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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银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里有数,这不是修阿房宫,也不是筑长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粤闽滇浙四省海关,一年进项就是二十兆,拿一点修园子,不单为娱乐,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仪,我已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心疼这点银子。尤明堂是户部管钱粮的出身,你是万国之君皇后,要有母仪万国的风度雅量,对吧?”皇后心里感动,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远瞩,我没得话说。这就好比人家置产业,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饭穿衣,还是最要紧的。”
乾隆点头称是,又道:“你们都该学皇后这份心田,除了国家、百姓,从来不想着自己享乐。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你们看,她从【创建和谐家园】得花里狐哨,都是半旧衣裳,头饰也没一件金珠翠玉,扎的是通草绒花——朕不是说女人不兴许打扮,女人爱打扮是夭性,只要适度就对了。”说着,见睐娘转脸捂口儿,仿佛呕秽的样子,便问:“你脸色苍白,身子不爽么?”
“奴婢原没这毛病儿,”睐娘忙回转身子答道,“近来不知怎的,常常翻胃——不打紧的,过一阵子就好了。”乾隆笑道:“有病不要挺着,跟皇后说一声儿,传太医来,吃两剂健脾的药就好了。”
几个女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笑。皇后因问:“单是呕秽么?想不想杏子吃?”睐娘傻乎乎看着皇后,说道:“娘娘怎么知道的?想的!我院里架上青葡萄都快吃完了。我想,青葡萄能治病,何必惊动娘娘,叫太医呢?”那拉氏笑道:“别吃葡萄,那东西性儿热。我院里满后院都是梅子,每天叫人过来拣着青的摘一盘子。”钮祜禄氏道:“我那里酿的有酸梅汤。”陈氏道:“我有镇江醋。”棠儿掩口儿笑道:“山西老陈醋也使得的……”七嘴八舌俱都说的酸物,叽叽格格夹着笑声,听得乾隆发怔,说道:“你们说的什么呀,朕原本有点渴,现在满都是口水。”
皇后笑道:“皇上,睐——魏佳氏是有了。”
“有了?啊——”
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乾隆猛地想起,棠儿怀上福康安,也悄悄告诉自己“想酸的吃”,一下子恍然大悟,因目视皇后。富察氏会意,笑道:“已经传出话去了,魏佳氏注名金册,礼部明儿就送进来。打现在起,就在我这殿暖阁外给睐娘设个帐子。太监宫女暂称她睐主儿,和我一桌进膳。我会照料她的——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大家欢喜高兴,都在这里陪皇上进膳!——谁有什么好笑话儿古记儿,说给皇上取取乐子解闷儿。还有件大喜事:老佛爷皇上如天慈恩圣德,所有嫔妃以上的皇眷,都恩准回娘家归宁一次。大家可以捎信儿给家里,礼部要依康熙爷年间的例拟出制度仪仗,回头还有恩旨的。”
众人越发欢喜雀跃,人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一齐跪下向乾隆谢恩,起身之后仍互相对视着,虽把持着体态尊贵稳重,仍都抑不住笑。陈氏笑道:“我来逗皇上主子娘娘个乐子。我姥姥庄上有个大肚汉,没给我家当长工时候有一回走岳丈家。可怜见的,平日连玉米面饼子都吃不饱,在岳丈家放开了量,大个儿饺子就吃了八大碗,胀得肚子溜儿圆。”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皇后道:“这必又是个傻女婿古记儿。”
“是,他是个不够数儿。”陈氏陪笑道,“——回家走到路上,一阵风吹掉了头上草帽儿,他一弯腰,嘴里掉出个饺子。这傻大肚儿用脚一呲,瞧了瞧,心里挺惋惜的,自言自语说‘唉……早知道是羊肉馅儿,就该再吃两碗!’”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乾隆端着一杯凉茶,笑得浑身直抖。那拉氏扶着睐娘肩头直不起腰来,钮祜禄氏正吃冰湃葡萄,连核儿吞了肚里,彩云彩卉几个宫女见皇后笑得伏在案上咳嗽,忙笑着上炕给她捶背。那陈氏却仍一本正经,接着说道:“……草帽儿捡不起,又舍不得丢,他人傻自有傻办法,一路走,一路用脚踢着草帽儿回家。恰到村口,遇见他爹。老爷子见儿子这形容儿,上来‘啪’的就括了个老大耳巴子,骂‘没出息的东西,吃撑胀得肚于跟西瓜似的,也不怕路上人笑!’这大肚儿汉因见嫂子坐在大树底下歇凉儿,也是揣着个大肚子,心里委屈,指着嫂子说:‘你光知道打我,偏心眼儿!瞧她吃得什么模样!,”
众人又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乾隆笑得打跌指着陈氏,半晌才说出话来:“好贫嘴!这人当了你家长工,还不吃你们个河干海落?……好,好……朕许久没有这样笑了,皇后也没笑得这样儿……”递过手中汉玉坠儿檀香木折扇,又道,“朕赏人扇子不轻易写字儿,这是昨儿兴起写的,赏你了!”
“这是真人真事儿呢!”陈氏谢赏了,笑道:“我姥姥家收长工,头一条就是比吃,吃不进去二斤白面饼子甭想当她家长工。这人叫陈二,一气儿当着老爷子吃进去四斤饼子,抹着嘴说‘将就着算饱了,我不能把东家吃怕了’——说他傻,也不全是的。”
乾隆笑道:“别又是个能吃不能干的。‘一顿能吃两桶饭,挑了二斤半,压得直出汗’,是么?”陈氏道:“庄上人、管家们起初也都这么瞧他,他身子狼亢,耩地锄麦插秧割稻剥玉米淘井,这些庄院活计一样也做不来,千斤辕车断了轴,他一只手就能扳起来。闲了没事,把辗场石碌举到三叉树上架起,谁瞧着也取不下来。庄头儿就要开革他,老爷子说‘已经招来了,再撵了不好。也不见得就一点用处没有。他家没了地,回去饿死了,也是罪过。’恰那年佃户们抗佃,上千的人冲了我姥姥院子,长工庄丁护院的逃得一个影儿不见。那些穷佃户们红了眼,疯了似的满院乱窜,见粮就扛,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姥姥吓瘫在观音像前,老爷子唬得钻到床底下躲起。独这陈二有忠心,自绰一把桑杈守住堂屋,挑倒了十七八个乱民。有两个冲上滴水檐的,还被他一手提一个,直掼到三丈开外的水池子里头……事过之后,老爷子拨了三十亩地,一处宅院,庆窝农具齐全,都给了他家,又赏了个丫头配给陈二,他们一家子又过起来了呢!”
她起初说着,人们还笑,听到后来竟肃然起敬,都在不言声沉思。乾隆也悚然动容,良久,叹道:“这是个将军材料儿,埋没了庄稼院里,你老爷心里不糊涂,眼里有水。要听小话撵了出去,没准儿带佃户抗租冲大院他就是个首脑!你是福建人是吧?那里地土兼并得太厉害,大业主多,稍不留心就闹主佃相争。弄不好就出大乱子。而且靠近台湾,临着海,作了案子上船一躲,又成了海盗,写信给你家老爷子,别提朕这些话,只说这事料理得好。朝廷有明发的劝减佃租的诏谕,看似向着佃户,其实还是为业主好。佃租减些子,抗租的事就少了,不得个长远平安富贵?朝廷年年免去受灾地方赋捐,大处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刁佃抗佃率众闹事,为首的有一个杀一个,也是不能慈悲的!前头说的是道理,后头说的是规矩,不可偏废。”
他长篇大论,侃侃而述,说得语重心长,众人听得无不低头宾服。皇后笑问棠儿:“咱们家几处庄子,上回说要减成四成租,办了没有?傅恒忙,这些事你要多操点心。”棠儿忙道:“前年就减了,娘娘放心,再不得出事儿的。咱们天家亲贵,傅恒受主子这样恩遇,我也不肯当守财奴的。”陈氏忙道:“我今晚就写信交给内务府,随驿站公文顺带回去。我娘家也得减租!”钮祜禄氏道:“我娘家也有几处【创建和谐家园】园,也要减些租贡。钱财是身外之物,聚敛多了就成了负担了!”“就是的!”那拉氏生恐好话给别人讲尽了,也忙笑道:“我家的去年也减了。我跟兄弟们说了句俗语儿: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他们就减了!”
“我儿比我强,要钱做甚么?我儿不如我,有钱又如何?——这话说得好!”乾隆鼓掌大笑,“比孔夫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还要实在耐味儿——传膳!今晚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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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理家事棠儿奖小奴 议政务傅恒敦友朋
棠儿乘轿从圆明园回到老齐化门内自己府邸,天色已经断黑。夏日昼长,下轿借着倒厦前灯光看表,已指到亥正时分。里院里侍候的黄世清家的,程富贵家的,老赖家的,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听门上报信主母回府,一拥而出簇拥着棠儿进来。一路两行家人长随站在灯下垂手恃立,给她们让路。棠儿一头走,一头答应她们请安奉迎,因问:“怎么不见冯家的?”王小七媳妇儿是内院管事儿的,见问担水老冯媳妇儿,忙陪笑道:“冯家的二小子——就是原来看花园子的那个小厮,选了广东高要县令,下晚进花厅子给老爷请安,老爷说‘既是后日动程,明儿中午带儿子进来’,要和夫人一道儿接见。所以告了假……”
“这也是人情天理。”棠儿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这大喜事,他们自己家也该庆贺一下的……你老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爷今儿下来得早,是我们当家的侍候,任谁不见,足足儿在书房睡了多半个时辰呢!后来张老相国来了。送走张老相国,又来了一帮子,有纪老爷岳军门还有几个兵部的司堂官儿,我男人也不认的……他们前脚出去,讷亲夫人后脚来,说要见您,我请她明个再来,哭着去了。老爷一边吃晚饭一边见几个外官,一拨一拨的都去了。这会子老爷在西书房和刑部几个人说话,勒三爷,敦二爷敦三爷在西书房赶围棋儿候着说话呢!”
棠儿一门心思的高兴,想和丈夫说说见乾隆见太后皇后,说说赐筵情形。听见傅恒忙得这样,按捺着兴头打消了立即叫丈夫的念头,看看已到二门口,秋英等大丫头提灯迎出来,棠儿遂站住了脚,笑道:“告诉你们个喜讯儿、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说说,要有个预备——我们家主子娘娘要归宁!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计一下迎驾的事!”“归宁?”小七子家的这词儿听不懂,笑着发怔道:“奴婢不懂的,请太太点拨。”棠儿笑道:“就是姑奶奶回门子——懂了么?这事还没回老爷,你们心里有数儿,西花园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来,合着皇家体制……该调的银子赶紧从庄上拨过来,放出去的赶紧收回来,免得临时不凑手儿……”
众人起先听得发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颜开。老赖家的头一个合掌念佛:“阿弥陀佛!天公祖奶奶【创建和谐家园】菩萨!这事只听我祖公公说过,康熙爷年间有过。我婆婆儿还有福在街上瞧过热闹,单是周贵妃娘家,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比着赛社会还排场体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开开这个眼!”程富贵家的也道:“我们主子娘娘不同别个娘娘,那是整副銮驾!”黄世清家的也郑重其事说:“那是当然!谁也僭越不了我们主子娘娘姑奶奶!”
“就是这个话。但老爷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张扬。”棠儿被她们鼓动得心里兴奋,直想笑个痛快。想到自家身分,越发用力抑住,镇定得一如常日。因道:“叫你们男人到书房那边侍候。老爷办事下来就说我在上房等着他——明日卯时在东议事厅,二层管家以上和你们几个都等着我去说话——康儿呢?睡了呢么?”
小七子家的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忙笑道:“三爷今下午因下雨没练成功夫,晚饭后叫了我的小子王吉保过去。敢情这会子还在后院里——”没等她说完,棠儿便道:“泥里巴叽的,这会子还练什么把势——把他们叫我房里来!”说罢随着秋英进来。偏着脸看天色时,早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半晴得一天莲花云,只半轮月亮若隐若现的,满院灯烛照着,根本显不出月色。
秋英陪着棠儿坐了竹藤春凳儿,早有小丫头端了洗脚水。她亲自拧了一把蘸了法兰西香水儿的毛巾递给棠儿,脚不点地忙着下慢帐,口中道:“太太准是在宫里陪筵的了,如今脸上还带着春色呢——这是冰湃的酸梅汤,您先喝点祛祛暑气……这东西收敛,太太别用得多了——鹦哥儿,廊底下再烧一把熏香,防着外头蚊子进来!”棠儿喝了两口酸梅汤,半歪在春凳上,由着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下给自己撩着热水洗脚捏腿,对正在炕上摆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属猪的,今年十九岁了吧?我记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儿的。”
“我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秋英腾身下炕,赶开两个小丫头,亲自给棠儿按脚,一头说:“膝盖儿底下这几处穴,按起来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儿——懂了么,也别使劲儿太大按疼了——太太记性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儿,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气呢!”棠儿被她侍奉得舒坦,温语说道:“十九岁,再不寻婆家有人要笑话我了。你说,看中了咱府里哪个小厮?我给你主张……”秋英腾地红了脸,轻手抚按着棠儿的背,忸怩地浅笑道:“哪个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么好?我就和太太对缘分儿……太太是个观音,我给您捧一辈子瓶儿。我谁也不嫁!”
棠儿叹道:“在我房里待奉的丫头换了几茬儿了。如今我们家不比先前,跟我的人我更不肯教她吃亏。明铛儿配了纪大人,那是她撞上了的福,难得和她比较。你是家生子儿奴才,我思量着,一是府里能干小厮放出去作官的,二是老爷在外头遇着有合适的,有出息的官儿,就给你出籍配出去,就是这跟前小丫头子们,也都要好生安排终身大事……”
正说着,外头吧叽吧叽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仿佛湿鞋踩在水上般声音。棠儿张眼一望,竟是小吉保背着福康安上阶进了堂屋。她一个惊乍“呼”地坐直身子,脸上已是变色,急问道:“是摔着了么?碰了哪里?放下来,不能走路儿么?”小吉保缓缓蹲身放下福康安,棠儿审视时,福康安却半点也不似有伤的模样,挤着眼儿扮鬼脸儿笑,说道:“是吉保儿执意要背我,我也想吓额娘一跳!”棠儿这才放下心来,灯下看两个少年,都滚得泥猴子一般,连辫子上都沾满了黄泥巴,湿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儿子跟前,心疼地抚摸着额前一块青,数落道:“练布库刀枪是你阿玛的指令,娘也不反对。也得分个时候儿,黑更半夜的就在泥里头滚!看,这里碰着了不是?既是没受伤,不该叫吉保儿背你,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叫外人听见,咱们家不体恤奴才!”
“是我要背爷的,后院子那块黄泥地贼滑,怕摔着了爷!”吉保儿更是狼狈,额上一左一右鼓着两个大包,满脸都是污泥,说话却是精神头儿十足:“太太别责怪我们三爷,三爷念书,练功夫比大爷二爷强得多呢!我爷爷背过我们老太爷,我爹背过我们老爷,出兵放马立功劳,将来我们爷当军门,我也得跟着!这会子背背爷算什么?”
棠儿听得心里越发欢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儿头顶道:“好小子,真长大了,晓得给主子卖命出力了!秋英明儿传话给帐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两——带他们到西厢屋,好好洗个澡,碰着的地方儿抹点紫金活络丹——去吧!”
这边棠儿料理家务,心里筹划富察皇后省亲归宁的大事。傅恒在西花厅忙着和刑部的人接谈,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受冷落,不时叫人送瓜果冰块到书房,又惦记着棠儿从大内回来,皇后处还有什么事。几头操心,也亏了他平日打熬得好身体,历练得好章法:办什么事想什么事,因此仍听得十分耐心。
被接见的没有刑部大员,只有刑部缉捕司堂官陈索文、秋审司堂官陈索剑,还有“天下第一名捕”黄天霸,如今是赏着三品顶戴的缉盗观察使,坐在傅恒挨身。另外还有两个,是头一次受傅恒接见,一个是黄天霸的大【创建和谐家园】,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一个是从“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诚的燕入云。傅恒虽然官高权重,却半点也不拿腔作势,随和谦恭中带着雍容稳沉,说起话来却毫不模棱,自带的天璜贵胃风度,也许正为如此,五个人坐在他跟前近半个时辰,个个热得汗流泱背,满盘的冰块,没人敢动一动。
“老兄们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经知道:“傅恒已听完大家汇报“一枝花”案子的细微事节,见他们拘束,亲自端起盘子,请众人含了冰块取凉,缓缓摇着扇子说道:“听这么备细一谈,大抵轮廓也就清楚了。不过……有的地方听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听起来衔接不上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确有难言之隐。“一技花”党徒在浙江、江宁重建网络,借治病施药传布“八卦教”,两江属下官员眷属也多有信奉资助的,有些府道官员也在家里请【创建和谐家园】设坛法鬼捉狐禳灾祈福。这些中不溜儿的官员倒也没有隐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钱度,高恒也有几船铜卖给了扬州一家铜商,更有骇人听闻的,大内太监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谁,将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碟金册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内苑家务,隐隐显显暧昧不清。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察得太细凶险莫测,因都隐去了,弥缝起来汇报。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不想还是被傅恒听了出来。
“我不想细问。”傅恒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一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一手轻轻扇着风,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其实一切都看不清楚。屋里的灯光大亮,而天上的月亮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楼榭亭台间模糊不清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一两点灯影恍惚闪烁。听得远处青蛙咯咕叫声传来,更显得花厅里岑寂凝静。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傅恒头也不回,款款说道:“天霸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官交往。刘统勋是坐纛儿的,刘墉——你只听刘墉的。嗯……我知道,刘墉的职分没有你们高,但他是钦差,有这一条,都要听他调度。这是一。第二,这次是专查易瑛一案的。与本案有直接关联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横生枝蔓,求全贪大。宁可张网慢些,务必拿到易瑛本人——几次她都脱逃了,就为事机不密。这类案子要中央直接来破,地方官太杂,靠不住。三,八卦教、红阳教、混元教,台湾的黄教都是白莲教,易瑛名目上是教主,其实不能完全节制。案子破了,原来派进去我们的细作眼线不能暴露。要留在那里继续卧底儿。有官有禄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选考功,归你们刑部——但他们不能专折办差,只办刑部的差……这些人留在他们那里有好处,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聪明。”
傅恒说着转过身来,大约因思虑过深,他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蹩起一层层皱纹。他仿佛不胜倦惫,却仍在思索,话语声音不高,显得有些暗哑,却是异常清晰:“刘统勋父子是国家股肱良臣,手里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浑身解数来,既要生擒‘一技花’,还要护得刘墉他们安全。这和寻常案子不同,其实是个不明摆阵势的战场,一点也不次于金川之役——漂亮办好差使,我保你们有野战爵位功勋,一个伯爵是稳稳当当的!还有你们两位,论功行赏——明白么?”
“卑职们明白!”
黄天霸燕入云和贾富春被他的目光慑得发噤,又被这番立功赏爵的激励拱得浑身血脉贲张。他们谁也没想到缉拿这些教众,朝廷竟肯出这么大的封赏,躁动得一身铮劲,齐站起身来高声应命。黄天霸几次与易瑛觌面交锋均遭挫受辱,一者心里愤恨愧恧,二者也深知易瑛党羽遍天下,耳目灵动势大难制,他是个深沉干练人,虽然激动,却也虑到此事并非易与之事,因道:“傅相方才说的,标下仔细思量,一则是天恩浩荡,二则也真不容易。天霸一介江湖草茅之士,能受相爷如此知遇,只能说一句话,不是我提着易瑛人头来见傅相,就是刘大人提着我的头来见您。只有一条,不与地方官联络,就动用不了绿营兵,易瑛的党众有的一村一寨都是的,愚民百姓护着,又不能激起民变,凭我带去这些门生朋友,恐怕难以办好这差使。”
“我已经说过了,听刘墉的,有事请刘大人裁度。”傅恒用欣赏的目光盯着黄天霸,点头笑道:“他有权调度当地驻军绿营的。不过最好不要兴师动众,能把她挤兑到城里捕拿是上策。皇上不要你提她的头来,要生擒,我也不要刘墉提你的头,我要你漂亮办差得胜而归!”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扫视着众人,长叹一声道:“‘一枝花’一个潦倒婆娘,起事桐柏,盘踞江西,扰乱山东直隶山西,又潜伏两江,与朝廷为敌二十余年。太平盛世中,这事太不可思议。皇上想见见这个人,我傅恒也想见识见识。这案子我亲自过问。两位陈老兄——所见(索剑)所闻(索文)可都向我直报喔!”
陈索文陈索剑并众人都是一笑。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陈索文因道:“中堂,前奉军机处谕,‘一技花’一案只向刑部汇报节略,不详明申报。我们的顶头上司,不好开罪的,请中堂给我们多罗尚书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不会再问你们。刘统勋也是刑部尚书么!”傅恒笑了笑,端起茶杯,又道:“有些细事你们商量去,放胆办差。拿‘一技花’,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有你们料理不得的,再来回我——天不早了,我还有人要见,不虚留大家了。”说罢啜茶一饮,众人便纷纷辞行。
傅恒格外破格,直送出滴水檐下,众人再揖而别,也不返回花厅,径往东边一箭之地书房踱来。小七子见是缝儿,一边递凉毛巾给他擦汗,一路跟着走,将棠儿的话一长一短说了,傅恒边听边心不在焉地“哈”着,只听到说姐姐要省亲归宁,脚步略顿了一下,说道:“书房里几个是朋友,再忙再累也要见见——叫你婆娘进去回太太,是我约人家来的,少谈一会子就进去。她困了只管歇着就是。噢,还有,讷亲已经伏法。明日你从帐上支一千六百两银子送他府上作赙仪,尽一尽朋友情义……”一头说着,书房已到,傅恒一摆手便拾级上阶。因听得里头仍在热闹,似乎敦诚要悔子儿,敦敏不肯,傅恒一笑推门而入,说道:“好热闹!我在那边苦巴巴议政,你们敲棋吃冰块儿,占着我的书房作乐子!”
“六爷来了!”勒敏坐在棋抨旁边,兀自仔细审量那棋局,见傅恒满面笑容进来,忙起身揖迎,指着敦敏道:“您瞧瞧这兄弟俩的形容儿,还是太祖爷的骨血,金枝玉叶儿!一个先悔了,这会子敦诚要悔,敦敏又不肯。您再不来,兄弟俩要为这个小东道儿扭打起来呢!”傅恒进来时不留意,此时二人从棋桌下钻站起来才看清楚,敦敏没穿大衣裳,灰府绸短拾儿,也没束腰带,辫子盘在脖子上满沾的都是灰尘絮儿,手中紧接着一枚棋子儿,兀自说:“世法平等,只许你悔,不许我悔么?”再看敦诚,索性连小衣也没穿,打着赤膊赤着脚,满头油汗,嬉皮笑脸地乱局,说道:“融四岁能让梨,何况你是哥子,何况你三十多岁,何况是在宰相府!”
两个人兀自要傅恒“以宰天下之衡器宰这局棋”。傅恒笑道:“没想到我这琴剑书房遭了一大棋劫!你们嗅嗅这股子汗臭脚味儿,亏勒敏也能耐得——外头的谁在?进来点上香,把纱展子放下来,把亮窗打开,拧两把热毛巾给几位老爷揩脸,再送点冰块儿来!”一边说,笑着坐了看他们各人穿衣洗涮。
“六爷,老早叫了我们过来,必定有要紧的事。”一时收拾停当落座,敦诚含了一块冰,含糊不清地笑说,“来了又不先接见,必定不是急事。——说笑归说笑,现在你是宰相,我们都是下司属员,有什么差使,请指令,我们不敢怠慢。”他人虽诙谐,话说得却是郑重其事,一脸的诚挚之容,三个人都坐定了静等傅恒发话。
傅恒刚在花厅议事议得头昏脑涨,一心经济事务一脸公事相,还要支辅相门面,乍到几个知己朋友问,又是这般浑然无凿的天趣,但觉一腔浊气洗得干干净净,身心都清爽了,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氛。遂脱掉官服,赤脚趿了鞋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笑,口中呜噜不清说道:“我喜欢这么随便。敏二爷诚三爷这样儿的好。勒敏太正经、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经,钱度见风使舵,都透着个‘假’。朋友来我家和外头不一样,差使要说,规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给我脱了。吃瓜——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勒敏笑着脱衣,说道:“我虽是状元出身,带了几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气,书卷气太酸,和老行伍们吊书袋子,得有点丘八风度才成!”说着抓起瓜来唏唏溜溜就是一块进了肚里,满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顺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们两个是黄带子宗室,我揣着个手本履历在书房候见,敢不恭肃敬谨么?”
“你递手本,六爷敢撕了它!”敦敏将毛巾递给勒敏,回座笑道。“不过还是要分场合的。比如叫你去顶金辉当四川巡抚,下头官儿见你,不老老实实递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们不递不成!李卫兴的规矩,上台阶儿得一溜小跑递手本,说这样显得殷勤,又显着是办差匆忙赶来的——如今满天下都这样儿了!”
笑声中傅恒已恢复了从容平静,用手绢仔细地揩着手,说道:“敦二爷三爷也不是外人。上谕已经发到军机处。约你来也为告诉你,你要出任湖广巡抚,先署理,待后实封。”
“好啊!”敦敏敦诚一跃而起,打揖作贺,“这么好的事,闷葫芦儿瞒着我们!——你得请客!”“客当然是要请的。”傅恒笑着请二敦坐了,用盘子递冰湃李子给三个人吃,说道:“明日皇上在韵松轩接见,聆听圣训之后,我和阿桂先请你们,然后你再还席。”不等敦家兄弟说话,傅恒接着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谈谈。明儿我进去了你再引见。”
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鉷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麟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衙,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风,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班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幡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赢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鉷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拱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创建和谐家园】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呵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yewisemen。highlydeeplylearned,
whothinkitandknow,
how,whenandwheredoailthingspair?
whydotheykissand1ove?
yemenofloftlywisdom,say,
whathappenedtomethen,
searchoutandtellmewhere,how,when,
andwhyithappedthus?
饶是傅恒汉学儒臣,勒敏是状元,连敦诚在内,都甚有学术,见了这等文字,俱都一齐傻眼。敦诚先道:“这曲里拐弯儿的,满纸蛐缮爬,活像道士画的驱鬼符,又似天书,洋鬼子真能折腾人!一这诗怎么念,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傅恒却道:“我见过这种玩艺儿,像是英吉利国的文字儿。你从哪弄来的,是哪位洋诗人写的?必定还有译文——还要憋宝么?快取出来我们瞧瞧!”敦诚笑嘻嘻的,从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众人觑眼儿看时,上写:
嗟尔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恝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而始,来自何处?
“这才是诗嘛!”敦诚拿起来细看看,恍然大悟,笑道:“这定是永忠贝勒府抄来的,前儿他请我,说有个传教的洋和尚求见,说得一口汉话,要一道儿请吃饭。我因要和刘啸林一道去访雪芹遗孀,托辞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儿。那洋和尚叫什么名字?”敦敏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日,一笑说道:“一大串儿十几个字的姓名,谁记得呢?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布来’似的,汉话倒说得好,略别扭点——他不讲四声——听得满清爽的。”
傅恒知道,要是由着他们说红楼,今晚就甭想睡觉了,正思量如何岔开话题,勒敏笑道,“剧谈《红楼》,我也颇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经卸了,明儿见过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书,请你二位到我寒舍,从十二金钗咱们从头掰起,掰话个通宵!没瞅六爷乏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听听有什么差使是正经!”二人这才一笑而罢,目视傅恒。
“倒也没有说得全然离谱儿。”傅恒轻摇折扇,似笑不笑地说道:“前日福彭王爷打西边营中回来,皇上赐他共进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说起曹家亏空,比例今日亏空。因就谈起曹家,福彭说曹寅的乃孙曹霑是当今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皇上问我,我说就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说随圣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见过这个人的,《红楼梦》听得耳朵都木了,毕竟没空儿看,倒得找一套来翻阅一下。”这一说,三个人都不禁肃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终生,怀才终不得遇。待到身后,盛名才达天听!”
敦敏还在思索,敦诚笑道:“六爷是怎么回话的?你府里就有抄本,进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这样看。有些事,叫上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还不如模模糊糊知道个影儿……”他还想说,咂咂嘴唇不吭气了。
“我说我有半部抄本,民间流传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没有全本,不好进呈御览。”傅恒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干巴巴说道:“后来老庄亲王岔开话题说起戏来。这事皇上也就撂开了手。你们都是红迷,红楼梦也不是【创建和谐家园】。回去查看一下你们的抄本,有没有违碍语,有没有犯了圣祖、世宗爷和当今的讳的。要有,赶紧弥缝,弄干净,以备着万一圣上索书。再就是去寻访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来,一是抄,二是也要检视一下有没有该避讳的。晓岚那边我自然也要关照,敦老二的话,你们都要细思量。”
三个人听了一时默然。许久,勒敏才说道:“我和二爷三爷一道儿去。”
“并没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心障。”傅恒笑着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恒执着敦诚的手,诚挚地说道:“王公贵戚谁家没有抄本?只我们朋友,小心没过逾的。皇上其实十分留意文字,有些书,有些戏下头报上来禁出禁演,还没有一份折子被驳了的——敦老二敦老三过两三天我再约你们,谈盐税上的事。不是要查什么,这上头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钟,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子正时分。连忙辞行,傅恒也不送,只由小厮执灯导引出去。拐过月洞门,才听那钟当当地一声接一声沉重地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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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追往事故交访遗书 感炎凉邂逅车笠逢
三天过后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时,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西风,清晨起来,响晴的天气,竟透出凉意来。敦敏敦诚头天约好了勒敏,一道会同刘啸林去张家湾访雪芹家的。他们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牵了一头骡于从大门出来,正好觌面相逢,几乎同时看了看表,不禁会心哈哈一笑。上了骑径奔户部大街西边勒敏的状元赐第而来。恰到勒敏门首,一眼瞧见钱度正在下马,还带着一群官员,坐轿骑马的各不一等。看见这两个黄带子阿哥过来,忙都站住了。有几个还是他家旗奴,忙不迭过来,有的扶他们哥儿下骑,有的侍候着拴骡子,请安嘘寒问暖说天气的闹成一片。敦诚由着哥子和这些人应酬,上前笑道:“钱鬼子听说勒三爷升官,一大早就来巴结了?”
“敦三爷老鸹落到猪身上,尽瞅着人家黑了!”钱度和他们熟捻极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礼嘻笑道:“肖露选了汉阳首府,进京引见,勒敏回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请过去嗯……那个那个——”他作了个举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够,只好请吏部黄侍郎出面作东,他掏腰包儿。老黄跟勒三爷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难之交,不好扫他的兴,昨晚来过,勒敏说这几日应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抢先一步。二位爷,我可是比你们先到的!”敦诚笑着捶了钱度胸前一把,说道:“什么【创建和谐家园】黄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儿我要——请客——老丁,是黄英杰是吧——”他突然转脸问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儿请安说道:“回爷的话,是黄英杰!”敦诚笑道:“你给他传话,就说我和二爷要出城转转,借他的轿车,叫他亲自赶车过来送送爷!”老丁喏喏连声答应着,敦敏已经过来,笑道:“就说勒三爷今儿有事,叫他改个日子再请,我们就不搅他的兴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这是爷的恩典,赏他的脸嘛!”钱度见他二人赶客,大热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谓众人:“二位靖国将军搅了老黄的席,咱们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众人纷纷回轿上马间,勒敏早已迎了出来,让手儿请二敦和钱度进府,说道:“他们进去禀说有两位黄带子爷在门口撵我的客,我猜就是你们,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这酒,正思量推脱的,就没出来接你们。乞望恕罪罢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过!”敦诚笑着进院,却不肯进屋,站在葡萄架下,说道:“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幸亏黄鼠狼是我们包衣,换了别人,你准爽约,不定拖着我们一道儿去陪酒呢!”目光搜寻着,摘了一串紫嘟噜儿的大葡萄,一边填一颗唆着吃,口中叫:“不进屋了,你赶紧收拾准备走路是正经——再待一会子不定又有人来请了。”
勒敏只好也不进屋,只吩咐管家:“给我备马。告诉太太我出门拜客,天黑才能回来。纪中堂的公子进学,又和乔银台家的定亲,晚上请客,叫太太过去贺一贺,陪纪夫人吃酒,替我告个罪儿——给我多带点钱,银票也成。要是回来早了,兴许也赶过去的!”那管家连声答应着,又问:“一千两的银票成不成?”见勒敏不耐烦,忙就去了。敦诚便问:“啸林公不能一同去了么?”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皱眉说道:“那天走半道儿,头就晕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怕出事儿,紧忙回来了,今儿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砚斋畸笏叟一干人老病死走风流云散,再不是当年情景儿了。”说罢长透一口气。敦诚怔了一会儿,说道:“人还不就那回事!好比庄稼剔苗儿,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爷犯糊涂,瞅着哪个不顺眼,顺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终天年,水旱瘟蝗浮尸遍野,那叫劫数。就如我们去看雪芹家,也就尽尽心罢了,还能救活他不成?”说着已报马匹备好。四人一同出来各自上骑策鞭出城径奔张家湾。
因有方才那几句对话,几个人心里感触,都有些沉闷。出了城过通州,人烟顿见稀少,一湛儿青的天,广袤无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膏纱帐,因夜里下了雨,咯咕拔节儿响,夹道杨柳老槐浓荫遮避,在风中枝干摇曳,簌簌瑟瑟抖动的叶片碰撞和着蝉鸣响成一片,官道北边极目远处,燕山余脉绵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岚气缥缈蒙遮。虽已至秋令节气,可天气仍在盛暑之中,从人众丛杂的城里乍出,望着这略带了秋气的原野,几个人心胸都为之一快,一阵哨风扫树而来,扑胸凉爽,敦诚第一个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啸一声“好风——他妈的,城里的风都是臭的,汗臭脚臭人肉臭味都有!”
“这话不错!”勒敏的兴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透出来,“你们瞧着我勒敏,到晚年绝不学张衡臣那样恋栈,我必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带老婆儿女男耕女织!”敦诚一手执缰,一手扶着疾走的骡子。随着一纵一送,口中笑道:“说说容易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写了一句,催课胥吏来了,诗就没兴了——我在德州遇见马二侉子,跟我夸说吃过人肉。问了问,原来是晓岚公的老脚皮包馅儿饺子!他还满得意,说‘有几个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湾知府徐友德,补服肩头上头绣了个龙爪子,我说你怎么这么个别?他说:‘我陛辞时候皇上拍了拍我肩头,说“台湾要紧,好生做去。勿负朕望!”——这是皇上拍过的地方,当然要绣上龙爪!’人哪,到什么景就有什么样儿,这会子想的桃花源,晚间吃酒,满眼满心都是酒菜,见了皇上激动,思量忠君,回任上见了银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没说完,钱度已经失笑,接口儿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说得四个人一齐扬鞭大笑。这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一个半时辰,敦诚在骡上忽然扬鞭一指,笑道:“看见这弯河上那座小桥没有,对岸那个土岗子下头的村子,就是张家湾了。”
四个人几乎同时勒住了坐骑。望着融融日光下苍翠笼罩着的这个镇子,蓦然间都是心里一沉,一路欢快突然消失殆尽。勒敏还是头一次来。敦敏敦诚每回京却都必来的,就在河湾对岸两箭之遥,村旁婆娑老树掩映着三间茅屋里,他们曾多少次一道儿拥炉煮酒脱帽论文?又多少次一道儿,一个背上驮了大毛,一个项上骑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寻胜,咏诗作词?这一湾碧水仍旧一滑而东,敦诚曾背着小毛跨石磴儿,装作“不小心”,叔侄俩一同失足落水,叔侄俩在水中打水仗嬉戏,雪芹也抱着大毛跳进来,四个人打得水花四溅,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观战的情景,宛如昨日才发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浅如昔,岸边依旧杨柳丝丝缕缕随风摇荡,水中卵石依旧苔绿茵蕴柔若碧烟,却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诚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听钱度哽着嗓音对勒敏道:“你看,过去这座石桥,一漫上坡儿,几株老槐树掩着的那个柴门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树,底下几根条石的,夏天我们常在那底下歇凉儿喝酒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勒敏也不胜感慨,却不似三人那样悲凄,牵马踏着小石桥走在前头,叹道:“我还记得二爷寄给我《赠芹圃》的诗——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着,他也暗哑了。
四个人过了小桥,勒敏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并不在镇里,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个低岗上,只是林木茂密,远看去和村庄连接在一起而已。此时天已将午,一色浓绿的芳草漫堤远去,那条婉蜒小道儿上也都稀稀落落长了草,却都株株挺拔,似乎没有人踩过。眼望着紧闭的柴门,低矮的短墙上爬满了薛萝牵牛,静得只听草中鸣蛩细细的吟鸣,他们愈来愈觉得是一座空舍,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他们心头。
……仿佛怕踏陷了那条土路,四个人放了缰绳,由着骡马去啃草饮水,小心翼翼到门前。敦诚上前,定了定神才轻轻敲门,小声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来看您来了……”
没有人应声。
敦诚隔门缝儿觑了觑,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创建和谐家园】,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四个人进了院便一目了然,这里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细打量,三间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苕苗儿黄蒿东一株西一丝长得齐胸高,连西山墙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长满了苔藓,爬着纤细黄弱的何首乌藤……只有东窗下一丛毋忘我花开得极旺,在艳骄的日光下花叶鲜明得刺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