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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留任的?”
“十二员。”
“都是金鉷手里任缺的?”
“回圣上,大部不是。但尹继善参奏得十分结实,有理而且有据,革掉他们,江南人民额手相庆!”
乾隆沉默了,举省府县官员操守清廉的不及十分之一。府县以上的官员尚未清理,现放着兆惠身携的黄金不翼而飞,隐隐透着省、道、司各衙门不可告人的贪赎情形,尽自已经心中有数,乾隆还是深感不安,傅恒最熟悉乾隆脾性心思,因款款说道:“主子,江南是天下第一富省,盐务、漕务、海关、河务、塘务,处处银子淌河水,贪官自然多些。各省情形是不一样的,请主子留意。”
“朕岂有不留意的?”乾隆冷笑一声,“银子多的多贪,银子少的少贪,岂不令人心惊胆寒呢?!刘统勋写信告诉刘墉,芜湖、德州的差使办得不坏,给他加刑部侍郎衔,不用回京谢恩,即赴江南,就从五百两黄金着手,从总督到未入流,牵连到谁,有一个查处一个。傅恒给高恒指令,德州一案高恒的折子很好,尉迟近贤皮忠臣已有旨锁拿,叫他着力整顿盐务,查漏补阙,不可怠忽——江西、河南、山西、陕西都有盗运官盐的,江南更甚,挂着官盐牌子贩卖私盐、盐库也有不少亏空,都要着落在他身上弄清白!”
盐库亏空不足为奇,进出称秤不一,运输中途折耗,库房潮湿漏雨,官定折耗不足补偿,历来如此。盗运官盐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官盐比私盐价高出一倍多,偷买出来再卖私盐,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阿桂心思灵动,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官卖私盐——天!那该是多大的案子?”他嗫嚅了一下,想说,见傅恒等人都沉静不语,便咽了回去。刘统勋双手把着椅背,坐得很直挺,看样子也在紧张思索。许久,轻咳一声说道:“臣请旨再去一趟江南,亲自彻查兆惠军饷这一案,还有‘一枝花’易瑛,在浙西浙北大湖一带传布邪教,这个祸根不除,皇上南巡安全容易出漏子。刘墉到底年轻不更事,臣放心不下他办差!”
“有子如刘墉,你延清还不知足?”乾隆笑着说了一句,随即敛去笑容,叹道:“尤明堂几次上折子谏阻朕南巡。一是说万乘之君不宜轻动;二是国事繁冗,政务丛杂之时,不宜冶游;三是怕花钱,迎驾送往扰民扰官。他说话梗直不隐,朕从来不罪他,因为他的心地忠正。但两江之地是国家财赋根本之地。一条扬子江,一条运河,还有黄淮堤防,朕身为天下之主,焉能不加关心?就是江南的人文胜景,也应该看看……”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顿儿,江南“人文”其实是指那里【创建和谐家园】聚集,又曾是前明故都,文士墨客荟萃之地,民间草莱之中怀念汉家冠裳制度的为数不少。南巡,可以收揽民心,化解当初清军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的冤情。圣祖六次南巡,三谒明孝陵,接见胜国遗老,其实说穿了就是“羁縻”二字。但眼前五个臣子有三个都是【创建和谐家园】,这一层不能捅破。因此,乾隆略带诡谲地一笑,又道:“扰民扰官的事已屡有旨意,断然不会有的。察勘民情疾苦,顺带观赏江南鱼米水乡风调,朕看也到不了‘荒淫游冶’那个地步儿。刘统勋既然要先下江南为朕清理驻跸关防,也好。你也可在南京休养几个月。查案的事还着刘墉多操办些,你坐纛儿指点指点也就是了。”说罢便起身。
几个臣子也忙起身施礼辞驾。乾隆陡地想到他们一退出去,立即就要封刀去杀讷亲,心里不知怎的猛然一疼。脸上似悲似喜站在座前,怔着没动,也没言语。傅恒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还有旨意么?”
“朕是想起一件事。”乾隆暗舒了一口气。已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江南罢黜那么多官员,该着哪些人去补缺。上次已有旨叫你们军机处议一议,你们是什么章程?”
傅恒原料他反悔讷亲的案子,听是这事,忙笑回道:“军机处没有会议。奴才和阿桂、纪昀三人商计了一下。内务府现在有一百多笔帖式候补待选。这都是些穷京官,在这里苦熬,不如放到江南外任上,内务府的钱粮月例也稍宽裕一点,这件事还没透出风去,请旨之后才能办理。”乾隆冷冷一笑,说道:“太监们早就把风透出去了!如今撞木钟都撞到老佛爷那里去了——早点定下来,只怕那干子急着补缺的笔帖式们还少些混帐钻刺走门路的。你们瞧着,朕还要处置几个有头脸的太监——这上头绝不手软!”因见刘统勋张口欲言,又道:“你好像还有事要奏?”
“臣以为这样不妥。”刘统勋浓眉紧蹙,沉吟着说道:“江南的缺都是州县官缺,是治百姓的,应该让当过百姓的官去补缺;那都是许多人红着眼去争的肥缺,又去一批不懂政务一心捞钱的笔帖式,等于是撵走一群饱狼,又来一群饿虎——”他没有说完,乾隆己是笑了,说道:“你们议的那个不成。刘统勋这才是老成谋国,股肱之臣忠良之心,不愧真宰相啊!傅恒不要脸红,朕没说你们有私意,只是虑事要从根子上虑起,公务忙了,容易就事论事。”傅恒忙道:“这是主子原宥,细思私意也是有的。笔帖式们职在禁苑朝夕见面,他们在宗室皇亲问走动得勤,官虽小,都是手面通天的人物儿,暗自也有怕开罪他们的心。”
乾隆徐步下了御座,却不就离开。在几个大臣的目光注视下,轻缓地橐橐踱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阴郁,望着长廊里映进来的日光,点头叹道:“是啊!这里讲究的就是心……能到这里作事的哪个不是百伶百俐?讷亲素日小心谨密,而方寸一坏,天夺其魄,虽欲幸免而不能!”他目光倏地一亮,又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子挪步便走,边走边说道:“讷亲的事不要等后命了。他写两封【创建和谐家园】想见朕,告诉他,见面时彼此更伤心,伤心也不能废国法,见面何益?就这样办……”说着,已是去远了。
乾隆离开流台,过了板桥看表,已过了申正时牌。王八耻随他身后,见抬舆的太监们都垂手站在凉亭子外头候命,抢前一步道:“呆着做什么?主子要到澹宁居给老佛爷请安!”乾隆面无表情,摆手道:“朕累了,随意走几步过去,你们把乘舆抬过那边等着就是了。”
“主子,您瞧这天儿,要下雨了呢!”王八耻陪笑说道,“再说,老佛爷娘娘那边的秦媚媚过来两回了,问主子甚时下来。去迟了,怕老佛爷惦记着。今儿必定有军国大事,主于议了这长时辰的政——也忒劳乏的了。”乾隆说道:“就因为坐得劳乏才想走动走动——议政长短,议的什么政,不是你问的事。仔细着了,告诉下头,这边园子大,要比紫禁城管得更严。朕杀太监可从来没有心软过!”他透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却不沿来路,只拣着林间小径向澹宁居方向穿行。王八耻他们不敢随行,又不敢远离,只遥遥跟在后边,绰着乾隆树丛花掩中的影子,时停时走,时快时慢。
天果真是阴了,西边还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只是满园的老树薛萝浓荫蔽天,看不见天上的云是怎样的情形儿。乾隆满腹心事,一件一件地想时,却又都不足挂怀,理不出到底为了什么心情如此沉重。思量着逶迤而行,只见林子愈来愈暗,不知名的小鸟在枝桠中扑翅飞着啾啾而鸣,草间小虫也在此呼彼应,浓绿得油黑的树叶丛草掩得卵石小径成了一条细线,越发显得幽暗阴沉。走着,道旁一块卧虎石映入乾隆视线,他触电了似的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自己下意识里还在想着讷亲。
这块卧虎石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色彩黑黄相间,天然的四腿屈卧,有头有尾,耳目宛然,据说是壅山山神,康熙初年圣祖出获西苑,它不合自动出来护驾,被圣祖误为猛兽射了一箭,就地化作石虎。后左腿上一块小石疤就是当年留下的箭伤。乾隆小时候常来这里爬上爬下地玩,就在这里海子边的丛石中和讷亲捉迷藏,逮蝈蝈儿,有时还踩着讷亲肩头骑上虎背左右顾盼,讷亲和老总管太监张万强一边一个,扎煞着双臂怕他有个闪失,讷亲那张紧蜜眉头,又惶急又担心的脸,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此刻,讷亲囚在丰台,盼着想见自己一面,忧急如同焦焚,自己却送了一把刀过去!乾隆想到这里,心像从很高处跌落下来,一直往下沉,沉……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正没做奈何处,乾隆忽然听见石后有个女子声气,暗着嗓子极压抑地嘤嘤啜泣,这啜泣给这黯黑的林子里平添了几分凄迷和阴森。他放慢了脚步,手攀藤萝绕过卧虎石头,从虎项下向西看时,却是睐娘偎坐在一株老乌柏树下,背对着石虎,用手帕子握嘴掩面在吞声儿哭。乾隆怔了一下,似乎想蹑脚儿过去吓她一跳,又止了步,轻咳一声道:“睐妮子,受了谁的委屈了?一个人躲在这林子里哭?”
“是万岁爷!”睐娘吓得浑身一哆嗦,转脸见是乾隆,就势儿翻身便叩头,呐呐说道:“没,没人……给奴婢委屈……是奴婢自己想不开……”
“你还敢哄朕?”乾隆一笑,虚恫吓道,“朕都知道了!”
睐娘惊得脸色惨白,用惶恐闪烁的目光凝瞩着乾隆,半晌说不出话来。乾隆原本不在意的,此时倒真的上了心,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说的不对。皇后已经说过,要给你开脸,进‘答应’位,有什么‘想不开’的?”睐娘泪眼模糊低垂了头,说道:“老佛爷方才传了我去……”
“老佛爷?!传你?”
“老佛爷问我,在魏清泰府里,几岁进去的,几岁出来的。”睐娘拭泪道,“奴婢起初也不上心,就如实回了。后来老佛爷又问,听说魏清泰有个外孙,叫黎登科,是几岁上头死的?得的什么病死的?还叫我说实语、不说实话就打我辛者库去。还说……先头有个叫锦霞的,私自勾搭皇上……说我不同锦霞,跟皇上没有伦常辈分的分说,只要说实话,一定不打不撵……主子啊!黎登科是跟他表姐巧姑娘相好儿,夏天吃冰湃李子得了夹色伤寒死的。死时才十四岁,死时候还叫巧姐的名儿——这魏府没人不知道的,我那时才九岁,任事不懂的洗菜丫头,这事跟我什么相干?……主子,主子……你是知道的……我给你的是干净身子……”她说着,已是泪如泉涌,只浑身抽搐着缩在树下,瑟瑟抖动。
暗幽的林于似乎片刻之间亮了一下,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雷响。刷刷的雨声急骤如奔马呼啸渐渐近来,密不分个地打得树叶一片声响。只是因大树枝叶稠密,难得有雨滴零星滴下来。王八耻等人闻得雷雨声早已赶过来,见乾隆置若罔闻,忙又远远退了回去。
乾隆的脸色比周围的景色还要阴沉。牙齿紧紧咬着,腮间肌健都微微凸起。他为一国至尊,先是与信阳府的王汀芷有情,汀芷嫁人在京尚偶有来往,她丈夫却无端被人远调了两广,还有嫣红和英英,与汀芷一样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也在园子里防贼似的幽居数年,如今又比出一个锦霞,不知是谁又要害面前这个睐娘了!政务丛杂国事繁冗间,有几个红颜知己聊慰寂寞,怎么处处都有人作梗挡横儿?怨皇后?皇后床上情事有限,从不兜搭霸揽,一心要作史上名贤皇后;怨太后?他不敢这样想,太后管自己的闲事从来循着礼法,又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再没有半点外意的……思量着,乾隆说道:“睐娘不要哭,你干净,朕知道。朕亲自给你作主,看是谁敢伤你!”说着,提高了嗓子喊道:“王耻过来!”
“奴才在!”王八耻听得叫自己,三蹿两蹦飞奔过来,打千儿道:“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奴才即刻承办。”
“你给朕查一查,是谁在老佛爷跟前嚼睐娘的舌头,回头奏朕!”
“扎!”
“传旨内务府,哦不,传皇后懿旨,睐娘着进仪嫔,隔过‘答应’这一层,赐名号——嗯,就叫魏佳氏——她是汉军旗,抬入满洲正黄旗!”
“啊——扎!请旨,魏佳氏抬旗,魏清泰家抬不抬旗?”
乾隆略一思索,说道:“一起抬旗吧——他们跟着沾点光,也许少些是非。”说罢又吩咐,“送睐娘到娘娘宫里,把朕的旨意说了。”睐娘发着怔,未及谢恩,乾隆向她一点头,已踅身去了。
出了林子,乾隆才知道雨已经下大了,站在一株老柏树下,由着大监们给他披上油衣,换了鹿皮油靴,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淌着潦水缓缓直趋澹宁居。在丹墀上脱衣换靴时,殿中太监早已一拥而上,说着“老佛爷请主子里头更衣,外头风大气凉,防着着凉了!”乾隆摇头不语,到底穿换停当,才跨步进殿。
这里自康熙晚年倦政,一直都是皇帝夏日议政见人的处在,里边的陈设布局仍旧是昔时格调。乾隆一进来,所有的太监宫女轻呼一声“万岁”便都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乾隆无所谓地一摆手,吩咐一句:“太后在这下榻,这个须弥座摆在正殿不合适,叫人把它移出去。”说着便进东暖阁,见那拉氏和钮祜禄氏都侍奉在太后榻下,也是刚刚起身,正在蹲福儿。因见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贵妇人也在旁边,炕桌上还零零散散堆着纸牌,料是她们斗纸牌正在玩儿,乾隆也不理会,只向太后打个千儿行礼,说道:“老佛爷安康!”
太后似乎有心事,脸上似笑不笑,双手无意识地整着桌上的牌,说道:“皇帝起来吧!外头下这大的雨,我吩咐叫他们过去传话,就别过来请安了,他们回来说已经起驾了——淋着了没有?这里林子太密太暗,响晴天气我还不敢独个儿进去转悠呢!你是万金之躯,就是那个叫纪什么的来着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事不能任性儿——先帝爷……得病,不就是这园子里克撞了什么?虽说你福大无情、当心些儿还是没过逾的。”
“今儿子议政议得时辰长,走动走动疏散筋骨,又有那么多人跟着,不妨的。”乾隆宫外宫内百事挂心,原来打不起精神,听母亲教训,只好一一称是,一边又回话,“上回老佛爷吩咐下来,叫人把清梵寺的佛像装装金,这钱不能从国库里出,儿子已经传旨内务府,从皇庄贡来的银子里出项。这事儿子请母亲放心,八月烧斗香,儿子陪您过去看,准教母亲欢喜!”说罢一笑。
太后也是一笑,说道:“内务府也不会屙金尿银——方才那个赵司晨还进来哭穷,直隶、京郊,还有承德黑山、喀左都闹灾,要过个穷年呢!喀左,是我娘家地儿,我已经有话吩咐,今年年供免了。你还从他们身上打主意?”乾隆一听便知,仍旧是那群笔帖式在下头起哄,拱着大后压自己放江南外任,心中已是有气,勉强笑道:“老佛爷这么处置最好!不过,有些事他们是哄您的。内务府那些笔帖式都是旗人,落地就有一份皇粮,又吃着六品的俸,哪里就穷了这起子光棍呢?江南百姓那里,大臣意见还是要派百姓里出来的读书人去。淮安一个水灾,紧赈济慢赈济,连饿带病还是死了二百多。饿急了的人吃树皮,吃观音土,吃杨树杏树叶子……就为怕【创建和谐家园】,闹出乱子呐!”大后原来一脸不然之色,她是虔心敬佛的人,听说饿死人,只喃喃念诵:“阿弥陀佛!可怜见的,我老婆子懂什么?还是依着办事人说的做去罢……不过,有些旗人也艰难的,一个月守那二两月例,没有差使外项进项,够做什么使的?也得想法子。”
“一直在想办法呢!”乾隆见母亲通情达理,心里松快了一点,陪笑道:“给他们差使,他们不会办;当官,理不了民政;分给他们的地,都是宫中最好的,不但不种,都卖了。只会泡茶馆吹牛,养老黄狗栽石榴树,提溜个鸟笼子转悠,儿子也拿他们没办法。”
太后叹道:“我嫁到你们爱新觉罗家快四十年了。打圣祖爷时就说这个话,你皇阿玛脾气躁性,提起旗人就气得脸上不是颜色,现在又轮到你了!说句罪过的话,我瞧皇帝比着先帝、圣祖,似乎都聪明些。趁着天下富足太平,赶紧整顿。旗人,是咱们这个朝廷的根本啊!”
乾隆一边听一边称是。他其实比谁都清楚,旗人是给惯坏了的:落草便有钱粮,一直到死,谁还肯出死力气自养?但这是“敬天法祖”的根本规矩,革掉这一条,八旗也就散了,皇位也坐不住——谈何容易呢?想着,乾隆说道:“儿子并不敢和先帝、圣祖比聪明。这里头有个气数,不单是人力的。三藩乱时,圣祖爷起用图海、周培公,带京师三万旗人,十二天扫平察哈尔叛乱,不到半年廓清甘陕。儿子想,有仗可打,还能调起我们满洲人的英雄气概。好比刀子,不用不磨,就是宝刀也锈坏了。告诉母亲一句话,金川虽然战事不利,儿子又得了两员好将军,而且都是咱们旗下的人!”因将兆惠和海兰察金川之战中杀敌护军、带饷逃亡,狱里途中仗义杀人的事绘形绘声说给母亲,又道:“阿桂也是一样,打出来的国家栋梁!老佛爷瞧着,西边用兵,准还能再出一批人才。用心检点,慢慢整顿起来,还是指望得的。”
太后听得一时摇头闭目,一时皱眉蹩额,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微笑颔首,对旁站的三个女人说道:“你们听听!这不是说古记儿?一时斩头洒血,一时又是儿女情长——皇帝,往后有这样故事儿,跟我多说说,比什么都解闷儿呢!”因见乾隆目视那位贵妇人,便道:“这是魏清泰家的,是我们钮祜禄氏门下的人,进来请安。我们三缺一抹牌儿,就凑了一手。”
“噢,魏清泰家的?”乾隆点点头,问道:“你家老爷子还结实?”魏清泰夫人正听得发呆,见皇帝问自己,忙跪了叩头道:“是!我们老——魏清泰过年就八十,身子骨结实,每日清早还能打两趟布库!”她第一次面对皇帝回话,心里扑扑直跳,说话打连珠炮似的。应对也不得体。天子问起居,先是得谢恩,还要代魏清泰回问圣安。这些话头一概忘了,宫人们都低头偷笑。乾隆却不在意,只看了太后一眼,又对魏家的说道:“睐娘入宫侍候得好,已经有旨着进仪嫔。她改了贵姓,叫魏佳氏。你们家自然也要沾君恩,改姓魏佳氏,抬入正黄旗。回头就有旨意,你回去可以先给魏清泰报个喜讯儿。”
睐娘越过贵人、常在、答应等品级,由宫人直摧到嫔,连太后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的。魏家的因早年欺侮虐待睐娘,怕她得意报复,时时放些流言蜚语进宫里,作践睐娘人品。连太后都听得在了意;钮祜禄氏因恐睐娘得意,自己失宠、妨了儿子前程,也常在皇后处似有若无地添些闲话。听乾隆如是说,不禁也怔了。看着大后,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只那拉氏这上头触过乾隆霉头,深知这主子脾性冒犯不得,因见魏佳氏兀自直撅撅长跪着发呆,笑道:“你高兴糊涂了——还不赶紧谢恩!”
“谢主子……隆恩!”
“从今后你们就是贵勋外戚了。”乾隆隔窗望着外面的朦朦雨帘,端着茶杯平静地说道:“和别的嫔妃一样,每月要进来请安朝见,你们有些家务事朕也略有风闻。过去的就翻过去罢,睐娘也没有计较过。你记好两条,一是睐娘荣你魏家荣,睐娘辱,你魏家辱,这是自然之理;二是约束家人子侄,有差使没差使,当官不当官,不要自己占定了‘国舅’的势招摇钻刺,要学傅恒,给朕当好奴才,那就大家平安皆大欢喜了——懂么?”
魏氏已听得满头大汗,额头磕得乌青一片,连连说道:“是是是!奴婢懂了,懂……了。家去一定回说主子旨意,告诫家人。奴婢再带女眷进宫给睐——魏主儿请安谢罪!”
“这就对了。”乾隆满意地一笑,说道:“你这就算叩拜了老佛爷和朕。再过西边道宁斋去,给主子娘娘磕头谢恩,也要给你们主儿叩贺,礼全了再回府报喜。”又笑谓那拉氏和钮祜禄氏,“你们两个也过皇后那边凑凑趣儿,娥皇女英同事一君,是件喜事嘛!也该贺一贺的。”
三个女人各怀心思,对望一笑,齐叩下头去,低声下气称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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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安宫闱乾隆慰母后 怵民变贵妇减租粮
东暖阁里只剩了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乾隆见宫女们要收拾炕桌上的牌,起身笑道:“这里不用你们了,连太监都退到西配殿去!”说着,亲自取过茶具案上银瓶,给太后倒一杯凉茶双手捧了奉上,又慢慢整齐散乱在炕桌上的纸牌,一边笑说:“这牌都打毛了边儿,真不知道这些杀才们怎么侍候老佛爷的!”
“那些事叫下人们做就是了。”太后笑道,“听说昨晚看折子又到三更天——也太乏累的了。请安,我还不忍叫你天天过来呢!”乾隆口说“是”一笑又道:“这些事小家小户都是儿子该做的本分。儿子偶尔侍候一下,倒得些天伦真趣呢!文武百事安排定了,今秋我必要奉着母亲南去。咱们找一座庙住,三天不见人,就自己一家子,儿子也得好生亲近亲近娘,略尽点子孝心。”太后被他说得兴头起来,靠着大迎枕,一手举杯,说道:“圣祖爷六巡江南,我那时还只是个侧福晋,没福跟着先帝去。听先帝回来学说,那西湖、断桥、雷峰塔、灵隐寺、瘦西湖、虹桥、小秦淮……什么秦淮月、钱塘潮……比着画上画的强十倍也不止!还说起虹桥边儿上看日头落,廿四桥看月亮……他那样板正严厉的人,说起来高兴得放声儿笑呢——还背诗!”
乾隆见母亲喜欢起来,便承色奉话,笑道:“儿子还记得皇阿玛背诗呢——”因便吟道:
廿四桥边载野航,六铢缥缈浣红妆。
生儿应取桃花面,鸾尾湘钩出短墙。
——还有一首:
新词吟罢倚云鬟,清婉争传仕女班。
红叶御沟成往事,重留诗话在人间。
诵罢说道:“这是梅文鼎的诗,圣祖跟前的人,通天文会算学、律历。先帝夸他现在没这样儿的人才,就记住了——”猛的从“红叶御沟”故事儿想到睐娘,便打住了口,半晌才道:“小于成龙在虹桥修了一座书院,到时候儿去看看……”
太后见他说得正高兴,突然沉郁下来,审量着他的脸色问道:“皇帝好像有心事。今儿议了这久的政,要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儿子不乏,是有心事。”乾隆说道。其实,太后说着话,乾隆一直就在想,临时晋封睐娘怕太后不快,要解说;诛杀讷亲虽是国事,但讷亲的父亲和太后是堂姐弟,绕不过去的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现在要杀,连声招呼也不打,对景儿时候略给自己点难堪,“孝悌天子”的名声儿也就完了。一头思索,拣着能说清楚的事先告白。嗫嚅了一下,乾隆深长叹息一声说道:“讷亲的案子已经明白谳定。已经下旨,封遏必隆刀着他自尽。”
“啊!——”半躺着的太后手一颤,连杯中的凉茶都溅了出来。她坐直了身子,缓缓放了杯子,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吃力地问道:“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是……”
“是傅恒他们的主见?”
“不,是我——傅恒是奴才,他不能作主。”
“能挽回么?”
“我已经有旨,不等后命。”
“可……你是天子,是皇帝。”太后的脸愈加苍白得没点血色,颤声道:“讷亲是老公爷的嫡脉,又是单传,有着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的啊……每常时分你总夸奖他办差好,这些功劳情分该念及的还是要念——论理,这里头没有我说话的地步儿。你既说给我听,能着些儿不杀,罢职不用最好——讷亲是宰相,大清开国还没有杀过宰相呢!隆科多是谋逆,先帝爷那性子,也只是永远圈禁。这是太租爷时候就留下来的规矩……我说这话是为你后世名声,多斟酌些儿还是好。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乾隆太熟悉自己的母亲了,别说讷亲,年年勾决人犯,她都要斋戒进香,再三再四谆嘱:“得饶的可饶的,一定刀下留人。”就本心而言,他也不忍杀讷亲,然而讷亲不杀,不但金川之战没法再打下去,西疆、回部、藏部都有乱子,士气不扬,文治罢了,“武功”从此休提。乾隆脸色惨沮,听着母亲的话不时点头,嘘气儿说道:“母子通心,儿子也都想到了这些。也正为儿子是天子,是皇帝,恕不得讷亲。欺君之罪朕都可以原宥他,六万冤魂怨气冲天,用什么安慰祈禳?那死的人堆山积垛,真同母亲说的,割韭菜一样啊!不杀了他,往后将军出兵放马,还会叫策凌阿拉布坦的兵一片一片割倒。额娘是大慈悲人,想想那些将士死在黄泥潭里,那么凄惨,他的罪可恕不可恕?宋太祖赵匡胤,立誓不杀大臣,大臣就在下头害百姓,江山弄得七颠八倒……老佛爷,那是什么名声儿呢?”
“灭大宋的不是蒙古人,是文恬武嬉的文武百官。”乾隆知道母亲已经被说动,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款款陈说道:“蒙古大军将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赶到琼崖大海,宋代最后一个皇帝还在孩提之间,宰相陆秀夫在船上还在给他讲《中庸》。船被围了,把自己妻儿老小的船先沉了,抱着小皇帝投海自尽……额娘,你知道指挥这一战的蒙古主将是谁?”
太后摇了摇头,她的眼中已经迸出泪花。
“叫张弘范。”乾隆想到宋朝末代皇帝途穷惨状,也觉心中凄惶,哽着嗓子道:“他是大宋的一员战将,投了元,又来打自己主子。灭了宋,还磨崖铸字,写了几个字说‘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鄙薄他,在前头仿他笔迹又添了个字,‘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不是文人刻薄,是的的真真的史实!儿子想争一口气,别叫后世我们大清也出张弘范那样的贼子!”他说着,太后己是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叹道:“我都明白了,这真是无奈的事……他作了孽,就由他受吧……”乾隆转而抚慰太后,说道:“老佛爷这样想,是大慈大悲。成全国家、社稷,成全三军将士、人民百姓,也成全儿子的一片苦心。就是讷亲地下有知,也要感激慈恩……讷亲无后,他的世袭罔替,可以减等袭爵。就……就由他哥哥策楞袭二等公,您看可成?”
太后咱然一叹,双手合十,闭目喃喃说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些事你自己裁度办罢……我老了,精神不济。就是精神好,也不是女人过问的事。外头的事,已经和圣祖爷、先帝爷手里大不相同,就是老孝庄佛爷在世,她也料理不开。不但外头,就是宫里,我也撒得手。只是富察氏那个身子骨儿,七灾八病的叫人悬心。紫禁城还有这边园子,还有热河避暑山庄这几处禁苑,比起圣祖爷时候大了十倍不止,太监宫人多了三倍不止。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外出,宫防警跸,还有太监带男人扮女装进来。一个不小心,这‘秽乱’二字名声谁当得起?少不得有时我替皇后操一点心。”
“母亲说的是!”乾隆一听内言外言的话,便知道指的睐娘这类事。因陪笑道:“儿子也听到些闲话。睐娘清清白白一个人,叫一起子屑小刁钻之徒形容得不成个人佯儿。这就是‘外言入内’的过。高大庸其实是个稳当人,那么大岁数了,夜里还提着个灯笼巡视。只是局面大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卜义那边没住什么要紧宫嫔,晋高大庸六宫都太监,卜义过来当个副头儿帮着料理宫务,只怕就好些儿。这些事由儿子和皇后商计一下,大的宫务请示老佛爷,小事您就别操心,只管荣养自娱。国家正在熏灼之期,您不要怕使银子,只要您高兴,要什么儿子也要努力孝敬,准教老佛爷乐陶陶逍遥到一百岁!”
乾隆口齿伶俐,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太后又欢喜起来。她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没有多深的心机,刚发作了睐娘,听乾隆晋了睐娘为妃,原是有些不快,此刻已丢到爪哇国去了,因道:“睐娘可怜见的,在娘家受气十几年,进了宫还饶不过!你比娘心里清爽。既这么着,我看也很好。明儿叫了她过来给我磕头,我还有好东西赏她呢!”乾隆念头陡地一闪,动了灵机,乘着太后兴头说道:“宫里的事儿子想了两条,还没和皇后商量。一是有些宫女大了,有些侍候了多年有头脸的,该指配的指配出去,侍候主子一场,有个好落脚处——指给那些有出息能耐的文武官员,他们也得沐浴母后的慈恩。再是后妃素有定制,不许归宁。我想,她们也是儿生父母养,一样的思孝思亲的心。我天天过来给母亲请安,还觉得尽不了孝心万分之一,她们年年月月闭锁深宫,不得见父兄子侄,虽然富贵,还是少了点天伦之乐。不妨由老佛爷下懿旨,儿子遵命承颜,命她们【创建和谐家园】娘家,当日去当日归,家人团聚欢喜,不也是件天人欢喜的仁慈善举?”
“好好!难为我的儿想得周全!”太后喜得拊掌而笑,叹息道:“这事圣祖爷作过。后来的嫔妃们没这个福。打我进宫,瞧着这些娘娘妃嫔们安富尊荣,其实心里都有一份说不明道不白的苦情。满打满算,打孝庄老佛爷起,活过六十岁的只有两个,怕不是也为有这些天化上的伤怀事?你这才叫体天格物,念情揣理呢!就是皇后,我也可下懿旨,叫她去傅恒府里盘桓盘桓。天地良心,哪有个女人不想回娘家的呢?”
乾隆见母亲高兴,因就起身,笑道:“儿子还要过皇后那头看看。听是又犯痰喘了,又说不相干,这些御医们莫名其妙。法兰西贡来了些西洋参,回头叫他们给老佛爷取几斤来。听说和高丽参药性儿不同,先叫太监们试试,合用了母亲再用,皇后不敢轻用这些补药……”说着便辞出来,却听太后在殿内诵经:
南无喝呷恒邮,哆呷夜那,怯呷怯哩,俱住俱住,摩呷摩呷,虎呼吟贺,贺苏但摹,畔泼沫辇,姿婆河……
乾隆略一想,便知是为讷亲诵经超度,不由黯然,在檐下丹墀边望着朦胧苍翠的雨色,发了一会儿呆,不言声上了乘舆。
皇后不在风华楼北一带新建的西式宫殿住。出了澹宁居向西约半里,矗着一座“道宁斋”宫,红墙黄瓦飞檐斗拱,都隐在烟雨葱茏的老树竹丛中,沿宫一匝,全部栽的铁树,碧沉沉黑鸦鸦的一大片,虽不及澹宁居殿宇宏伟高大、因宫阙建在形如龟背似的土岗上,看去十分坚稳沉实。依着乾隆的意思,原想让皇后住仿罗刹国的冬宫里头。皇后却不甚情愿,冬宫虽然凉爽,都是汉白玉砌成,她嫌颜色太素洁,宫里太空旷,也看不惯周围宫殿的式样。道宁斋是个斋宫,雍正暴病前在园中遇见邪祟,和亲王弘昼认为是妖道贾士芳冤魂作怪,请江山龙虎山真人娄师亘入园设坛作法镇压,就选的这块风水宝地,宫中也就平安。因此修园子规划时,弘昼特意请旨,在这块龟形土岗上建“道宁宫”,而后又改名为“斋”。皇后素来信佛佞道,因执定主意住了这里。守宫的小苏拉大监遥见乘舆过来,早已飞报了进去,待乾隆下舆,秦媚媚已是一溜小跑迎了出来,紧忙着给乾隆披油衣,又取一双乌拉草木履,将乾隆湿透了的鹿皮靴换了青缎凉里皂靴,一边忙活,一边笑说:“这油衣是逻罗国贡的,里外都是绿头鸭绒,再大的雨也淋不透呢!别瞧这暑天儿,碰上这天气,衣裳再湿了,哨儿风吹过来,也是浸骨头凉呢……”
乾隆微笑着听他絮叨,问道:“你主子娘娘这会子做什么呢?午膳进了多少?”
“主子娘娘今个好!午膳进了一平碗老米膳,一碟子火腿炖豆腐,一小碟子香菇玉兰片儿。进得香!”秦媚媚替乾隆结束停当,走在乾隆侧前,不时将湿重的花枝挑开给乾隆开路,一边笑说:“娘娘今儿兴致也好,那拉主儿和钮主儿都过来给新封的魏主儿贺喜,恰好儿傅中堂夫人也进来请安,都叫雨隔住了。娘娘留下她们一起进膳,乐乐呵呵一大桌子,说笑着进膳,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听说棠儿也进来,乾隆怔了一下,脚下步子不停,却问道:“还是陈氏下厨么?”“不——是”秦媚媚道:“陈主儿只陪坐说话儿。娘娘说,郑二制的膳对她的脾胃,陈主儿不要跟郑二下厨,因为万岁爷爱进她作的膳,怕她什么——邯郸学步,变了口味万岁爷进不香。还说,这膳和人一样,讲究个脾胃缘分……”
乾隆止住了脚步心想:富察皇后,真是好皇后,她恭俭慈善,性格和平,尽管自己六宫充盈,还不时沾花惹草,皇后对此一只有婉辞规谏的,却从不妒忌,从来没要过什么专房之宠。大德如此,连这样的细微屑事也都替自己如此着想留意,他由不得一阵心里发热。秦媚媚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忙住了口。乾隆只一笑,又移步向前,边走边说道:“回头你传旨给内务府,赏郑二六品顶戴。你是跟皇后的人,皇后与朕是敌体。你的品秩和卜孝卜义要拉平,也是五品顶戴——这是太监能得的极品了,好生侍候,朕不定赏你蓝翎子花翎呢……”说着,见道宁斋宫滴水檐下几个女人一排溜齐整站着,料是那拉氏、钮祜禄氏、陈氏、睐娘和棠儿在殿口迎自己,因吩咐道:“你去禀皇后。叫她不要出来,外头雨凉风大。”
“扎!”秦媚媚万没想到平白的就得了这么大个彩头,高兴得头涨得老大。就雨地里打了个千儿,起身回头就颠,不防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得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了水里,一个打挺又跳起来,直趋入殿,一溜烟儿似的,惹得廊下迎驾的几个女人手帕子握嘴格格儿笑。见乾隆走近,她们齐叩下头去,莺声燕语参差不齐说道:“奴婢们给万岁爷请安!”
“好好,都起来进殿说话!”乾隆略一抬手脱掉木履便跨步进殿。皇后己从暖阁里出来,一边向乾隆蹲福儿行礼,又招呼几个女人:“别在外殿立规矩了,主子爷乏透了的人,进来陪主子说说话儿解闷儿——今儿听说瀛台议政,议得长了,晚间还要去英英那边。陈氏也在这里,叫她给你治膳,就在这边用过膳再去。你夜里还要看折子,都叫人送过那个‘土耳其’宫里了。那边小伙房家什没这里齐全,就不必过去用膳了吧?”
乾隆觑着皇后气色,果然比平日多了点红润,因笑道:“请你来园子你还怕往不惯——还是这里好些吧?今晨听说你略犯痰喘,瞧气色像是不相干的”,他一眼瞥见案上摊着一卷子图画儿,又问:“是哪里进来的画?必是好的,谁的手笔呢?”说着目视棠儿。棠儿脸一红,忙低下了头。皇后富察氏笑道:“这不是古画,是工部送呈内务府的圆明园绘彩画样子。我们闲聊,她们都想开开眼,我就调过来叫她们看看。”乾隆微笑点头,见大家都站着,便先坐了炕边椅上,说道:“皇后喜欢打坐,还坐炕上——你们随意儿,今天不要拘礼。”因又目视棠儿,良久才道:“好像有了白头发了,不过,不细瞧瞧不出来。”因突然觉得忘情失口,乾隆忙又笑道:“福灵安上回进来给老佛爷请安,朕也在跟前,老佛爷很爱见他,又是侍卫,问了年纪,已经十八岁了不是?那拉氏跟前四格格已晋了多罗公主;朕看可以配他为额驸——因这事得皇后的懿旨,还没商量,所以还没下旨。你虽不是她的亲额娘,这事作得主张的!”
棠儿见乾隆先是忘情,后又用正经事遮掩,知道乾隆心念中没有忘掉自己,心里一阵温馨暖热,又略带着一点酸楚,下意识地掠了一下鬓发,恭恭敬敬答道:“这是太后老佛爷对犬子的荣宠厚爱。臣妾感恩念情,举家粉身碎骨也是报不了的,岂有不遵懿旨的理?还望主子娘娘垂恩赐婚。”说罢,插烛般向富察氏拜了下去。
“快起来,起来吧!好商量的。”皇后忙笑道,“这是太后的慈命,我怎么会不允?那拉妹妹,你看呢?”
那拉氏是最知道棠儿和乾隆那一段风流情事的。傅恒的儿子福灵安、福隆安都是侍卫,逢节朝见太后,隔帘子也都见过,也都是玉立颀身的英俊少年,如今傅家大贵大盛,又是皇后嫡亲兄弟家。皇后皇帝说着,已是高兴得心花怒放。但她历事渐多,知道乾隆和皇后喜欢体态稳重安详,因逼住了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向皇后欠欠身,抿嘴儿笑道:“女儿嫁这样的人家,当娘的还有个不心满意足的?全凭主子、主子娘娘作主的了——”她突然灵机一动,喜笑颜开说道:“钮贵主儿跟前我们还有一位和嘉公主呢!听说傅家二公子福隆安也十七八岁的了,何不就配了公主,亲连恩,恩结亲,皇家多了两个好女婿,朝廷上不更给主子出力卖命?”
“人都说论史评,以为东汉亡于外戚宦官”,乾隆高兴得脸上熠熠放光,站起身来在殿中徐徐踱步,说道:“其实东汉时分,接连几个都是年幼皇帝,主不得政务,事事都委太监去做,不是外戚顶着,早就亡了——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外戚得势杀宦官,宦官得势杀外戚,把皇帝给晾一边去了,这就是东汉!我们大清祖制,靠的是八旗旗下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几个女人都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读过《后汉书》。但乾隆说的篱笆桩,好汉帮,意思却十分明白。因见乾隆看那幅画儿,皇后笑着下炕,命睐娘,“把傅恒家的带来的圆明园四十景标题儿取来给皇上定名儿。”
“是。”睐娘腼腆地答应一声,至大金皮柜前踮起脚,从柜顶上取下一封素金黄线绫面儿的折页子,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折页,笑道:“道贺你缙位了,回头叫皇后下懿旨给礼部内务府,注名金册,开脸拜了堂,光明正道的就是‘仪嫔’了。”睐娘一红脸,蹲了福儿仍退回皇后侧畔。几个嫔妃并棠儿见他们当众如此缠绵旖旎,脸上带笑,心里却直犯醋味。乾隆这才细看那折页,只见上头写着:
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宴、镂月开云、天然图画、碧桐书院、慈云普护、上下天光、杏花春馆、坦坦荡荡、茹古含今、长春仙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山高水长、月地云居、汇芳书院、鸿慈永佑、日天琳宇、澹泊宁静、映水兰香、水木明瑟、濂溪乐处、多稼如云、鱼跃鸢飞、北远山村、亚峰秀色、四宜书屋、方壶胜景、澡身浴德、平湖秋月、蓬鸟瑶台、别有洞天、涵虚朗鉴、廓然大公、坐石临流、曲院风荷、夹镜鸣琴、洞天深处、天地一家春。
下面密密麻麻又是亭馆名目,什么飞云轩、自得轩、琴趣轩、君子轩、澄景堂、益思堂、横云堂、翠扶楼、影山楼、芥丹亭、环碧亭、玉玲珑馆、文佳书屋、绘雨精舍……足足几百处藻词华毓极尽修饰,琳琅不能暇接。
乾隆笑道:“这是张照的拟笔,再不然就是纪昀。张照的文笔华贵,纪昀的沉实敏捷,朕断定不了是谁,但出不了二人范围。”
“你们瞧瞧皇上的眼力!”皇后对几个女人笑道:“这是张照和纪昀合拟的呢!纪昀主笔,张照润色——方才我还和她们讲,主子准能看出谁写出来的,那拉氏还不信!”乾隆看了一跟那拉氏,笑道:“一代有一代的格调,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情趣,诗词曲赋和人一样是有个性格体态风貌的,再也不得混同。不信你们从《永乐大典》里冷僻书里摘出各代一句诗,朕虽不知道作者是何许人,但要断出他是哪一代的人大约错不了。”钮祜禄氏便即乘势灌米汤,笑道:“在娘家听我们老爷子说过,有大能耐的硕儒能断代诗词。我们从小儿也跟着兄弟们念几句诗的,觉得都一样的顺口儿,谁知道这里头恁门大的学问呢?”那拉氏也不甘居后,说道:“我爷爷也说过,圣祖爷像我们主子这般春秋时,也还分不出诗词断代。我们爷可不是青出于蓝而……而……而蓝于青么?”陈氏笑道:“是青出于青而蓝于蓝!那拉主儿记混了!”那拉氏掩口葫芦而笑,说道:“是青出于蓝而青于青——陈氏你不懂!”
几个妃嫔争相奉迎,燕呢莺语乱解成语。睐娘是不懂,怔着眼傻听,皇后那样一个庄重端凝的人,笑得拊胸颤身,棠儿却知她们是讨好儿逗宠,勉强笑着,心里不是滋味。乾隆被几个宠妃逗得呵呵大笑,说道:“真正的胡乱用典!荀子在这里,也教你们给搅糊涂了!”皇后笑道:“你见人看折子,不是钱粮就是狱讼,不然又是调派文武。这么着松乏一下身子骨儿也是好的。”又笑一阵,才道:“张照年岁大了,纪昀用轿子抬他进园子,一路看一路拟的。内务府来人问,我说是我允许他坐轿的。要有【创建和谐家园】劾,皇上心里要有个数——他们只是草拟,这些名目,还要皇上御定。也得你写出来,好教石工去刻。说句实话,这园子虽好,我还是觉得工程太大了。尤明堂夫人进来见我,问了一下,一年要花差不离十兆银子,那能赈济多少穷人呐!”
“我的皇后,银子不缺的是!”乾隆笑道:“朕心里有数,这不是修阿房宫,也不是筑长城,再不得有孟姜女的!粤闽滇浙四省海关,一年进项就是二十兆,拿一点修园子,不单为娱乐,是要宣示我央央天朝威仪,我已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心疼这点银子。尤明堂是户部管钱粮的出身,你是万国之君皇后,要有母仪万国的风度雅量,对吧?”皇后心里感动,口中笑道:“皇上自然是高瞻远瞩,我没得话说。这就好比人家置产业,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天下人吃饭穿衣,还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