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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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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世兄过百日,晓岚没来凑热闹。”王文韶道,“你是咱们翰林院才思最敏捷的,要补一首贺诗。不然罚酒三斗!”

      纪昀经这一阵热闹,早将“拘泥”二字丢了爪哇国。王文韶这一说正搔到痒处,遂笑道:“如此簪缨之家,富而好礼之族,纪昀还是第一次领略其风。六爷既生贵子,我岂能无诗相贺?”傅恒便一迭连声催要文房四宝。棠儿轻舒皓腕,便在端砚中仔细磨墨。庄有恭笑道:“你是个有急才的,皱着眉想什么?那些陈腐俗套,谅你也拿不出手,我们也听厌了,要新奇,要出人意外,要有创新之作!”纪昀道:“这可难住我了,万一我犯了口孽呢?”

      傅恒在卷案上展着宣纸,笑着对棠儿道:“你听听,晓岚说怕伤了人——他是个大才子,上回我抄的《聊斋志异》他借去看,还看不上呢!”棠儿也甚喜欢纪昀豁达爽朗,笑道:“我虽不懂诗,也知道诗由心出。纪先生怎么会伤了我们——再说,你是我们恩人,犯我们句口孽也承当了。”

      “既如此,纪昀就放肆了。”纪昀笑着自斟一杯,“国”地仰脸饮了,提起笔来向那纸上写道:

      这个婆娘不是人,极精神一笔颜书,个个都有茶碗来大。

      众人不禁惊骇相顾。王文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棠儿,嗫嚅道:“这……这……这也太……”“没干系。”傅恒脸上笑容未退,心中暗惊此人胆量,口中却道:“请纪兄接着写。”纪昀也不言声,从容又写,却是:

      九天仙女下凡尘。

      “好!”敦诚头一个灵醒过来,击节喝彩:“这个案翻得妙,翻得骤,翻得新!”众人悬着的心松下来,皆大欢喜,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庄有恭道:“这确是口孽诗,也真亏了你想——出语惊人,惊破人的胆——你要吓死我了!”说着第三句又写出来了,仍是骇人之笔:

      福康安儿要作贼,

      此刻众人知他手段,不再惊惧了,哗笑着纷纷说道:“你小心下地狱!”

      “真真独出心裁!”

      “看你这家伙怎么翻案!”

      “当了‘贼’,这个这个……这还怎么转圜?”

      “嘘——又写了!”

      众人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枝笔,仍是那样从容,缓缓地一笔又一笔写出:

      偷来蟠桃奉至亲!众目睽睽之中,纪昀小心地揭起纸来,吹了吹墨,与那三联并排晾在条桌上,笑问:“如何?”

      “妙!”

      敦诚头一个鼓掌大笑称奇。众人纷纷起身看那四幅字,真个光润圆熟,暗藏笔锋,满壁的字画顿时相形见拙。傅恒笑道:“棠儿方才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们有这么个‘贼’儿子,算得是福气罢?”棠儿道:“那当然!迟一迟送汤家裱起来。你这书房里挂这个不宜,就挂到我念佛的观音像旁边。”纪昀忙道:“这是游戏之作,虽说不上轻佻,可也太欠庄重,夫人太认真了。”博恒笑道:“先裱起来!这是佳话嘛,将要流传千古,后人会因此念及我们傅家呢!”

      此刻绛蜡高烧,琼液盈樽,众人重新入席,举酒为棠儿贺喜,交口称赞纪昀文字瀚墨“堪称双绝”。傅恒因道:“枯酒难吃,拇战又太俗,叫我的家戏班子来为诸先生上寿。”说着轻轻拍了拍巴掌。

      掌音刚落,众人便听两侧廊下佩环丁当作响,书房中侍立的丫头忙挑起珠帘,只见两行歌伎,着一色的葱黄宫装,一行执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团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礼向筵席下拜。棠儿站了半晌,觉得有点疲累,向纪昀敛衽一礼,笑道:“纪先生今儿开怀畅饮,多用些酒。迟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见外。需用什么物件只管开口,说句大话,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满意的。我有些支撑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纪昀忙起身还礼笑道:“夫人如此错爱,纪昀何以克当?请尊驾自便……”棠儿这才辞了出去,傅恒将手一摆,顿时笙篁琴瑟齐鸣。六个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歌喉顿开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回步帐难藏艳,百结葳蕤不销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欲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听得心醉神迷,目有视,视舞步;耳有听,听艳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挥目送唱道:

      妙谙谐谑檀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皱成弦拉杂,隔窗掺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寨珠箔数春星。

      真个舞赛天仙歌能裂石,满室幽香袭人,风鬟雾鬓令人心不能自持。饶是敦敏素来稳重持礼,庄有恭、王文韶以道学自许的人,也都心旌神摇,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纪昀虽能吃肉,却不能豪饮,已是酡颜欲颓,不禁击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乐!”

      “纪兄高兴,就是我的至诚到了。”傅恒笑道:“且看下一折。”将手一扬,摆了摆,叫道:“明当儿,还不出来!”

      随着叫声,一个女子曼声应着褰帘而入,众人注目看时,只见明当身着粉色纱衫,下着浓绿色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弯弯两道柳烟眉,在宇间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嗅似笑,流眄四顾,人人精神为之一爽。敦诚不禁大声赞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当向纪昀嫣然一笑,差点勾得纪昀三魂缥渺七魄俱散。只听她宛转唱道:

      相逢处,记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罗绮织为天,萧管送流年。

      那时节,卿在木兰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带歌行酒柳摇烟,宛转到侬边。

      “这真是艳绝之词,清绝之唱!”纪昀望着袅袅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胧地说道:“两阙《望江南》,带梦入秦淮啊!”傅恒笑道:“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继善请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确是秦淮旧梦。不知先生能否也续写几阙?”纪昀笑道:“方子固是灵皋先生的爱孙。这词已经写绝了,足令温李却步,我有何能为,敢来续貂?”口中说“不敢”,却以箸击盂,目视明当,轻声吟道:

      红桥近,双桨放迟迟。绝世丰神临水处,可人情性薄酣时,烟重柳难支。

      那时节,花放一枝枝,酒敌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当,他也道侬痴。

      他一边说,敦诚在一边用蝇头小楷记录。记录完,即将小笺交与明当。明当轻启樱唇喃喃诵读,突然春心一动,瞟了一眼又高又壮又黑又胖的纪昀,顿时飞红了脸,不言语将诗笺塞进了袖中,偏转了脸竟自忸怩不能自胜。傅恒是风月场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个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从没个瞧得上的,这番似乎动了心?夫人已经许出了愿,只要先生张口,再好也舍得奉赠。纪先生,听说你内堂尚虚,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

      纪昀目中火花一闪。他是河间名阀子弟,自幼游学读书在外历练,虽然看去放浪形骸不拘于礼,骨子里却通明世务处事严谨,一阵兴奋过后,立刻平静下来,从椅中起身作揖道:“六爷错爱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转,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泽,因此上天赐福!试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进入内宫?进入内宫,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于歧黄之术毫无所知,岂不也误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于我为娘娘祛灾而已。娘娘圣寿未尽,即便没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术,我岂敢贪天之功!”他凝视着发怔的明当,微微叹了口气:“这要折杀纪昀了一一这是六爷的爱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领,色与魂授,难道还不知足?”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创建和谐家园】: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辞,纪昀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晓岚兄和我来这一套!”傅恒大笑道,“——不过也得问问明当的意思。”他转过脸来,见明当羞得满脸飞红,笑问:“你心里怎么想?可乐意跟了纪先生?”

      明当当着这么多客人,越【创建和谐家园】怯羞涩,晕赦满颊,一双皓腕不停地搓弄着衣带,嘤嘤数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傅恒笑问:“说的什么,好歹叫我们听清楚呀?你素来不是这个秉性嘛!”明当低声道:“我左不过一个奴婢,听主子的吩咐呗……有什么说的?”她低着头趾着脚尖,又小声咕哝了几句。傅恒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导——知礼!才子配佳人,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着呢!”

      “按照前头发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妆奁给纪先生。”傅恒笑着吩咐,“从明儿起,明当不再在园子里侍候,挪了太太正房东厢去,这里就是她娘家,你们以姑奶奶的礼待她,纪先生下聘后,拣个好日子给他们办喜事儿。”

      傅恒说一句,小七子答应一声,又转过来给明当磕头贺喜,说道:“当初姑娘从苏州买来,前头喜旺子还想求我给主子说话,说他选出来要作外官,想讨了姑娘去作太太。我当时就给他个没趣——我说,‘庄亲王世子来要明当,一声不愿意,老爷就辞了出去。你也没撤泡尿照照你那鳖形,就想吃天鹅屁!’”突然想起用“天鹅屁”比明当大不相宜,忙“啪”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鹅肉!——‘明当姑娘不是爷买来的,是爷从苏州织造府歌舞教司请来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贵重,那份仪态,脸盘儿身材带出来的体尊!——叫我去说话,不是狗戴嚼子相勒么?’今个儿可好了,纪先生呢是羊车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个弄玉吹萧的活观音,配到一处,那可叫怎么说?”他怔着脸眨着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尽可能搜罗着自己的“学问”一口京白,说得绘形绘色,口吐白沫。顿时笑倒了众人。敦敏先还忍着,想想越发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喷了敦诚一身,敦诚笑着踢了小七子一脚,“小蛋黄子忒煞伶俐的了!什么叫羊车投瓜砸得响?又是什么弄玉吹萧的活观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搅得稀烂!”傅恒咳嗽着笑道:“快侍候着姑娘下去。滚你的蛋去吧!”众仆人簇拥着明当下去。席上几个人又乱哄哄说笑一阵,听着自鸣钟连敲十一声,已入子时,见傅恒面带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还要忙,便都纷纷起身告辞。傅恒一径送了出来,握着纪昀的手,诚挚地说道:“明儿又要办正经差使了。同在一处,诸多事务,还要请多关照。”

      “大人放心。”纪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他话中双关之意,点头说道:“纪昀如此身受国恩,岂敢怠忽公务,恃宠取祸?”

      众人都去了,傅恒站在二门口,望着初升的一弯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万军饷被劫,已经和刘统勋谈过几次,直隶总督、巡抚已派员前往,会同高恒破案。因为皇后重病,刘统勋的钦差大臣诏书还没有下,这事明天一早就必须请旨办下来。西南金川的军务,现在庆复、张广泗还是一味调兵遣将、索饷要粮。说是攻下了几十个堡子,可连班滚、莎罗奔的影儿也没摸到。阿桂来信言语含糊,说自己“身在庐山”又说“将熊熊一窝”。似乎在指摘庆复和张广泗,却又不明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对的故事,打成了烂仗?这件事其实乾隆更关心,也得抓紧接见几个云贵川过来的人,盘问盘问底细……还有去云南开铜矿的钱度,上次奏报说杀了四十多个在矿中传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矿安宁”是他折子里的话,但云贵总督葛洛来奏,却弹劾他“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矿工群情汹汹,或将激成大变,”——这“天理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白莲教一党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隶,他离京之前,这些事都要搞清楚,请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责任。张廷玉和鄂尔泰都老病了,他们在朝几十年为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结党也有党,无门派也有派,还在明争暗斗。讷亲和鄂尔泰过从得近,自问感情又和张廷玉相投,门派之争看来还要延续下去。他又想起‘一技花’,这么一个小妖婆子,怎么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转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剑,那夜宿马坊镇,还有那驮驮峰上落红成阵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么东西惊扰,隔院花园里的宿鸟扑喇喇扇着翅膀呱呱大叫着从头顶飞过。傅恒从千头万绪的遐思中清醒过来,但见月如细钩,悬在疏朗的星汉之间,蓝得发紫的天穹上一丝云彩也没,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给花园女墙和那丛丛的月季、牡丹花,玉兰、海棠树镶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霜,由近及远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层层一叠叠在不住地变幻它们的姿势和色泽,给人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觉。夜半清风带着花香——那花香很杂,有月季的清香,有时还杂有石榴香、丁香、玉兰香吹来……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风中轮番袭来,凉凉的,淡浓不一地递送着,直透人心脾——这样的夜间,独自赏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恒适意地将发辫甩到脑后,徐徐下阶,遥望着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视着,心里打点腹稿,草拟一篇步月诗,但连着拟了几首都不满意。心里一阵失落,更觉诗思謇滞,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没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许睡,又叫妻子进里院招呼上房婆子丫头都小心侍候。这才出来,见傅恒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请他回房歇息。忽然听见二门外院西配房隐隐传来哭声,忙叫过二院管家喜旺低声训斥道:“日【创建和谐家园】,越侍候侍候出新样儿了!没见主子正在想诗?那院里洗澡水我都不许他们泼,别人都安静,倒是你老婆房里鬼叫丧儿!”傅恒这才细听,果然西配房里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气,似乎在竭力地压抑着,嘤嘤声若断若续传来,不用心根本听不出来。傅恒想回到里院,想了想,招手儿叫道:“你们过来——喜旺家的是怎么了,半夜里哭得凄惶?”

      小七子和喜旺见惊动了傅恒,一溜小跑过来,趴在地上就磕头请罪。喜旺说道:“爷,是这么档子事。我妈原在热河皇庄给内务府管领的戚家当奶妈子。侍候的就是现今庄王爷门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黄氏又添了个丫头,黄氏没过门的时候在咱们府西下院当过粗使丫头。和我们家的相与得好——她添了丫头,魏家大太太恼了,说不信七十多岁的人还能行房,这丫头是野种的,逼着问是和谁睡出来的,打了撵出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黄氏前头还生了个小子留在魏爷府里。黄氏想得没法,今儿偷偷进去看儿子,儿子送了她四五两银子还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东西没得着,还当她的脸罚小少爷跪,晒得晕了过去,黄氏又叫赶了出来。她心里气苦,想寻自尽,来我家给我妈诉诉苦情,想把孩子托到我妈这里得便儿给大太太说个情儿,还收留闺女回魏家——为这档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成话。奴才正拾掇这些婆娘,小七哥听见了……”傅恒仰脸想了半日,才想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遂笑道:“有难过的事,还不叫人家哭,难道憋死不成?她不过是穷,你资助点银子,好生宽慰宽慰,就不想寻死了。银子要短缺,回太太一声,从公帐里支一点。”他说完抬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处置得太随意了些,又站住了,说道:“你带她们到上房来一趟。”说罢径自进了内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儿没睡,在灯下开着纸牌等他,见他进来,丢了手中的牌起身,撇着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说是在月亮底下转悠呢,可作出什么好诗了?——荷香,给老爷把参汤进上来——别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顾从脖子往下想起,哪里还作得出诗呢!”傅恒笑道:“你这人!胡说些什么,丫头们听了要笑的!你还不是个美人?就像戏上说的,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别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说着便喝参汤。棠儿是有心事的人,登时脸一红,忙用话遮饰:“别说这些谎话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没野花香!天杀的,别以为我有了康儿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恒家婆娘来,你那两只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骚样儿,浪八圈儿!”

      “罢罢罢,越说越上劲了。我不过站了一会月亮地儿,你就这么抢白我!你要是皇上,还有臣子们过的么?”傅恒笑了一阵,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诗了。心里只是有,口里手里却说不出,写不来。才三十一岁,就老了不成?”棠儿也换了正容,说道:“那是忙公务,看折子看的了,作诗弄词的得有闲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说的衙役和秀才作诗故事儿怪有趣的,秀才的诗说‘清光一片照姑苏’,这是说月亮。衙役说‘月亮不止单照姑苏,应该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苏等处”才对’——没的不是叫什么来着——公牍害文。这几年你在军机处,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过几年,“两个黄鹏鸣在翠柳枝上,四个白鹭排队飞到天上’都写得出呢!”还要往下说时,丫头彩卉进来禀说:“喜旺家媳妇带着个女人进来,说是老爷叫进的。”棠儿便问:“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傅恒便将方才的事约略讲了,又道:“魏家是常来家走动的人,他那些家务我也搅不清。不过,听起来满凄惨的。佛心无处不慈悲,听听怎么回事,能帮就帮她们一把。”棠儿听了无话,那女人已带着个小女孩儿进来。傅恒定睛看那妇人,只在三十岁上下,身着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称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天生风韵。棠儿却在看那女孩,约莫在十二三岁,和妈妈穿的一样,靛青市布大褂儿,只是像是重新染过,连补丁都是一样的颜色,眉字宛然如画,很像母亲。黑黑的两个眼睛却和魏清泰的大儿子魏华一模似样,蝌蚪一样漆黑,流盼之间颇生精神。只是脸色苍白些。在这样华贵的屋子里也不习惯,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不言语。棠儿见傅恒注目那女人,无声一笑,正要说话,傅恒已经开口:

      “吃饭了么?”

      “回老爷的话,我不饿。”黄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恒和棠儿一眼,低声说道:“求老爷赐给睐妮子一碗饭吃。”

      棠儿这才知道姑娘小名儿叫“睐妮子”,招手叫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冰凉润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饱满红润,手掌却略乏血色。她抚摸着睐妮子浓密的头发,端详着她的脸庞,口中道:“彩卉,端两碟子点心,一盘子给姨奶奶,一盘子给闺女——呀,啧啧,这么标致的丫头!怎么不生到我们家?老清泰我没见过,总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这么玉雕儿似的母女俩儿,就忍心往外赶!他那儿子魏华,常来府里搅,满清楚的个人嘛。亏你在军机处管着他,怎就不管管这些事!”

      黄氏和睐妮子本来已经止住哭了的,听棠儿这一数落,哪里还能禁得住?黄氏蜷着身子,双手抱着点心盘子,哽咽得浑身直颤,只不敢放声儿。睐妮于盯着一脸慈祥的棠儿,双目闪烁了几下,泪像开闸了似的,一涌而出……傅恒看了看表,已将到子牌时分,见她们哭得不可开交,抚慰道:“别哭了,这种事大家子里头多着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孩子是老清泰的,错不了。你看看那双鼻翅儿,再看那眼,还有下巴儿,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这模样了?这样,你们权住我府,回头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谅他们还得买我的账!——记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对吗?”黄氏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听见问,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语调颤声答道:“是汉军镶白旗的……”

      “这么着更好,我和他们旗主说话。”傅恒站起身来,略微伸欠了一下,说道:“还叫喜旺家的侍候着,不能当奴才对待。魏清泰是跟圣祖爷征讨过准葛尔的,带着侍卫身份呢!我看睐妮子这身条儿这体格儿,可以入宫去侍候。娘娘病重,宫里放出去几百宫女,眼见又要选秀女了,撞一撞运气,总比这么苦捱着好。去吧,好生歇息着,几天里头准有好信儿。喜旺家的再给她们换点点心,看揉搓成碎未儿了。这屋里她们也吃不好,她们是客,好歹别委屈了——听着了?”

      喜旺媳妇忙答应着,又道:“看看我们主子,这为人,这心田——和我常跟你说的一样吧!天上地下打灯笼,哪里找去呢?你这一来,就是福星高照灾星退,由我们主子荐进宫去,几年选出来个女官,才叫他们羞得没地缝儿钻呢……”她连奉承带数落还夹着劝慰,哄得傅恒和棠儿都笑了,黄氏母女也破涕为笑,千恩万谢着辞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儿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边帮着傅恒脱换衣裳,一边说道:“军机大臣拉皮条,送出去一个明当,又帮助一个黄氏!天下这么大,还不够你操心的?你是嫌弃了明当,看中了黄氏?不然,怎么变得跟菩萨似的?”

      傅恒解着腰带,深长透了一口气,说道:“官做大了,容易变成石头人。该做的平常事不去做,不给自己种福田,对景儿时候就有祸一一张廷玉多聪明的人,礼部报上来一个请旌表的,说一个烈妇被贼绑在树上欲施兽行,她护贞不屈骂贼而死。张廷玉说她是受辱而后死,不足为范,不准表彰!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这种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日这话!”说着便将手向棠儿胸前伸去,棠儿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这人真是,说着正经话还不老成!”傅恒笑道:“我精神远不及过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么药,倒得问问。”

      棠儿啐了一口,红了脸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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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议破案李卫讲谋略 追往事遗臣献画图

      傅恒甜甜地睡了一夜好觉,醒来时已是红日照窗,猛想起还有许多要务等着办,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慌慌忙忙地就披袍子。棠儿正在廊下指派丫头给鹦鹉调食儿,听见动静跨进来,见傅恒忙成一团,正翻枕头,找腰带寻袜子,不禁好笑,说道:“也没看看钟,还没打七点呢。眼见就到夏至了,一天长一线。你就忙得这样——梅香们都死哪儿了,叫主子自己穿换更衣?”几个小丫头一拥而入,有的跪下抻袜子套鞋,有的系纽子束腰带,有的上炕用木梳给傅恒篦头拢辫子。傅恒只好坐下听人摆布,笑道:“往后早叫我半刻时辰,这些事我自己弄。我还想统兵打仗当将军,都叫你们给侍候懒了。”他松快无比大大打了个哈欠,又道:“这就定下规矩,冬天夏天一律卯初起床,洗刷了打布库、吃点心上朝!”

      “罢了罢,”棠儿抿嘴儿笑着端过点心,“就你忠心报国,你看人家讷亲,在家里从来不办公事不见人。按时辰入朝,上下值都有制度,谁敢说人家不对?你呀,其实学的是张廷玉没时没分地办事。人家还说你擅权,有什么趣儿呢?”“张廷玉有什么不好?那是要入贤良祠的!”傅恒笑道:“四十年太平宰相,儿孙满堂、富贵寿考,你男人巴到这一层儿,是你的福气!一个男人立了志,没什么事办不成的。自今而始,就是卯初起床。这要立成死规矩。”棠儿道:“好好好,我的国舅相爷大将军,早起就早起!快着吃早点吧,外头还有一群大人等着见呢!天刚明时,小七子家的进来说,今儿张相精神好,已经去了军机处,请你先去见见刘统勋,说说什么银子的事,然后再进大内,皇上准要召见议事儿的。娘娘那边的彩霞姑娘也来传话,服了纪昀的药很见功效,叫你不用惦记着。娘娘这病一有起色,皇上腾出身子来,今儿不定怎么忙呢!你吃过点心办你的事,我也该进去侍候娘娘了。我已经吩咐大伙房,午饭用大盒子给你送进去,省得来回两头跑。不然又怪我不知道心疼男人!”

      傅恒这边结束停当,用青盐擦牙漱口,吃了点心,又用水漱了口。匆匆走到大门口吩咐备轿。见客厅里还候着七八个外任官,便又走过去向众人一揖,和蔼地一笑,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兄弟约过来说话的,偏生有别的事给岔过了,兄弟实在对不住。不过先前我已经给户部打过招呼,凡是七月之前报过灾的,都已经查实,一律免征三成捐赋。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如今都晓得以宽为政,狼叼了一只羊,就敢报个‘狼灾’,听见蝈蝈叫,就想报个‘虫灾’,只图买好百姓,捞个好名声儿好升官。说句难听话,这真叫厚颜【创建和谐家园】市恩欺君!所以请老兄们再和户部参酌一下,别图了眼前,好吃难消受,回头朝廷还要一一核查的!”因见秦凤梧也在,又道:“你是跟卢焯在尖山坝管钱粮的道台吧?先到军机处见张中堂,回头我们细谈,说不定皇上也要见你。”说罢又谦恭地笑着一揖,出门升轿而去。众人答应着,也都纷纷散去。

      傅恒到刘统勋府扑了空。刘统勋虽已是从一品大员,素以清官自律,除了侄辈在府照料家务,兼着读书准备应考外,只有一个使了几辈子的老仆照应门户。老仆眼神耳朵都不好使。傅恒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刘统勋一早就出去了,说要去看李制台的病。老仆人连咳嗽带呛,唠唠叨叨又说了许多家事。傅恒耐着性儿听完,径自又转路去李卫府。到门上一问,果然刘统勋就在里边,那家人打躬作揖说道:“我们制台爷的病忽起忽落才好些儿。太太吩咐奴才再三拜托各位贵客,请大人说话不要太久……”傅恒笑道:“这个何消关照,我省得。”说完,一径进来。他在这里熟门熟路,径自进二门踅向东书房。幽静的院子里传来刘统勋的说话声——李卫的住处就在这里了。李卫的小妾玉倩用盘子端着空药碗出来,见是傅恒来了,退到一边矮了矮身子,未及请安傅恒已挑帘进来。果然见李卫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刘统勋坐在炕边一张椅子上。墙边矮杌子上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却不认识。李卫的妻子翠儿用毛巾围着李卫脖项,正一匙一匙喂水,见傅恒进来,轻声说道:“六爷看你来了。”便放下碗,意思还要下炕行礼。傅恒忙摇着双手,说道:“翠儿还拿我当外人,你安生坐着。这一阵里外忙乱,今儿才好容易挤点工夫来瞧瞧……又玠看去是好了些儿?”

      翠儿未及答话,李卫已经睁开眼睛。他脸上泛着潮红、额前出虚汗,像水洗一样光亮,却又红白不匀,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枕边,梳理得齐齐整整。他凝视着傅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说道:“是六爷呐!不能给您请安了……六爷好风采,真让我羡煞。您那么忙,娘娘也欠安,还要分心惦记着我,打发个家人来看看不也一样?唉……我是不中用了。日他妈的,李卫也会有今天?”

      “你别胡思乱想,别多说话。”傅恒接过玉倩送来的茶,随手放在椅子上,说道:“你这病与性命不相干。尹继善的外祖父打四十岁患病,症候跟你一般无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还听他在上房里头咳嗽,今年不到九十岁也差不多了吧?”翠儿笑道:“刘大人方才也说,这天杀的就是不信!六爷总不能也来糊弄你吧!”傅恒点头,笑着看看刘统勋,说道:“老刘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圣上说起你,说已经派人去钱塘,要请高士奇来京,一边著书,一边给王公大臣们治病。他来了,什么病治不好。还有皇上一直挂念着你,这也是你的大福气,什么灾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卫的眼睛灼然一闪,又渐渐黯淡下来,嗓音变得更加干涩嘶哑:“刘康的案子,李卫对不住主子。李卫一辈子……吃斋,临死吃了狗肉,我真后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报应。高士奇未必还活着,就是能来,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说着,两行浊泪淌了下来。傅恒笑道:“你看看你!说着说着又来了。高士奇活着呢!”

      “他……死了……”

      “谁说的?”

      “我知道。”李卫惨然一笑,“所以我说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么事一说心里就觉得了。”

      屋里几个人不禁都面面相觑。因为傅恒和刘统勋都知道,浙江已报来信息,高士奇一个月前已经无疾而终。顿了一下傅恒又道:“别尽说病了。我跟你说个高士奇的轶事。他六十五岁赐金还乡,作养得身子健壮,忽然发奇想,出去游历,转来转去转到扬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钱化得精光。”

      “那有什么要紧?”翠儿说道:“他当了二十年宰相,在扬州、苏州做官的门生有的是,还怕回不去家?”

      傅恒笑道,“要借钱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个当地熟人,给一家盐商当私塾先儿。这家盐商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经营着门面。小的还小,请了高士奇,不过教儿子认几个字,将来能看帐本子。所以也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儿。

      “那年过中秋节赏月,又是老头子生辰。盐商大发请帖,请了当地县令、县丞,还有各个盐号掌柜的,扬州有名的缙绅、七大姑子八大姨的亲戚,院里摆了几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来贺寿,二来也在席间讲说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记下帖子请儿子的老师。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盐商的小儿子气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师,一五一十说了。高士奇也爱这孩子,说:‘既如此,我陪你闯席去,咱们和他们逗乐子玩儿。’

      “于是师生两个直趋盐商家。那盐商见了老师自知失礼,倒不好意思。当时正在安座,首位还没定下,也就虚招呼一声,说‘首位给你留着呢!你教小儿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请上座!’这盐商原以为他不好意思,要谦让一番,谁知这高士奇毫不谦让,一【创建和谐家园】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时正是‘高朋’满座,单是上席就有两个举人出身的现任官,府里当过师爷的缙绅,其余的也都是财雄一方手眼极大的富豪,见是一个干瘦的穷先儿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苍蝇般腻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创建和谐家园】咳嗽的,什么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变色,一肚皮的无名火,干笑着请众人入席饮酒。高士奇也就头一个饮了。

      “客人们起先碍着面子,不好说什么,都只侧目斜视。眼见高士奇毫不惭愧,直将众人视有若无,越发耐不得。酒过三巡盖住了脸,一位盐商终于忍不庄,问高士奇:‘老先生,您这辈子坐过几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说,‘姐姐出嫁,我代父亲,送她到姐夫家。设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传来众人一阵轰笑,有人插科说:‘那算小老丈人,这席坐得!’

      “‘十三岁进学,十六岁入乡闹举试,得中头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说,‘南京贡院设鹿鸣筵,我坐首席首位。’他这话一说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呆若木鸡愣在座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慌乱得将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满座宾客静听高士奇说话,‘二十六岁独身闯京师,在名相明珠府为西席教师,受康熙爷知遇之恩,荐为博学鸿儒科,取在一等额外之名,朝廷于文渊阁设筵,天子亲自相陪,太子执壶劝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紧不慢举起三个指头,侃侃而言。‘次后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渊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岁荣归故里。在赐金还山之日,天子率百官于体仁阁设筵饯行。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来,说:‘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说罢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离席,人人面色如土,个个呆若木鸡。”

      傅恒说到这里一笑。屋里的人连侍候的丫头都听呆了。玉倩端着茶、怔怔地问,“六爷,后来呢?”翠儿也笑,说道:“六爷没去鼓楼说书,真到那儿练摊儿,还有别人吃饭的地方么?”刘统勋说道:“这就恰到好处。再往下说,无非众人如何磕头谢罪,赔情道歉,说尽了也就无趣了。”

      “这个故事有趣儿。”李卫含笑说道,“高江村一世洒脱。从秋风秀才到潦倒举人,成为一代名相,又飘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羡慕!”其实,傅恒讲的这个故事,他在南京总督任上就听说过,对他并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贫寒,沦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买为家奴,又做到位极人臣的两江总督,总领天下缉捕事宜,际遇之奇也不下于高士奇,每听人讲这个故事,心头都有一份贴近的亲情。李卫微笑着忽然看见那老人坐在一旁,对他有点冷落,忙又道:“忘了给六爷介绍了,这位老先生就是黄滚,是跟高恒一处办差的黄天霸的父亲。”

      黄滚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职的山东巡检厅主事身份,在这场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语随便插话,也不能扫了大人们的谈兴,只好正襟危坐陪笑。听李卫这一介绍,才如释重负,忙向傅恒打千儿请安,说道:“卑职是李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听说大人欠安,特地赶来府上探望请安。小儿天霸办砸了差使,是他无能。也想乘机请大人说说情,允我老头子前去帮着破案。恰好刘大司寇也在,这岂不是缘分?”傅恒原看他年迈力衰,此时站在面前,虽然言卑词恭,其举止却是渊泞岳峙,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记得好像是和吴瞎子一齐保本供职的?翁佑、潘安、钱保也是一道儿在吏部记名。你们原来是一个道儿上的?”

      “回大人话,”黄滚又一躬身,说道:“大人记得不差,我们是一处保本记名的。不过翁潘钱三个现在是青帮舵主。受了万岁恩封,不领朝廷钱粮,专管漕运护粮事宜,不再涉足绿林案子。黄家是镖行世家,李大人独闯抱犊岗收服吴瞎子,是家父黄九龄和不才随行。后来李大人到北京供职,又保了我们职衔,借调来刑部,跟刘大人办差事的。”刘统勋在旁说道:“别看黄滚年老,如今仍能开三百石弓,发连珠箭,穿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黄滚叹道:“话是那样说,到底不比当年。康熙四十五年山东武试,试官蔡诚受贿不公,我到至公堂辩说几句,拖下去就打,夹断了三副新夹棍,不能伤我分毫。蔡诚说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场上的石碌旗墩,说他,‘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举子们不忿,蔡诚才罢了手。”傅恒奇道,“既有这样本领,蔡诚不取你,他总有个借口吧?你若中了武进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岂止是今日位分?”黄滚不胜感慨,说道:“卑职不会写文章,蔡诚在策论里挑毛病儿。这是我的命,也无法可施。考举人才中了个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恒一边听一边沉吟,说道:“青帮的事办理得好。翁佑、潘安、钱保接手这事,粮船没有再被劫。这次高恒出事,是陆地上的毛病儿。‘一枝花’不是寻常鸡鸣狗盗的小贼,是谋逆造反的巨寇。延清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吴瞎子去了云南铜矿弹压矿工,我看黄老先生随延清走一趟邯郸也好。”他看了一眼李卫,又笑道:“不知不觉说起公事来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细调养着,改日再来看你——延清,咱们到你签押房说话。”刘统勋和黄滚忙都起身辞行。

      “请……稍待片刻。”李卫一直聆听着他们议论,大约坐得太久,他的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是病夫,但我这一辈子是在强盗贼匪堆里混出来的,你们何妨听听我的小见识?”

      三个人对望一眼,不言声又回归座位。

      “‘一枝花’我们打过交道,有一面之缘,确实不是寻常之辈。”李卫说着,伸手索茶。翠儿就势过来,帮他垫垫枕头,笑谓众人,“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今儿精神好。来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着说话,可成?”说着玉倩端茶过来,只喂了两口,李卫便摇头,弛然躺下,睁着双眸凝视着天棚,慢吞吞说道:“当初……吴瞎子探知生拿佛、甘凤池一干人在五庆楼聚会。我扮了他的伴当去看。那楼就在莫愁湖东。五楹楼顶房全由甘凤池包了。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人献艺,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个鸡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献桃》。因为当时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绿林豪强,想擒拿的主犯是窦尔敦,没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几手真绝,空手在鸡蛋上舞,足下生出烟雾,真和神仙一样。一会儿变出一篮桃子分给众人吃,我还吃了一个,那是十月天呐,真的是新鲜的幡桃!后来……演天女散花,凭空从楼顶落下无数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个香啊……后来才知道她叫‘一枝花’,会妖术……我派人到处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这样,我错过了机会。到现在,我还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声音,直透到人心里……”他喃喃说着,翠儿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腾地红了脸。她就是因长得很像易瑛,李卫才对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创建和谐家园】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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