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缝’!”敦敏便问,“寻地缝干什么?”敦诚道:“寻个地缝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红楼梦》比当什么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我到宗学里查过,你原来只是请了长假。这不费什么事,销假就能到差。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这两位初次谋面的兄弟,他在宗学里的差使是辞掉了的,一定是这两个私地走门路改了过来。事情不大,足见他们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刚说了句“我原在白家疃住过,离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爷坏事,内务府的人一日三扰,问我部知道怡亲王的什么事,镶白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交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他没说完,敦诚使道,“那个【创建和谐家园】牛录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白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连砚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宗学里有个常例进项,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身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阿桂、勒敏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钱度、庄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情写《红楼梦》,如何?”雪芹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春吧——开了春我举家迁到白家疃!”
当下众人又散坐吃酒,对诗讲谜,敦敏又执意抄了曹雪芹的诗稿,几个人“兑会儿”也聚了有百十两银子,算来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渐暗,方都冒着暮雪散去,也不在话下。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13 小杂佐挥扇撞木钟 大制台筹划运钱粮
嫩弱纤细的牵牛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潮湿阴暗的墙角爬出来,用勾须一节一节扒着墙上的缝隙,挺着身子去寻找太阳。在阳光下显示它特有的嫩绿娇艳,墙外早已是春风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虽然是个“倒春寒”,几场无声雨后,春意还是盎然满院。
江南巡抚尹继善今天起得特别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谕:庆复、张广泗已将进兵大营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两路,北路由巡抚纪山统领自松潘向东南挺进,南路由提督郑文焕率领,自理塘向西北夹击。庆复、张广泗亲率中军驻节康定,待南北两路会师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断了小金川与青藏、上下瞻对的通道,成了一个孤岛,即使战事有所不利,只须团团围定,饿也饿垮了莎罗奔。如今大兵已动,北路军粮草缺五万石,南路行军在沼泽地,毒虫、水蛭、蜈蚣渐多。有的地方已经出了烟瘴,急需木叶草、水薄荷、败毒散这些药品,部文转批,请旨照准,“着由尹继善一体采购,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来领取,分发诸军,勿误!”大约乾隆觉得此事重要,特意还在“勿误”二字下头浓浓地圈了两个朱砂圈儿。昨天,尹继善签署手令,开列药单通告,苏州、杭州、扬州及江宁药店,凡有此类药物一概作官价平价收购。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两府衙倾巢而出,务期十日之内采办足额。同时发了八百里紧急文书咨会河南、安徽,各拨库银六十五万两调来南京,以备买粮之需。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在百忙中还抽出一个时辰陪着袁枚、黄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从容不迫地赶回总督衙门,【创建和谐家园】全体师爷、书办,分工安排了两件大事,又接见了两位捐银一万两报效河工的盐商,这才回衙安歇。又知会签押房当值师爷,夜里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来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扰”,一律及时报到内寝。所以勒敏、阿桂、钱度、高恒乃至于小路子来南京,他身在卧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预先知道这些人要来,心中有数,该说什么话自己已经想好了的。所以诸事并不张皇。
尹继善一如平日,在衙后自己宅院练了一趟太极剑,又读了几篇唐诗,带着两个小奚奴径往前院签押房里来。此时天色还在朦朦胧胧,几个正在吹灯扫地的戈什哈见他过来,忙退至道旁请安,禀道:“高大人、勒大人他们昨晚已经知会了当值师爷,吃过早点一道进来。四川来的粮道行走肖路,昨晚没住馆驿,就歇在咱们衙门客房里,一早就过来请安,我们请他在书房候着,大人要见,小的们这就去传。”
“不用了,”尹继善微一忍忖,一摆手便踅进书房。一进门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着了!”话音刚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双手递上手本,报了履历,满面堆笑说道:“卑职其实认得中丞大人。卑职没选出来时候,在军机处张衡臣老相国跟前侍候笔墨,大人进京常见的。”尹继善却想不起他来,含糊地点头笑道:“既如此,随和点好。老兄请坐!”随意翻着他手本看了看问道:”你是店铺跑堂的出身,能钻营到军机处当差,已经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爷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变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儿丰得多。怎么不知足,又化钱选出来了呢?”
肖路见尹继善一脸木笑,心知这位才子总督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佐杂官儿,从袖中抽出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一边笑道:“我出来做官不为钱。要为钱,军机处随便搂把搂把也抵个知府!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儿,我好歹也是七尺长一条汉子,得给祖上争个光儿。”他在外历练有日,已经知道当官的不会自己讲喜爱升官发财,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当下,他顿了一下,将乾隆召见情形说了,又缓缓说道:“就是万岁说的,叫我切实作个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继善听他这番际遇,也不觉改容相待,忙问道:“贵族祖上曾历何职?”
肖路见大有苗头可轧,蹙眉一叹说道:“国朝以来我们没有显达的。杨继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继舍心里咯噔一声:杨继盛为前明万历年间名臣,有名的“三杨”之首,因弹劾魏忠贤入狱而死,声名震天下,想不列对面这个土佬儿竟是他的嫡脉!至此,尹继善对他已是肃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贵族也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这么大的福泽。”他一眼瞟见肖路扇子上“紫芝”两个字落款,伸过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观。”肖路双手捧着递过来,说道:“这是我出京时衡臣相公赐的,我那里还有他专写给我的座右铭——其实,我哪里当得起?还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后,抬举我,我自己再不争气那成了个什么呢?”尹继善打开看时,扇面上既无题亦无跋,正面一幅吴江烟雨图,素面写着几个隶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下注“紫芝”张廷玉的书房名字。尹继善虽没有张廷玉写的字画,但由于公文往来频繁,对他的字迹实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过张廷玉素来不为人写字,荐书更不用说,怎么这个一脸土气的芝麻官独独儿受他如此厚待?心里掂掇思量,口中笑问:“你在四川候补,没听上宪说,预备什么时候到县?你分的哪个缺?”肖路听他口气,心知已有了缘分,在椅中呵腰说道:“还没分发到缺呢。因为金川战事,所有到川候补官员一律补到大营从军效力。我分到南路军,郑提督说我不文不武,命我跟着桂大人办粮秣,这才来了南京。”
“唔,是这样。”尹继善认识郑文焕,不学无术,又爱吊个书袋子充儒将,为此深得总督大将军张广泗宠爱。想着郑文焕那张长长的脸,一说话先使劲咽唾沫的模样,尹继善不禁一笑。说道:“原来老兄现在还没有职事——”还要往下说时,一个戈什哈在书房门外禀道:“勒大人他们来了。大人是在书房见还是去签押房?”尹继善笑对肖路道:“咱们先过去,再寻时辰说话吧。”肖路忙站起身来连连称是,陪着尹继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阶前。只有高恒和他极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众人行了庭参礼,笑嘻嘻上前来,用扇骨儿敲了一下尹继善肩头,说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鱼也不请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还总惦记着我呢!”尹继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鱼是假,想见巧媚儿才是真的。告诉你吧,上个月巧媚儿的娘病了,她回扬州去了。”——因见勒敏几个在听他说话,尹继善忙打住了。偏身让手,请众人进了签押房。又道:“不必拘礼。我们商议军事,闹起虚文儿来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军最要紧的是粮食,南路军急等的是药材,天气一天天见热,不但瘴气,树林子里蚊叮毒虫咬——已经有二十几个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马被银环蛇咬死了。我来前见了庆复相爷,他说:‘你转告继善,二十天以内解毒药运不来,几辈子的交情也都顾不得了,’川北的粮已经从河南调出。”尹继善点点头,又道“药材这边也集中了起来,只是没有木叶。我上次咨文庆复和广泗二位军门,库银还缺八十多万两,如不快点调来,过了六月,我这里就无银可支。这是军费,本不应地方支垫,为了应急权作支应。银子再不运来,我也没什么交情可讲了。”想了想,又补加一句:“江南的药这次是罗掘俱穷了。还要请庆大人、张大人从云贵再采办一些。军用是一说,不能误,民用的药也不敢误得久了。万一传疫、或者发生痢疾什么的,岂可掉以轻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银子的事且请放心,户部拨出六十五万两,已经运出七天,现在只怕已经快到信阳府了。还有十五万,皇上有旨从海关厘金里头出,也不干碍两江财政。只南路军粮食、药材,务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内运到军中!中丞,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继善眉头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张广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将,目无下属,同级官僚也时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师溃败,只有他全军而返,允禵、年羹尧青海大捷,他掳敌最多,云贵平苗叛,更是独当一面声震朝野。除了圣旨,其余于他都是“狗屁”。庆复也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自己称号叫“金枪头”宁折不弯,雍正年间为委派一个河工小吏,和皇帝争得面红耳赤,到底还是按了他的主意办。譬如班滚的事,低头服输,顶多不过落个革职处分,不用许久,依然起复了,偏偏顶着死不认帐——这一相一将都拗得像头驴,如今搭在一处,能办成事儿么?思量着,说道:“想必这是庆大人的钧谕了,不知张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庆大人发令时张军门也在场,没有别的指令。”
“很好,我当然不能违命的。”尹继善笑道:“我的药材已经集到了燕子矶码头。就请老兄亲自押送到金川前线。”勒敏不禁惊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从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了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深沟,有的地方泥石流流过,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荫的路上还是冰封雪冻。化雪水寒彻骨髓,山麓向阳一面则丽日艳阳,烘热如夏,不少路面被水冲得连个影子也没有,空手骑马走一趟尚自心惊,何况指挥千万马匹,如何能按着军令克期把粮食运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说道:“勒三哥只是把庆中营的指令传达了。我是个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里揉沙子的,说直白了,十天送到军中,简直是胡说八道!谁能一个月运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们遭遇了这种顶头上司,也是没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过请中丞担待我们一二罢了。”尹继善笑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就离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恒兄筹办这事。”
高恒不知在想什么,一直迷怔着出神,听尹继善点自己名字,吓得一怔:“我?!”
“对了”尹继善嘿然而笑,“庆复此举,其实是不知道路艰险,并没有报复杀人的心。他的女儿是你的嫂子,你又兼着半个钦差身份。庆复这人我知道,刚愎是刚愎,却胸无定见。刚才我问,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张广泗下令,那就另当别论。你随身带十几驮成药星夜赶往,我的六百里加紧咨文也就到了,他们惹你这个国舅做什么?这是一头。另一头说,你是从山东通政上头调来,专门辅佐我筹措各路粮饷的,这趟差使虽苦,却是绝无危险,身为方面大员,千里跋涉烟瘴,送药劳军,亲赴接敌营盘……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欢喜?这是兄弟替你算出来的一笔帐,你觉得如何?”
高恒已是喜得笑逐颜开:山东剿匪,我身历前敌;征讨金川,我又身历前敌!满洲亲贵有哪个勇敢似我的?!功劳自不必说,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驾,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遥远艰险,他心里又是一沉,拍着椅把手哂道:“亏张广泗打老了仗的,庆复也在川西南好几年,只晓得看着地图瞎比画,这种蒙瞎驴的仗,能打得好么?”他顿了一下,又对尹继善道:“我自个忙不过来,给我派个帮手。”
“这个——”尹继善抚着下巴沉吟片刻,转脸对肖路笑道:“我看劳烦肖老兄陪高大人走这一趟差吧。你在云南杨名时跟前侍候过,也走过这道儿,高大人还是头一回。你跟着一路照顾些细务,大面儿上还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说道:“这没说的——这是中丞的抬爱嘛!不过我的职分还在四川那边——”他没说完尹继善就笑了:“这有何难,我行文四川,调你到江南来就是。既肯从军办差,我先挂牌子委你知府衔,带职投营效力,差事完了愿意改武职还可升官,愿意文职,我给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补。”
肖路眨巴着眼听完,已知是张廷玉那面大旗见了效,仰着脸呵着腰阿谀笑道:“谢中丞提携奖掖!谢中丞提携奖掖!云贵川的道儿来回我走过四遭。准侍候高爷平平安安到康定!”尹继善虽说处事圆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与得好,但谁都知道他是个风流名士,眼见肖路不尴不尬的丑相,居然投合了尹继善的缘分,都觉纳罕。尹继善虽面儿上嬉笑,心里也厌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张廷玉怎么会看上这位活宝。
尹继善见大家不言声,也觉得对肖路的重用有些过分,笑道:“肖路是贺露滢、刘康一案里的人,没读万卷书,万里路是走过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后头的粮食催运就要偏劳勒三爷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芜湖,请阿桂来办,可以先到安庆去见安徽巡抚卢焊,六十五万两白银从河南调拨,那是邸报上的幌子,其实是从河工银子里腾挪出来的。无论如何,请桂兄平安运到南京。江西一路请勒老兄辛苦一下,从南京藩库提十万银子,还有五万斤盐,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丰年,他们自愿送十万石红米,你再解回南京。南京的细米要送康定,没有红米顶着,粮价就要涨。”因见勒敏微笑,尹继善又道:“这是经济,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没有闹过粮荒。江西‘一枝花’匪众虽然打散了,残党余孽已逃往山里,你若掉以轻心,被人劫了王纲,就笑不出来了。”
“我不是笑差使轻松。”勒敏忙正容说道:“大人勤劳公事思虑周详,不能不令人佩服!这十万银子并不是正项里出来,要放在河南孙国玺手里,也舍不得拿出来资军,不知怎么藏着掖着呢!”尹继善笑道:“再藏再掖也变不成我自己的。总督不能世袭,也不是我的祖父事业,实话告诉你们,这都是李卫创下的制度,一条秦淮河,仅夜度缠头税抵得上一个中等省份呢!”当下众人又说了一阵话,有些细务尹继善又谆淳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恒拖着,等阿桂、勒敏上马辞去,方才说道:“明儿一早我走路,今儿要好生乐一乐。此一去千里,烟瘴弥漫,回得来回不来还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儿,由我作东,一起玩他个通宵如何?”
“你是说去风彩楼?”尹继善一笑,“舍不得巧媚儿?干脆赎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员不得携妓狎游,这可是圣祖爷那时候就订下的规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丢人现眼的,还挨处分,合算么?”高恒笑嘻嘻听着,说道:“要赎得起,我能不赎么?上次一开口,那个骚老鸨就要五万‘养老钱’,我估着没有三万,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连屋里用的鸡毛掸子她还要数数有几根毛呢,哪里瞒得了她!你说犯规矩,这倒无碍,上回和亲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钱度他们拿住,扭到九门提督衙门,刘统勋一本奏进去,旨意下来,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几个钱,也不过鸡毛掸子打坐垫儿,叫外人听听音儿罢了,这点子风流罪过,我还承受得起。”尹继善笑着还要说,眼见钱度从仪门大柳树下一步一踱过来,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算着你今早一定要过来的,怎么这早晚才来?”
钱度一眼瞭见尹继善和高恒站在签押房前说话,忙趋步过来,打躬作揖行礼,笑道:“昨晚几个朋友在驿馆吃酒到四更天,这阵子还头疼欲裂呢!我来有一阵了,听说他们几个在,你们必定商量军务,没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树下头沿湖看景致等着——高爷你们说我什么来着?”尹继善笑道:“说你拿了和亲王世子的事呢!”钱度拍掌打膝笑着叹道:“其实他要灵醒一点,在一点红那里当场认了自己身份,打发几两银子,会有个屁的事情!偏偏说是选官,又说皇商,驴唇不对马嘴,就被拧到了九门提督衙门——说是我拧的,那可真抬爱了,九门提督衙门的阎王是延清大司寇,我虽不是牛头马面,顶多是个判官罢咧!”尹继善指着钱度笑谓高恒:“现在升为云南铜政司掌印官了,这差使你别小看,比你的盐政肥得多,权也大,有就地正法权,地方不得干预!你赎那个巧媚儿不是没钱么?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钱度笑道:“我就是个邓通石崇,也只是给皇上看库的奴才,钱虽多,一分也没我的。我来见中丞没有要紧事,向南京铸钱局要几个浇铸工,还要几个画图指挥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开铜矿铸钱的门道儿,身边没有懂行的,下头那帮子滑贼卖了我,说不定还要我笑着掏腰包呢!”高恒道:“你要人那还不容易?山海关盐道上我有几个盘帐老手,现在跟着我,你要用就带了去!”钱度口中嬉笑,心里打着主意,说道:“我要懂冶铸的行家,不的叫那里的人懵了我去。算帐的人我带的有,我自己也能来两下。”笑着、看着尹继善等他回话。尹继善笑道:“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铸大匠履历开出来,名单送给你,由你自己选,不过各样人才不能超过三个。还有一条,我江南库里三十万贯铜制钱绳都朽了,已经上了铜绿。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库里的钱换成新的,旧的由你给谁,赶紧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样,我有本事治你!”说罢一举手便踅了回去。
高恒在钱度跟前碰了个软钉子,见尹继善已经回去,一转脸见肖路还站在仪门外等着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驿馆,把文书整理一下,该缴的缴到总督衙门文书房,该烧的烧了它,带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矶码头。今晚我们就住在燕子矶,天破明咱们就走路!”说罢转身便走。钱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摇着他肩头笑道:“高爷您是生我的气了!听我譬讲嘛——”高恒哂笑一声,抬脚便走,口中道:“我没生气,你也不用譬讲。大约你是想,我给我手下人谋发财门路才找你?你听说没听说,‘一木二盐’?一个山海关道,管着东北木材内运,管着几十个盐场,想发财用得着寻你?实话说吧,我没那个发财心,我下头的人也一样!想着云南铜矿上万的工人,一个铜政司新建衙门,比着道台大些儿,比着巡抚小点儿,用人的时候,送你那里,几年后能给他们保个官儿出来,你就疑到这上头,我竟枉操了这片好心!”
“我是师爷出身,懂得这里头的情弊。”钱度一身轻松,满脸诚挚的笑容,和高恒并肩出总督衙门,口中娓娓说道:“铜矿是做煞子的?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呐!一接这旨,我家的门槛儿都被踢破了,都是荐人的,从王爷到部里朋友围住我那四合院。我一听‘荐’字头就涨得有大!”他打了个寒噤,“高爷,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我这个官在底下看,是个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满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麦地里的兔子,一轰就是一大群……”说到这里,高恒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晓得你难了还不成?”钱度摇摇头,仿佛口中含着个苦橄榄,笑道:“爷既然体谅了,这事该办还得办,跟我过来在书房招呼文墨的事儿,两年下来,我准能保他们落个功名!”
“好,爽快!”钱度老于世故,一纵一紧轻巧地来回一揉搓,打发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点子不快早已丢向爪哇国去,一拍钱度肩头,笑道;“我明儿出远差,咱们一道儿到风彩楼去疏散疏散!”
当下二人各回官轿,在轿里换了便衣。高恒穿着月白洋布袍,洗得洁净如水;腰间勒一条绛红带子,脚蹬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白净瓜子脸,配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显得格外潇洒飘逸。钱度却另是一种作派:酱色湖绸夹袍上套着一件黑缎面巴图鲁背心,都是簇新没下过水的。脚下穿一双又厚又结实的“踢死牛”双梁纳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间灰白的卧龙袋旁吊着个绣花滚边的槟榔荷包儿;发辫倒也齐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脸;加上头没剃,黑茸茸的前额短发有半寸氏,还略略谢顶。他本来就老相,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窝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脱儿仍旧是个师爷!铜政司在外开府建衙,比藩台有钱,比臬台有权,好歹也得端起点官体来呀!怎么一味这个打扮?”钱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戚,我仍旧是个师爷,再说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爱俏,老鸨爱钞,你可要吃亏了。”
二人也不坐轿,一路散步转出清凉山,又踱到桃叶渡、老城隍庙一带留连了一阵子,品尝了什么怪味豆、云片糕、冰糖葫芦……还一人吃了一小碗凉拌粉皮黄瓜,待到秦淮河畔时,已是天将黄昏。正是春日渐长时,秦淮河边柳绽鹅黄,白絮如雪,一弯碧水清澈可见游鱼,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在潺潺流水岸边,女孩子们揎袖挽裤,【创建和谐家园】着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阶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莱,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叽叽咯咯大说大笑,还有的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曲儿。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雕梁画栋丽色纷呈。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肪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金陵王气黯然收。”高恒兴奋地望着一河的繁华胜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闻闻这花香气、脂粉气——没了王气,色气可更盛了呢!这都是李卫倡导的。熊赐履当年给圣祖上折子,请禁秦淮烟花。明珠说,一条秦淮河的税,顶得上湖广一省的捐赋,就作罢了。李卫来当总督,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他就是靠这个还清了江南官员亏空的。”因见钱度发怔,问道:“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钱度是师爷出身,先头跟田文镜当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别说府县官,就是三司衙门,连叫堂会的也没有,生怕别【创建和谐家园】劾,更无***逛窑子的——田文镜十分冷酷,官员们犯这个忌,他见一个拿一个,从没有手软过——后来在京城,他又跟了刘统勋。刘统勋虽比田文镜近于人情,那份铁面无私,似乎更难触犯,也不曾沾惹过八大胡同之类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见外省如此宦情,一来感慨,二来有“头一回作贼”的虚心。想独自回到驿馆,又怕得罪了高恒,也有点舍不得这里的胜境,因而心里迷惆一片。听高恒这么一招呼,钱度才猛地惊醒过来,说道:“哦——哦——我嘛……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云南铜矿几万工人,散处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后不管了,铜政司原先又没有这套人马,叫我怎么着手——”
“得了吧你你!”高恒哂笑道:“你是想吃鱼又怕沾了腥!告诉你,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大员淹死在这条河里的呢!什么时辰倒霉的也是小官。亏你还是个师爷出身!”钱度嗫嚅道:“王法平等,虽是官样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给人看看的。你说的也不全对。”高恒笑嘻嘻说道:“比如这河水四尺深,这叫‘法度’,对谁都一样。你个子高过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没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圣人制法原本就为下愚而设的。如果士大夫与庶民都‘平等’,谁还去尊崇孔子这个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恒中堂,他忠于朝廷皇上没有二心,不搂钱,文的武的都能来两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摇身一变,成了中堂宰相!——那些穷秀才,巴着三年一考,举人、贡生一—进士,州县府道兢兢业业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错,还得政绩卓著,苦巴巴熬尽了油,有几个能到他那一地步儿的?想想仍旧是个不平等!你常去傅恒府,见他书房里挂的那幅字儿么?”他略一沉思,用手敲着脑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春雨照离魂。
凭将别后双红袖,记取东风旧泪痕。
吟罢笑道:“傅六爷的风流才调,戎马倥偬间还能和女贼娟娟偷情儿,万岁爷晓得也只是一笑。这一首可不是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里南京头号女侍书笑雪姑娘赠给傅六爷的,六爷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问我,我支吾着说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气你知道,当场捣着我头骂‘鼻子里插葱,还和我装象呢!我要不打听个八【创建和谐家园】九,就敢来问你?”
钱度听了,笑着还要问时,上游一带萧歌篁曲,一艘画航轻摇飘然而来,船中间灯火辉煌,倩影绰约,一曲媚歌顺风飘来:
香舟归去银灯掌,绣户轻珠网。拂尘拭镜见颜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窝。薰香呼婢嗔他懒,怒语因郎软。背灯微笑转秋波,试问那人,今夜竟如何?
软语浓艳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轻轻唱道:
烛影花光耀锦屏,翠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偷觑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属轻轻,牙根时度一声莺……
唱着,那肪已渐渐驶近,听着航中似乎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兰麝馥郁流香,佩环丁当作响,钱度已是听得神痴若醉。高恒一眼瞧见米黄色西瓜灯上亮着碗大的“凤彩”二字,喜得眉开眼笑,跺着脚叫:“曹妈妈,曹妈妈——我是高永!快靠过来,靠过来!”
“是谁呀?”
灯影闪烁间,钱度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舱中探出身来,觑着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认出来,笑道:“是高大郎!从北京贩磁器回来了?——船靠过去!”钱度小声道:“怎么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恒也小声儿道:“这里又不是在家,哪有那么多的实话?逢场作戏嘛!”因见跳板已搭了过来,便拉了钱度一同上舫。钱度看那曹氏,虽说称“妈妈”,却也风韵楚楚,上身穿一领蜜合色枣花高领春衫,下身罩着石榴黄裙子,刀栽鬓角,头发梳得光可鉴人,鹅蛋脸儿上眉黛含烟,翘起的嘴角边还有深深一个靥窝。高恒一上舫,二话不说,先搂着“妈妈”就亲了一个嘴儿,却被曹氏娇嗔地推了一把,几乎倒在舱板上,逗得众人前仰后合大笑。
“大郎上回来多腼腆,现在越来越不老实了!”曹氏笑道:“这一年多你钻哪里去了?叫巧媚儿一想起来就伤心!上回有人去天津卫,照你说的地方去寻你,不但没那个字号,连那条街也没人知道——你大爷敢情是个骗子,骗我们这些没脚蟹么!”高恒捉住她双手只是不放,嬉皮笑脸说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么一来就遇着你了呢?巧媚儿想我,你不想么?”曹氏啐道:“越来越疯了,没瞧瞧当着客人,好意思么?”
高恒这才想到钱度,忙向众人介绍:“这位钱爷是做过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经弃官经商,两广两湖几十处码头都有他的商号。他可是当今一个邓通呢!不过,当官当了半辈子,却有个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谢世,百无聊赖,我带他一道出来散散心。你们可得好生侍候着。”一席假话被高恒正容说来,弄得钱度手足无措,涨红着脸连说“不敢”,早有两个婆娘上来攀项拉手,拖着他一同到后舱去了。
www.xiaoshuotxt.com/tXt|?小说天堂
14 高国舅夜逛凤彩楼 易姑娘败走浮石山
高恒、钱度一上画舫,那舫立刻从来路逆水驶回。钱度这才知道,这舫是专门在河上游弋招客的,接到客人立即再送回凤彩楼。钱度初到行院,被一群女人围着,拘束得浑身冒汗,此时离得近,仔细端详那些女子,虽然个个体态【创建和谐家园】,却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色相已经凋零,浓沫艳妆遮不住额前眼角的鱼鳞细纹。虽然亲切得搂肩摩背,只觉得脂粉香阵阵袭来,熏得人头晕,却吊不起情欲来。高恒却是如鱼得水,丢了这个搂起那个,摸摸这个【创建和谐家园】,亲亲那个的腮,人人都是他的“小亲乖乖”,又笑着对曹鸨儿道:“巧媚儿呢?怎么不见?——这院里都变了样儿了。那边草坪上起了好高的楼,叫什么名字呢?这楼上楼下都油漆装饰了,得多少银子!可见你们生意好。”
一个女子端着酒杯,拧着高恒脸蛋给他灌了下去,笑道:“就巧媚儿好吗!我们就那么惹爷的厌么?今晚我偏就要陪爷。爷自己品品,是巧媚儿好还是我的好!”“成!”高恒脸上放着红光,“再拉上曹妈妈、巧媚儿,咱们四人同榻,来个三英战吕布,卞庄刺三虎!”说着一把拉过曹鸨儿,将一锭五十两元宝向桌上一墩,又拉那婆娘坐在他腿上,问那婆娘:“你不是‘一沾酥”翠姐儿?你是好的!曹妈妈自己就叫‘操妈妈’——我也尝过,今晚和巧媚儿比比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呢。越是这样的,倒比黄花女儿好玩儿……”
钱度听他们说得越发不堪入耳,装作方便,踱了出来,仔细看那凤彩楼。这凤彩楼果然收拾得整洁华贵:四面竟没有院墙,全部都是两层歇山式红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楼上楼下廊边都装着红木栏杆,新近才油漆过。廊檐下吊着各色彩灯,晃得满院流光溢彩。大小丫头,有的端茶、有的送酒,迈着细碎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酒香、肉香、脂粉香到处飘荡。楼上一个王八头儿忽然高声叫道:“巧媚儿姑娘来了!”两个总角小丫头,搀着一个女子从楼上西南厢一间房中走出来,轻盈的步子走向北房。珠帘响处,高恒已是笑着迎了出来。说笑着簇拥着那女子进北房。北房立时又是一阵哗笑言语,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钱度刚转身要上楼,忽又听见“哗”的一声,似乎打翻了水盆子,一个男人粗声骂道:“你这【创建和谐家园】!浪着思量什么野男人?好好的一盆水也会弄翻了,这屋里刚铺的毡毯——你看看,你看看!——污成什么样儿了?”他似乎踢了什么人两脚,一个女人用手帕捂着脸,蓬着头夺门而出。兀自呜呜咽咽,哽得脚步都踉跄不稳。钱度不禁一怔,正要问,那个男人穿着大裤衩子,上身打赤膊,追了出来,抓住妇人发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压着嗓子恶狠狠骂道:“贱蹄子,谁叫你不肯接客,老子就是要熨平了你!”接着又是一脚,踢得那女人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在钱度小腿上,挣扎着爬不起来。钱度见他如此欺侮人,横着眼盯过去,说道:“你怎么这样横?瞧她这身个儿,经得住你踢么?不怕吃人命官司!”
“回您老的话,”那人瞥了钱度一眼,立时便变成了笑弥勒,“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干爹,这是我们自个家事,客人您请随喜——她是我们前年买进来的,别人十六岁就接客了,偏偏她犟得很,十九了还不肯开脸,我们开行院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又不是义仓孤老院,就这么干养着她,怎么成?”
“当初买我的时候,说好的只卖艺,不【创建和谐家园】!”那女子躺在地上仰着脸说道,“你们这凤彩楼是恶霸地狱!大爷呀……”她绝望地盯着钱度,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们欺负我不识字,写了一张假【创建和谐家园】契,逼着我接客过夜……我弹曲儿唱歌儿,没少给他们挣钱……”她抽抽噎噎地哭诉着,曹鸨儿已经下楼,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发整衣,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劝慰:“芸芸呀,我跟你说过多回,别沾惹王福祥那个老龟孙,凡事离他远着点……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赌输了,又吃得像醉猫似的,没事不拿你撒气找谁去?好了好了,快回房里……”她转眼照王福祥“呸”地啐了一口,说道:“你瞧瞧你那副鳖样儿!除了【创建和谐家园】还有什么能耐?还不滚进去挺你的尸!就这么竖在这儿现眼!”这才又换过笑脸,对钱度娇声道:“钱爷呀……快上去吧!高爷他们出彩唱曲儿呢……我安顿一下芸芸,就过来陪你们。”
此时芸芸立在柱子旁灯下,钱度打量她时,瓜子脸,细腰身,体态是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还有几个雀斑,颜色不很惊人。钱度说道:“你们开这院,图的不就是钱?她唱曲儿挣钱不也是钱?这么作践她,将来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曹妈妈,你甭和大爷我作这个象生儿,给这个芸芸开脸是多少价,一年的包银又是多少?你开个价儿我听听。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瞧钱大爷您说的!我可是当自己女儿看芸芸的!”曹氏红了红脸,媚笑道:“爷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赚这个钱,您出个本儿,连开脸在内,总共一千五百两!爷台您要是手里紧,我还可再放一点价!?”“一千五就一千五!”钱度爽快地说道:“走,芸芸,咱们上楼去!”
“不……”芸芸闪眼看着又黑又瘦的钱度,又果决地说:“我说过,不【创建和谐家园】!”话音刚落,便听王福祥在屋里又吼道:“你个死妮子,皮贱!”
钱度一口便打断了王福祥的话,“你不过是个王八,很贵重么?——芸芸,我可怜你!不要买你身子,只买你个平安,三两日里我就要去云南。陪我唱唱曲儿,好么?”芸芸这才认真打量钱度一眼,见他忠诚厚道,满脸的本份相。畏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道:“那……我跟你走……”那曹氏早就笑吟吟走过来,竟亲自扶着芸芸拾级上楼,温言细语地说:“你跟了这位钱爷,可真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如今你是钱爷的人,谁敢再难为你,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头,进了我们这行里头,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寻个好人家从良么?你合了钱爷的意儿,这可是皇天菩萨……”好话就说了一车。
三人说着话走进北楼正间,却见靠东墙一溜坐着四个女子,手里拿着笙篁笛萧,一个淡妆女子偎坐在西墙高恒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儿。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绸,滚着梅花银线边儿,一舒皓腕,雪白晶莹,手指纤细如削葱,鹅蛋脸粉里透红,艳【创建和谐家园】人。若论身条儿,比起芸芸来却胖了许多。巧媚儿只向门口瞥了三人一眼,低头勾那琴“咚”地一响,东边四人忙奏和声。巧媚儿放开歌喉唱道:
酴醇架后,鸿影翩来,骤觅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绣,墙边瞥露裙纱,牵衣争道无差,却听雪夜高叫,乌云落满桃花!
“好!”高恒双手高举鼓掌喝彩,众人也都轰然叫妙。曹鸨儿叹道:“咱们南京,二十年头里的金嗓子是陈莱娘、蔡玉韵、尹惠姐和柳湘莲,我都听过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断玉,无论远近,曲儿字儿都似从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脏六腑都搅得烘烘价热!巧媚儿今儿唱的,只是底气有点不足,二十年来是没人比得的。”高恒便笑着招手道:“老钱!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来了——快来入座,罚酒三杯!”又笑着对芸芸道:“怎么,动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点比不过这位夫子,怎么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说着便伸手摸芸芸的脸,却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经点!我不爱小白脸儿么!”惹得众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经就正经——”高恒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儿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几手叫我们开开眼!”芸芸这才回嗔,微笑道:“这还是个礼数。”遂从墙上摘下琵琶,略一调弦,清冷之声顿起,四座肃然,听她唱道:
红尘小谪,恨今生误了玉京仙宇,回首红楼繁华梦,勾起柔情万缕。汲水浇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钗曾聚。万竿修竹,潇湘风景如许,颦卿颦卿,我亦为汝惋惜……
高恒听得眯着眼,手按拍节,钱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开眼问道:“这唱的是《红楼梦》!你居然见过这书?这歌词又是谁写的?”高恒也道:“怪道的,听着耳熟。‘颦卿’不就是林黛玉么?我在傅六爷家见过,连抄本他都舍不得借我看。坊间又没有这书,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缘份?”芸芸抿嘴儿笑道:“你们说的‘傅六爷’不就是当今正牌子的国舅爷么?满口都是谎话,说是什么生意人,又是什么皇商——掉了底儿了吧?我看你们也都是官儿吧?——这词是罢了官闲居的一个老探花写的,叫刘啸林,从他那儿我借看过几卷《红楼梦》抄本儿,实实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书。何先生在这里留了几首吟《红楼梦》人物儿事情的诗呢!”说罢,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挥五弦,裂石穿云地又唱道:
血泪迸红雨,名士多愁工寄托,拼为佳人辛苦,痴忆茫茫,空花草草,且自调鹦鹉,问谁相与,回肠转出凄楚……
“这是咏黛玉的葬花词的……”她轻吟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呆呆的,竟自迸出泪花来。
巧媚儿眼见芸芸一出场便占了先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摇着高恒肩头道:“天不早了,咱们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会,还拍手叫绝呢——叫芸芸陪钱老爷吃他们的合欢酒,我给你唱体己儿曲子!”
“好好!宝贝儿,冷落了你了……”高恒拍着巧媚儿的手,正要起身,见自己的贴身长随贾四匆匆走来,便问:“什么事?”
“回老爷话,”贾四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南昌老茂栈刘掌柜的从漕运上过来了二十船盐,一路都没事,到南京海关叫关上的吴守备给扣住了。他们没带盐引,关上要全都没收,没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这才暂押着没有抓人。他们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无论如何请老爷走一趟……”高恒道:“这用得着我亲自去?带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们出来,回头把盐引补上不就结了?”
那贾四连连答应,却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来了两个司官,在驿馆坐等老爷一一”“你告诉他们,”高恒截断了他的话道,“我明儿一早就离南京到四川,已经不管这里的事了,请他们回步。”贾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奴才说了,一个黄大人,一个葛大人,坐着不走。说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库银没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隶藩库共调了六十五万两银子在石家庄,要密运四川。怕路上出事,圣旨叫老爷亲自主持押运,请老爷即刻北上,到凤陵渡接银子……”
“行了行了!”高恒愈听心里愈烦:这么机密的事,这杀才当着【创建和谐家园】们在妓院里就全兜了出来……一边起身整衣,一边骂道:“你只说‘有旨’不就够了?穷唠叨你娘的没完!”又向曹鸨儿、巧媚儿等人歉意地一笑,说道:“我就是个官,这回再也瞒不过了。你们陪钱爷说话儿吧,过些时我再来……”说罢匆匆去了。那一群鸨儿【创建和谐家园】都送他出去。
钱度见高恒突然离去,心里一阵慌乱,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对芸芸说道:“这一张是二百两,我给你的体己,这是一千两当作赎银。明儿我再送过来五百两给你妈。好好歹歹你不至于再受那些腌臢气了……我也要走,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那芸芸用泪盈盈的目光盯着钱度,良久,突然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问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只是可怜我就这么花银子……看不中我么?”
“哪里的话……”钱度越发局促不安,结巴着说道:“这要自个儿情愿。我这把子年纪,也长得丑……再者,我也不惯这里的场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滚了出来,搓弄着衣角拭泪泣声说道:“一个女人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挑人的去处?把我赎出去……三千两银子就够了——我做一手好针线,给你太太当奴当婢……怎么都成……”她突然下了决心,起身扑在钱度怀里,温声说道:“今晚……你别走了……”
钱度拥着她,用手轻轻梳着她的秀发,头晕乎乎的如在梦中。正要说话,那曹鸨儿一掀帘子进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送客这一霎儿,白牡丹就会了吕洞宾——秀英,兰彩儿,英姑……过来吃他们的合欢酒!”于是众人便一拥而入,屋里顿时又是珠摇翠晃,芳香流溢。让人叫巧媚儿时,来人说,“姑娘乏了,明儿过来给姐夫姐姐贺喜……”
易瑛一干造反义军在山东聚众不成,筹粮失利,一败于黑风寨,二败于桑桥,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草坪又遇当地土匪强袭,虽然勉强胜了一仗,却是立脚不住。清点人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里边还掺和着刘三秃子黑风寨的十几个人。和众人商议,有的主张杀回山东,官兵既在那里得手,此时决然没有防备,燕入云主张从豫东先进大别山,再到桐柏山里扎根休养。胡印中原是刘三秃子部下,已经生了嫌隙,此刻处境尴尬,什么也不便多说。刘三秃子是被官军逼着裹携进来的,他虽匪性凶残,心眼儿也还够用,知道一离开易瑛,立时就要落入天罗地网,只是一味地巴结易瑛、燕入云等人,生怕赶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么见识来。皇甫水强却认为豫东大平原无遮无挡无粮无草,不到大别山就会被官军发觉围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里盘一处寨子扎住根,稳住了再徐图大计。不料在攻打钻天岭时,又遭官军突袭。刘三秃子见兵匪合一夹攻上来,乘机内讧,要杀易瑛。一夜烂仗打下来,易瑛连夜败退到浮山女蜗娘娘庙,检点人数时,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马匹、银两和干粮丢失得精光。
此刻夜阑更深,女蜗娘娘庙翘翘飞檐,静静地矗立在藏蓝色的晴空里,浮山顶上,一钩弯月将惨淡月光洒落下来,依稀映着坐在白石阶上的这群落难人。那群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庙门东边廊下避风处,有的鼾声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易瑛和乔松、雷剑则在庙门口相互偎依着,谁也没有说话。乔松胸前受伤,半躺在易瑛怀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雷剑吊着左臂抱着剑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着头不言语。只有强劲的山风时而呼啸着掠岗而过,发出呜呜的哨声。
听着乔松已经呼吸均匀地沉沉睡去,雷剑趴在腿上不再动弹。易瑛轻轻放下她们,解下身上披风给她们盖上。迈着疲困的腿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铺人。虽然容颜娇艳,仿佛二九少女,其实已经年过四旬。在她记事时,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后谢世。六岁的易瑛就以讨饭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静空见她可怜,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无色”。每日照顾庵中香客上供的馔果、香火钱。另外作些洒扫庭院、开门闭户的杂活。她名叫“无色”,但人却越长越娇媚,一双纤手皓腕洁白如玉,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脱脱鲜灵灵地令人一见忘俗。别说桐寨铺的人,就是过往的京华权贵、两江大贾也常慕名驻足,借口“送香火钱”,来庵里一睹芳容。有些人肚里还打着糟蹋菩萨的念头,三天两头来搅扰。
康熙五十九年静空圆寂,临终拉着她的手微声说道:“我问过观音多少次了。你不是这庙里人,你另有正果。孩子,当初收留你为你年纪小,无家可归。如今我去了,你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你听我说,不拘怎样,有个好人家,你还俗嫁了吧——这是你的命!”
果然静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难过了。她身上常常带着剪刀,上午辰时开门,下午申时关门。一干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常来庵中厮混,到晚间丢砖撂瓦甚至撬门砸窗,吓得她终夜心惊肉跳,终日神思不宁,有时呐呐自语、有时无端哭笑,落了个半疯半癫的症候。见她动不动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时无人敢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