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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诚隔门缝儿觑了觑,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创建和谐家园】,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四个人进了院便一目了然,这里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细打量,三间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苕苗儿黄蒿东一株西一丝长得齐胸高,连西山墙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长满了苔藓,爬着纤细黄弱的何首乌藤……只有东窗下一丛毋忘我花开得极旺,在艳骄的日光下花叶鲜明得刺人眼目。
钱度见那门没锁,轻手推开了,一只獾子冲门而出,把四个人都唬了一跳。进门看时,更是凄凉:尽自窗棂纸破,阳光斑驳透入,屋里阴气难当。大约久漏潮湿,地下白茸茸一层毛,印着不知名的小兽爪迹。原来糊得整洁光亮的壁纸,烟熏虫蛀得变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还扔着一卷烂毡,还有剪过的碎纸片,杂乱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儿是曹雪芹糊风筝用的,贴炕靠在墙角,也已经朽得变色。靠北墙敦诚亲手贴的那副和合二仙画儿,也已经褪色,变得惨淡幽暗,画上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仍在启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说:“这里的事我们看见过。”
“站在这屋里心里都发森。”钱度说道:“咱们到村里问问吧。”三人满心凄惶,点头正要退出,敦诚眼尖,一眼瞧见南壁门西几行墨迹,说道:“这里有壁题诗——是……宜泉先生来过!”
敦敏勒敏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是一首壁提诗,上写:
伤芹溪居士: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谟谟,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心晚照凉!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惨笔
果然是张宜泉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四个人在这残院败屋里相对无言,都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谈起。过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们到镇子里先吃点饭,再打听芳卿下落——我估着芳卿是……”他想说“改适了人家”,这话毕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亲戚,或回了南京——咱们问问明白再说罢。”敦敏木然点头,敦诚却不甘心,钻进东灶屋又翻看一气,失望地拍着手上灰尘出来,说道:“走吧。”
张家湾本是个村庄,因京师至热河驿道就从庄北经过,惠济河运河相通,南来向承德、奉天运的货都打此地水旱接转,因此渐渐成了集镇。却也因向北转运的货物不多,虽是集镇,倒也不甚兴旺。只镇北一条街,从南望去却仍是村庄模样。四个人满怀抑郁悲怆,穿巷来到镇北,只见码头旁矗着一座驿站,倒是修得富丽室皇,东西横亘一条街不过半里长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可罗雀,还有什么贡房、纸扎店、棺材铺子都上板儿打烊,只有几处大树底下卖瓜果的,用手挥着破芭蕉扇子,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叫卖:
“哎……开封府新到的无籽儿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
“甜瓜罗——新鲜崩脆儿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头儿瓜,老头没牙吃了长寿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来的挂霜李子,仨子儿一斤……”
四个人问了几家邻舍,都说没听见过曹雪芹这个人,问“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寻问了一户本地人,才晓得这里原住过几户姓曹的,去年都迁走了,只曹家祖坟还留有家人看坟,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时牌,又住了风,热得蒸笼似的,四个人都是又渴又饿,便商议吃过饭再打听。敦敏因指着驿站道:“这街上饭馆儿,苍蝇嗡嗡扑脸的,我嫌脏——我们驿站吃饭去!”钱度道:“罢了罢,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呢?雪芹令尊还不是为骚扰驿站,叫人砸了一黑砖。稍检点些,不定就起复了——雪芹也不至于落个……”
“嘻!”敦诚哂道:“那是曹倾公正在晦气头上!上头想整你,你头朝北睡觉也敢弹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驿站用官中银子请客巴结过往官员的地方官有的是——我们吃饭给钱,怕他个鸟!”说着,牵着骡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访不着芳卿心里焦躁,只好跟着。
驿站就在街西头,不到一百步远近。乍从焦热滚烫的日头地里进了宽敞爽亮的倒厦门洞里,穿堂风凉浸浸的,十分宜人。他们都穿的便衣,质料考究却又尘垢汗污。几个在门洞里正吃饭的驿卒都看不出来头,张着眼【创建和谐家园】。敦诚却有办法,从袖子里抽出黄带子,一头束腰,舒缓地跺跺脚,对驿卒道:“叫你们驿丞来!”又笑谓勒敦二人:“看看,还是这里干净舒展吧?吃过饭就这里睡个午觉,还干正经差使去。”那驿卒见里头有黄带子阿哥,早飞也似跑进去报说去了。一时便听脚步声杂沓近来,一个声音说着“是哪位爷来了?大热天儿,还不快请进——”话没说完,驿丞已经从廊下转出身来,一眼瞧见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哟!是我们主子来了——奴才晋财儿给二位爷请安了!”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又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园的那个狗才晋财儿么?”敦敏笑道:“你也会作官?怎么选到这里了?”晋财儿笑道:“肖露不过是个骡马干店马厩里的跑堂伙计,还当了汉阳知府呢!天底下的营生儿,数当官最容易了!我这个芝麻官儿,还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他娘的唠叨起来没完——这是户部钱爷,这是新任湖广巡抚勒三爷——快给我们弄饭,有绿豆汤——就他们喝的那,先端一锅我们喝!”
晋财儿连声答应,又向勒敏磕头,起身吩咐:“给爷们饮牲口——上房太热,上房东边过道儿拾掇出来,又凉爽又干净。告诉伙房,叫他们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爷的衣裳都汗湿透了!这驿里设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换下来。这么热的天儿,洗了一会儿就干!”一边说,前头引导四人往里走。张罗着在更衣亭换了干净衣服,又导向上房东。果然是个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却洞开着,南北风都可穿庭而过,几个人至此,已浑不知外边炎热蒸人耨恼烦心的天气。
“我走过的驿站不计其数了。”勒敏见已设了座椅桌子,一头坐了,端着绿豆汤打量四周,说道:“这样规制的驿站,真还是头一遭见着,这像是庙?——又像是……宫里的规制呢!”晋财儿笑道:“中丞爷看得不差!这是内务府管的驿站,不归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从承德回来,进北京城都要辰时,不能错了,预备着御驾要来得早了,就在这里暂歇驻跸。寻常官员是不能在这里住的,这上房更是禁地。爷们看,西厢房里现住的是黑龙江将军济度,叫了唱儿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说他也不敢了……”一边说着,菜已经端上来。敦诚笑道:“你这杀才,是说给我们听呢!放心——连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们不在这住,吃你一碗凉水过面,我们少歇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那晋财儿高低不依,还是筛了一大壶酒,自在旁边侍候,请他们四人坐席说笑吃唱,西厢间丝竹弦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敦诚正欲向晋财儿打问芳卿下落,敦敏却止住了,说道:“你们听——这诗歌有风韵!”众人侧耳细听,西厢间弦管皆住,只闻筝声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凄,一个女声似歌似吟缓缓咏唱:
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首素心违。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想不到这个僻壤偏镇里歌女,也能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厢一个粗喉咙大嗓子男人高声笑道:“相逢难咽这臭驴(南雁皆愁侣)——这是他娘的什么辞儿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尔一笑。却听那济度将军又道:“老子是个儒将,最喜欢读《红楼梦》了!嗯,这个这个——奉天将军跟老子说,他听过一套《红楼梦》曲儿,你会不会?——好!你唱,老子加赏你五两银子。妈拉个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创建和谐家园】——牛师爷,她唱你记,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谁真懂《红楼梦川》!”
他没说完,敦诚一口酒没咽,“扑”地全喷了出来。钱度呛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晋财儿忙就过来给敦诚捶背。众人静听时,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盛迎壬日,火树星桥庆上元。
名园草木回春色,赏灯人月庆双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华结尘缘……
“这是《鼓头》了。”勒敏叹道:“作词人不俗,只是还欠推敲。翰林院难闻此调。”敦诚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师十大可笑,头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钱度道:“别说话,吃酒静听!”众人便不言声,听那女子婉转唱道:
林黛玉薄命红颜,她本是绛珠仙草临凡。灵河岸上,多亏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宫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报,此心耿耿难忘那前世缘……
“嗯,配上这筝声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飞情越!”敦敏说道。“——真好!”西厢里济度的声气也道:“真好……和我读的《红楼梦》一样!老牛,妈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给我记着……”少顷便听他鼾声如雷。一长一短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中,笙歌仍在继续。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丧椿萱,无奈何母舅家中来把身安。外祖母爱如明珠掌上悬,与宝玉耳鬓厮磨一处玩。迎探惜春女娇莲,还有那宝钗宝琴二婵娟……一同居住大观园,国色天姿相聚一团,起了个海棠诗社轮流相转。吟诗作赋,赏花消遣,人间佳景乐事全……
那卖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时而道白,描摩《红楼梦》中人物声口,一时贾母,一时王夫人,林黛玉之娇弱伶俐,薛宝钗之沉浑稳重,贾宝玉之痴情温存,王熙凤之精干泼辣……个个声情毕现;鼙鼓一击丝弦再起,顿时又清音缭绕,时而绵绵悠悠似咏似叹,时而娓娓絮絮如诉如叙,虽是寻常俚语道情词儿,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销魂。正经叫堂会的济度睡得黑梦沉酣,旁听的勒敏等四人却听得心醉神驰,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弦止歌歇,四个人才憬悟过来,忙忙扒了几口饭,便听西厢里收拾杯盘声,牛师爷索茶要水声。歌女谢赏声……接着便有四个女子抱着乐器却步退出来。细步悄没声出了驿站。晋财儿因见他几个已酒足饭饱,正要安排房子请歇,一眼瞧见洗衣妇女征着篮子从西厢北角门出来,便叫住了,说道:“方家的,衣裳干了么?是这几位爷的,送到这儿来——你上个月还有八钱银子没领,待会到帐房一并支给你。”
“是。”那妇人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站在阶下,轻声答应道:“谢爷的照应——衣裳已经干了。几位爷要不急着穿,我到南门房里熨平展了再送过来,成不?”
“成!你去吧——待会熨好就留他们那,你回去吃过饭早点过来,西屋里济大人还有一大堆衣裳,早点洗出来,免得临时穿换不及。”
敦敏望着那妇人蹒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问晋财儿什么,敦诚在旁脱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钱度大吃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回转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却不抬头,默默蹲了个福儿,说道:“对不住爷,我听转了音儿——还以为是叫我的呢……”敦诚勒敏这才认真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已经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角上沾了不少泥浆沙粒,脸色黑里透黄,挽着髻儿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殷红的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在这三个人面前,永远无法掩饰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诚丢了手中扇子,颤着步儿下阶到天井里,盯着她的脸庞,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连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爷都不认么?张玉儿家那对双生子儿,别人分不清,我一叫一个准,你不是还夸我是‘贼眼’么?”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创建和谐家园】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黄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缝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肉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言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爽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发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发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情,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
“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言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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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创建和谐家园】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
廿四桥边廿【创建和谐家园】,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创建和谐家园】……”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创建和谐家园】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创建和谐家园】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经典书库http://xiaoshuotxt.com/』『电子书下载http://txt.xiaoshuotxt.com/』『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