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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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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他谈过了?他没跟你说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亏。赎那个【创建和谐家园】要两万多银子——他这人什么都好,为‘色’字吃亏了。”

      “唉!为一个女人,太不值了!”

      “回爷的话,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会醉死人,那要看什么酒!齐桓公好色,管仲是个【创建和谐家园】头儿,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说得一笑:“你这人倒很风趣呢!这个题目我们将来再折辩。去吧!你们既是同年,劝他到北京见着皇上老实低头伏罪。”

      “是!”

      丁继先去了。乾隆仰着脸凝视着天棚一句话也不说。纪昀以为他还在想卢焯的事,便道:“丁某说的和卢焯的供词倒是吻合的,卢焯又加了一条,说他母亲孤苦无人照应,赎这女人是为了给母亲欢娱晚年……”乾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朕这会子不是想这事。朕想,这里难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东明、巨野、丰县、单县情形也和这里仿佛。堵截‘一枝花’为的是怕她南逃造乱,她在这里造乱,不也一样吗?这是一宗事,再一宗,实地来山东看看,赤贫太多,地土兼并太厉害,这是因为地租太高的缘故。还有【创建和谐家园】,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减,又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挂心。”纪昀见他焦劳国政,思虑如此周详,也不禁动容,遂款款说道:“劝减租诏令已经颁发下去,主子不必着急,这不是一天半日能见功效的。山东的岳浚劝减租子,必定还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办理。办得好的官员,升迁奖励,几年之内兼并就能放缓了。这是一层,再一层还要从穷人这头说,先帝鼓励垦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员在严旨之下,逼着有地的放下熟地去开垦荒地,做得太过了。以奴才的见识,垦荒的宗旨是好的,还要鼓励。比如说,几亩以上的大荒地,垦出来若干年不缴捐赋,几分地不足一亩的,永不缴赋。购买种子农具的,由国家无息贷款——主子,咱们走这一路见了多少荒地,您还叹息来着。若都垦出来,地价能不下跌?有些小业主买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业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贫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这一宗儿叫开源——两头作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头击节赞赏,“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就起草明诏,发回军机处叫他们颁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着拿起那部《聊斋志异》看,纪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笔起草诏书。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过诏书草稿,一手仍拿着那本《聊斋》,口中说“蒲氏才华可以直追李贺!就这篇‘自志’写得凄楚寥落,已能见他薄命之兆……”说着便看草诏,看完后索过笔来在纪昀的草诏上又接着写了几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处,

      各省督抚悉心定议具奏。务令民沾实惠,吏鲜阻挠,以副朕

      之惠元元之至意。钦此!写罢说道:“发军机处,各省督抚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写节略,朕要看原本。”又指着那本《聊斋志异》道:“你看这些句子——惊霜寒雀,包树无渴,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格调意境,充满一片鬼气。如今盛世清明,他写这些句子,难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个老优贡,一辈子文场失意。”纪昀吓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并没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从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吓得这个模样。只要不是诽谤君父,离经叛道的文字,都可留着。但有些伤风败俗,于教化有碍的,也不可掉以轻心。朕既嘱托了你这件大事,你就多为朕操持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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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查民风微服观庙会 布教义乱刀诛恶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关圣人的诞辰。天刚亮乾隆就起来,叫了纪昀要看庙会。素伦等侍卫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连夜商议好了,都扮作看热闹的香客暗地跟随。

      此时天刚平明,晓风拂树、晨炊袅袅,早夏凉爽的夜气尚未散尽。乾隆和纪昀联袂步行出城,已见街衢上人流渐密,小车推着胡辣汤锅子,毛驴驮着瓜果菜蔬,吹糖人儿的,卖油煎饽饽的,赶着驴群上牲口市的……一个个都兴冲冲地赶着去庙会占摊位儿。真正赶会的香客和看热闹的还不多。乾隆兴致很高,一边漫步走着,一边仔细听着这些小贩们说笑对答,渐渐地和身边同行的一个卖馄饨的女人搭上了话:

      “老板娘,你一个妇道人家赶车走这远的道儿,岂不太辛苦了?你家当家的呢?”

      “嗨,老板呐!”那女人牛高马大,嗓门儿也响,十分爽气,“那死鬼的身板儿还不胜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盘馅儿,剔骨头时削了手指头,寻郎中包裹去了,顺便再买些佐料——我们一家子的力气活儿都是我的。您瞧,我没缠过脚,出了名的马大脚。嘿,得儿,笃!”她抽了那毛驴一鞭子。乾隆看她那双天足,果真半朝鸾驾似的,踩在地上噔噔有声,不禁微笑说道:“我是外地客商。马大嫂,我们那里庙会,什么瓷器呐,绸缎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这里关帝庙会怎么尽是卖小吃的?”马大嫂一笑,说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户不多,庙会场边儿挤满了难民,谁有钱去买那些黄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跟着走了几步,问道:“你这馄饨担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养得住家么?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开销?”

      马大嫂擦一把汗,诧异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中了状元的巡按大人下来私访的。大买卖人谁管我们这卖馄饨小吃的呢?———天弄好了能挣三百个乾隆哥子,五口人吃饭穿衣,一大能余个五六十个乾隆哥子,一年下来,盈余个二十来吊乾隆哥子,只要没有灾病,对付着总能过——我们那杀千刀当家的还算计着在城边买点地,觅个长工种莱。我说别做他娘的那种春梦了!——得儿!这死蹄子,熬不烂的老驴皮——你算算,城边一亩菜地卖到七十多两,折一百一十多串钱,买两亩地得四年,还得打井,侍弄园子还得付把式长工的工钱。如今闺女十五了,转眼就出门,还要接个媳妇,也要用乾隆哥子!还是守多大碗儿吃多大饭吧。五十多的人了,还能升发成石崇、邓通?!我们那口子虽说老蔫儿,不知怎的私地攒了体己,他真的买了一亩,倒把我的兴头也勾起来了!”

      “听得出你男人是个有心计的能干人,一定能升发的!”乾隆被她一口一个“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兴地说道:”没想到乾隆哥子这么管用!”“当然!难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来的?”马大嫂笑得前仰后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这想头,我们都使雍正制钱。乾隆钱个儿大、铜多,黄灿灿明闪闪,有一个就收藏起来,放在枕头旁筐箩里给孩子们玩,还能避邪。后来就越来越多,做买卖的都爱要——听说呀,乾隆爷在北京下圣旨,济南城里杀了十几个收钱铸铜器的——我说阿弥陀佛!原来乾隆哥子都叫铜匠们化了做茶壶了!——死畜生,怎么往人家菜担子上伸嘴?我抽死你这个鳖孙!”说着向驴猛抽一鞭,加快脚步去了。乾隆高兴得像个孩子,冲着她的背影叫道:“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馄饨!”

      此时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觉乾隆已随人流出了城西。平阴虽小,据说是关公辞别曹操千里走单骑经过的地方。庙中有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头,从中间一分为二,断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开的豆腐,还有隐隐约约的铭文,人传是关羽的磨刀石。历代士大夫缙绅、善男信女就在这圣迹上修起关帝庙。因香火好,愈修愈壮观。三丈多高的主殿掩在老桧松柏间;左右偏宫亭榭台阁,碑碣画廊错杂林立,在阳光下云蒸霞蔚、蕴蕴茵茵、葱葱笼笼。庙前有一块空场足有一顷多地,西边已用竹木搭起戏台。一些生旦净丑已在上装,锣鼓家什打得丁当响;十几个道士指挥着进场的小商小贩们在场边布摊儿,空场上香客正在涌入,有说书的、打把式变戏法的、走江湖卖膏药的,东一簇西一簇人团团围着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挂着太极图幌子、端坐在木桌子旁给人推八字、看手相,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乾隆摇着扇子徐步四处游走。纪昀心无旁骛在旁边侍候,要回应乾隆问话,还要左顾右盼观望风色。素伦等十几个大小侍卫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围在左右,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儿上,眼睁得滴溜儿圆,哪敢有半点疏忽?

      乾隆在庙外大场中转游一遭,又进庙去看,大拜殿、春秋楼亦挤满了人,香火烧得大铜鼎灼面炙肤,更觉热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后院石栏里供奉的磨刀石,也觉人工痕迹太重,绝非真迹。倒是磨刀石旁一块玲珑太湖石浑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边出庙,一边对纪昀道:“这块石头比御花园里的还好。可惜,屈了才。”纪昀笑道:“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东西多着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边说,一边出庙,见马大嫂撇着大脚片子端汤锅。乾隆转到左边,一大群人踮着脚朝里看,原来有一个说书先儿,在讲本朝故事,说的是“刘统勋夜下沙河堡”的故事。把刘统勋说成个半仙半人的,吴瞎子和黄天霸都刀枪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头看纪昀,也在咧着嘴笑。二人会意,站着听了好一阵子,听戏台上锣鼓响,才离了说书摊儿。乾隆边走边道:“刘延清在民间有好的口碑。按他说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没,叫他们说得不像个人。”

      “里头还掺和着李又玠的故事。”纪昀笑道,“《西游记》就是从话本里来的,我还见过几种呢!刘统勋破案破出名儿来了!”

      此时人流越来越拥挤。台上铜锣板鼓敲得十分起劲,在演《关公挂印封金》,台下人挤成了团,麦浪似的涌来涌去,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在人丛中挤着高声叫卖;踩高跷的扮演着《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目连救母》等节目……一队未走,一队又来;穿着破衣烂衫的难民;敞胸露怀的庄稼汉;油头粉面的鸨儿【创建和谐家园】,还有些村姑穿着大红大绿的挤在一处,指指点点、你推我揉地说笑。乾隆随意浏览,见如此热闹得不堪,转脸笑道:“太阳晒得头昏,马大嫂馄饨摊儿搭有布棚子,那边人少有风,我已有点肚饿了。我们到她那里喝馄饨去!”

      “哎呀老板!您真是说话算话,真来吃我的馄饨来了?”马大嫂眼尖,远远见乾隆踱来,一边给客人端汤,眉开眼笑地大声迎接,又对棚里刷碗的一个黑瘦汉子叫道:“我说当家的,手里的活儿暂放放,恁他娘的没眼色!那边桌上抹干净了!”她却也真的利索,乾隆和纪昀刚落座她已递过两把芭蕉扇、两碗柳叶茶。乾隆刚呷了一口黄澄澄的茶水,她又递来凉毛巾请他们揩汗。恰好一阵凉风吹来,乾隆一身躁热顿时驱走了,不禁大声赞叹:“好!把你们的饽饽点心尽情端上来,我重赏你!”一时油煎馅饼、蒜拌凉粉、烫面角子、小饽饽、葱段甜酱什么的就摆了一小桌子。那汉子闷声不响,只是听女人指派调度,未了马大嫂亲自端两碗汤过来,笑嘻嘻地道:“爷们先吃着垫垫肚儿。这汤算是我孝敬您的,尝尝味儿,馄饨现吃现下,下得早了没嚼头!”又冲男人叫:“老板有重赏,听见没有——再打半桶井水来涮毛巾——慢着些走,当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说得棚里人都吃吃发笑。

      乾隆早起没吃早点,肚里空空的,此时,吃得样样鲜美,因见纪昀拿捏着不敢放肆吃,便指着煎饼和大葱笑道:“偶一为之嘛——你尝尝!真好吃!”纪昀道:“大葱蘸酱,我们河北,还有河南人都喜爱吃。这东西虽好,和大蒜一样,吃过嘴里有味儿,所以贵人们都忌讳。”乾隆笑道:“此刻我们又不是什么皇子贵人!”

      正说着,外面进来三个汉子,衣着差不多,都是蓝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带上,敞着胸打着酒呃闯进来,瞪着眼找座儿。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满脸堆起笑说道:“申家三位爷,您好,欢迎一起儿驾临啦!地方儿小,客人又多,不比城里房子宽敞,三位爷得将就点了,这边桌子洁净,请到这边坐!”三人中年长一点的,长着刺猬一样的络腮胡子,冷笑一声道:“我们申家三弟兄是洪三爷指定吃这块地面的,你就这么待承?”又指着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两个挪挪,那边风大!”说着便要过来。素伦就站在棚边,一见存人要闹事,使了一个眼风,几个侍卫不言声地凑近了棚子。

      “这是我们包了的桌子,”纪昀气得脸色发白,仰脸盯着三个大汉,“包银二十两!你怎么这么横?就是不包,我们先来,你们后到,也得有个规矩呀!”马老板见状,早已过来,嘿嘿地笑着劝说:“大爷,您老人家一向体恤我们小本生意的……回头我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马大嫂道:“你少罗嗦,爷们不比你有成色!爷们又是龙,又是虎,又是豹的,会和我们这些蹦蹦虫儿计较!——搬张桌子到这边来,凉风儿吹过来一样凉爽,我们娘家他舅的二媳妇,还是洪爷姨奶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总得瞧着不是?”她连拉带拽地将三个人拉到桌边坐下了。

      但这一来乾隆倒了胃口,馄饨上来也没品着滋味,胡乱喝了两口便起身,将手中一个小笼包子“啪”地一摔,说道:”晓岚,赏!”纪昀伸手往怀中一摸,取出一锭银子,约莫三四十两光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们老相识了,下回再来吃了你再找吧!说完和乾隆起身便走,马大嫂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吓了一跳,反复看那银子,白灿灿刺目耀眼。她脸上又像哭又像笑,说道:“天爷们!二十两就是二十两,我们没那大福分,没的折了我们寿!”旁边申家三兄弟却已看热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眼色,申豹便起身过来,笑道:“别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银的可是多的是,给我看看!”说着劈手便夺。

      “慢!”乾隆不等他摸到银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马大嫂说!”申龙、申虎早已霍地站起身来,申豹在乾隆手里挣了两下,恰似被老虎钳子夹定了,纹丝不动,便知来人臂力厉害,另一手指定乾隆叫道:“大哥二哥,日娘的这是一群劫库的强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儿请赏!”

      申龙、申虎兄弟俩吼了一声:“兄弟说的是!哪庙的神?吃供享吃到我们地头了!”说着扑身便上,把乾隆的饭桌踢翻在一边。马大嫂要上来拉,却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着嘴唇说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们谁也惹不起……”素伦见乾隆仍旧扯定申豹不放,一个眼风扫了一下,三个小侍卫“呀”地大叫一声,猛扑过来。顿时,申家三兄弟脸上都像开了果酱铺子一般五色俱全,一个个被摔得四脚朝天。顿时,看社会的人“唿”地围了过来。申龙、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痞子,跟着走江湖的学过几手野鸡把式,哪里禁得起大内高手们的拳脚?申虎叫道:“哥们,这几个家伙会邪术!”申龙道:“什么他妈x邪不邪?去,叫咱们白虎会的兄弟一一你们有种,一个也不要走!”他握拳叉腿地支着架子,看着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乱嚷嚷:“银娃来了!”又有人喊:“银娃扮观音走会儿罗,快看哪!”接着一个大汉闯进圈子,冲着申龙喊道:“洪三爷那边等得焦躁,你却在这里和人斗口,快去快去!”申虎指着乾隆对那人道:

      “这几个外路倥子,想在这里支盘子!”

      “三爷急着用你的人,回头再说这些事!”

      “是,那我们就去!”申龙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冲乾隆道:“有种的不要走!”带着申虎、申豹挤着出去,霎时不见了。

      纪昀见乾隆气得呼呼直喘粗气,生怕他再命侍卫追打,就把声势闹大了,忙温言劝说:“四爷,这不过是几个土棍子,和他们生气不值得。这地面上的痞子,县里也料理了他们了!”马老板吓得脸色焦黄,欲哭无泪地干转圈子:“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惹下大祸了……这回——”倒是马大嫂比丈夫撑得住,一口止住了丈夫唠叨:“罢了吧,你这样子就没祸了?我说老板,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看着像有急事,顾不得和你们分争,其实这些人惹不得。平阴县里的洪三,县官们见了还躲着走呢!三十六计,你们抬脚一走,就没事儿了!”他丈夫苦着脸说道:“我们呢?”马大嫂道:“他只能不叫我支馄饨摊儿,还抄了我的家不成?”夫妻俩争吵着,乾隆连连冷笑,扇子一挥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银娃是个什么模样儿。

      棚外空场上已是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但见路中间走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在前面开道。金童、玉女、阿难、木吒种种扮相的,跟在后面,甩着衣袖飘带,纸花银箔纷纷坠地。中间簇拥着一台用四人轿改成的莲花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位面容娇好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丹风目,抹着红樱唇,一身汉家宫装,发髻上微微挽起白绫结子,自纱披肩轻轻飘动,垂着金黄色缨络,右手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左手持着净瓶杨柳,随着震耳欲聋的鼓乐,那莲座像船一样缓缓起落,在阳光照耀下,真个既端丽又飘逸,似在凌空飘缈间。乾隆离得较远了,无法真切地见到银娃的色相。乾隆手搭凉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纪昀暗中指挥的侍卫,围成一道无形的墙,无论如何挤不过去,看看社火队己转到场东,乾隆叹息一声只好转回身来,笑着道:“纪昀,你好大胆子,敢这么挡我!”

      “《金刚经》有云,菩萨庄严佛士不?如来说庄严佛士,即非庄严,是名庄严。”纪昀合掌念念有辞:“〈〈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干吗追着看‘空’?”

      这两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纪昀又道:“这边有说道情的劝世舍药,咱们去瞧瞧,也该回城里去了。您瞧这天,已经过了申时了!”于是他们又踅回关帝庙门前,果见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约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中间一个青年道士,年约二十多岁,闭目盘膝坐在土台子上正在行功施法,两个小道士各人怀里抱着一卷黄裱纸,给围观的人群分发,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伸手就送一张。纪昀对乾隆耳语道:“这个小道士扮了观音,不亚于银娃呢!这么年轻,有什么法术?”旁边一个老婆婆却听见了,合掌喃喃说道:“祖师爷慈悲,这位冲虚道长是真神下凡,我的孙子吃了他的药病就好了!别亵渎了祖师爷!”说着一个小道士已走到纪昀面前,见纪昀笑着摇头,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却伸手要了一张,学着众人叠成三角包儿擎在手上,盯着看道士,看他如何作法。一时便听冲虚合掌念诵;

      乌绕枯树,象走泥淖。

      萤飞愁涧,鱼度坝桥。

      堪嗟众生,苦多欢少。

      营营奔竞,劫来难逃。

      ——入得我门命尽饶!

      声音虽然不高,犹如金属撞击,丝丝颤动。乾隆听着这词儿,不禁脸色骤变,纪昀也是陡地惊觉,莫不成是“一枝花”党羽在这里布道传教!二人凝神静听,冲虚已经改唱道情:

      孔雀佛,从初分,打开宝藏。

      药师佛,将宝贝,散与儿孙。

      张天师,到家乡,听母吩咐。

      说下元,甲子年,末劫来临。

      壬子年,禾无收,黎民饿死,

      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

      有缘者,入我门,三才护佑,

      无缘的,难躲过,血流盈门。

      劝世人,早行善,放生吃斋。

      有老祖,发灵符,救度人民!

      一一悉罗萨罗焚藏奥穆泰吾罗嗦噢咪

      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诵毕,冲虚含笑开目,下边信民们杂七杂八高声诵号:

      “南无龙华老祖!”

      “南无慈航老祖!”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生药王菩萨——保佑我孙子考上举人!”

      “南无……我男人的病,菩萨早赐灵药!”

      这位冲虚道长正是“一技花”所扮,五天前离开河南境进入山东,想从鲁南取道绕开刘统勋和高恒的堵截,但沿山东通往安徽、江苏和河南各个边境盘查得实在太严,丝毫不亚于直隶,过境不但要本籍县令的印信引子,还要铺保、证人,还要有境外投靠人出具的信函,搜身放行——如此周严,断然不能全部平安脱险,因此索性在难民中布起道来,改了红阳教歌辞,施法舍药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当下易瑛传道已毕,微笑着下了土台,接过雷剑递上的拂尘。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场大唱:“老祖赐药引,得者有缘团!”易瑛道:“这一次都有缘!”将手中拂尘在头顶画了三个圈儿,娇叱一声:“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见众人悉悉啐啐拆那黄纸包儿,便也解开自己折的那份,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里边竟真的有药!——约有半匙,色微褚,极细的粉未,嗅了嗅,无味。正不得理会,雷剑、唐荷、韩梅、乔松四个“小道士”身背土黄法袋,将袋中已包装好的散药分发给每个人,一边发一边道:“行善有灵,作恶者不治!”……这一次连纪昀也得了一包。

      “这玩艺能治病?”纪昀凑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黄纸包,又用手指拨拉着手中包里的药,只是诧异:“它怎么到了您手里呢?……这像是香灰兑了点朱砂,这一包好像有点麝香味儿……”他是正宗的硕儒学者,一切邪门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时心里也觉得奇怪。纪昀正喃喃自语间,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净的瞳仁黑漆般地注视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说道:“这位檀越居士,是佛门善知识吧?”

      乾隆确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门的居士,赐号“长春居士”,被易瑛一语道破,陡然吃了一惊,以为行藏已经暴露,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

      “善知识不敢当,我确是佛门檀越。”

      “听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师作买卖,随了这里口音。”

      此时离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见眉目如画、面白如玉、樱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顿起好感,遂称赞道:“道长好法术,居士今日开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因为生得像女人,父母早亡,伯父说我妨家,不记事时就被送到终南紫云观,云游天下。我没去过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扬州道友召我去说经,因为不能过境,在这里托缘布道,求些布施。”说罢又一揖,“佛道同门,慈悲化人!”乾隆这才知道他是来化缘的,顿时放下心来,笑道:“有这样的神通本领,我化点银子理所当然。”纪陶忙将十两一锭小银递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银子却是雷剑接了过去。还要往下叙谈,便听得场南边人声鼎沸。几个人转头去看,只见一群人打成一团。随即响起妇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路边一溜卖汤饼、小吃的摊子都被踩得稀烂,人们叫骂着,有的混进去厮打,有的哭爹叫娘抱头鼠窜,一起子一起子难民乘机便哄抢吃的用的。偌大一个关公圣诞社会,一时搅得昏天黑地。

      “是怎么了?”易瑛脸上带着愠怒,问旁边的乔松,“那边乱什么?”乔松未及答话,一个侍卫飞跑过来,对纪昀禀道:“那边打起来了,先是洪三带人抢银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两个,接着难民起哄,抢东西、【创建和谐家园】。丁大人已经亲自带人来弹压了!”

      纪昀前后联着一想,这是洪三起哄闹事,方才在棚子里急召申家兄弟,就为聚人抢这个银娃。他也不想让乾隆往这事里头搅和,遂道:“咱们是尊贵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爷,咱们走!”这一刻间,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乱出手,打烂这个县城,再寻机会出脱。说道;“这个洪三是地地道道个恶棍,我坐地行善,他还收地皮钱!走啊——和他做一场!”带着胡印中和四个姐妹及众党徒呼啸而去。

      此时广场上乱成一团。看热闹的香客纷纷四散逃窜,小商小贩们吆喝着,护着摊子担儿、车儿往庙里躲。洪三的白虎会众早已将“莲台”砸得稀碎,和彩扎行的护行打手打成一片,把个如花似玉的银娃挤在中间拉来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样……乾隆哪里肯听纪昀唠叨,手一摆便向南走,却不进人堆里,只站在旁边看。但见几十个衙役带着当地保丁,一个个忙得满头臭汗,在人堆里拉了这个拉那个。申家兄弟拥护着一个胖子,在靠戏台子一边用小旗指挥,任谁扑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肿。又见易瑛和几个道士一边喊打,一边张眼四望,忽然一个人指着戏台台脚大叫:“洪三在那里,打!”于是,易瑛又带人向西冲,人群“唿”地被冲倒一片。那雷剑身手矫捷,趁着胡印中打倒两个白虎会众时,鱼一样游到洪三身边,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白光一闪手起刀落,洪三一颗肥胖的脑袋已滚落在地!易瑛和四个男人在打,一闪身跃出圈子。雷阳巾被拖落下来,一头秀发立时露了出来。乾隆不禁浑身一震,这女子一定是邪教里的,一时又见申家三兄弟跑出来大叫:

      “杀人啦!有反贼杀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着申龙三人大喝:“给我拿下!“又指着易瑛:“我要这个人,快拿!”纪昀急急说道:“灭了本地恶霸就没了乱源,其余的事好办!”一语提醒乾隆,推着素伦说道:“死奴才,守在这里干什么?帮着丁继先维持!”素沦急得两眼出火,却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离,连连点着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里头作乱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许乱打!”侍卫们便帮着衙役们擒住了十几个难民和白虎会的打手,有几个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挣扎。还有想趁机大抢大打的,见势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类家什便四处逃窜。

      “娘稀匹!”丁继先一直东奔西窜指挥弹压,此时见官衙占了上风,因见银娃被人救出,照脸啐了一口骂道:“不是你这婆娘,哪有今天这事,老子回头料理你!”说话间申虎、申龙已经被擒,乾隆在纷纷逃散的人中张着眼还在寻找易瑛和申豹,哪里还有人影儿?一时,一个热火朝天的庆神社会便如鸟鲁散,满地都是遗落的鞋、帽、衣带、破锅、烂盆,还有东一滩西一滩的斑斑血污。这时丁维先才顾得上来见乾隆,揩着污汗道谢道:“贝勒爷,幸亏有您帮助!要不是您帮着,今天要闹出大乱子了!”

      乾隆看也没看他一眼,摇着扇子踱了两步,庄重地说道:“哪里有什么贝勒?又是什么王爷?朕即是当今乾隆皇帝!”仿佛又一声霹雳,震得丁继先浑身一颤,满头油汗立时化作冷汗淋漓。他像傻子一样,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看看那群侍卫,又看看纪昀,再仔细辨认乾隆,突然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奴才是个糊涂蛋!竟对面不认得主子!……早瞧着面熟呢——奴才觐见过两次!可惜奴才是个近视眼……”说得乾隆一笑:“起来吧!看衙役们听见了……”说着便边走边问:

      “这个白虎会是不是青帮里的?有多少人?”

      丁继先侧身跟着,小心回道:“白虎会是红帮。归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头还有青龙、元武、朱雀三个会,人数总计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里的掌柜伙计,也有种地的。”“这是一方豪强恶霸。”乾隆站住了脚,“为什么不取缔?洪三作恶多端,白昼行凶,人人畏之如虎,为什么不早早剪除?”丁继先从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调任平阴的,下车时这里的恶势力已经尾大不掉。县里人手少,又没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实据。调来从前的狱案看过,虽有前科,曾被赦免出狱。如果弄不好,出了大乱子,根本弹压不住。后来难民拥人平阴,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谁知到底还是出了事。”

      “这事看来不全怪你,前任官姑息养奸,难辞其咎。”乾隆继续向前走,沉吟着说道:“不过,眼前你打算怎样善后?”丁继先也低头思索,说道:“只有戒备谨防,等难民的事处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现在就要处置,今天捉到的乱民,还有白虎会的恶棍,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们群龙无首,解散红帮香堂。青龙、朱雀的会首要到县衙自首,三日不到,即行剿捕!”

      “是是是!——不过难民……”

      乾隆蹙眉沉思,许久才道:“这么着堵截太费力了,也不见得就能逮住‘一枝花’——所有省界边境开禁、撤回边卡,要知道‘积水成渊,蚊龙生焉’,纪昀写信给刘统勋,把旨意传给他,县里快马送去!”纪昀忙躬身道:“是!”乾隆见丁继先发呆,说道:“你去吧,快办!嗯……把那个银娃带到朕那里,朕要亲询!”他脸一红,敏感地看一眼纪昀,纪购一脸木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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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说宦情夜宴狱神庙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卢焯黄绫裹枷被锁拿到京,听候乾隆最后处置,囚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内。这个地方在康熙年间,曾囚禁犯过的阿哥和宗室亲贵,后来又改为刑部关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处所。虽然修造得结实,几十年风剥雨蚀,也已显得破旧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墙壁,檐间蛛网密布,雀粪斑斑,高墙上筑有瞭望堡和巡道,看去阴森森的。他是这里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为舒适,是“天字号”第一所的头号房——其实就是原来狱神庙的东偏殿。将大殿用木板隔开一分为二,形成内外套间。外间放一张供吃饭的桌子,还有三张椅子,内间木榻上还撑着帐子,确乎是特别优遇。这并不是管狱的心善,一则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规,二则这里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杀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几年间起复出来,又是权威赫赫、炙手可热的大僚。当年怡亲王允祥囚在此处,典狱官骂了他一句“装病”,允祥重新得势,把已经调到广东的典狱官又调回北京,压到部曹里边当誊抄吏,到死都没再晋升一步。因此狱卒们待犯人一个个口甜如蜜,一句一个“大人”“爷”,绝不敢怠慢,卢焯原是户部员外郎加侍郎衔放出去治水当钦差,又转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狱便有一干同年、同僚、乡亲来此慰问、请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说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说“压惊”、“洗晦”。连日来热闹个不了。卢焯自觉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担心的是乾隆亲审,咫尺天威,福祸难测,静夜里,常常忐忑不安梦惊不断。

      眼见五月将尽,这日天下微雨。卢焯正百无聊赖,隔窗见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一号”。走近了,才看见是户部主事柳缙模和云南司主事吕成德。身后跟着几个笔帖式,佣人挑着个食盒子进来。狱卒便忙开门,笑着说:“今晚又能沾爷的光儿了!”卢焯笑着迎客,让座,说道:“已经讨扰过了,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们费心了。”

      “今儿是老吕作东。”柳缙模是个喜天哈地的人,一边叫布菜,一边赏狱吏酒钱,说道:“老吕主管云南司,如今阔起来。阳萎也好了,今儿说去冬纳的小妾肚里有了,我说那你得请客——就拽他来了。”卢焯笑道:“这杯喜酒当然要喝,祝你早生贵子。你阳萎是用什么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个朋友也有这个病儿,凭是参蓍茸桂、驴肾鹿鞭吃了多少,总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断,说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缙模笑嘻嘻地给各人酌酒,共举门杯为吕成德贺喜。柳缙模为卢焯夹菜,说道:“穷京官得这个病的多了。卢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两的俸,还要应酬朋友,谁敢接家眷来,又不能嫖窑子,每日凉床睡觉,枯寂无聊,哪有个不得阳萎的?刀子不磨还要生锈呢!……”他话没说完,众人都禁不住“噗”地喷酒大笑。吕成德指着柳缙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却说不出下头的话。

      “其实岂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这上头也是难乎为情”。旁边一个笔帖式喝得满面红光,把杯说道:“先头李巨来公,当了直隶总督,他吃亏就吃在矫情上头。有个外地门生进京,送他一个小妾,他把人家痛骂一顿,打发人家走。可自己心里又难受,人走了,拿着家里小厮出气。每次有人给他送礼,都是峻词拒绝,子曰诗云一大套训导人家。人走了又沮丧仿徨,长吁短叹。这种人你说苦不苦呢?”柳缙模一脸怪相,说道:“难怪呢!巨来公到北京就没再生儿子,原来也阳萎了!”众人又复哈哈大笑。

      卢焯是个有心事的人,毕竟笑得不畅,吃几杯问道:“钱度在云南铜政司差使办得好。上回老尤来看我,说是要升御史了。有这事吗?听说江苏今年尹继善修了好大一座书院,海关厘金税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来不定有多高兴呢!”他其实是想探听乾隆是不是已经回京,心情如何,众人当然猜不到这里。吕成德道:“铜政司如今权大,顶得上户部副衙门。不过那里的铜政、钱政也确实需要钱度这样的铁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里,先装憨儿,猫在一边几个月,只听只看什么也不说,人们都以为他是个【创建和谐家园】。谁知他一说升衙,跟他的书吏们就抱来老高一叠档案文卷,点着名一个一个揭露左右胥吏【创建和谐家园】受贿的情事,若是不如实招认,便大板子打得噼啪响,打得血肉横飞,有三个和铜商勾结的竟被当庭打死,其余的却一律记过留衙。紧接着又处置铜商,连云南总督都惊动了,调一营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个铜商。钱度说‘本司有先斩后奏权’,不到天明就枭首了,一大串挂在旗杆上示众。他一头给矿工长工钱,一头又捉了几十个包工头,说他们欺压良善,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杀得衙门外一片血水横流。除了青帮,所有原来的帮会一概取缔。有私自夹带矿铜出山的也杀了几个,经过这样的整顿有了规矩,今年精铜多产了四倍还不止,铸的钱又多成色又好。你想,皇上怎么能不爱他?傅六爷说,听皇上的意思,还要给他挂上左都御史的衔呢!”

      “真看不出,钱度有这样狠辣的手段!”卢焯吁了一口气,“原来在户部,看去也只干练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镜跟前做过师爷的。”柳缙模五指敲桌,他已经微醺,乜着眼懒洋洋说道:“说来,这也是际遇,在军机处当一个小小的书办就和咱们主子结识上了。这次去一是报恩,二是要做一番事业。主子给了他杀人权,不怕人头滚!”那胖子道:“他这是血染红顶子。没有才具胆量是不成的。这次金川之战,张大将军和庆大人要对勒敏行军法。勒敏逃到云南,钱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们身上,顶多打发点盘缠放他走路罢了!”胖子对钱度杀人犹自回味,道:“钱度,啧啧……那双牛蛋眼瞪起来,也怪吓人的!”

      正说闲话间,直隶河总鄂善从外匆匆进来。吕成德和他极熟稔,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说道:“老鄂,晋了三品大员,忘了我么?快入座。这么热的天儿,还一身官袍糊着——宽衣,我们豁三百拳!”鄂善歪过头,躲着逼到嘴边的酒杯,一手推着,说道:“别闹!快点撤席——皇上和傅六爷来了!”胖子笑道:“好大个题目吓我们!皇上刚从山东回来,乏透了的人,勤政之余,不也得和娘娘嫔妃们震卦①一回?到这个地方做什——”他话没说完,舌头突然打了结儿,望着门口发怔,“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扑通跪了下去,语不成声地道:“奴才……奴才瞳黄汤瞳醉了……主子权当听见狗叫罢了……”说罢就咕咚咕咚只是磕头。众人先是好笑【创建和谐家园】,向门口一看,都吓得立起身来。酒被化为一身冷汗出了。原来乾隆真的驾到,身后站着傅恒,呆着脸看屋里一片狼藉。屋里人被惊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一齐俯伏在地叩头。

      “肖道清,你方才胡吣些什么?”傅恒的脸板得铁青,担心地睨一眼乾隆,问道:“这是臣子该说的话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撤掉!”几个狱吏齐声答应着,老鼠一样伏身溜了进来,连桌子抬了出去。那个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头,结结巴巴说道:“回,回六爷……奴才那是醉话……胡说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过典狱长吏亲自捧过的茶放在旁边的凳上,看了众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你叫肖道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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