府里下人们听见我们高乐,算是怎么回事呢?”阿桂听他们谈笑风生,早已心里不喜欢,只碍着弘昼面子敷衍迎合而已,此刻见机说道,“前头一路驿站送军机处的滚单,傅六爷过了高碑店病况见轻。我今儿其实有很多事要请示他。这里先给五爷禀说禀说,您虽不管军机处,还是总理王大臣——缅甸战事不宜再打,趁他们修表谢罪称臣,稍加申饬允许求和这是难得的机会。”弘昼烟瘾犯了,鼻涕涎水的连打呵欠,和珅三步两步上炕,侍候他烧了两个烟泡,这才回过精神,因道:“这事何必跟我说?直奏皇上就是了。”阿桂赔笑道:“我是担心傅六爷劝皇上接着打,也担心万一六爷不予,激恼了主子决意用兵到底,所以要请五爷调停。万岁爷最听五爷的,您说话准成!”弘昼听得眼一亮,手指敲着炕桌说道:“成!五爷给你帮忙!”还要往下说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快捷近来,张眼隔玻璃看看,对众人道:“圣驾来了,卜义叫我们呢,——咱们快换衣服。”

        说话间卜义已经进来,果然是乾隆御驾到了,为防惊动傅恒,一切乐队仪仗不用,已在府门口降舆,吩咐先到诸臣不必接驾,径到西花厅傅恒卧榻再行见礼。当下众人一阵匆忙更衣,都换了朝冠补服,弘昼打头,依次阿桂、李侍尧、兆惠、海兰察,和珅尾随在后,从月洞门鱼贯而出。蜇至正厅前,大太监玉八耻已带着三十六名太监分两行徐步而入,捧着中栉、嗽盂、银瓶、银炉、更替衣冠肃穆雍容款款在西厅站定,接着是十几个嬷嬷、谙达、宫里有头脸的侍从女官簇拥着乾隆皇帝近来,弘昼为首打袖提袍,率众人衣裳悉嗦跪了正厅门前阶下,伏身叩头,李侍尧偷眼看,只见乾隆穿一身驼色缎棉袍,外边套着石青缎面小毛羊皮褂,头上戴一顶青毡缎台冠,腰里束着条金带头线纽带,青缎凉里皂靴踩得石板地面橐橐作响,已是六十岁出头的人了,发辫看去仍油黑发亮,弯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生光,修饰得极精致的胡须似隶书“一”字两头微微下捺,因离得不近,看不清脸上的皱纹,只这体态步履容貌,乍一看怎么瞧也像个不惑之年的人,思量着“主子英姿清爽,怎么调养来的?”听见脚步声近来,李侍尧忙低依了头,觉得脚步已到头顶,停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窝着背尽力屏息着,用头轻轻在地上碰了碰。

        “是李侍尧嘛!”乾隆果是站住了脚,离着李侍尧头顶只可二尺远近,问道:“是几时到京的?”

        “奴才李侍尧——恭请主子圣安!”李侍尧一口大气透出来,身上才松泰一点,忙大声回道:“原来算计路程,腊月十五能到京,心里恋着想早点觐见主子,走得急,昨天晚上赶到的。”

        乾隆点点头,说道:“朕已经知道。白问问你。待看望过傅恒,下午你递牌子进来。”李侍尧方连连叩头称是,乾隆对众人道:“弘昼和阿桂起来陪朕先见傅恒。你们几个进房里候旨。福康安福隆安,带朕去见你父亲。”

        阿桂二人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是傅恒的儿子福隆安和福康安接驾引导。福隆安是乾隆和嘉公主和顾额驸,兵部尚书。福康安和阿桂私交更笃,现任金川定边将军,是朝野有名的“小周郎”,能诗能文且是极其好武。年将而立,看去仍硕身玉立,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他赶回京城,一来侍奉父亲的病,二来是阿桂要亲自带兵西征,点名要他跟从带兵参赞军务。此刻却都不便见礼说话,只点头会意,随他兄弟逶迤到了西花厅傅恒下处。军机大臣纪昀是专陪傅恒的,已是守在阶下。

        “药香太重了。”乾隆进院便皱眉说道。看着跪在廊下的几个太医,又道:“药香也是药,和主药混起来,就没有时辰火候了。而且还杂着檀香。”他顾盼着,一眼看见傅恒夫人棠儿跪在门内,料着檀香是她燃来敬佛礼拜用的,便不再说这件事,跨步进门,吁一口气说道:“棠儿,别跪着了。你看看你,熬得这样憔悴了……这里侍奉的事有儿子们就成。好歹也留心自己,你再病倒,傅恒怎么安心疗治?去吧——书屋里歇着,朕看过傅恒接见你。”

        棠儿伏身听着,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已是热泪涌眶而出,身子颤抖着抽泣,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丝丝抖动,只泣声说道:“奴婢遵……旨……”乾隆这才进了里屋,福隆安兄弟拽起床上帐帷便长跪在地,傅恒已清醒得双眸炯炯,只是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见乾隆俯身看自己,他也用目光搜寻乾隆,紧紧地盯住了,像是恐怕一眨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有些失神地盯着,许久,大滴大滴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从颊边涌淌滚落出来,喃喃说道:

        “主子,主子……奴才侍候不了您了……奴才没用,连礼也不能给主子行,说话提不出气儿来……唉……没有想到我傅恒也有今日……”

        乾隆心里一阵酸热,一拱一动,已是眼中满含泪水。他用无限疼怜的目光凝望着奄奄一息的傅恒,这是个英雄一世的满洲汉子,因是富察皇后的亲弟弟,自幼就选了乾清门侍卫,朝夕跟从自己,弱冠之年选散秩大臣出外办差巡阅大湖水师治军整顿,剿灭江西山盗,进袭山西黑查山,一举生擒白莲教道飘高,以招抚大将军出征金川,逼得一代英豪莎罗奔自缚请罪俯首称臣,主持军机处二十三年,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里事繁任巨,都有这个傅恒一力料应,且是待人诚挚有礼,循礼有体,人人心目中无事不能的英杰,如今到了末路,竟成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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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老六,你何至如此?”乾隆勉强一笑,沉缓他说道,“别这样英雄气短嘛……你今年才五十岁,朕还指望着你侍候下一代主子呢!你从缅甸回来,朕原本替你担心的,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水,还要穿老树林子,怕你挺不住。现在到了北京,这就是你命大,这么多好医好药,你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必像个女人样儿自艾自叹?”

        傅恒脸上绽出一丝微笑,苍白又略带黄色的面庞像将要沉山的月亮,带着似悲似喜的凄凉,一眼不眨地凝望着乾隆,嘴唇嗫动了一下。乾隆顺势坐了榻前椅上,身子斜倾着聆听。

        “能再见主子一面,我去得心满意足……”傅恒声气微弱他说道,像远远随风飘送过来的一缕游丝,却是十分清晰,连鹄立在乾隆侧后的弘昼几个大臣都听得到,“皇上当年龙潜,在雍和宫读书,我就当过伴读……在皇上跟前读书,还跟皇上淘气……”他眼睑闪动着,仿佛在如烟的往事中追忆到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辰光,嘴角撇着,竟带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瞬目间他又回到了眼前的场景:“……四十多年了,都是皇上训诲教导,提携着走过来的。人……一辈子能有这大的福,还有什么别的所求的?只是……只是……我守住了老官屯,却没能再有……再有尺寸之进,用兵之初,军机处和大臣里主战的不多,是我……执意请缨……没有打胜仗,且是牵掣了西北兵力,虚耗多少钱粮……这是奴才留下的最大憾事,皇上要重重处置,奴才才能安心走路……”说着,已是泪如雨下。跪在床前的卜义忙从小太监手里抽过手帕轻轻替他揩了,乾隆柔声细语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如果说错了,也是朕头一个承当。当初收复孟拱,朕赏你三眼孔雀翎,你写奏章说,待全胜而归再领赏。既然没有克服敌巢,翎子缴回就是了。你虽不是全胜,毕竟己逼得缅甸上表请罪请和,也还是胜了。不要这样自责,朕听了也不好过……”他眼中噙着泪,声调温和得像长兄对一个小弟弟说话,“别胡思乱想,一切在后放放,安心调治,病好了再说。”

        傅恒抿住了口,像在聚集全身的力量,眼睛一刻也不离乾隆死死盯着,许久,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吞咽了一下,说道:“缅甸政局已经稳下来了,再战不利。如若拼倾国之力打下来,又不能设流官政府常驻统辖,很不值得。从云南到缅甸,水陆军三万一千,现在仅存一万三千。不但军需药品供不上,兵力调动也极难,我军……我军阵亡的其实不多,都是水上不服瘴疫毒蛎病死的。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所以请主子下旨撤兵,将来再看情形施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胜。”

        站在一旁的阿桂先是一下子放下心来,接着一股敬佩仰慕之情油然而生,当初出兵傅恒是主战的,现在退兵师劳无功而返,单就承认自己“错了”不但责任非轻,面子更是扫尽,一世英名举朝崇敬也全然不顾!这要多么大的定力,多么忠忱的志量!审视着傅恒平静的面庞,阿桂心里一阵烘热,含泪说道:“春和公,别想这些事,也别说了……主上圣明烛照洞鉴万里,自然有妥当安置的。”弘昼也垂泣。却仍是带笑说道:“傅老六,留着点气力,皇上指望你做的事还多着呢!我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想着了只管要——上向你说高士奇那幅字画,没舍得给你,今儿带来了,给了棠儿……”说笑着,已经带了哽咽。

        “五爷也有儿女情长了……”傅恒微微笑了笑,轻轻嗽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不说,皇上和军机处碍我的面子也不说,于朝廷更无益……待到不得不说时再说,皇上的体面更要紧……我都写在折子里了,那……”他虚弱地抖着手,指着桌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文卷,“……都在那里……我的遗折……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两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随着鼻翼嗡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纪昀忙叫:“谁当值?当值太医进来!”

        乾隆已立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个太医忙活救治,看着跪在床里的两个丫头服侍喂药,傅恒的脉息又渐渐平和下来,只是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血,又像晒干了的生姜那样泛看土色,已经不能再说话,兀自努力张着眼睑,用无神的瞳仁洞视着乾隆,乾隆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一发酸楚,替他掩掩被角,轻轻抚了抚他额头,温声说道:“宽心无为静养,守时而不违命……朕去了,你稍好些再来看你,需用什么东西让儿子们找内务府,已经有了旨意的……”像是怕再看到傅恒的目光一眼,他说了句:“纪昀留下看护……”便转身出了花厅,径往书房而来。阿桂李侍尧弘昼诸人只向傅恒默默注目片刻,也跟了出来。花厅书房原本是通连一排的上房,棠儿早已知道这边动静,自跪在书房门口迎候,见乾隆过来,叩头说道:

        “拙夫犬马之疾,劳动圣驾玉趾亲临,奴蜱阖府荣宠蒙恩。感泣主上悯怜臣下之德意,矜念万岁谆谆慰抚之纶音,虽糜身粉骨不足报也。棠儿一女子,惟当勤谨侍疾,日夕不替,倘上天垂怜拙夫忠忱之情假之以年,必留以有生之余奔走驱驰继之以死。皇上万几宸函宵旰劳动,不宜以万乘之躯久羁臣下之居,恭请回銮,棠儿昏晨焚香尸祝,遥祈皇上龙体康泰福德万年……”

        这篇陈词自是棠儿精心结撰的奏对,本来的陈词滥调花哨敷衍文章,偏她有真情,说得凄楚不能自胜,乾隆听得悚然动容。呆了一呆,乾隆将手一让,说道:“棠儿,我们至亲无尽的,进屋说话。”

        “是……”

        皇帝没有说话,跟从的人似乎有点无所适从,李侍尧试探着挪了半步,弘昼在旁拽了拽他衣襟,看阿桂、福隆安福康安都没动,抬头一舐嘴唇退了回来,跟着弘昼他们远远在竹丛旁站定守候。

        屋里只剩下乾隆和棠儿两个人。这一众人等中,只有弘昼知道他们二人二十多年前是有过一段旖旎情韵的。但如今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将知天命,虽然同在一城,分属君臣且男女有别,也已十余年没有赎面相对单独絮话了,坐在书案前的乾隆看着棠儿忙着给自己摆点心斟茶拧热毛巾,忽然觉得有点恍若隔世如对梦寐,斯人斯世斯情斯景如流光倒移石火不再,怔怔地默坐,不知话题从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憬悟过来,缓缓啜茶道:“不要忙着侍候了,朕用过早点来的,回去还要和臣子一道用午膳。”

        “是……”棠儿答应一声退立在一旁。

        “家里没有什么难处吧?”乾隆问道。

        “家里都好。只是康儿晋升太快,我们外人闲话。还有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怕摆不平……”

        “这个无碍的。”乾隆将茶杯放在案上,“论功行赏,以能授职嘛!朕自问没有偏私,怕什么闲话,也没什么摆平摆不平的,刘墉的功劳没有康儿大,治理民政比康儿强,已经封了侍郎加尚书衔。比较起来,康儿还委屈了呢!”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还常进宫去么?”

        棠儿的头更低垂了一下,说道:“隔三错五的,还常进去的。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抹抹纸牌、陪着上上香。有时偶尔……隔远远的能瞧见皇上一眼……”

        “还该常进去走动走动。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乾隆叹息一声,说道:“先头娘娘薨了,如今是那拉作皇后,她虽然知道——但朕深知的,她心里并不厌你,常说你好话的……论起来,按小家子百姓说头,她是你们续姐姐。她也闷,进宫常请安,说说家常什么的,于礼上也该当的。”

        “是。皇上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至此,二人语塞。静穆的沉寂中,乾隆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的是水墨图月下塘荷,因年代深久,纸色已经黯黄,上面写着一联:

      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

        极精神的颜体字,因问道:

        “高士奇的字画?”

        “嗯。”

        “弘昼送来的?”

        “嗯。”

        “这是圣祖爷时候,伍次友老先生给苏麻喇姑题赠的一联。”

        “嗯。”棠儿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声道:“奴婢知道——这不是奴婢要的,是傅恒求五爷赏的……”

        乾隆有点意外,但他很决就明白了。他听说过傅恒剿灭黑查山飘高聚众谋反时,和女侄娟娟的一段恋情,娟娟葬在山上的桃林中已经二十多年,早已玉殒香销了,傅恒大约这段情结还没有销蚀。人、情,真真是不可思议!他站在画前仔细玩味了一会儿,像是突然触到什么心事,乾隆瞳仁倏地闪了一下,问道:“有个叫国泰的旗人——山东巡抚同泰,平日和傅恒过从多不多?嗯——记得是傅恒的门生?”棠儿再没想到乾隆会突然问到这里,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乾隆,摇头道:“他做到巡抚,肯定和傅恒有来往。我见过傅恒的门生题名录,不记得有这个人。哦——记得有一次老十六亲王府演戏请傅恒去看,傅恒刚下值,累得不想动,又却不过老亲王面子,发脾气说‘这都是国泰的过!一个外任封疆,动不动往宗室里跑,斗鸡走狗又演戏——攀着王爷和军机套近乎——我这里题本奏折叙片看不完,正经事办不完,还得和这些人兜搭!’还是我说着劝着才去了——皇上怎么忽拉巴儿想到这儿了?”乾隆没有回答她,却又看画儿,说道:“这画儿这联语虽好,只太阴惨太凄楚了,不是福祥兆头。前头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存过,不吉祥。缴到大内的好。”说着把画幅卷起。

        棠儿敏感地看了一眼乾隆,明珠索额图隆科多讷亲都是宰相军机大臣,不是抄家圈禁便是杀头,可这和画儿什么相干,又和国泰什么关联?她再寻思不出其中缘故来,只好说道:“那就请皇上赏收,皇上福大如天,什么晦气都冲解了……”乾隆把画握在手中,叹了口气了说道:“朕看傅恒的病,只能勉尽人事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你要好生保重。儿子们都大了,也都很争气,教他们好生做官办差,朕自然更要照应。你有什么难处事,叫儿子代奏就是,朕去了……你要保重,侍候病人也要顾自己,不妨疏散一下,到檀柘寺大觉寺放放生,烧烧香什么的,一来给傅恒消灾解厄,二来你也调息作养了身子……”他又叮咛几句,才转身出屋,棠儿送了两步,突然脱口喊道:

        “皇上!”

        “唔?”乾隆止步转身,关切地问道:“有什么事?”

        “噢,是我莽撞,叫得急了,”棠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忸怩,脚尖毗着地偏着身子轻轻拧着地,轻声道:“……是康儿的婚事,老简亲王喇布家睿亲王多罗家先前来说,都是旗下顶尖的贵人、郡主格格,小冤家一个也不中意。他那性子皇上知道,我也拗不过他……”

        乾隆早已回过身来,问道:“傅恒呢?傅恒怎么说?”棠儿道:“他是无可无不可的,说儿子婚事自有天命,大丈夫何患无妻什么的这些道理……康儿自己也是个争强好胜的,那年去扬州救下个女孩子叫莺儿,两个人处得好,我瞧这丫头本分伶俐,人也生得好,可她毕竟是个罪人家属,配康儿终是不宜,就把莺儿收到我房里隔开。谁知这种事竟是隔人隔房不隔心的——”棠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叹道,“我没法子,干脆给莺儿开了脸,指给康儿当了姨少奶奶。这都不是大事——前日诚亲王家弘畅——就是新袭了郡王的那个,他福晋来说,要进去请老佛爷和那拉娘娘懿旨,配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她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急了,问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老爷现今病着,正在路上回京。这么大事体得他来作主。”棠儿说道。乾隆刚舒了一口气,棠儿又道:“诚王爷福晋是个风风火火脾气,最是简捷明爽的。一听我的话就说‘十五公主你没见过?那真是——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她莞尔一笑即逝,‘——你家一门贵盛,一对玉人天地般配,大爷福灵安是多罗额驸,二爷福隆安是和嘉额驸,死了的上爷不说,福康安是你家千里驹,又是皇上最爱重的,我去说合,准保人人欢天喜地——正为傅中堂有病,天降下这件喜事,什么灾星都冲了!’”

        至此,乾隆也怔了,听棠儿接着说道:“这真叫我左右不是,还得装出满心高兴,说,‘现在没见着老爷,不知道病情,再者说人家一个金枝玉叶用来冲喜,老佛爷娘娘而上不说心里也未必情愿。等傅恒回来,我约你一道进去说:这才勉强打发她走了,临走还说‘皇上和傅相是郎舅,最亲最近的,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傅州也没有不答应的理,本来的好一对儿,就冲冲喜也挞捎带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苗条是女,群子好求么!’说完扬长去了。”

        乾隆起初打得呆呆的,及到福晋咏词,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略一思量,诚郡王福晋是个好事的妇人,母亲也喜欢兜揽撮合这类事情,真的各路说通了,自己反而难以驳回了……一边想着,已是有了主意,笑道:“你叫那个莺儿过来,朕接见一下。立时指给康儿作夫人,一天大事烟消云散。”棠儿一怔之下,顿时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带了笑容,转身出了书房,对守在门口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那丫头飞也似的进内院传旨去了。竹丛旁站候的几个大臣不知出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交换目光时,只见两个丫头夹侍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创建和谐家园】款款进了东北角侧门,径由廊下进了书房。福隆安小声对福康安道:“是莺儿——她来做什么?”福康安摇头道:“不知道。”正说着,见棠儿在门口招手叫“康儿进来”。福康安答应一声便大步进屋,已见莺儿跪在书案东侧,便挨她身子跪了。

        乾隆仍在仔细打量莺儿,只见她穿一件蜜合色百褶裙,外套米黄小风毛坎肩,枣花袄滚边掐金线绣百合花儿,配着一线雪白的里子,一双小巧玲珑的手垂在膝前,刀裁鬓角,一头乌鸦鸦的浓发绾成一个髻儿垂在脑后,鹅蛋脸羞得绯红,弯月眉腻脂鼻端端正正,只颊上酒涡处微有几颗雀斑。通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只腰边月白汗巾子上的缨络荷包半露着,坠着一枚汉白玉护身符儿,乾隆一眼便看见是自己赐给福康安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看一眼棠儿,见棠儿点头,便问话:

        “今年多大了?”

        “回万岁爷……”莺儿的声产有点发颤,“奴婢今年二十四岁。”

        “你叫莺儿?”

        “……是。”

        “跟福康安多久了?”

        “八年了……”

        “嗯。”乾隆顿了一下,又问,“听说会弹琴会书画?”

        “奴婢是跟少爷学的,书画只是粗通,琴也弹的不好。”

        “读书么?”

        “只识得几个字。太太说女人不要懂的太多,指着叫读《二十四孝》《女四书》这些书。”

        乾隆坐回了椅子里,说道:“傅恒夫人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灵有秀要用在正经地方儿,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下功夫,你要记住,德容言功头一条便是‘德’字。”莺儿忙叩头道:“奴婢记下了。”乾隆又转脸对福康安道:“你父亲的病势不好。方才接见你母亲,朕的意思要给他冲冲喜,莺儿出身虽然寒贱些,一向在你身上照应得好,朕看也是宜男贵相,就指着配给你。你觉得怎样?”福康安没有想到是这个题目,怔了一下,忙叩头道:“万岁爷龙目审定,自然千妥万当,奴才草芥之人驽钝之才,主子如此关爱,实是福康安一门之幸,父亲知道,也必定欢欣鼓舞的……”

        “就是这样吧。”乾隆笑着说道,“福康安今日就算见过朕了,明天傅夫人带着莺儿进宫给老佛爷和娘娘请安,磕头谢恩。”他掏出怀表看看,起身出了书房。守在外边的一大群臣子太监家人像被风忽然吹伏的草一样“唿”地跪倒一地,乾隆含笑点头,大声道:“傅恒家有喜事,朕已经指了福康安的侧夫人莺儿为他的正配。既然是朕指婚,军机处礼部自然要来拜贺,傅恒现今卧病,告诉他们不许喧扰,一切从简,到合卺时候儿再说。”一边徐步下阶,款款说道:“五弟身子也不好,不必从驾回宫了。兆惠海兰察他们就在这里守着,代替纪昀看护。有些军务上的事傅恒清醒时也可随时给他们交待,”众人谁也没料到乾隆在书房是和棠儿计议的这档子事,面面相觑间乾隆已徐步下阶,忙都伏身叩旨,福康安兄弟二人直送出大门才踅回身来。福康安道:“二哥,您要累了只管先回房歇着。我去看看兆惠海兰察就到西花厅——我瞧着您脸色有点瘀肿,敢情没睡好的模样儿。”福隆安淡淡说道:“大家自己兄弟,彼此何必呢?”说着,徉徉地踱向西花厅。

        东书房里兆惠和海兰察仍在喁喁谈心,那和珅练就的一身“帮边子”本事,插不上正经话,只在旁续水添茶打磨旋儿,握一卷《资治通鉴》装幌子,遇到能跟溜儿的闲话顺势儿嘈几句,两个将军秉性不一,但却是几十年一道儿出兵放马,刀枪剑就丛里炮灰坑里厮混出来的好友,也不理会和珅,只顾自说自话。和珅在旁闲听,这才知道海兰察并不是在太湖水师任上,“鱼虾米饭一天三饱一倒,”竟也是跟着傅恒在缅甸打仗回来的,比傅恒到京只早了十天左右。亏他是在老官屯厮杀了七昼夜,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犹自天真诙谐嬉笑自若得像个顽童,和珅也不能不暗自佩服。

        “缅甸兵其实不禁打,比起来蒙古人,回人,五对一也不是对手。”海兰察一脸憨相,笑嘻嘻的,嘴里鼓鼓囊囊嚼着摈榔。手里把着只内画鼻烟壶,像看西洋景儿镜似的闭一只眼觑着瞧,一边和兆惠说话。“——他们信佛,其实是群和尚兵,一见血就吓得脸色雪白合十祷告。不过那鬼地方儿天天是雨到处是水,老树林子里一钻,日里鬼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天上下大雨,二十步以外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一万缅兵偷袭傅大帅的中军,大帅传今我从右侧,阿里衮从左侧攻。我带一千五百人,打赤膊冲出去,迎头一阵截了他的前队,杀了五百多人,尸首血水冲下去,听着下头叽哩哇啦一阵惊叫,他娘的就退兵了。其实只要把他左翼的兵调上来,半个时辰就能把我的寨子踹平了!嗯,这个那个——老海可就没得玩的了!”他挑鼻烟往唇上一抹,“啊啾!”一个喷嚏,和珅已笑着递过毛巾。

        兆惠是个性子严重人,不动声色听着,说道:“我那里缺的是水,粮食菜蔬运不上来,从我到大头兵每人每天就是那么一葫芦水。有些战机,眼见打下去就能包了他们饺子,白瞧着人家逃走,不敢追,因为没有水。天黑了,兄弟们又是鸡视眼,都变成瞎子——多少次都这样儿。恨得我牙痒痒,可也没法子。”海兰察叹道:“妈的!我算了一下,朝廷拨过去的军饷,有一半能到当兵的口里,就能少一半减员。送去的防瘴防毒药都是药铺子里扫仓底的陈年渣子,魃黑,一股子霉味——当兵的都骂‘陈年老酒留给猪喝了,陈年霉药给打仗的吃了,日他娘的,如今兵部户部的黑心厨子可真多!”和珅也叹息,说道:“我给兆军门算过一笔账,户部拨出去给兵部的银子,先打一层折耗,二分,到兵部自留二分,发往西安一站是一钱二分,再到兰州又一钱四分。还没到军队,每两折耗三钱银子没了——层层的军官再克扣,当兵的能用多少天晓得!给兆军门送饷的那起子贼,一个个在北京起房盖宅修花园刨池子——肥丢丢的,油泡过的老鼠似的,那不都是喝兵血?”兆惠听了点头,说道:“和珅说的是”。

        “你是个顺沟子溜的角色。”海兰察笑着对和珅道,“哪一路神仙都攀得上。这话我和兆惠最爱听!岂止是办军需的那些个龌龊杀才们发了,如今刑部的官儿、办河工的、赈灾的、关税上头的、吏部就更甭说了,冰敬、炭敬、姨太太的生日儿子的汤饼会、死了老爷子、病了太太的,只要有缝儿就钻刺弄钱。你管崇文门,大约也穷不了!”他本意是厌了和珅,像只苍蝇在这屋里嗡嗡嘤嘤挥之不去。操个没趣让他走了和兆惠清静说话。但和珅偏是绝无脾气、最能受气的个角儿,笑着听了笑容不减,说道:“海军门这话我也爱听,《诗经》所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就是这档子事儿!一等是读书‘学而优’当了官,十年寒窗下苦功,熬的自家心血,是本钱;一等是掏钱捐出来的官,一层层掏钱选出来,也是本钱;还有我这样儿的,有祖荫,当本钱,自个巴结差使仍旧是本钱。官场和市面儿齐根儿说没有两样,都是将本求利、像前头的史贻直、孙嘉淦、刘统勋、清廉耿直一辈子苦做,那是将本求名。像二位大军门,杀得尸横遍野,自己也血葫芦儿似的,封侯爵加禄荫,升官又发财有名义有利,也是本钱挣来的。”说完,他舐舐自己舌头。

        这是又一番理论,连兆惠也是一个莞尔,说道:“天下老鸹一般黑,洪洞县里没好人。照你这么说傅恒高恒(皇贵妃之弟,因贪贿被乾隆诛杀。)没分别,秦桧也是文天祥了!”和珅嬉笑道:“大将军没读过《庄子》?有做不龟手药的,楚国的兵用了这药,到北方打仗不得冻疮,仗打胜了,楚王赏他五乘车;楚王得了痔疮,【创建和谐家园】儿不受用,另一个郎中用舌头给主子舐痔、舐的他舒服,赏他一百乘车!——这是多大的分别!如今国家鼎盛人民殷富圣明在上,好比河里的鱼多,现成的便宜,大家都来捞。大利在前,又容易又实惠,谁能记起来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将本求名的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太苦了,当清官熬苦差落的家贫如洗,子孙连饭都吃不饱。现成的银子白亮亮对黑眼珠子,谁肯苦巴巴的指腰从公?”

        “你听听你听听,他这都是一套套儿层出不穷呢!”海兰察笑道,“赖猫死老鼠脍鱼汤,【创建和谐家园】毛炒韭菜——这什么样儿、什么味儿呢?”和珅却换了一脸正容,说道:“我有自己一本本经。义,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利和义不能兼取,宁可舍利而取义,这是学《孟子》的心得。我跟阿桂老军门打过仗,二位问问我是不是松包软蛋!侍候乾隆爷这样的圣明主子,要有品有才有见有识,一句话,得是明白人。不能勘透世情,且是不学无术,自己就是个混虫,叫主子哪只眼瞧得上?实不相瞒二位,出了鲜花深处胡同口,那家‘永茂’当铺就是我的产业。指着我的那点子俸,一家子几十口子,喝西北风儿么?——再不然就当贪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还要往下说,见福康安进来,便住了口,起身站在一边,海兰察和兆惠也都起身来。

        福康安传了乾隆口谕,待兆海二人行礼领旨了便坐了桌边,吁了一口气,说道:“老爷子刚刚见过驾,着实疲累了。那边有我二哥就好,这里一伙人都拥过去,又要见礼说话反而不好,我们这里歇歇,等太太她们回内院再过去不迟。”和珅似乎有点怵这位青年亲贵,捧上茶来低眉顺眼退到一旁,说道:“四爷,关上还有些琐碎事务要料理。家里人等着我呢——给傅中堂采办的药大约也就到货了,我先去了,回头再过来给中堂请安。”说着,偷觑福康安一眼,见他点头无话,小心辞了出来。从月洞门在外瞭瞭,乾隆还没有出仪门,一大群太监谙达嬷嬷簇拥着正往外走。和珅不敢过去搅,径到东下房厩房牵了自己的马,不言声从东角门出来,打马抄近道径从东华门入宫,晃荡着过了大街到永巷口,见太监们刚刚吃过午饭,三三两两正回宫去,跟趟子和几个太监说笑答讪着也就进去了。守门的声扑营兵士三天两头见他进宫,知道他是去养心殿报花账的,又是侍卫,问也没问就放行了。进了养心殿垂花门,穿堂风“呼”地扑面一吹,凉得脖子一缩,和珅才意识到天又下雪了。略定定神,搓了把脸便进院来,径入了管事太监房。管账太监王廉正在兑账,见他进来,推开算盘离椅一揖,笑得满脸堆起花来,说道:“我的活财神来了,正等着你呢!恭喜恭喜,请坐,和大人您呐!”

        “你等我做什么?”和珅刚进暖烘烘的账房,被他兜头一句说得发懵,嘘着寒气瘟头瘟脑问道:“有什么喜事?别跟我扯淡!”

        “真的真的……”王廉连推带让请和珅坐,“我的和爷……您听我说。等着您呢,是园子里王义来说,那边宫女今年脂粉钱又添十万,老公儿月例又加二两装裹银子。园子里添了,咱们这头是正经大内,大家伙儿预备过年,二十四两银子加加炭堆儿不是?说恭喜——”他突然放低了声儿,手卷喇叭凑进了和珅耳朵。和珅虽受不得他嘴里那股子味儿,皱眉笑听他说道:“阿桂大军机昨儿进来,万岁爷说‘二十四诚郡王爷说和珅这人能会干事,外头里头诸事照应得好’,想请旨给你调缺,到光禄寺当副卿。阿桂大军机说您曾跟过他,他不方便上这个折子,想请纪大军机出票。后来主子说不用这么转弯儿,先派您出外差,或者去阅兵劳军,或者选副学政主持春闱,再不然看有什么案子,历练历练再题本票拟。和大人,这不是您的官运发动了么?大阿哥、庄亲王、十贝勒夫人,有时运没时运的,宫里宫外都叫好儿,您这升官前程,那可真是——渺茫着呢!”

        听他把“远大”说成“渺茫”和珅本来专注神思,一个咳呛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说道:“有他们的自然也有你们的分儿,你自己单另的一份规例银子比王八耻少一两,我叫刘全给添上,只别声张就是了——皇上呢?这会子还在里头批折子么?”“和爷敢情不知道?皇上去了六爷府了。”王廉笑着道谢了说道,“——就在我这屋里坐,呆会儿回来肯定打这亮窗前头过,您就出去请安。多自然呐!”他自己也端一杯茶坐了,吹着浮沫又道:“山东国泰抚台给老赵来一封信,他一个表侄子在武库司当掌库吏目,想调个缺,到关税上头去。老赵说叫我撞撞您的木钟,要成呢,就叫他过去见您;不成,我就回了他。”说着便看和珅,和珅笑道:‘武库武库又闲又富’,还嫌不足么?——既是国大人的亲戚,叫他到我那见见再说,要不是你,我也懒得理他。”王廉喜得还要道谢时,远远听得一声吆呼:“圣上回驾啰!”忙起身来挑帘向外照了照,回头对和珅道:“主子没带仗驾——和爷赶紧出去!”

        和珅三步两步跨出账房,才发觉雪已经下大了。仍旧是雪粒子,如椒盐似细粉,先是零星丢落,渐渐的,像绛红的天穹上有一张巨大的细箩在筛面,随着飘风疾速斜签着荡落。此刻,养心殿大院已铺严了薄薄的一层,殿上黄琉璃瓦上、迎门照壁上、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上也都盖上了晶莹得几乎透明的雪。从大铜鼎和赑屃口中袅袅散出的香烟一缕一缕的不肯散去,被风鼓得摇荡着游动,天上也开始落雪绒,连同轻盈的雪片盘旋着转动着,杂在霏霏的细雪中缓缓降落。混混茫茫一片清亮中,反衬得大殿殿门、大玻璃亮窗黯黑深逢,更增这百年老殿一种莫测神秘氛围。和珅这几年为敷衍场面很读过一些书,六经、诗、书、什史之类,不拘甚么只要有用一捞食之,看着这般景致,也自神往莫名,刚要下阶,便听南边一个公鸭嗓儿叫住了:“哎——别——别下去!这院里的雪不许踩!好好的雪平展展白亮亮的,你弄几个朝靴印子,叫主子瞧了败兴么?”和珅一偏脸回头,才见是王八耻说话,乾隆皇帝貂帽雪裘立在轩廊口——原来他不经院子回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和珅也不顾地下潮寒,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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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和珅嘛!”乾隆的目光游移着仍在看雪,漫不经心问道:“是进来结账的?——站在这里作甚么呀?”说着轻轻抬手示意他起身。

        “奴才在看雪。”和珅小心翼翼起身,神色庄重他说道,“起初奴才想作诗,景色分寸尺码儿都觉的把捏不住,后来又想,这雪下大了,城里城外有一等穷人家没有烧炭,揭不开锅的,又冷又饿的,再有的房子原本秋雨泡过,土坯墙干打垒年久失修,大雪再一压,也就倒了,怎么办?想叫关税上挤点银子周济一下,又怕顺天府衙门听见不受用,像是奴才越俎代庖似的……只顾了出神,没瞧见主子……”

        作诗还有分寸尺码儿“把捏”,乾隆听着不禁一笑。听到后来,不禁认真打量起这个青年官员来。和珅是常进来走动的,乾隆公事累了出院中散步常常见他,偶尔也叫过来询问一下关税钱粮上的事,说提拔他,也不过内务府、宗人府几家近支宗室王亲都举荐夸奖他,以为不过是小意儿巴结,各处人缘功夫做得地道,现在看,此人不但勤学勤劳,还有一份关心民疾的志量,从小局顾大局,又兼虑着衙门与衙门的瓜葛干连——这就不是平常循吏志量所能局限了,想着,乾隆便款步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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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是,奴才领旨!”

        和珅忙叩头答应一声,待起身时,忽然觉得两腿有点发软,头也有点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幸运袭来,把个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点恍惚,连周围的景致都霎时间迷离了……荡荡悠悠跟着引见太监王八耻进了养心殿,在正殿对着朝见时乾隆的须弥座行了礼,满殿富丽堂皇的摆设,什么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金玉如意、珐琅盆盂、攀着梯子才能开启使用的大金皮柜、两人合抱粗的特号大瓷瓶……这些物件平时也见过,此刻便觉布得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紫翠杂陈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东暖阁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前额据地碰头,他才清醒过来。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识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语行动不但不能出错儿,还要铆足了劲儿邀好儿!两手拇指使劲掐着中指节,已是镇定下来,提足了精神等乾隆问话。

        乾隆却似乎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像平日一样盘膝坐了暖阁大炕靠玻璃窗一边,抽过奏折拔掉笔筒,把朱砂池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大雪,问道:

        “以前你在哪里当差?朕瞧着有点面熟的样儿。”

        和珅身上一动,怔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头一句话会问这个,思量着碰头说道:“奴才原在正红旗卜。家道虽说中落,因是勉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儿时进过咸安宫读书,父亲死后,又到阿桂军中补一份钱粮,夤缘进军机处当差,常常得遥觐圣颜。皇上瞧着奴才眼熟,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红旗下的,是在德胜门内么?”乾隆正视着和珅又问道:“你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奴才的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祜禄氏。正红旗不在德胜门,德胜门是正黄旗领下属地。”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有世职,又是旗下老姓人,父亲又当官,自然有一份该当的钱粮,怎么又到阿桂营卫当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头在地下碰得砰砰作响,回道:“父亲虽任福建都统多年,其实家中没有积蓄,弟弟和淋聪颖好学,为他聘师、游学开销,就有些入不敷出。趑趄艰难之中,奴才不忍母亲给人洗衣缝穷,胡乱寻个差使周济家用……因为这是背着母亲去当兵的,临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身磕头谢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搂在怀里号陶大哭,‘我的儿……这不怨你……这怨你爹无能,你娘也无能……’……”说到这里和珅往事如潮涌上,已是泪如泉涌,嗓音也嘶嘎了,唏嘘暗哑着叩头道:“因奴才除了汉语、国语(满语)蒙语、西番语都能熟通。阿桂军门也极赏识的,十五岁就提拔了武职把总……”

        他半真半假,连位带诉娓娓陈述,说得自己也满腔凄惶。其实当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他每天在棋盘街大廊庙这些地方“撞食”,结交一帮狐朋【创建和谐家园】赌博,斗鸡走狗卖荷花(诱骗良家少女卖给大户人家,从中吃回扣。),挨了母亲的责罚,一怒之下顶名当兵的,倒是临别母子抱头痛哭说的话是实。当年阿桂听了曾感动得热泪长流,今日故伎重施,乾隆竟是闻所未闻,心里一阵酸热眼圈已经红了,暗自嗟讶:这竟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亘,难得旗下子弟还有这么有出息的……因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身世如此坎坷,闻之令人酸心动容!”改用满语又道:“不过你毕竟学术不精。办差虽然勤谨,还该多读些书,多向阿桂傅恒学习些。有些事单凭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满语说话,和珅顿时竖起了耳朵,静静听完,思量着必是自己议罪银建议和崇文门关税差使上有人非议,也难保李侍尧已经背地叽哝了自己什么,略定一定,也用满语回道:“和珅自幼失佑,母弱弟幼,迫于生计不能专心学习,不但该向傅恒阿桂学习,就是刘墉、李侍尧也是奴才的学习模范。议罪银条陈,奴才是据《礼记》经注八议制度,议亲议贵议功勋,为偶然失足犯罪官员开一线自新之路,所以有这条建议。至于崇文门关税,确有弊端,奴才以为不在于逻察过严,而在于公私不分,凡属公差皇纲过关或外省官员缴纳规例银两的,过关应该免税,——因为这道关税规例从前明至今没有更动,奴才掌管整顿急于求成,唯恐轻易改弦更张给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机。这其中认真起来,一则是奴才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二则有的官员不知情,以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误会。蒙皇上如天之恩亲加训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订制度、待奏请皇上后按规矩严加施行。”因将李侍尧过税关情形捡着能说的淡淡述说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气情节,又道:“奴才准备设计大称,崇文门关税,从此称私不称公!”

        “好!”乾隆听他奏对详略分明条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悦,至此不禁大为赞赏:“称私不称公,好!设议罪银的道理讲得也还透彻。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个明诏推行实施,因为容易给贪官留下侥幸之心,启动他的贪害之心,关税严一些没有错,开议罪银之例,朕也不是为了聚敛,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内地一些白莲教众也在蠢动,本来就是漏掉的税,拿来派上用场,是两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员议罪银,既不扰民伤民,不失宽大为政大体,又能补充国用,儆戒官员又给他们开启自新补过之路,究其根也是善政。”他挪身下炕来,悠着步子踱着,许久,点点头说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还要召军机处会议,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白,朕还有恩旨给你。”说着一摆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身细步退出了养心殿。行到账房门口时,王廉早几步迎了出来,双手展举着件油衣就往他身上披,结了钮子系带子,一边低声笑说:“看是不是和爷?金钟玉鼓如应如响!爷这有点像晕殿模样,脸都雪白!您看这大的雪,徉徜到西华门外,靴帽子袍摆子都得湿透了……”说着,一双木齿草履又给他套在脚上。和珅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搓脸跺脚的一阵活动,道谢出了重花门,扬脸看时,已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了。

        ……军机处里阿桂、纪昀、刘墉和李侍尧四个人此刻刚刚吃过午饭。这里大伙房供应当值军机大臣的饭菜例有定规是四菜一汤,一份黄豆胡萝卜猪肚烧三样,一份冬笋爆里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间一盆豆腐面筋粉汤,褶面包子馒头管够,都已吃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热水涮了,听得太监来说“万岁爷刚刚吩咐传膳”知道“叫进”还早,李侍尧便急着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纪昀拥炉军机,静观落雪,只有一番情趣呢——把皇上赐我的那件鸭绒裘给皋陶,”刘塘料是他二人还单独有话,笑着给李侍尧递上裘衣,自披了件油衣,让道:“李兄,你前头,我跟着。”——于是二人先后出来。

        所谓“天街”,其实就是从隆宗门到景运门那么短短的一段,从军机处一出门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刚过午时,又是这种天气,六部三司各衙门都在歇衙,没有万分火急的军情,再没人到这里来挺冻儿的,二人逶迤向东漫步,但见琼花纷纷淆乱,落羽摇荡着坠落到平坦广袤的广场上。北边玉带碧水汉玉桥栏,过桥就是高大的乾清门,南边遥遥相对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隐在保和殿后,霰雾迷蒙间,太和殿仍绰约可见,都是雪翅插天雕甕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压在雪地上,沿宫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下边都生着炭火,袅袅轻烟受了惊似的在风中散融迷失,由乾清门到隆宗门、崇楼、后左门、后右门……周匝都挺立着善扑营护卫值岗,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威压森严的龙楼凤阙经造化这样妆点,更给人一种冷峻壮丽的感觉,两个人徐步踏雪,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景运门前才站住脚,脸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水。

        “看看这里,真令人夺气。”李侍尧喟然说道:“什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变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这里久了,是司空见惯,我真是有点到了天上宫阙的味道。”“我不敢这样想。因为‘天上宫阙,后头紧接就是‘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刘墉的声音干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说话,声调永远都带着这种沉闷。读者不妨一试)“家严在世说,他当县令,盛暑天下乡巡视,坐一驾二人抬小轿,又热又渴通身大汗。隔轿窗见路上妇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满嘴满脸瓜瓤瓜水儿,直想下轿讨一口吃。听那妇人教训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坐到凉轿里人抬着走,下轿走哪人见人敬——都是个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条路,好好念书做文章!’人呐,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尧默默点头,映衬着雪光打量刘墉,这是个长相十分像他父亲刘统勋的人,只是刘统勋精干利落,他却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上次进京刘墉出差没能见面,算来已经七年没见,刘墉面相几乎毫无变化,只瘦了许多,古铜色的方脸腮颊陷凹了不少,原来的雪雁补服已换了锦鸡补子,宽大得有点像套在身上的一条大布袋子,半眯着眼睛凝望雪景,有点像冻河沿上雪地里觅食的一只老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李侍尧慨叹道:“你的背有点驼了。”

        “罗圈腿,再加驼背,后头已经有人叫‘刘罗锅子’了。”刘墉神情爽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瞒你说,除了见驾、办事见人,每天伏案至少五个时辰,走路都耷着个头想事情,还有个不驼的!父亲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轿子里,皇上亲临祭把,入贤良祠盖陀罗经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报效,不敢爱身了……”他又是一个笑叹,“……也不敢爱名。有人说我是‘刘青天’,因为我手里没冤案,也有人说我是‘刘屠户’是酷吏,我也笑纳了。我带黄天霸的十二个徒弟到山东泗水县捕拿刘其德刘贤鲁父子,几千抗租佃户把我围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带兵解围,我一堂审下来,拉出衙门杀了七十四人,天下着大雨,满街都是红水……泅水县的刁民听见我的名字都打哆嗦——这还不是‘屠户’?其实他们不知道,那起子大户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铁板租一粒不肯减,逼得人没有活路,这些地主我也很想杀他几个。可他们没犯王法律条,只能杖责训诫了事——我是亲眼瞧见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儿,那真是一夫倡乱万人景从,村村起火树树狼烟,到处都是红了眼的佃户,榔头铡刀锄头镰刀……连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水般样涌上来,一层打退又一层涌上来……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这宫,前明时候就有了的,李自成还不照样打进来了?我读《甲申纪事》,三月十九李自成进北京,宫中万余人走投无路,劫财逃命的【创建和谐家园】的横尸满宫,就我们站的这些地方都垛满了人的尸体……”他吁了口气,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李侍尧曾几次带兵弹压过抗租造反的徒众,却从没有被暴动的农民包围过,听着想着,竟似亲历亲见那般真切,怔了许久笑道:“跟你一道赏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尸,真扫兴——你画了一幅多阴惨可怖的画儿给我看呀!”刘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罗锅子,也就为了不让人真的看见这幅画儿,你倒起了心障。”将手一让,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军机处签押房门口,二人衣帽领袖上已满是厚厚一层白绒。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阿桂盘膝坐在靠窗,纪昀稳几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着一个官员,起花珊瑚顶子已经摘了红缨,一望可知是个丁忧居丧的二品大员,浑身湿漉漉的,地下汪着化了的雪水。因外间雪光刺眼,刚进屋一团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李刘二人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尹继善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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