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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凑趣儿带劝慰,太后己是转悲为喜,笑道:“这可是人家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姊妹们见面儿少了,这些体己话又只能跟你们说,一说开就又收不住闸儿。皇帝的体面是第一要紧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昼说,上阵还得父子兵,打虎靠得亲兄弟,他这亲王跟别人可不一样儿,叫他想办法把许家那狐媚子打发得远远的,撕掳开了不叫他们再见面儿也就完了。”耿氏忙道:“这容易。姓许的如今在国子监,冷曹衙门儿,放他个道台什么的,走得远些,也没有个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没个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没有挽留的理。”几个人听得都笑了,却见养心殿太监头儿王智用黄袱面儿盖着木条盘,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进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见皇帝,隔窗命人唤他进来,说道:“见你主子爷的么?他到坤翊宫去了——你托的什么稀罕巴物儿,我瞧瞧!”
“老佛爷吉祥!”
王智两眼笑得一条缝儿似的,把条盘放在炕上,就地打了个千儿起身,轻轻揭开油布,说道:“这是欧罗巴洲一个天主神父叫玛德格林贡上来的,皇上已经过目了,说端进来给老佛爷瞧瞧。老佛爷喜欢的话,就留下来用。”
太后看时,天鹅绒衬底儿上,摆着二十多个做工极精的玉饰,都呈环状,十几把犀牛角木梳,十几个金十字架,晶莹明亮躺在里边,二十块金壳怀表悬着银链子放在盒边。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给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余的交宫人收了,又取了三块怀表赏给太妃,想想,又给耿氏加了一块,叫她“带给昼哥儿,他在外头匆事,离不了这个。”又打开另一个木盒子看了看,里边装着一块黄中带黑的生土,盯着眼看了半日:“这物件我不认得,作么子用的?”
“这叫【创建和谐家园】,”王智一旁笑道,“罂粟花儿炼出来的,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掐上指甲盖一点点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过了量。”太后点头,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间“那环子做什么用?做耳环太大太重,做锅子又太小,谁的手那么一点儿呢?”伸手又去揭那纸盒子,王智忙替她打开纸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环,外国女人耳朵结实,不怕沉的……”打开盒子,里头面儿上一张西洋画,画着一位坦胸女郎,身着长裙,韶颜稚齿十分秀丽,一双碧蓝的大眼带笑地凝视着什么,最显眼的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流金软丝般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太后端详那画儿,说道:“身条儿是不必说了,脸盘儿也耐看,怎么就节省得这样?再敞一点,两个【创建和谐家园】不就都露出来了?倒是这头头发,是稀罕物儿。”她伸手去盒中抓出物件一看,竟是个假发套儿,和画儿上的颜色一样,不禁“哟”地一声,惊讶地叫道:“这假发你们瞧哎!软绵绵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样啊!”举起端详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发,孩子气地一笑,顺手将假发套在李氏头上。
李氏身着旗服,脚蹬花盆底儿,头上套了这假发,金黄灿烂地披泻下来,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满殿人瞧着都开心大笑,齐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儿和太后一道叙家常,心里都觉舒适顺畅。齐氏拍手儿笑道:“洋姑娘跑我们宫里了!可惜衣裳不对,年纪也不对。真的将来万国冕旒朝天子,得见见外国福晋,我们一处陪老佛爷耍子,那该多么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这个满好看呢!”
“还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焕发,转侧身子自赏着,说道,“若到宫中走一遭,不叫侍卫们当妖精拿了才怪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太后见还有一本画册,兴致盎然地取过来,笑道:“这必是好的,看看!”三个太妃和几个得脸的宫女也忙凑了过来。不料太后一打开脸上就变了颜色。原来这画上画着一个男人正在掷梭标,使着劲、努着力、眼望前方,却是浑身上下【创建和谐家园】,双腿下那玩儿也吊儿郎当垂着……众女人霎时间都红了脸。太后也觉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画儿一眼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张画的是个女人,斜倚在秋千儿上,也是寸缕不着,赤条条仰着身子,一头黄发从肩头一直垂到腿间,帮了她遮了丑。
“这些洋鬼子吃饱了撑的!”太后呻道:“专捡没意思的东西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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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贤惠皇后因病得喜 风流天子为国断情
乾隆心里惦记着皇后的病,带着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翊坤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宫里,不似慈宁宫那边清静,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乾隆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皇后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皇后的正寝大殿,却见秦媚媚和棠儿一边一个扶着皇后,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闪眼瞧见了乾隆,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棠儿和秦媚媚便忙请安。
“起来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儿,俯身对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昨个儿好些,两颊上也带了些血色。还是肚疼、周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医也换了——吃郎钧儒的药不对么?——别动,就这么半躺着——秦媚媚,把那个喜鹊登枝枕头取过来,给你主子娘娘垫在头下边——笨!要这样垫,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儿,垫实了就不用使劲了,瞧好么?!”秦媚媚喏喏连声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后就这么给主子垫!”几个女人见皇帝这么关怀皇后,心中不免有点醋意,相互对视抿嘴儿一笑。
皇后舒适地半躺在炕上,见丈夫斜身偏坐凝视自己,满眼都是关切爱怜之意,心中感动,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前些时好像是吃药吃反了,昨儿格外不好。昨儿晚间我还在想;我曾说过我若好不了,请皇上赐我‘孝贤’的谥号,不晓得还记得不记得?今儿换了大夫,是老贺孟顺的儿子进来看脉。上午吃了一剂他的药,就觉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剂,觉得肚里那种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医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药也是要讲究缘分两个字的。”乾隆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何至于如此?就想到谥号上头去!听朕一句话,凡事多往好处想。怎样保养,进什么膳,怎么玩儿开心,乐天知命,什么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钻牛角尖儿,什么谥号,什么九幽十八狱,满心装的都是阴气,没有病的还会怄出病来呢!”又吩咐,“那个给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郑二么?叫他过来,还有那个太医。”此时他才腾出空儿,认真打量一眼棠儿,只见棠儿穿着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穿着古铜色宁绸寿字儿绣鞋,外边袄子却是猞俐猴皮天马风毛,密合色宁绸褂面儿,衬着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腻玉一样的肌肤、象牙一样洁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个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随即笑道:“许久不见弟妹了,身子还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谢万岁爷惦记着。”棠儿忙蹲个福儿,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说话时,乾隆却摆手止住了。原来郑二和太医已经进来磕头。乾隆看那太医时,不足四十岁,长条脸儿,五绺长须在胸前飘拂,问道:“你是贺孟顺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那太医见问,又提及父亲名讳,磕头有声地回道:“贺孟顺正是家严。臣叫贺耀祖,自幼跟父亲学医,也读书科举。三十岁功名不成,只得了个孝廉,就绝了仕进的念头,专心攻医。又拜了黄山汪世铭为师,精研歧黄之术。在汪老师座前行医八年,由安徽巡抚马家化荐进太医院,职位卑小不能逾越规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见圣颜……”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医,五世祖传而不足,学道深山。路子对,志量也可嘉!”乾隆说道:“只是朕不明白,贺孟顺疗治气雍痰厥心疾头晕已经登峰造极,家学如此,为什么还求之于外?你对你家祖传的医术,尚有不满意处么?”贺耀祖正容说道:“臣是奉父命出去游学。所谓登峰造极,是病家痊愈之后,虚夸谬奖,连家父也不敢承当的。大道渊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黄辩证之学高入九霄深于三泉之澶,孜孜求学终生,能于圣人之道登堂入室即为无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经》,与医道互参互长。耀祖乃未学小生,践此医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乾隆听了,更觉不能轻看了这个新太医,夸赞道:“你很晓事明理。但朕于医理也约略知道一点。大道渊深,不在口舌之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对症如对敌,用药如用兵,很有大学问在里头。你说说看,皇后的脉象症状。”贺耀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叩头,说道:“臣谨领圣谕,实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经血三月未潮,诸医以为皇后凤体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积寒不散,以致任脉受亏、带脉阴阻,夜梦【创建和谐家园】、便热体颤,都因为肾寒无补之过。按五脏之气,肾气属寒,现在金热而水寒,本来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诸医生持定见虚不补,见实不泄的医道常理,不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反而以发散药物投方,良意良药,入于五脏助纣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药。这就是臣所不敢恭维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时而表象缓解,其实内地里吃亏愈大。”那拉氏在旁听着,惊讶地说道:“那还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错了么?”贺耀祖陪笑道:“这是学生的浅见。所幸的太医院用药向来审慎,剂量不大。皇后素来性情恬淡雍容大度。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虽然放错了东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无大妨碍。皇后用了臣的药,如果有寒冰乍破渐渐融化之感觉,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边听边试着“感觉”,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觉,先是一痛,接着就丝丝化解了。”贺耀祖道:“前天奴才诊脉,已经查到有喜脉。但各处脉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脉,皇后凤体已无大碍。喜脉更显了。求娘娘许奴才再诊看一次,再作定论。”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喜得笑逐颜开,连说道:“快给皇后垫枕头!快给贺太医搬椅子!”贺耀祖却不敢就座儿,叩头道:“奴才给娘娘诊脉,已经跪惯了,还是跪着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门寺》里贾桂说的“奴才站惯了,不会坐”一句台词,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边,心里只是发酸,汪氏位分虽低,好歹已经有了个女儿,将来顶不济也能封个和硕公主什么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却只是月月见红,年年放空,将来有一日红颜枯槁,色衰失宠,连住在畅春园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儿却一门心思想单独和皇帝说两句话儿,心不在焉地盯着贺耀祖。贺耀祖已经松开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闭着眼沉思良久,说道:“皇上、娘娘,恭喜万福!娘娘果然是喜脉!但前段用药不当,胎气也受了点寒损,一切人参鹿茸阿胶之类臣都以为不可进用。用人乳兑上红糖适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阵,说道:“以属马的妇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兴得红光满面,高声道:“皇后入宫,相者说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贵,永琏当然要封太子,再生一个麟儿,岂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当下叫过秦媚媚,“你明儿去【创建和谐家园】府,亲自挑五个属马的奶妈子,就补到翊坤宫侍候。要体质强、奶水旺、汁水稠的,不够就再到民间去选!”又命:“取五十两黄金赏贺耀祖!贺耀祖着赏五品顶戴,专门侍候太后和娘娘贵主儿们。”
皇后用药对了症,又经贺太医譬说,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结珠胎,心中自然畅顺欢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来,吩咐人给赏,又赏了道喜宫人。乾隆高兴得忘了郑二,此时见他仍旧爬着便笑道:“叫你进来没有许多话。你有个偷东西爱小儿的毛病,那是穷的了。但你烧的一手好菜,对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这就是你的福泽。朕还是那句话,娘娘进一两肉,就加赏你一两银子,你是双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还给你加赏,别学那些小人气,心贱手长地搬运东西出去卖,连朕的面子都扫了,你可听明白了!”
“奴才郑二明白!”郑二笑着连连叩头,“奴才自从主子兔罪招回来重新侍候娘娘,再没犯毛病儿。赶着主子娘娘的喜儿,奴才也得努力巴结。不但巴结好老主子,还预备着奴才的儿子将来巴结小主子……”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迎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翊坤宫漾溢着一片喜气。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对汪氏道:“你且回宫,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谓郑二:“你说的很是,你不读书,存了这个念头,也算得个‘忠’字儿——天不早了,朕和棠儿先去那拉氏那儿坐坐说话,弄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子送傅恒太大回去。皇后有什么事,告诉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么要紧事?倒是前头错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请过几封来用。”
“这是该当的,”乾隆笑道:“叫人传给养心殿,到内务府只管领去!”又站着叮咛几句,才和那拉氏、棠儿一同升车。
那拉氏的宫寝在御花园东边的景和宫,她是贵妃,起居规制只比翊坤宫和钟粹宫略小一点。前边还有一座五楹大殿。后边卧室是一溜六间的歇山式大屋,东边两间是待客用的,西边两间住着当值宫女,中间两间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进她的正寝小殿,立时觉得温香之气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阁里生着一只熏笼,但满屋都是热气四溢,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过去乾隆和棠儿幽会,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儿生产,二人久不往来,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们必有一番亲热的话说,见乾隆【创建和谐家园】,一边笑着往炕上让,替他脱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说道:“我这六间殿房都是地下过火,殿外东边三个炉子,西边也三个对流,六间殿一样的暖和,棠儿先在这侍候主子,我去取点百合香来再焚上……”说罢,回避了出去。棠儿脸一红,张口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由她去了,几个宫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里立时沉寂下来,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见,只那座金自鸣钟不慌不忙地咔咔作响。
“棠儿,到朕跟前来……”乾隆在摇曳的红烛下看棠儿,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遂轻声道:“这一年没见,你出落得更标致了……”
棠儿蹭着步儿捱到乾隆身边,刚要说话,乾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紧紧拥抱了她,口对口儿便吻了起来。棠儿被他揉搓得浑身发软,已半瘫在炕沿上,一双秀目半闭半开,醉了一样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舌头伸了出来,咬着牙略一“抵抗”,便张开了口。乾隆一边满身上下混摸乱搓,一边喘着气直问:“想朕不想?哪里想?想哪里?真真是个玉美人儿……”棠儿笑靥浅生,闭着眼轻声说道:“想就是想呗,还‘哪里’想,想‘哪里’!”一手就解自己纽子,一手扳着乾隆肩头,喃喃说道:“我的罪越来越大了,这都是前世的孽缘……您今晚稍轻点,产后百日我还没叫傅恒沾边儿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说着“嗤”地一笑,更搂紧了乾隆。
乾隆却慢慢松开了她,那只正在乱摸的手也轻轻抽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在枕边擦拭……棠儿睁开眼,不解地望着他,说道:“万岁爷,您……”乾隆轻轻替她系上纽子,惜怜地用手抚了一把她的秀发,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儿,记得前年分手时,我们在咸若馆花园观音亭说的话么?”
“那怎么忘得了?不过我也说过,情愿下地狱,有你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满意足。”
“朕不许你说这个话!”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这样来往,一来是傅恒名声要紧,二来为了朕的儿子,好好的我们都活着,时常能见见面,这样长远。朕不愿你落了锦霞的下场,叫朕难过终身……”乾隆说着,觉得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朕就是死,也不会忘掉你的——”他没说完,棠儿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儿流泪道:“奴婢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皇上别乱说,越发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轻轻替她擦了泪,笑着安抚道:“好,好,朕不说就是,还不成么?——你这次进宫,好像有事要说?”
棠儿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又抿了抿有些散乱的鬓角,扯着乾隆有点发皱的前襟,叹道:“亏您还是做父亲的,宝宝就要过百日了,还没个名字,您许下的愿要给他起名福康安的,汤饼会上再不颁旨,什么时候说呢?”乾隆呵呵一笑,说道:“怪道的,下这么大雪巴巴儿进来!告诉你吧,已经禀过了老佛爷,就叫福康安!原预备着明儿汤饼会,你家贺客盈门,专门派大监去传旨,你就这么猴急!朕这就下旨意,你满意了吧?”棠儿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人家怕您贵人忘事嘛!明儿还要明旨颁发到府——我要嘛——嗯?”
“这是当然!康安本是龙种,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经亏了他,面子一定要给足的。”乾隆笑着说道,“傅恒要是只是个草包国舅爷,朕变法子也要弄你到宫里来,他偏偏是个文武全才,是儒将又贵为宰相,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儿了。这都是命!”
棠儿此时才想起傅恒要当将军领兵的心愿,定了定神,说道:“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报答不来。傅恒私地里也常说,跟着皇上这样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业,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于是,便委委婉婉将傅恒想带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说了,未了又道:“傅恒身子比讷亲强壮,心眼儿也多,前头打黑查山,张广泗的将军范高杰折了几千人马也没见着黑查山的影儿,不是傅恒抄了飘高老营,朝廷兴许还得再费大周折呢!”说罢,盯着乾隆不言声。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经另有安排,”乾隆忽然变得严肃了,走到外间殿门口,对守值太监说了句“送点茶水来,叫你们贵主儿也过来”。这才踅回身,对棠儿道:“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事还是让庆复去。那个地方让他给弄得有点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为仗那么好打,天上掉馅饼似的,功劳就拿到手了。庆复放纵班滚逃入小金川,张广泗四五万人马围困数年毫无结果,弄得这地方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不是事关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暂时撂开手。讷亲和傅恒以为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这个想头就是不知战事之难。谁拉的屎还是由谁来揩【创建和谐家园】。庆复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饶不了他。何必再让讷亲和傅恒两个生手冒险犯难地去呢?”说着,那拉氏已提着银瓶进来。见乾隆正说话,没敢吱声,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边。乾隆笑道:“你们也吃茶,不要拘礼——方才说的只是一层,讷亲和博恒现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极九重的宰辅大臣,用牛刀去剁这块连筋臭肉,胜不足炫耀,败却为朝廷蒙羞,于公于私,朕不能让他们轻易涉险。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还有一条更要紧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说道:“朕虽抚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棠儿你不要脸红。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恒叫你进来撞木钟的么?”
他虽说得尽量委婉轻松,棠儿早已听出话中分量,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直跳,忙道:“这是奴婢想左了,说了没见识的话,皇上千万别疑到他。他倒嘱咐来着,说是已经给皇上上了密折请旨,叫我进宫好生给老佛爷、娘娘请安,不要吹他的政绩,不要说家务以外的事。是我没眼色,跟主子絮叨这些不该说的——他也不晓得皇上……单独见我——都是棠儿不好,求主子宽恕……”她愈说愈惊,竟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朕一句话就吓得你这样?——快起来!”乾隆双手扶起她来,轻轻抚一把她的肩头,微笑道:“这不是大过错。傅恒是请战,又不是请旨避战!他的这个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烟阁里图像、贤良祠里立名就是。不过不能由你来说,你一说,反而不得。你说是吧?你总不至于乐意叫史册里注上一笔——傅恒着其妻【创建和谐家园】于帝,遂得为将——这名声儿不好听吧?”说罢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儿道:“皇上这张嘴,唉……一会儿说得人浑身起栗,一会儿说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没这么傻,谁要那名声儿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给你儿子办汤饼会罢。明儿朕自然有些尺头彩银赏过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轿送棠儿回去。坐车太颠,也没那轿暖和。”
那拉氏张罗着用暖轿送走棠儿,踅回身进殿,见乾隆伸着脚,两个宫女一边一个正帮他穿靴子,忙过来陪笑道:“还早呢,皇上别急着过去,汪氏那里除了吃的,没一样比得我这里,我给皇上【创建和谐家园】【创建和谐家园】,松乏松乏身子,热腾腾用一碗陈年三河老醪再过去不迟。”说着斥退宫女,亲手又扒下了脚上靴子,有意无意间在乾隆腿上轻轻捏了一把。又对乾隆耳边小声问道:“主子……和棠儿没有‘那个’,是么?”
“没有‘那个’是哪个?”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语娇憨,适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两只小手轻轻揉捏,故意儿笑问,“就算没有‘那个’,又与你有什么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颊上亲吻了一下,声音轻得勉强可闻:“皇上说过不再和棠儿‘那个’的。您还说……我的‘那个’比汪氏的……好,留着的龙马精神先赏了奴婢——你瞧,您的‘这个’……就赏了我吧……我刚刚落红……”乾隆先时已被棠儿调弄得情热,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娇小玲珑的那拉氏压在身下……
福康安作百日汤饼会,阖府上下忙成一团,但其实真正来客里头极少男客。傅恒前三天就贴榜于门:“所有携礼来访官员一律明签记载礼品花样,亲朋故旧送礼的也即以等值银两回礼。诸公既爱仆,当以情理道义成全,勿使仆背上贪财好货之名。若无成全之意,即是为傅恒增罪而来。傅恒不能惜三尺奏牍劾之,以达天听!”有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图走巧路升官的内外官员,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内务府当散秩大臣时结交的穷笔帖式,乐得来扰他一席,提几包点心果子,临回时还能得一份赏银。十几家亲王福晋,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关照,高车轩轿而来,步履从容而入,连礼也不递,径进内堂和棠儿闲话。傅恒自以军法治家,赏罚分明,这次汤饼会预计花销二千两银子,那是专门赏给来贺喜的穷朋友的,另拨二千两赏了家人。因此虽说是赔钱舍财的一次汤饼会,家人们忙得脚下生烟,走马灯般热闹成一团,并没有人装病耍懒儿。
夜来棠儿归府,将乾隆不允傅恒出征的情由都备细说了。傅恒问得很细,连乾隆说话时的神态、当时的气氛都问了。反复咀嚼,体味到乾隆确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却埋怨道:“庆复重回金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进去顶这个灰窝儿。要真的这法子管用,我不能亲自去求姐姐说话?真是的,你瞎操这个心,亏得皇上明白,要放别人,对景儿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
“人家忙着给你办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儿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没落过个好儿!不是我这一问,皇上对你是什么想头你能知道?——狗咬吕洞宾!”说着,自扯一条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恒回思,也觉拿这婆娘没办法,扳着她肩头小声抚慰半日才哄转了她,棠儿一手拉他进被窝,一手捣着他额头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杀的没良心的——还是个年轻‘相爷’呢!——明一早儿还要接旨,还要应酬客人,还不老实歇着?就这么卿卿哝哝的,手还不老成,叫我哪只眼瞧你这宰相呢?”傅恒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间天伦,孔圣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孙了?上回黄维钧老先生来,我看他日记,那么个道学家,里头写着‘昨夜与山荆敦伦一次’——难得的他想出‘敦伦’两个字来!”棠儿“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脸。傅恒乘她欢喜,才道:“明儿军机处里忙,我接了旨进去谢恩,家里的客人就由你应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赐名圣旨,咱们光鲜到顶儿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来的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们好,有的是怕我,还有不少有求于我的,当面说出来,你说我应承不应承?——既说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儿,好么?”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恒乃朕之心臂近戚,且为国家勋旧大臣,今喜得麟儿,朕心亦为之欢愉,谨奉皇太后慈旨,赐傅恒长子名为福康安,并加袭车骑校尉,以慰良臣忠堇,钦此!”傅恒夫妇叩头领旨,赏了王仁,当即命轿入宫面见太后和皇帝谢恩。
傅恒出了二门,觉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点。满院的长随仆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头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贺客,导引他们去见棠儿,乱嘈嘈的一片,见他出来,都停了步低头垂手让路。傅恒也不理会,走到大门洞里,迎面见两个人联袂而入,都是他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是亲兄弟。傅恒忙满脸堆下笑来,迎上几步说道:‘敦二爷,三爷!亏你们还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许多日子役见面了,如今又有什么好诗?让六哥先睹为快!如今还在宗学里当教习么?”一手一个挽着说话。
“六爷怪会倒着说话!”那敦敏性情谦和,微笑着不言语,敦诚却豪爽泼辣,笑嘻嘻说道:“这些话本该我们说的,你都抢着说了,堵得我们张口结舌!”傅恒眼见还有一群低品官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若被他们缠住说话便会没完没了,笑着说道:“我没有这些念头,还是过去的傅恒,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在这个位置上你们瞧着轰轰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处那些日子,没大没小昏天黑地,怎么快活就怎么来!今儿既来了,就在我这里泡一天,我进去办完事回来,叫几个戏子,边吃酒边听戏唠嗑儿,我们一醉方休!”说着,便急步要走,因听门外有人喧哗,像是门上人在喝斥什么人,便叫过小王头来问道:“这又怎么了?今儿这日子在外头大呼小叫的,是个什么体统?”
小王头忙道:“有个女人,穿得……还抱着个孩子,说原先在府里当差,要给小主子贺百日。她没有礼单,门上人又不认得——”“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傅恒沉了脸,“也不问问清楚,就把人挡在外头!快请进来!”小王头喏喏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一时便带着个妇人进来,年纪不大,只在二十岁出头,背上用毡包裹着个熟睡的孩子,左臂挎着竹篮子,一步一滑走来,一身蓝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发白,袖子上还缀着补丁,虽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傅恒盯着她走近,忽然认了出来,说道:“这不是芳卿么?西山那么远,你就这么走来了!”便命小厮:“接过篮子!”又对敦敏、敦诚说道:“偿们来我这里借《石头记》稿本看。日日夸说曹雪芹——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内子极熟的,也来给小儿添福来了——可叹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两三年,就都不认识了。”
敦敏、敦诚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们一向以为曹雪芹是位前辈老先生。曹家纵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个小康之家,万没料家境竟如此贫寒。敦诚略一思量,竟上前给芳卿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嫂夫人请安!”敦敏也随着行礼,问道:“雪芹先生近来可好?他老人家现在北京么?”
芳卿在门口受了小厮的气,进来时心里还含悲带气,见这两个罗缠绫裹的贵公子哥儿竟向自己打千儿问安,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侧转身子避他们的礼,艰难地抚膝回万福儿,说道:“二位爷的礼断不敢当的。不晓得二位爷官讳,和我们曹爷怎么称呼?”傅恒笑道:“这是正宗儿的两位金枝玉叶,大祖跟前英亲王的五世嫡孙,着黄带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学里读书,一有空就跑怡亲王府,再不然就是我这里,寻觅雪芹的书稿诗词。是雪芹的‘忠实走狗’啦!”敦敏听着只是笑,敦诚却道:“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落个‘忠实走狗’又何妨呢?今儿既见着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缘——我们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爷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来,公子让我抱着,可成?”“怎么好生受爷!”芳卿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见这两个人对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脸的诚挚,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给了敦诚,不好意思地说道:“改日请二位爷到舍下盘桓,外子必定十分欢喜的!”又对傅恒道:“我家情形六爷没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样儿的礼。我给小少爷做了一身百袖袄,一双虎头鞋,蒸了几块莲年糕(连年高)芝麻开花饼。送给老爷和太太的都是一双冲呢平布鞋。千里鹅毛,不过表个心意罢了。”
傅恒笑着连连点头:“我得进朝办事去了,你吃了喜酒,还有点回礼带上——小王头,给芳卿的回礼加一倍,听着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闲着没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来走动走动。”傅恒挪动脚步走着,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么!”
“是……”芳卿鞠躬轻声答应,傅恒已是去了。
此时来客越来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处都是桌子,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后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赛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声聒耳,夹杂着密集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的诰命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整个府第喜气一片。芳卿交待了篮子里的礼品,对小王头说了几句什么,踅回身来,见敦敏、敦诚抱着儿子一个哄一个逗,还在等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笑着要过儿子,逗着说:“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只有两岁,毡包儿裹着,脑门上留着“一片青”,虎灵灵闪着两只黑豆眼,又叫一声:“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诚浑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说道:“我们爷忙生活,给人家画画儿,家里没人照应他。我不在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见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儿说话。谢二位爷,你们只管进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树屯,爷们有空只管来!”说着,小王头已经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绫,一卷子靛青细布,上头放着五两一锭银饼,笑嘻嘻对芳卿道:“芳姑娘,这是太太给您的回礼,这尺头也有两丈,还有这布都是内贡的。银子太太吩咐给您加倍,你瞧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纹银呢!——别为方才那点子事和他们小人过不去,就是我们老爷那话,您常来走动,什么都有了。”芳卿强笑着接了,说道,“替我谢谢老爷太太。等府里稍闲一点,我和我们爷一齐登门来谢。”小王头自笑着去了。
敦敏见芳卿转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弃我们兄弟,何必日后再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想见曹先生——他这筵宴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坐的驮轿来,请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们两个骑马陪着你,冲雪访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爷交的朋友都是这个样!有驮轿坐,这小把戏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会儿,敦诚已从东院借了两匹马出来,兄弟俩将芳卿架上驮轿,向西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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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旧宗亲慕名投门墙 真文豪巧造无材汤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敦敏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芳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高兴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敦诚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敦敏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芳卿下了轿。芳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高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曹雪芹已经迎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实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执扇当胸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石头记》十一章,还读到您不少诗,早就盼望能结识先生,只是无缘不能如意,今儿遂愿,真乃三生有幸!”敦诚却不似哥哥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水小桥,白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迎着西山晚霞,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敦敏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高的枕衾卧具。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水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雪芹见他兄弟【创建和谐家园】,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敦诚接过芳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雪芹,只见他身材魁梧,四方脸儿卧蚕眉、肤色黝黑,一头黑发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后边。想着,敦诚不禁一笑,说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敦敏便问:“你心里想着曹公什么样儿呢?”
敦诚嬉笑道:“我是个红迷,最爱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儿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气,如宝玉般清秀又不带女人味儿,一定是个满身书卷气的美男子,再没想到会像个将军,黑塔般魁伟!”他这一说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着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这种误会古人也有,司马迁就曾以为,张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气度飒爽相貌英武,见了张良图像才晓得他长得貌如美妇,温如处子。前明张江陵相国的侄女儿,看戏入了迷,以为状元都那么样儿,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个。结果真的嫁了一个,洞房夜里一看,那状元腰粗十围,猪样的脸上须发倒竖,脱下衣服,前胸后背乱蓬蓬都是黑毛……”他没说完,敦敏、敦诚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欢愉喜悦气氛。雪芹见芳卿在东间房里招手,便走进去,问道:“没有钱么?”
“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芳卿笑着哂道:“傅家给了五两回礼呢!只是你去买酒还是我去?我有点走不动……”
“我去,记得家里还有点腊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还带了一股哈喇味儿,你自己还能将就,待客怎么成?”芳卿小声犹豫道:“不然还是我去,你办不了这些事。”正说着,炕上躺着的孩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仿佛有什么感应,她怀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着芳卿领口直闹:“妈妈,吃,吃……”曹雪芹顾不得再说话,冲着跑到炕头。口里叫着“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毡片,解开襁褓,低下头查看时,小青毫不客气,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浇了雪芹一头一脸,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过来拾掇,把大青递给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厨屋里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着大青逗了几下,放在地下说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着玩儿,啊?爹给你买果子,不要闹叔叔,听见了?”大青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见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儿一咧“呜”地一声又哭了。
“先生别张罗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办酒菜,笑着说道:“我兄弟俩久仰大名,却不知道先生一贫如洗。今儿还是我们来作东道,已经命骡夫去办了。咱们安坐清谈。”雪芹笑道:“我回北京两个多月了,内子生产前赶回来的。倒也不至于就穷得连待客都待不起,我从南京赶回时,尹制台送了五十两的程仪,路上只用了十几两,还有着呢!你们初登门槛,怎么好意思生受呢?”敦诚说道:“我们今个是欢天喜地拜先生来的,自从看了《石头记》,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见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入门墙,执【创建和谐家园】之礼。孔子收门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么?怎么我们就不成,莫不成我们配不上当先生的‘门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诚三爷快人快语,倒叫沾(雪芹本名)无言以对。不过执【创建和谐家园】礼当‘门下走狗’真不敢当,愿为良友、知己!”敦敏、敦诚越发欢喜,敦诚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气了!——我只诧异,继善公出了名的礼贤下士轻财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这么远的道,只给了五十两银子!”敦敏笑道:“继善还是个好的,傅国舅不更富?才打发出五两银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继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书香门第,也没有多的钱,门下清客好几十个,当地穷书生他也周济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爷,待我也不薄——这些话传出去很不好。”正说着,便听院外有人说笑,一个人大声叫:“雪芹公——起床了么?”
曹雪芹一掀帘子迎了出来,见两个人正在下马,是勒敏和阿桂来了,不禁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一下子来了这多贵客?”勒敏只一笑,稳稳重重踏雪进来,阿桂从马后卸下一个麻袋,一边走一边笑,说道:“我如今在外带兵,浑似个杀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来烧饭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鸹子准绕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来。”曹雪芹正要介绍,四个人都哗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说了个五大三粗的状元娶媳妇儿,这就来了个标致不凡的状元!”阿桂给敦敏兄弟打千儿请安,笑着打趣道,“两位爷天不管地不收,又让老爷子赶出来了?”敦诚道:“我们老爷子现在才不管这些呢——老叫我们学勒敏,都去中状元,谁抬轿呢?如今他得了山海关税差,更顾不着了。再说,他老人家如今也爱读《石头记》,上回来信还命我们‘抄好送来’,知道我们结识了雪芹,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敦诚说着,扯开麻袋便盱着眼看,不料刚解开绳口,一尾鲤鱼“噌”地飞出来,“啪”地打在脸上,在炕上蹦了几蹦掉在地上,鼓着红腮咽气。阿桂忙要毛巾揩脸,笑道:“这番挨了‘鱼打’,战场上少一枪扎!”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见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过去帮手,说道:“你别管,里头还有几条鱼,十几斤猪油,腊肉、精肉、排骨、两副猪肝、一包牛百叶、一包牛肉,十只冻鸡……百来斤重呢!”芳卿和他们十分厮熟了,笑道:“勒爷桂爷,我们又不开肉铺,弄这多东西怎么消受?”“不妨,现在天冷,往后更冷,坏不了的。”勒敏听“肉铺”二字,乍然想起张家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点就出京当差去了。再过一个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儿,肯定赶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来贺喜。东西菲薄心里厚,你别见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热闹得怎样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刚满月不久,大雪天去给人家送抓周儿礼!人和人一比,这是怎么个话说?心里一动,只是沉吟不语。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说道:“雪芹近来兴许手头宽裕,这屋子收拾得光鲜,我都不敢认了!”
一时,骡夫已经采买回来,一个店铺伙计挑着食盒子荡荡悠悠进来,阿桂便忙着帮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见是八碟子小菜,一个口蘑烧牛肉,一个青蒜辣子炒鸡丁,一个葱爆羊肉,还有一个红焖肉,都还微微地泛着白雾,便撤掉了羊肉,说道:“这个过了火候,稍凉一点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创建和谐家园】你的,整治两条鱼来!今儿他们是给小青预先‘过百日’的,你细细地擀点面条,呆会吃过酒再用。”勒敏笑道:“这菜已经不少了,嫂子还带两个孩子呢,别叫她忙活了!”敦诚笑道:“你们既晓得,为什么带生肉来?”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奋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过来端走羊肉,赏了挑食盒子小厮一串小钱,麻利地从屋后门角提出一坛酒,筛着在火上炖,口中笑道:“论起做菜,谁也不用说嘴,还是我们女人!”雪芹道“你弄鱼,烧饭给师傅(指骡夫)吃,筛酒也让师傅来!”芳卿搬过一张杌子请骡夫坐地筛酒,把两个孩子放进“两头座”小车里推到东间自去忙活。
“好酒!”一时酒烫上来,阿桂猴急,滚热地先喝一口,赞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两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酒了。军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马尿强些儿!”众人随着尝了,品着滋味也都说“果然不错!”曹雪芹连连劝酒:“来来来,满上满上!天儿冷,先暖暖肚子再说——师傅,你该吃该喝,请自便——这是去年福彭送来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酿的,后院还埋着好几坛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呐,”勒敏连干两大杯,脸上放出红光,不胜感叹地说道:“没成想你还是这么贫寒!福彭是定边将军,是你嫡亲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却在,怎么不肯好生照应你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红得发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现今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还兼着满洲正蓝旗都统。都是有权有势,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尽,怎么也不肯照应?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于攀缘,好亲戚也疏远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说道:“我已经很知足。若要钻营,小时候儿我在江南家里,见过乾隆爷,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携,大约和乾隆爷也能攀个边儿。前年福彭当正白旗满洲都统,那正是我曹家顶头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们曹家三百零二两二钱的欠债,这不是‘照应’?他的管家来看我,正碰上甲长催缴地皮税,一句话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边聒噪?如今天子圣明以宽为政,我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乐业。和前些年在雍正爷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们不谈这个,谈这些败酒兴!来,斟上!”满满斟了一杯递给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砚斋先生今儿没来,他要听了曹兄这些话,准要掩耳而逃!”话音刚落,一个五十岁上下花白头发的老者挑帘而入,接口说道:“外边这大雪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还要返回来!”
众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时,是何是之和刘啸林一前一后进来,何是之抱着一大块牛肉,刘啸林则提着个猪头,十分稔熟地送进灶房,笑嘻嘻揩着手出来见礼。曹雪芹忙给敦敏、敦诚兄弟介绍,又道:“你们看啸林落拓,他也中过探花呢!脂砚斋就是是之先生——你们看,我这里要么就没有客,要来就是一大群!你们好歹也匀着些儿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别称我们‘先生’。我们是你的门下走狗嘛!”敦家兄弟听了,不禁相视大笑,敦诚便道:“如此说,我们算是‘私淑门下走狗’罗!”
于是重又归座吃酒叙话,阿桂叹道:“雪芹的才学是没说的,只是‘性傲’,这一条我不敢恭维。像你这样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门进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污,是为造化所忌。就算官场黑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单是‘清浊’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将芳卿刚炒的一盘红椒炒猪肝放到中间,轻言细语说道:“你们几个想一想官场的事,先一条要把你的‘常性’剥夺掉,喜怒哀乐全要看上司的脸,然后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压制回去,装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上司此刻发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烛,也得装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样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这把尺子:你高兴,他摇头攒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么这般无礼?’其实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场失意,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你难过,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来,这也是‘不敬’。其实他只是没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这会子走神儿,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无对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个人,一入官场,连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这些上天所赋,父母所赐的本性都要剥削干净,这‘人’字儿还有什么趣味?咱们这屋里现放着一个状元,还有探花,我不敢说什么,但前头状元庄友恭,我们也都是朋友,多么温厚端凝的个人,一看榜,中了状元,人疯了!为甚么?他是‘第一人’,这个虚骄之气壅塞了心窍,迷失了本性。这是官场无药可医之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递手本,赔笑脸,甚至看宪太太脸色行事。这吃了亏,回到衙里,这一切都从下属那里找补,看别人在自己面前阿谀奉迎,递手本,赔笑脸……”雪芹说着,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说道:“正所谓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阿桂道:“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雪芹看得还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妇,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的忠志之士还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荣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笔抹倒。大丈夫出将入相,为君国效命,也是一生事业!”他抑扬顿挫,说得振振有词。
“阿桂说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汉以来,这种君臣际会风云,匡国扶民,善始全忠的,愈来愈少,风气也愈来愈下。”刘啸林拈须沉吟,仿佛不胜感慨。“齐威王屈尊趋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现在没有。晋文公受先轸唾面之辱,奖其忠勇而不计其小过,现在没有。绛侯周勃入汉为威武侯,又为丞相,秉国三十四年,一遭谗言为阶下囚,连奏章都递不上去,要走狱卒的门路。郭汾阳平过安史之乱,那是多大的功业?可每接诏书,都吓得胆战心惊。——说这些太远,就本朝来讲,名相如索额图、明珠、熊赐履、高士奇,名将如鳌拜、图海、周培公、年羹尧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过功立过业,但一个个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罢,有的流放,家败人散星云凋零。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们不能干,不忠诚,我看这是气数。人活在这个‘气数’里头,再精明,再聪颖,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脱这‘气数’的摆布,小气数还归了大气数管。雪芹先生《石头记》里,咏贾探春的词说‘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实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凡人永远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说到雪芹才高贫寒,说到照应,那其实是‘炎凉’两个字,人未必都炎凉,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点得一日过一日;能自乐,且自乐,顾不得‘与人共乐’也是有的;曹家当年多么富有、显赫尊贵,一个亏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门的、与人为奴的,不都是命运使然么!再说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亲王,那是何等的英雄!败下来也就败了——你们不要难过,气数就这样,在朝的,在座的,我们往后看,这种傀儡戏还是要演下去。这也不是‘势利’两个字能说得清的,如果人人势利眼,你是状元,我当过探花,他是将军,砚斋是失意书生,还有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都聚在这个风雪破屋里来?”他话音刚落,曹雪芹击盂而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变得亢奋昂扬: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泪珠,闭上了双眼,声声泣绝,凄幽不可卒闻: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处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过来,问道:“这是你的《好了歌注》罢?写绝了,你也唱绝了。大家当为此曲浮一大白!”于是六人一齐举杯,望着雪芹饮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几天芹圃还说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写,雅不得、俗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刚也不得,不想今儿已经写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可是说柳湘莲?‘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么‘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的又是谁?我可断不出来了!”雪芹此时才从歌曲中回过神来,笑道:“这个哪里定得住?到时候是谁的缘分就是谁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几位贤兄弟在这里议王侯将相废兴之道,这曲儿也还一时不能得,只是调子颓唐,扫了儿位官场朋友的兴,聊作警世醒语不亦可乎?”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嗯!”阿桂笑着看勒敏一眼,说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纱帽小,皮条儿拉得忙,你下场,我上场,你若不下,我一枪扎死杨六郎,帅印我来掌!’”他瞪着眼还要往下续,已是笑倒了众人,勒敏点着阿桂笑道:“他就是个贼大胆,说的杨六郎,其实是张广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这会子劝他撒手,岂不是与虎谋皮?”众人听了又笑。敦敏乘着酒兴,见大家都欢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硕大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草鱼,还浸着肚片,白肉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芳卿安放好锅,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肉,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吸气道:“热——嘻热——嘻热……热!”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水嗽口,笑着说道:“羊肉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肉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
“这叫‘无材汤’。”雪芹淡淡说道,“以鱼、羊为君,猪、鸡、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肉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鲜’字罢了。”敦诚便问:“何以如此命名?”刘啸林道:“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遂轻声吟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