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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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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说全有嘛,”见孙嘉淦面带失望之色,尹继善笑道:“虽是稗官小说,诗好、词佳、曲美。”说罢,两手一拍,说道:“奏乐,唱《红楼梦》里的曲子!”旁边散坐的歌伎们立刻调弦弄管,须臾歌声婉约而起,孙嘉淦倾耳听时,却是:

      他是个绝岸幽谷兰,他是个惊鸿夕照霞,他是个广陵春水拂风柳,他是个粱园台榭花……谢造化,排定了数遇着了他,原是那,三生石畔的旧冤家。只为爱他,怕惊动他,不敢想他,偏偏儿是忘不了他。梦魂中每常相携共天涯……更漏五鼓残月斜,这别愁离绪,恰便似涌不完的寒泉,流不尽的漕溪,汤汤回旋直下……

      孙嘉淦自幼与母家表妹也有一段情思缠绵。因他长得丑,几次提亲未成。好容易有点眉目,后来他家遭惨变,二人只好劳燕分飞。听着这哀怨悠长,幽绪莫遣的歌声,他陡地想起,心里一阵刺疼,泪水竟夺眶而出。又听了几首,孙嘉淦忍不住问道:“这都是《红楼梦)里的?可否——”

      曹雪芹知他想索书,含笑说道:“这些曲子是《风月宝鉴》里的。《红楼梦》尚未成书,还要删改。我是个浊物,不敏捷,所以写得很慢,此所谓志大而才疏。虽有心写一部奇书留世,还不知造化许不许呢!”他来南京有尹继善多方照应,衣食倒是无忧。只这地方勾起他幼时痛楚的回忆,总归不能心神舒泰,很想和勒敏同道回北京,却又难拂尹继善殷勤相待的情份。心里总有一份苦楚。见孙嘉淦伤感,深觉知己,毕竟交浅不能言深,便转了话题,笑道:“畸笏叟(刘啸林)的挽词作好了,我们奇文共赏!”他将手一让,孙嘉淦等人一齐过来,果见刘啸林已将苏舜卿的挽词写好: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与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酡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游,广寒无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谈心遥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

      对句却是:

      岂图两三月欢娱,便抛侬去?望鱼常杳,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戏!殆其死欤!迄今豆蔻香消,靡芜路断,门犹雀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蜗弗能补,精卫弗能填,少尹弗能祷。尚冀降神示禁,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帖,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孙嘉淦这才知道这副长联是挽京师名妓苏舜卿的,遂叹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期间死了多少名臣、名将,有谁来挽他们?”

      “名臣名将不如名妓,确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个佐证。”尹继善笑道,“但名妓生前活得苦。世人总归是要个‘现得利’,所以蝇蝇苟苟,追逐的还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将纸搭在船舷上晾着,附和道:“还有多少人一辈子痴迷,拿着敲门砖站在门外苦苦追索。”尹继善点头道:“我在广东就考过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还是个童生,问他经传都糊里糊涂了,还要考。我也出了一联,上联是‘行年八旬尚称“童”,可云“寿考”;下联是‘到老五经忧未熟,不愧“书生”’。”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刘啸林笑道:“这一联难能的是‘寿考’和‘书生’一对。”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兴头来,我仿畸笏叟这副长联赠这位‘老童’。”遂援笔疾书:

      试问数十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学使按临。曾语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呜呼!可以雄矣。忆昔至公堂上,明远楼边,饭夹蒲包,袋携茶蛋,每遇题牌之下,常劳刻板之誊。昌黎无此文,羲之无此字,太白无此诗。总教时乖运蹇,拼他跌滚,犹妄想完场酒席,得列前茅,况自家点点圈圈,删删改改。

      岂图无数次簸翻,竟抛侬去,望鱼长杏,望雁长空,料不定礼房写落。爱为官计,彼必有衡文者,讵将后几排刷耶?噫戏!殆其截欤?迄今缘悭,辕门路断,着贻子孙,贺鲜朋亲,愁闻更鼓之声,怕听报锣之响。秀才弗能求,‘书生’弗能忆,‘寿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贻留,且录将长案姓名,进观后效。合有个子子孙孙,膝膝绕绕。

      “这也算将其中况味写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场潦倒,追随曹雪芹为门墙私淑【创建和谐家园】,已是大彻大悟,见这副对联仿作,竟不自禁勾起旧日情肠,心里一阵酸热。想着,又补了一句:“无药可医相将病,有心难补女蜗天呐!”

      众人还待仔细评讲,忽听岸边有人手卷喇叭呼唤:“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来今儿不能尽兴而归了。”尹继善微笑着叹息一声,“就如何先生说的‘无药可医相将病’,我续全了,‘有心回头崖前马,此中况味君亦难’啊!”说着,画舫已经靠岸,却见是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刚停稳,那戈什哈便跳上船来,向尹继善打了个千儿,将一份加有军机处关防火漆通封书简双手呈上。尹继善翘足而坐,拆开看时见有“御批’二字,忙站起身来,小心展开捧读。却是一份奏折:

      臣山西巡抚喀尔吉善,为弹劾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兑银两,冒支贪贿事跪奏。

      尹继善粗粗看过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时,却是:

      着发往各省。已着吏部侍郎杨嗣景前往查核,即会同傅恒审理此案。

      孙嘉淦见尹继善只是沉吟,欲问时,因这是圣渝,又不知该不该问,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见他二人不张口,也都讪讪地不说话。尹继善许久才道:“这是皇上即位以来第一件查处贪贿的案子。前头我送呈的几份,都留中不发了,看来这是戏中有戏。”说着把奏折稿子递给孙嘉淦。孙嘉淦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喀尔吉善这人最油滑,这回竟率先打了个冲天炮!萨哈谅是庄亲王的门人,只怕这官司不好打呢!”

      “诸位仁兄贤弟。”尹继善从容拿起桌上素纸折扇,当胸一拱,笑道:“我和孙大人不能陪你们了,回衙门要议点事。你们只管尽兴,代我多劝勒兄几杯。回头上路,兄弟自然还有些程仪。”说着从容走下跳板,和孙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这才和孙嘉淦同轿回衙。

      二人在江南巡抚衙门签押房坐定,尹继善方道:“我说戏中有戏,就是这个意思,岂止把庄亲王卷在里头?杨嗣景是怡亲王府的亲信,又是萨哈谅的同年。他来审案,喀尔吉善有什么好结果?”他手中大折扇展开又合拢,“据我看,喀尔吉善背后肯定是傅恒撑腰,傅恒少年新贵,又是个胆大细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着在山西开这个惩贪第一刀,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为什么把折子发往各省?要想认真办,又何以叫杨嗣景来办?这才有点叫人扑朔迷离。”孙嘉淦没有在外任上做过大员,他是一向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的,这才知道一封奏折批下来,这些封疆大吏们动尽了脑筋,想的居然不是“该人奏的事是实是虚”,或者“我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事,该不该奏”,而是案子后头的“戏”。遂笑道:“要是我,才不这么想呢,我头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库,清点一下自己。”

      “那你连一任巡抚也做不到底。”尹继善见他如此直率,莞尔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贪,不用想。身边有没有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里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数。你看,贺露滢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爷手里,李卫早就不请旨处置了。皇上要扭严为宽,你抛出来,那叫不识大局。你自己连官都做不稳,试问你怎么能切实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赃官十【创建和谐家园】,清官十一二,有这个比例就算不错了,真的动手一个一个按律查拿,清到水无鱼,林无鸟,官也就没人做了。”

      这也是一片道理。孙嘉淦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对,真的有点吃不准究竟谁是谁非了:“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他喃喃自语他说道。尹继善却没听清,问道:

      “你好象很有心事?”

      “我有点……怕。”

      “怕?”尹继善顿了一下,“怕赃官多?”

      “不,怕贵人们都象你这么想。”孙嘉淦苦笑道:“那就离革命不远了。”

      尹继善大笑,说道:“锡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数、圣人为什么要说‘和光同尘’?就是要你顺天应变。在这一朝,忠心为这一朝尽心,尽力办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缓革命而已。要阻止这个大数天命,自古谁也没有办到过。如今实话实说,皇上要创极盛之世,已经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事了。但‘极盛’而后,必定是月圆而蚀、器盈而亏,皇上博学多识,焉有不知之理?历数祖龙以来,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创的盛世越是时日长,国祚必定越长,这一条有汉唐史作证。所以你这份痴情叫人感动,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

      “这真叫醍醐灌顶。”孙嘉淦不禁也笑了,“我是虑得太多了。”遂将夜宿石头城小店,遇到墨君子的事说了。又道:“这事我已奏明圣上。照你说法,那个墨君子竟也是个痴人!”

      尹继善却没了笑容,许久,叹道:“山西白莲教撮尔小寇中,竟有这样人物?那天下之大,这样的人多了,不是我满洲人之福啊……”

      孙嘉淦和尹继善都是奉旨办学差的人,因而第二天便挂了牌子谢绝一切官员拜访。尹继善将巡抚衙门事务都卸了,由江南布政使穆萨哈代署衙务,也带一群看卷师爷搬进了驿馆和孙嘉淦同住,这是为了避嫌立的规矩,历来如此。原想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尹继善从家里运来了几箱图书,想好好闭门读书,不料五天之后,转来山西巡抚喀尔吉善又一份奏稿,仍是弹劾官员贪墨,被告却又换了一个,是山西学政喀尔钦,词气也更加严厉:“该员贿卖文武生员,赃证昭彰,并买有夫之妇为妾,声名狼藉,廉耻丧尽,请旨将喀尔钦锁拿严讯,斩之阙下以做天下贪官墨吏”后头特加朱批:

      转发各省巡抚。此稿发孙嘉淦着意看。

      下头礼部跪奏:“孙嘉淦已赴江南主持南闱”,乾隆的御批写得龙飞凤舞:

      孙某赴江南,乃朕之命,朕焉有不知之理?昏愦!礼部尚书、待郎着各降一级!钦此!

      “山雨欲来风满楼。”尹继善住在东书房,接到谕旨,立刻到西书房请孙嘉淦看,他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气度,但神色已变得严峻起来,“锡公,看样子这一科南闱你未必能主持,我看圣意,说不定要你去山西主持审谳这个泼天大案呢!”

      孙嘉淦冬瓜脸埋得低低的,一字一句地审量品评着喀尔吉善那份数千言的长奏折,足有移时,轻轻吁叹道:“是,我也感觉到了,我觉得圣命已经在路上了。这个案子我看了,恐怕要摘掉几十名山西官员的顶戴。但我不甚明白,就如你说的傅恒在那里,钦差大臣是现成的衔,就近办理何其顺当?如不用我,又何必专门叫我看这折子?”

      “皇上器重你的这点痴忠之心,且你也有煞气,能避邪。”尹继善笑道,“至于傅恒,我敢断言他是喀尔吉善的幕后之主。他不宜出面审理的——”还待往下说,门政气喘吁吁跑进来,也不及行礼,说道:“中丞,内廷王礼快马来南京传旨。刚去过巡抚衙门,拨转马头又来了这里,现在门口,请二位大人一同接旨!”

      二人一听“有旨”,早已站起身来。尹继善略平静一下,吩咐道:“放炮,开中门,设香案!”

      “扎!”

      这边两个人便忙不迭地更衣,孙嘉淦身着神羊补服,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顶戴;尹继善戴的是起花珊瑚顶子,锦鸡补服也穿好了。二人神色庄严,各自将手一让出了书房。便听前门炸雷般“‘咚咚咚”三声炮响。二人再不迟滞,摇着方步迎了出去,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双手赉诏已从中门而入。

      “孙嘉淦尹继善接旨!”王礼满身灰尘,满脸油汗,提劲儿拿捏着到上方香案前南面立定,扯着公鸭嗓子叫了一声,见孙尹二人已俯伏行礼,展开诏旨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御极以来,信任大臣、体恤群吏,且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施优渥。以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奋勉,砥砺廉洁,实心尽职,断不致有贪黩败检以干宪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学政咯尔钦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朕梦想之所不到。是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若辈敢于狼藉如此,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

      跪在下面的孙嘉淦和尹继善不禁愉偷对视一眼:果然是这件事。却听王礼又念道:

      ……我皇考整饬风俗,澄清吏治,十有余年始得丕变;今朕即位不久,而即有荡检逾闲之事。是既不知感激朕恩,并不知凛遵国法,将使我皇考旋转乾坤之苦衷,由此而废弛,言念及此,朕实为之寒心!昔日俞鸿图贿卖文武生童,我皇考将伊立时正法,自此人知畏惧而不敢再犯。今喀尔钦赎卖生童之案,即当照俞之例而行。若稍为宽宥,是不能仰承皇考整饬澄清之意也,朕必不出此也。

      读到这里,口干舌燥的王礼清了一下嗓子,瞟了一眼孙嘉淦,继续读道:

      萨哈谅、喀尔钦二案,已著吏部侍郎杨嗣景前往,会同巡抚喀尔吉善,秉公据实严审定谳。今着都御史孙嘉淦即往山西,主持全案处置,可视情形相机定夺。务求审实而谳定。勿以亲贵而嫌避,勿以涉众而移心。即若杨嗣景辈有意为之开脱,该御史亦当秉公忠诚体国之意,执法无贵,机断处置。其所遗学差一事,即着尹继善传旨鄂善会同办理,特此密谕,钦此!

      “臣,遵旨!”

      孙嘉淦和尹继善深深叩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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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鲁卢生作祟入法网 鄂钦差愚昧代行权

      送走孙嘉淦,尹继善站在烟波浩渺的长江岸边只是踌躇。他当然留心到了,乾隆在这道密渝里只是捎带着提到康熙,没有提“以宽为政”而只一昧大讲“我皇考澄清吏治,旋转乾坤”。连着山西这两个贪贿案配这道谕旨,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朝廷又要整顿吏治了。但怎么整,单凭这道谕旨还难以揣猜:是象康熙那样,一头规劝百官“遵法儆心”一头杀一儆百;还是象雍正那样日夕查察,顺藤摸瓜地抓、拿、抄,一株连就是一大窝子?他望着孙嘉淦那已经变得芝麻一样大的官舰,浩瀚的江水打着旋儿从脚下疾速流向东方。看着那东流的江水,又觉得是自己站的石岸在向西漂移……他已经想得忘神了。

      “中丞,”一个长随在身后说道:“离城还有老远呢。您老要瞧着这里好,小的们就近弄点酒菜来,太阳已经偏西了。”

      “晤?唔。”尹继善从遐想中醒过来,回身在望江亭前上马,说道:“刚刚和孙大人一处吃过酒,哪里就饿了?咱们一道进城。我去河道衙门拜会钦差鄂大人,就便儿传旨,然后就回驿站去。你们回去吃饭。”他骑稳了马,又沉吟了一下,说道:“城东明故宫西边,咱们那处宅子,只怕有几十间吧?”

      “是,上百间呢!是随赫德坏事,先帝爷赏给老爷——”

      “不说这些。把那里打扫出来,衙里花园住着的几位先生,雪芹他们,明儿就移到那里去。”

      “是!要是先生们问起……”

      “就说这边花园要修,”尹继善双腿轻轻一夹,那马已徐徐而行,“修好了自然还要搬进来住的。”

      他不再说话了。几匹快马沿玄武湖的驿道一溜小跑。尹继善与家人们分手后,独自去见鄂善。穿过寂无人踪的一片藩库区,便见一片茂竹掩着一片青堂瓦舍,河道衙门已是到了。鄂善的钦差行辕,就设这里。守门的亲兵都认得尹继善,见他下马便上来请安,要进去禀报,尹继善却摆手止住了,独自走进院来。听见鄂善正和人说话,便笑道:“鄂公,不速之客来了!”

      “是元长弟来了么?”屋里鄂善笑着答道。接着竹帘一挑,鄂善已经速了出来,随他出来的,还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灰府绸截衫,相貌清秀,神情却颇谦卑。他退到一边,等着鄂善和尹继善见了礼,方小心地向二人各打一个千儿,说道:“鄂大人您要见客,要没别的事,卑职就告辞了。银子,过几个月一定还过来。”见鄂善点头无话,那人方却步抽身匆匆去了。鄂善这才问尹继善:“你不是已经移驻驿站,闭门谢客了么?什么风吹得你来?”

      尹继善瞟了那人背影一眼,没言声随鄂善进了书房,也不就座,望着鄂善徐徐说道:“有密谕给你的旨意。”鄂善大吃一惊,忙道:“中丞不要忙,容我更衣接旨。”

      “不必了。”尹继善干巴巴说道,“因事情仓猝,我也是匆忙赶来的。”待鄂善跪了,尹继善才将乾隆命鄂善入闱主持乡试的旨意说了,却略去了密谕孙嘉淦和自己的原文。

      “臣,领旨,谢恩!”

      鄂善起身时,尹继善便道:“孙锡公另有差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圣旨,总归你在这边治水有功,皇上叫你办学差,也有个历练的意思吧。”鄂善道:“圣恩高厚,这原没的说,我只是觉得大突兀了。方才还一脑门子心思加固高家堰大坝,叫他们核算工本银子,一个旨意,又要去和文人墨客们打交道了。

      尹继善因心中有事,不想多坐,便立起身来,笑道:“那人是账房上的?我还当是打抽丰寻你借银子的呢!这样吧,这边的事你跟他们交待一下,明儿,至迟后日到我那里,读书、下棋耍子,好么?”

      “倒真给你猜着了,”鄂善也笑着起身,“那是在京里内务府当过差的一个笔帖式,前年去云贵补了个武缺千总。说是家里遭了回禄之灾,要回乡看看,在我河工上暂借一千两银子。在京时我们常见面,也不好太却了情面。我给他五百两,支走了他。我明儿准去,你那里珍版图书多带几套,每日操心河工上的事,听的是算盘珠子响,想的是土方、石方、民工支项,我都快变成市侩了!”说着已到大门外,二人拱手告别。

      尹继善却没有直接返回驿站,又折回巡抚衙门。想见见刘啸林一干人,亲自安抚几句。是时正是中午饭后,巡抚衙门各房书办都回去吃饭没回来,甚是冷清,但见老树婆娑,黄叶飘零。秋景甚是肃杀。尹继善一步一踱,将到西花厅门口,见隔壁公文房里还有人,心下不禁诧异:这会就有人赶到衙门办差使?遂迈步进去,见几个书办忙得满头大汗正捆扎着刚印好的什么文书,笑问道:“你们好早!忙着做什么呢?”

      “呀,是中丞大人!”书办们都是一愣,忙过来请安,管书办房的司书禀道:“这是些海捕文书。昨个夜里交待下来,刚刚印好,要发到各州县去。小的们饭在大伙房吃的。”说着将原稿递上来。尹继善浏览了一下,是刑部的正文,由史贻直亲自签署:

      为查拿冒充孙嘉淦御史擅自上伪奏稿之钦命要犯卢鲁生事。各省巡抚衙门接文后即严查缉捕。卢鲁生,现年三十岁,原为京师内务府云贵贡品库笔帖式……

      下头还有许多文字,尹继善也不耐烦细看,将文书丢在桌上,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尹继善却突然心动:三十三岁、内务府笔帖式——云贵!该不是方才在鄂善那里见到的那个人罢?急转回身,一把抓起那文书,又仔细看了一遍,喃喃说道:“年貌都相符……回禄?借钱,——”他顺手把文书塞给眼前的书办。急道:“你骑马飞报鄂善大人,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我就在花厅等着!”说罢也不去花园,径自进了花厅,自己沏了一壶茶吃着,心神不宁地专等着来人回报。

      过了约一刻多钟,厅外一阵马蹄声,尹继善隔玻璃望见鄂善也来了,情知事情十有【创建和谐家园】是真的,快步出来,站在廊下问道:“鄂公,是不是这个人?”

      “一点不假,他就是卢鲁主。”鄂善翻身下骑,“原来是做下大案人脱在外的!竟敢到我那里借银子,这贼也忒是胆大包天!”鄂善说着匆匆上阶,神气间十分恼怒,涨红着脸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椅上,说道:“我好心好意的,差点落个资匪名声儿!只如今不知他在哪里,该怎么处置?”

      “跑不了他!”尹继善咬着牙一阵冷笑:“他就是土行孙,这会子也出不了南京城。叫书办房的人都过来!”

      书办房的几个司书早就侧耳听着这边动静,听见招呼,忙都一拥而入,站在下头垂手听命。

      “有几道令,你们立刻。传下去!”

      尹继善眼睛盯着窗外,一字一板他说道:“着南京城门领衙门立刻出动,封锁南京城所有进出要道;着京郊八旗驻军,把守各个陆路要道,昼夜【创建和谐家园】,所有过往行人,一律严加盘查;着玄武湖水师衙门即刻进驻各船坞码头,严行搜索;江上派舰对水路封锁;着按察使衙门即刻派人行文南京城四周各县,遇有从南京出去的可疑人,立刻扣留盘问;着南京府县衙门立刻派衙役,对所有旅店,还有秦淮妓院等地一一搜索。限明日天亮前一定拿到这个卢鲁生——完了!”

      “扎!”

      “回来!”尹继善厉声道:“告诉他们,声势越小越好,盘查越密越好!带上海捕文书发给各衙。一旦查到人犯正身,所有可疑人要立刻释放——去吧!”

      “扎!”

      衙役们齐吼着应一声,立刻分头去传达尹继善的宪命,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鄂善阴沉着脸,似乎心神不定地一口接一口喝着严茶,不时朝门外张望一下。尹继善知道他的心思:这个鄂必隆的曾孙,自入仕途以来小心办差兢兢业业,很得乾隆的青睐,他不愿在乾隆心目中留下一丁点污迹。这个卢鲁生拿不住,你资助的五百两银子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即便拿住,他擅借库银资助匪类,也少不了要受处分。尹继善见他端着空杯子发怔,起身为他倒满了茶,嘻笑道:“你先祖从龙,身经七十余战,战功赫赫,你就这份胆量?告诉你,我是为防万一才作那样严密布置——来,我们下盘棋,两个时辰内,我叫你和这个卢鲁生再次见面!——不要这么丧魂落魄的,算是你即刻发觉来请宪命查拿正犯的,连个小错误也没有!”

      “今天赢不了元长了。”鄂善勉强笑着接过尹继善递来的白子,“现在说不起祖上怎么样怎么样的话了,要赶上那时候,我一般儿也会杀人放火的。我不想超越祖上,只想不辱没祖宗罢了。”尹继善道:“谨守是保全之一道,进取亦是保全一道。我以为进取比谨守似乎还要好一点。”“不要说嘴,”鄂善笑道:“你的围棋总输给我,就为你一味‘进取’,自己的棋尽是毛病,还贪吃我的子,这就落了下乘。”

      尹继善想想,也确是如此,他的棋风凌厉,计算周密,和大刀阔斧混战一场的人下棋,常使对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鄂善的棋看上去绵软,象是怯阵一样不敢正面接敌,但二人对奕,尹继善十局里也难赢一局。二人一边走子儿,一边闲聊。尹继善已将回衙寻刘啸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但鄂善今天心神恍懈,实在走不出好步儿,一百多着以后,西南大角已被黑棋强兵压境,要委屈求活,外势全失,要强补外势,里边的白子便有全军覆没之虞。无奈之间,只好强袭突围,又在东南角造劫顽抗,一个失措寻了个假劫,劫也打输,困子也被全歼,只好笑着推枰认输,说道:“今儿饶你一局,移到驿馆我们再战!”尹继善也笑道:“老实说,我今儿也心神不安。方才的话是雪芹告诉我的。要想君子之泽五世不斩,比创业还难,既要保全,又要变通进取,是极不容易的。不保全只进取,往往落入陷饼,只保全不进取,心思不开,久而久之就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曹雪芹,那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鄂善仰脸吁了口气,“元长,你劝劝他,弄那些风花雪月的《红楼梦》做么子?想当年他祖父曹寅何等了得?他的聪明用到正经地方,前途真不可【创建和谐家园】!”尹继善道:“自古以来有多少书,我总觉得没有及得上《红楼梦》的。立德、立言、立功,都是正经事。我不以为做官最好。你我都是起居八座的大吏,一出门卤簿扈从如云,坐堂上一呼百应,见了上头我们要媚笑奉上,下头见了我们也媚笑巴结。比如你我现在是座上宾,上头一道旨意下来,或许就要变成阶下囚,亲的也不亲了,近的也不近了——有几个是心交,有几个真正宾服我们的?雪芹就不,上到亲王、阿哥,下到贫穷士子,甚或酒肆、青楼里的人,一沾上《红楼梦》的边儿,都着了迷似的。啸天是个探花,何是之是落第举人,甘心为他磨砚铺纸——你我也不能不买这个账!这就是事业啊!”鄂善听了挽首不语,半晌,转了话题,“我只诧异,这个卢鲁生,会写出那假冒奏折?大不可思议!他在云贵总督衙门当千总,还是个武职,怎么办得来?又怎么会有这个胆子?”

      说到这上头,尹继善也觉茫然,想了半天,说道:“我也不得明白,这件事蹊跷得很。刘统勋这个人真还有点门道。”一边说,起身来到书案前援笔在手,说道:“我这里草拟一份咨文给史贻直,就说卢鲁生已擒,待正身拿到,立刻用八百里加紧递到刑部,下余的事与我无干。”正说着,外头一个戈什哈进来,尹继善和鄂善同时站起身来。尹继善问道:“拿住姓卢的了?”

      “不是,”那戈什哈忙禀道,“布政使铸钱司于秉水大人来了,他听说中丞这会子不在驿馆,说有事求见。”

      尹继善歪着脑袋想了想,猛地想起去年藩台葛顺礼曾为他说项叫他补铸钱司缺的事,当时还带来一本价值千金的蔡京手抄《易经》。他把玩这部书几天,终于不敢收,壁还了于秉水,缺给他补上了。想来这人也是个贪墨手长的。尹继善因果决地说道:“就说两个钦差都正忙得焦头烂额,布置搜索钦犯的事。有事等秋闱完了再请见吧!”待戈什哈退出去,鄂善才道:“于秉水这人我认得,虽是杂途出身,其实很懂事,也很文雅的。”尹继善笑而不答。慢慢向盒中收着棋子。忽然外边一阵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几个戈什哈边跑边兴奋地高叫:“中丞大人,拿住了——那个姓卢的兔崽子在天妃闸跟前拿住了!”

      鄂善一下子直立起身子,见尹继善一脸笃定的神气稳稳坐着,便又坐了下去。一时便见几个亲兵架着捆得米粽一样的卢鲁生快步进来。那卢鲁生甚是倔强,一边走一边叫冤枉,进来见鄂善也在,更是拧头涨脸,劈头就道:“鄂总河,我借银打的有条子,为什么拿我?”鄂善立眉瞪目,厉声道:“不是指那档子事!犯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尹继善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卢鲁生一眼,用碗盖拨弄着浮茶,说道:“叫这个没上下的东西跪下说话!”“说不明白我不跪!”卢鲁生仰着脸说道,“我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属下。你是谁?”

      “跪下吧!”身后戈什哈两手夹定他肘窝,用脚向膝后猛踹一脚。“这是我们尹中丞!”——顺势一按,卢鲁生已是直挺挺跪了下去。

      尹继善格格一笑,放下茶杯说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文武全才,千总的位置真的委屈你了。给他松绑。”

      “扎!”

      “搜他!”

      “是!”

      几个戈什哈都是刑房老手,三下五去二把绳子抖落开了,浑身上下一搜,却没别的东西。一色都是银票,大到七八百两,小到十几二十两,足有四五十张。戈什哈小心地呈了上来,说道:“就是这些,别的东西没有。”尹继善一张一张翻着,又递给鄂善,转脸问卢鲁生:“这会子想明白没有?”

      鄂善自然知道尹继善用意,不言声将自己借给卢鲁生的银票收进袖子里。听卢鲁生说道:

      “卑职无罪,卑职不明白!”

      “这些银票合计下来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两,是从哪里来的,又作什么用处?”

      “卑职家里走了水,烧得成了一片白地。——这都是卑职从任上的俸禄里省下,要带回家使的。”

      尹继善“噗哧”一笑,说道:“就算是的吧!我问你,千总一年是多少银子?”卢鲁生被他刀子一样犀利的话问得一怔,忙补了一句:“有的是我借的。鄂总河能证明——”话未说完便被尹继善截住了:“你俸禄里省了多少,借了多少,借的都是谁的银子,共计是多少?讲!”他“啪”地一击案,笔砚、镇纸、茶杯都跳起老高,连旁坐的鄂善也吓了一跳!

      “这个……”卢鲁生脸上已浸出了汗,蹑嚅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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