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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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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王爷眯着眼说:‘整顿旗务,先帝跟皇上都曾有过旨意。这是什么打紧的事,有我们两个坐纛儿的玉爷,加上张廷玉、鄂尔泰都在京,还反了他们不成?”

      “‘反不反我不知道’,怡王爷脸色阴沉沉的,说:‘我只知道雍正四年,八伯、九伯、十伯,也弄过这个,说是整顿旗务,招集铁帽子王爷会议——其实就是想在会议上废了先帝,回归八旗议政的祖宗家法!那时候儿你在西宁劳军,不知道北京的事。先帝号令奉天将军整军待命,八个世袭罔替的王爷要有异动,先斩后奏!议到旗务就要说先帝失政,失政再指责先帝得位不正,然后就废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八旗旗主手里都有兵权呀!八伯、九伯、十伯为这事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王爷一听笑了,说:‘我就是知道他们没兵权,才敢叫他们来的。’怡王爷说;‘他们没兵,有威有望,朝里有多少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都是他们的包衣奴才。一弄起来谁控得住局面?我把话撂这里,你要敢,你就叫他们胡折腾,出了事都是十六叔您老担戴!’

      “我们王爷听了又没了主意,想叫张廷玉他们商量,又怕声张到上书房成了正经事,想自己反口,又怕人说自己无能。还是怡王爷聪明,说:‘你叫他们老师杨名时来,他们怕杨名时。叫杨名时劝他们读书,别管别的闲事,这事悄悄的就没了。’

      “杨名时真的厉害,听了我们王爷的话回毓庆宫,取出先帝的《圣武记》读,所有王爷、贝勒、贝子一律跪听,直读了三个时辰,把理亲王他们跪得头晕眼花,一个个都蔫了,然后才说你们违了先帝圣训,妄干政务,要罚。理亲王位尊难处,罚抄《圣武记》一遍,别的贝勒、贝子头顶《圣武记》罚跪三日。不过杨名时也没有再参奏这事,宽容了。这事要是杨名时在,一定要申奏朝廷,弹劾的——公主,要是真有谣言,我想别人也不敢。或许就是这群老小阿哥们翻老账,要兴点什么风浪。”

      和硕公主静静听着,脸色愈来愈是苍白,手端着酒杯既不喝也不放下,许久才道:“能兴甚的风浪?几辈子的老账,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他理亲王还不知足?若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仁德,瓜得被废成庶人,圈到院子里看四方天呢!”

      “公主真是良善人,又没到世面上走走,世上这些个人,坏着呢!”葛山亭笑道:“升米恩,斗米仇,历来如此。不放理亲王出来,囚着也就罢了;放出来闲居,他也没想头;又升了亲王,离着皇位就那么一步,那他兴许就想:你这个皇位是从你阿玛那里得来的,你阿玛又是从我阿玛那得来的——这原来该是我的须弥座儿,偏生让你坐了!——这口气窝着,出得来出不来呢?”公主问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葛山亭道:“你给他一升米救急,那是恩德。你送他一斗,他就有了新想头,就要计较:你能给一石,为什么只给一斗——就这个意思。”

      公主目光霍地一闪,这俗话真是至理名言!自己和嬷嬷何尝不是这样儿?正沉思间,自鸣钟“当当”连响九声,已是亥初时分。她立起身,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踌躇了片刻,喊道:“兰化儿!”一个小丫头立刻应声小跑着进来,问道:“主子叫我?”

      “我和额驸这会子要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公主说道,“你叫起画眉、鹦鹉两口子,叫他们起来跟着。”

      “是。”

      葛山亭有点不解地望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妻子。她虽然温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要强。葛山亭嗫嚅着道:“这……这会子宫门都下钥了……我是个外臣……”

      “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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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 枢臣府君臣议军政 伪奏折一纸惊帝心

      乾隆刚刚批完奏折,伸欠了一下说:“去人瞧瞧皇后,看是在慈宁宫还是在钟粹宫。今晚朕住皇后那里。”话音甫落,秦媚媚进来禀道:“主子娘娘刚从老佛爷那出来,叫奴才过来奏皇上,十八格格和额驸已经到了西华门有要紧事见皇上。宫门已经下钥,他们不得进来。”

      “嗯……”乾隆抹了一把满带倦容的脸,沉思着道:“秦媚媚去吧,知道了。”待秦媚媚去后,乾隆起身命人更衣,除去了外头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束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对高无庸道:“叫几个侍卫,陪朕出宫走走。”高无庸侍候乾隆日久,已经知道这主子脾性,虽然面上随和,从来说话没有改口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叫了塞楞格、素伦、玉格,又从侍卫房叫了十几个小侍卫,也不用銮舆,竟步行出永巷过隆宗门自西华门出来。果见十八格格夫妻二人在石狮子前焦急地兜着圈子,正在等候旨意。乾隆笑道:“好哇,金枝、驸马一同上殿面君,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葛山亭和公主万万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惊怔在当地,忙伏地叩头。十八格格说道:“半夜三更惊动圣驾,实是有罪。其实是今儿听了些话,觉得十分惊心。白天来奏皇上太忙,驸马见您又忒不容易。我想,说到根皇上是我哥哥,就这么一个小妹子,您疼我,不至于就加罪的。”

      “朕不加罪。”乾隆一笑说道:“张廷玉就住前头那片宅子。我们去他那里说话。”于是便带着一干人向北踅,过了一箭之地,便见前头灯火辉煌,小胡同前停着十几乘大轿。高无庸要过去传旨,乾隆张眼看看,门洞里十几个大僚,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正在闲话吃茶等候接见,遂小声道:“咱们从侧门进去,到他书房见面。”

      高无庸是天天过来传旨的,张廷玉府中上下没个不认识的,没费一点事便带了乾隆从东侧门进来,一个家人掌灯引路,逶逶迄迄踏着花径,到书房门口才小声道:“我们相公和讷相正见人,要不要奴才去知会下头人回避?”

      “不用。”乾隆说道,“你们都在外头,朕自己进去。”说罢跨步进了书房,果见张廷玉、讷亲坐在上首,下面却是纪昀、钱度、阿桂和尹继善,都在凝神听鄂善说尖山坝河工的事,竟没留意乾隆已经进来。乾隆微笑着徐徐说道:“相公们好忙。”

      众人猛转脸见是乾隆,都大吃一惊,“唿”地起身就地伏身叩头,张廷玉说道:“万岁何以夤夜入人臣之府?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万岁垂拱统九州生灵,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老臣先谏万岁一本!”

      “罢了吧!”乾隆随意摆了摆手,坐了主席,笑道:“没想到是你们几个,都是熟人,朕的亲近臣子,倒不用回避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朕心里闷,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你这里。弄点茶食点心来消夜,可成?”张廷玉忙顿首称是,起身吩咐长随:“外头还有不少人等着接见。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适,今晚不能见各位大人了。记下他们名字,明儿来吧!”乾隆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容,不禁一笑:“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你不就是那个纪昀?好才学的,二甲第四名,如今在翰林院?你是鄂善,又黑又瘦,高恒在奏折里称你尖山坝的差事原办得好,文章也写得好,福建一省没水灾,就可腾出钱来冶黄河。尹继善江南巡抚,你事情头绪多,今晚不谈你的公事。钱度,这场官司你吃得没味儿。其实,那事你满可当闲话说给朕听听嘛。阿桂如今怎么样?张广泗不好侍候吧?”他接连一一点名,随意说说往事,又夹着一些问话,弄得众人无法回话,乾隆却又道:“朕还带来一位公主和驸马呢——十八格格,你们进来!”

      十八格格和丈夫对视一眼:夜见皇帝为的是报警,十分机密。这么多人,怎么说话呢?只好一前一后进来,见人们都还跪着,也要跪下,乾隆笑道:“都起来说话,廷玉、讷亲、公主坐椅上,其余的坐在木杌子上,吃茶说话儿。”说罢目视阿桂。

      阿桂憋了一肚皮话,是来寻张廷玉诉苦,请求调任的,借着乾隆方才的话头,一躬身说道:“方才主子说张广泗不好侍候,真真是洞鉴万里之言!奴才仔细思量,主子放我到军中,是叫我习学带兵,将来西疆有事,可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张广泗有功,官位也大,这我都知道。不过,据奴才见识,他和奴才一般儿,也是主子的奴才,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不是奴才的奴才,给奴才当奴才,奴才心里好不是滋味!他一气说了一大摞子“奴才”却说得极顺口,意思也极明白。乾隆听了,大笑道:“满人积习骄纵,你又是文官改作武职,不挫磨你一下,如何能成器?”阿桂忙道:“主子教训的是。不过要真的是‘挫磨’,再严也受得。老实话,他帐下的参将还不抵他一个亲兵。他的亲兵骑他的马出巡,游击、管带都还得满身披挂出营迎接呢!象我这样的,并不带兵,每天在帐里听他吹嘘苗疆功劳,背都背出来了,这叫‘讲兵法’。夜里轮流当值,连夜壶都得给他提,日子真是没法过!”

      乾隆想起傅恒密奏张广泗放纵范高杰等人以下凌上跋扈不法的折子,脸色已是阴沉下来。只是沉思不语。纪昀在旁说道:“臣是张相召来的。张广泗递进来的一份奏折,说傅恒斩将冒功、忌贤妒能,和女贼娟娟在驮驮峰寻欢作乐,先乱而后弁。他请军机处上奏当今,妥为处置。翰林院为此事拟了几稿都不中意。张广泗身在四川,他怎么对傅恒军队把得那么紧?傅恒是有功之臣,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当作依据。如何回复张广泗,又颇难措词。所以张相叫臣过来,商议如何回奏皇上。”说罢,吁了一口气盯着乾隆不语。乾隆问道:“依你之见,这事该怎么办为好?”

      “昔日有年羹尧立功西疆,自以为有不世之功,险些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纪昀胸有成竹地侃侃言道,“先帝爷说养痈遗患罪在朕躬。甚或为此下了罪己诏。前事后师岂可不惧?张广泗有功无过,不宜惩处。但朝廷不能示弱,恕臣直言,臣观张广泗从前参奏保举的折子,全都是奏一本准一本。这助长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臣以为,这个本子须驳回去,转发傅恒军中以慰功臣之心。这是一。二,军中管带以上营官、千总、游击参将,不是军前应敌紧急情事,只准黜,不准斩杀。三,他是四川总督,节制兵马遍及江南江北,其实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现在没有全国军事,似乎权柄太重了。他可照管四川的八旗兵,别省的营务由各省巡抚兼理。有这三条臣以为就够了。”

      乾隆用欣喜的目光看着纪昀,原来以为他不过是个诙谐文人,想不到虑事竟如此周详。遂笑道:“你的字叫晓岚吧?这三个条陈可取。不过张广泗不能和年羹尧相比。第三条用一半。各军军务还是由张广泗管,将来用兵好上下相通,容易指挥。不过各军钱粮军饷,不再由兵部、户部直接调拨,由各省供应。这样也就行了。君臣不可无端相疑,疑则难乎为用。衡臣,傅恒保奏的那个李侍尧,朕看也是上好人才。山西给他按一个布政副使名义,兼傅恒的参议道。你看怎么样?”

      “是。奴才明儿就叫军机处办理。”张廷玉在椅上欠身答道,“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甚骇视听,请皇上过目。”乾隆接过看时,却是一份素纸面儿镶绢硬皮折子,展开看时,几行字赫然入目,令人触目惊心: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

      下头的字是一色钟王蝇头小楷,翻了翻,足有上万字。大略都是直指乾隆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搁置先帝老臣,宠幸后宫,甚或与外戚之属暧昧情事。有些事说得有枝有叶,仿佛目击亲睹。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乾隆留。“今皇上欲追尧舜之君而行桀纣之事,欲思圣祖之道,世宗之法而效前明声色狗马之俗,南辕而北辙,遂令天下失望,不亦惑乎?”乾隆看着看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连双手都微微抖动起来。“这个孙嘉淦,朕是何等的信任他,竟敢如此诋毁圣躬!”奏章虽没细看,大抵连宫闱细事,临幸宫嫔的隐私、在观音亭与棠儿的幽会,以及连锦霞的事也都一一抖落了出来……他眼中闪着愤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孙嘉淦也算读书人,好一个正人君子!专干那些听壁角、钻营打探等拆烂污的事,想博得一个‘批龙鳞犯颜直谏’的直臣名声!就这样的破烂儿,也竟敢奏上来!你想学郭诱谏圣祖,妄想!”他“啪”地拍案而起,将那份折子“唰”地一下甩在地上,说道:“回宫!今晚什么事也不议了!”

      “皇上暂且息怒。”张廷玉颤巍巍立起身来。他呼吸粗重,显然也十分激动,“讷亲就是为这事带着钱度到臣府来的。本想是我们先商议一下,再去见鄂尔泰,三人联名也上一本奏您——”

      “三个人?三十个、三百个军机大臣也不行!”乾隆阴狠地说道,“你们敢保,朕连你们一体处置!”他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扫视着众人。众人都不知折子写的什么,也从没见乾隆如此震怒,一时都吓怔了。

      讷亲在旁笑道:“主子,衡臣相公没说完嘛!这折子不是孙嘉淦写的。奴才从昨个到今天就忙这事,查了上书房又查六部,今晚饭前奴才又亲自去孙嘉淦府询问,查对笔迹。他本来病着,一见折子,竟晕了过去……”

      “不是孙嘉淦写的?”

      乾隆震惊得全身一颤!他木头似地呆立着望着书房外,渐渐地恢复了神智。他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象是要穿透外面漆黑的暗夜。他一言不发,伸出手去。高无庸早已被吓得趴跪在地,惊惶地看着这个铁铸一样的至尊,四肢爬着捡起那份满纸谣言的奏折,膝行到乾隆面前递到乾隆手里。乾隆却不再看它,塞进袖子里,转过脸来又回到座上,似乎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倾泻出去似的。深深吁了一口气,端起杯吃了一口茶。众人都以为他必定还要发作,不料乾隆扑哧一笑,说道:“一大快事。好歹朕从雾里钻出来了。朕自即位,诸事顺利,只是有时见到一些怪事,心中常有疑问,又不得其解,今日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对手。上苍,它从不负有心人的。”说罢又道:“十八格格夫妻二人今晚夤夜求见,朕想必定有要紧事。原想宫里太监老婆子舌头,什么话翻不出来?所以到廷玉这里,想不到先看了一篇奇文。朕还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呢。妹子。你就讲吧!”

      “这个……”十八格格嗫嚅了一下,瞥一眼满屋的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说道:“皇上,是不是……”在座的都是人精,谁还不领会她的意思?连张廷玉、讷亲都站起身来,向乾隆一躬说道:“公主千岁要造膝密陈,奴才们理当回避。”乾隆摇头道:“不必。这是朕的爱妹,谁能加害?你们是朕的亲信臣子,谁肯卖朕?不要这样。既是机密国事,说出来大家参酌。”十八格格这才将方才葛山亭说的话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又道:“我想,外头有这么多的谣言,底下又有人窜掇八旗铁帽子王进京,里头文章一时谁也说不清,反正不利于皇上。皇上自小就疼我这个小妹子,外头听见这话,不说,我今晚睡不着,白天说,他那个位份怎么能独个儿见到您呢?”

      乾隆静静听完,笑道:“官吏晋陟国家有定制,不能轻于授受。先帝在时有密折制度,朕即位以来没来得及恢复。密折这种东西朕也有些担心。有些无根捏造的先入为主,容易冤人,下头也容易拿这个有恃无恐,披着虎皮吓人。朕也确实犹豫。现时看来,恐怕没这个耳目还不行,今晚在座的,朕一律都给你们这个权,有事还用黄匣子封了直接递朕,今晚你们各述己见,就是谣言,如孙嘉淦的折子和十八格格讲的这几档子事,有甚么说甚么。这里又不记档,不进起居注。朕只听,绝不计较是非。”

      “主子!”钱度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奴才前几天去看李卫,他已经病得全然不能说话。我看他,他也认得出,只是流泪摇头。我出来和他夫人说话。我说:‘我看李大人有心病;夫人在跟前可常劝说些,皇上心里还是很爱李大人的,别为那么一点子小事想不开,只是窝在心里——李大人自入宦途,一路春风,所以小有磋跌就想不开。象我,吃了那么大一场官司,不照样过来了?皇上不照样信任?,李夫人说,‘他有心病我何尝不知道?他这个人别看平日豁达,这些事从来不说给我的。半个月前我去孙嘉淦大人家。他也在病着。我问孙夫人孙大人什么病?孙夫人悄悄说:“他身子弱,又冒了风寒,病不轻是真的。其实呀——他的病是从怡亲王来看过后,才病成这样的;两个人在屋里小声说了有半个时辰——怡亲王走后,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看他是忧愁的了!”我回来仔细思量,我的这个叫化子男人,也象是忧愁的了!按说皇上上回来过,没人敢再作践了,他怎么会这样?连我也不得明白!’奴才想,这话无根无据,孙李二大人都是先帝和皇上宠信不二的臣子,怎么夫人们说的一模似样,都说是忧愁的了?什么事、什么人能吓得住他们呢?”钱度本来能言善辩,吃过钦命官司变得越发老练,这一番陈述众人已是都听得怔住了。他攒眉凝神继续说道:“联起来看,居然有人伪造孙嘉淦的折子,这是遍查史籍都没有过的。这种事也都出来了,为什么?就为孙嘉淦昔年直谏过先帝‘罢西兵、亲骨肉’,直声震天下,这个赃容易栽!暗中造谣的人想挑弄皇上与先帝遗臣的不和,挑弄老臣与新臣的不和……”

      “比起圣祖先帝时的图海、赵良栋、周培公、蔡毓荣,再比前头坏了事的年羹尧,就是瞎子也看得见,张广泗立的那点子‘功劳’,实在值不得一提。”钱度皱眉低头沉思,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他凭什么那么飞扬跋扈?臣不是无端疑人,阿桂也罢了,是他的下属。但阿桂是皇上的信臣;傅恒虽然年轻,到底是钦差大臣,他就敢事前越俎代庖调度军队,事后听信谗言参劾有功之臣。臣来假设一下:八旗旗主议政之权早已废弛,这些铁帽子王巴不得有人将他们聚到北京,重掌朝廷军政乃至于行人臣不忍言之事;可是八旗王手中兵权早已被先帝剥夺掉了。那些兵在哪里?现在张广泗手中。张广泗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是有人暗地里递过什么话,他觉得这朝中无论哪一方势力,都离不了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因而才横行无所忌惮。要知道,年羹尧被赐死,他是亲眼目睹了的呀!”乾隆见他分析得条理分明,却没有归结,忍不住问道:“你说了这些,你以为是为什么?”

      钱度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朝中有奸臣,而且在暗中,他们调度得如此周密,棋步儿走得又稳又准,如国手布局,已经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侵袭得打了个寒颤。乾隆想了想,转脸问张廷玉:“衡臣,你觉得钱度、纪昀他们的话怎么样?”张廷玉倒抽一口凉气,说道:“闹到这个份上,是宰相之责。但据老奴才看,即便是真的,形势已不同于顺治爷当年。如今天子威权一言可以定所有臣工的生死荣辱,就是铁帽子王也无法恢复八旗议政旧制,朝局不乱,任凭是谁也当不了‘曹操’。主上可以安心,臣想了几条。京畿防务连兵带官全部调往木兰、热河一带,将乾隆元年的武进士补进去担任中下级官佐。侍卫,除了靠得住的贴身侍卫留一两个,其余一律分发全国各军中任职。由讷亲亲自在皇族和亲信大臣子弟中物色侍卫补进来。丰台大营调走后,从各省绿营调拨三万人补进来,整训待用。步军统领衙门的兵用来防卫可以,并没有野战之力,所以只换官,不换兵。这样措置,就是发生变故,就地也就殄灭了它!余下官吏安排,今晚不能细议。有了这个宗旨,奴才和讷亲、鄂尔泰细细安排条陈,请皇上过目之后,再作施行。至于奸臣,看来肯定有,而且阴毒险狠之极,但凭今日见到的形迹,罪不昭彰。因此要细查明白,然后才能有所罪谴。”

      “直隶总督是个最要紧的职务。”乾隆仰着脸想了想,“李卫病着,这个缺其实是空着。给李卫加级荣养,这个缺由岳钟麒来担,兼管丰台提督。傅恒这一仗打出了威风,调回京城,兼任九门提督。由那个李侍尧坐衙办事。朕看也就差不多了。侍卫,由讷亲来选,三个月内一切完备。这样一布置,兴许就吓退了一些人的妄念。”

      钱度听着,张廷玉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心中十分佩服。但这一来,李侍尧便一步青云,统领着两万人马的内城防务重权,心里未免有些醋意。他正要说话,一直没言声的鄂善说道:“衡臣大人老成谋国,说的极是。不过,既是浓包儿,总要挤出来才好。这么着,其实只是吓退了他们的好谋,一旦有了机会,仍旧要兴风作浪的。依着奴才见识,趁着乾隆三年武闱科试,还有前头恩科的武进士,大约也有六七百人,再从各省调集经战军官在丰台集训,就地分别补进丰台大营,由讷亲大人实兼丰台大营提督,稳住了丰【创建和谐家园】务,京畿防务已经安全。皇上要是心里不安,可以在畅春园理政。挨身就是大兵营,谁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轻举妄动。‘有人作乱’这个词奴才还不敢苟同,眼前只能说‘有人作耗’,想造乱。朝廷如临大敌,他们收敛了,反而不得。”他话音一落,张廷玉立刻表示赞同,“鄂善不愧兵部出来的,在外历练有成,这个主意不坏。唉……国家免征赋税,照我那样弄,也确实花钱太多了。”

      “议到这个份儿上,这件事差不多了,”乾隆松弛了下来,变得很随和,口气却又缓又重:“伪奏折的事是明奏上来的,一定要明着追查,谁的主笔,谁的策划,谁的指使要一查到底。由朕交刘统勋来办。廷玉你仍旧料理你的政务,讷亲年轻,这些格外劳心费神的,由他来办。今晚这事,涉及到军国机密,该知道的人朕自有道理,不该知道的就不必让人知道。你们几个微末小员要晓得厉害。朕以仁德治天下,平时连蚂蚁也不肯踩死,但王章国宪无情,不论有心无心,谁敢妄言,朕必治以乱国之罪,那刘康在临刑前曾呼天长叹,天也没能救得了他!告诫你们儿句,好自为之就是了。”说罢,笑谓尹继善:“你是一言未发罗!几时进京的?怎么不递牌子来见朕?”

      尹继善是因户部征粮的事特意赶到京师来的,没想到在张廷玉书房里听到这么多令人胆寒的秘闻,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当今天子,听乾隆问话,才回过神来,忙欠身笑道:“奴才今晚就象做梦!奴才在外头,哪能料想到竟会有人打皇上的主意。奴才今儿下晚才到潞河驿,没敢回家,递牌子已经迟了。同来的还有海宁的陈世倌。户部今年因为军粮库空虚,要我们多缴一百万石粮。先圣祖曾有永不加赋的圣训,叫老百姓多缴粮,没那个道理。无缘无故地生出这样枝节,奴才真是为难。所以要面君请旨,看怎么办。”

      “这事朕知道。”乾隆笑道,“陈世倌朕还不知道么,总是在先帝跟前流泪,替百姓【创建和谐家园】。你拉上他来,无非打擂台罢了。江南大熟,浙江也是大熟,一百万石米就难住你小尹了?”

      “米有的是。”尹继善不甘心地眨了眨眼,“斗米三钱,一百万石就是三百万两银子。江南藩库……”

      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笑着起身,“朕心里有数,难不倒你尹继善!商税、盐税、海关税都似海水般地往你那里淌!不要善财难舍么!海关厘金虽然不归你管,码头税你也抽得不少,你无非是想在玄武湖修一座书院,又怕动你的藩库本金罢了。不趁丰年多收一点粮,欠年怎么办?国家万一要发生兴军的事怎么办?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朕也不想和你议这些个,明儿你递牌子,朕要和你议议江南文人学士风流韵事!”儿句话说得尹继善也咧嘴儿笑了,乾隆又看了看纪昀,笑道:“明儿和小尹一起递牌子进来。不要小看了这事。当日诚亲王修一部《古今图书集成》,朕要修一部更大更全的书,该要你们好好操办呢!”

      乾隆说罢便去了,这群入跪送圣驾后,回到书房,又兴奋地议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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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赐铁尺嘱托管子弟 谈铜币筹划办铜矿

      就在乾隆和张廷玉议事的同时,理亲王府也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言谈。这座宅子是弘皙父亲允礽留下的;日园。允礽被废后软禁在这座宅子时,常常独自一人绕园里的海子转悠。内务府怕他寻短见,沿岸栽了许多垂杨柳,每一株上都挂了灯,每逢这位已废太子来散步,各树下守候的人便就燃灯,说是“给二爷照亮儿。”但允礽却不要这“亮儿”,也就绝少再来。如今这些规矩是没有了,但这些树却留下了,长的有一人合抱粗。

      今晚应邀到理亲王府的有贝子弘普、贝勒弘昌,还有恒亲王的世子弘昇,都是弘皙在宗学和毓庆宫读书时结交的好朋友,知心换命,无话不谈,他们四个人绕着小路踱了一周,又回到书房前的海子边。这里有一片空场,场周围栽着大柳树,仿着傅恒府海子式样,修了一条九曲长桥直通海子中的水檄子上。檄上歌舞,无论是空场,还是坐在书房里都能看得见听得清。弘皙站在岸边听着咯咕咯咕的蛙叫声,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就在这里坐坐吧。”三个弟弟在暗中对视一眼,一撂袍角便坐在石桌前的石鼓上。许久,弘昌才问道:“四哥,你今晚叫我们来,不言不语光绕着这个池塘转,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他是怡亲王弘晓的长兄。老怡亲王允祥没有正室福晋,四个儿子都是庶出。允祥在世是雍正皇帝的第一宠信王爷,常称他是“古今第一贤王”。加了“世袭罔替”的宠锡,开了清朝的先例。既然是铁帽子王,老王死了无嫡立长,这顶“铁帽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弘昌来戴。不料雍正特旨,立弘晓为世子!这口气也还咽下去了。雍正五年允祥病重,雍正亲自到府探视,让允祥任指一个儿子加封为郡王。允祥此时已不能说话,竟随随便便指了正在给自己喂药的老三弘皎。廊下烟熏火燎熬药的弘昌反而再次向隅,直到允祥死后才封了个贝子,乾隆即位才加封为贝勒,离着郡王、亲王、“世袭罔替”还差着老大一节!为此他心里窝了一股子邪火难泄,因而和弘昇、弘普一拍即合,撺掇着弘皙“做一场”。

      “我心神不宁。”弘皙望着黑魃魃的水榭子说道:“总觉得我们做的那些事象是水中捞月,太悬乎了。”

      弘昇挨身坐在弘皙身边。他是个十分深沉的人,听了弘皙的话,半晌才道:“昔日读《传灯录》,菩提达摩的大【创建和谐家园】慧可求法,达摩不愿收他为徒,说:‘除非天上下红雪,方可收汝为徒’。那慧可立于雪地之中,忽然举刀断臂,鲜血染红了白雪。这是何等刚决之心?但他俗尘终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对达摩道,‘和尚,吾心不安!’达摩说道:‘汝心在何处?来,吾为汝安之!’”他讲的这段故事,几个阿哥早已听过,但此刻听了犹如醍醐灌顶般发人深省。弘普不禁说道:“弘昌的佛法学到这个地步,故事虽也平常,只是用语沁人肌肤,真不容易!”

      “我是在用我的心讲的。”弘昌说道,“我想知道四哥为了什么心绪不宁。”

      “八王议政制度已经废了七八十年,”弘皙说道,“凭什么我们几个就能重新撑起这个祖制?撑起这个‘祖制’又有什么用处?难道我们要谋逆,我们还能把老四(指乾隆)——怎么样不成?”

      弘昌和弘普对视一眼,虽然在暗中,目中的波光都看得清楚。弘昌唱然一叹,用手拂着游丝一样的垂柳枝条,说道:“前儿去文华殿,在《永乐大典》里翻出一个长短句儿,我诵给你听。”说罢曼声吟道:

      昔者我曾论项羽,缘向颈血轻洒斯乌江?吞吐意气既尚念父老,父老焉忍弃此重瞳王——莫视滔天浪,慢饮龙泉,且趁扁舟回故乡,收拾旧家新儿郎。以此奇耻心、百战身,三户可倚,哀兵必祥。只耐性沉吟,静观可待汉宫惊风起萧墙!

      今日我亦思项羽,方知此心俗骨亦浊肠。果如亚父之机械无穷智;安见虞姬美人舞军帐?楚歌声里,拔剑仰天叹苍茫。七进七出真英雄,然后丈夫横尸卧沙场!死则等耳,等一死耳,袅袅悲风千载下,孰今后世豪杰扼腕,墓道昏鸦空惆怅?

      吟罢问道:“如何?”

      “这是谁作的?”弘皙问道。弘昌道:“记不清是哪一卷的了,我觉得格调不俗,就记下了,连作者名字也没留意。”

      弘普笑道:“四哥,管他谁写的,这个长短句儿其实称颂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方才说,八王议政不可恢复,弘昌咏的,正是指的这件事,前半阙说从权,未必就没有机会,后半阙说成仁,也是后世景仰的事,圣祖独裁,有大事还征询八王意见;世宗爷连这摆设也不要。如今这主子要沿了世宗爷的路走下去,后世连八王议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了。”

      “至于说有什么‘用处’。”弘昌慢悠悠说道:“那就大了!试想,圣祖爷如果用八王议政,晚年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家务?九个叔叔伯伯;本是亲骨肉,弄到头来,丢位的丢位,【创建和谐家园】的【创建和谐家园】,死的死,散的散……如果有八个铁帽子王保太子,会有失政乱宫的事?顺治爷七岁登极,当时天下并不太平,要不是睿王爷带八旗王保驾,我们不定还在关外呢!这就是‘用处’。大相无形,大音无声,用处是说不完的!”

      他讲“说不完”,其实已经把话说透:若允礽不失太子位,今日弘皙已是高居九重的皇帝。他们的年岁比乾隆稍大几岁,叔叔伯伯们为争夺储位在康熙年间反目为仇的情景历历在目。八王、九王、十王的下场更是让人记忆犹新。所以这几个人对该作什么事心中各自有数,口头上却不肯授人以柄,只提议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是“国事”,是敬天法祖光明正大的事。

      弘皙与他们心照不宣己近三年。今晚邀了来,其实有心捅破这层纸。两番试探之后他已心中有数,暗中一笑,口中叹道:“实话对你们说,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好。早已是心如死灰。你们两个年轻,少不更事,不知道利害。拉我这个废人上你们的船,能派什么用场?”

      “什么船?”弘普、弘昌都是一惊。弘昌问道:“四哥这话怎么讲?”

      “贼船。”弘皙格格一笑,“有道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说到这里嘎然而止,三个人都是哑然无声,四周寂静得犹如荒坟,只青蛙跳塘的“咕咚”声不解人意似的时时传来。弘普突然大笑道:“四哥,你是这么个器量?不是说有好酒么?咱们吃酒猜谜儿耍子,完了回去各自搂女人睡觉。”

      “酒是有。”弘皙嘻笑道:“怕就怕你吃了,和杨老师一样中风,说不得话也写不得字。他侄儿杨风儿对张廷玉说:“说叔叔是病死的,实在想不明白,我看象是急死的’!”

      弘昌和弘普都怔住了。一直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的弘昇手里摸了一大把柳条,已经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篮子。他满不在乎地听着,时时对着星光端详自己的手艺,到岸边斛水儿耍子。此时才开口,冷森森说道:“岂但如此而已!张广泗到太原搅乱傅恒用兵,喀尔吉普早就有弹劾的奏章,如今就压在乾隆皇上的御案上!这事如果追根,大约跑不出我们四人里头的哪位龙子凤孙吧?还有那份伪造孙锡公(孙嘉淦)的奏折,我真不明白是出自谁手。事情不点透有不点透的好处。但要一点也不透,各自为战,非出大乱子不可。龙舟也是船,贼船也是船,在船上就淹不死,这就是道理。人不是常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你们看——”他将手中编好的柳条篮子顺手一甩,丢在池子里,涟漪荡漾中只见微微露出个篮柄,“你们说,我这‘竹篮’里有水没有?办法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说罢呵呵大笑,旋又止住,问道:“四哥,你府里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的。”弘皙说道:“我身边都是老理亲王跟前患难了几十年的人。新进来的人只能在二门外侍候。”他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别的事不能讲、不能做,眼里、心里要使劲往八王议政上用。弘瞻、弘皖象是知道一点杨名时的事,费了多少心血才捂住?——还不敢送钱!你们忒冒失。船不结实,管你叫什么‘船’都是不能下海的!”

      弘昇笑道:“这才是抓中了诀窍。没有八王议政,凭我们几个蚍蜉,能成什么气候!象伪造孙嘉淦奏折这样的事,都是胡折腾!李卫病得不能说话了,现在是由着人欺侮。那姓孙的是好惹的?你们瞧着,三天之内他要不上朝密奏事情,你们剜了我弘昇的眸子去!——你说是不是弘普?”他把脸突然转向了弘普,弘普满以为自己做得机密,既可弄倒孙嘉淦,又可使乾隆和老臣子、老臣子和新臣子相互猜疑,原想转弯抹角说出来显显能,听弘昇这一剖陈,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素来浪荡惯了,流里流气笑道:“你别这么瞧着我,黑地里怪吓人的。那不是我做的事。我就那么笨么,就算是的,我一指头就掐干净了,准保株连不到你们头上!”

      “这种蠢事再也不准做了。”弘皙说道,“凡是要擦【创建和谐家园】的事一概不作。我仔细想过,八王议政的事我们曾跟庄亲王说过。说说也就够了。看看风色,风色对了接着再说,风色不对,就等风色。当年八叔、九叔是笨人么?他们手里的权比我们今天大一百倍也不止。毛病就是先不看形势,乱来,露了马脚,亮出【创建和谐家园】给人打,后来稍有不利,又不知收敛,伸出脸来给人扇;到风声吃紧时,又不懂屈伸之道,大闹乾清宫、哭灵,以死抗命,那是敞开襟怀给人用刀扎!我们都亲眼见过,还要学习他们?”

      弘昌在旁怔了半晌,说道:“本来我还清楚,你们越说我越糊涂。又要学霸王,又不要学霸王,又要干又要不干,这到底还弄不弄了?”弘普笑道:“弄,性急了些儿。慢摇橹船捉醉鱼——我懂了。”

      “我明白了!”弘昇笑道,“用水磨功夫,抓住十六叔这杆旗。他是亲王,管着上书房,可权都移到军机处那头了。得启发着他,军机处满汉军机对半,满人那点子能耐,根本不是【创建和谐家园】对手。得有个铁帽子上来监督这个军机处。他耳朵软。怡亲王弘晓也没有他爹一分聪明。弘晓也是抓挠不到什么实权。”弘昇笑着插了一句道:“弘晓也是‘世袭罔替,”“对,他也是铁帽子王。”弘昇道,“铁帽子王议政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当然是可资利用的。”

      弘皙用手揪着柳叶,一片一片掐碎揉烂,抛洒到池子里,说道:“今晚的话题就说到这里,宁可不作,不可作错,是我们办事的宗旨。八王议政的事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谁也不是铁帽子王。所以急的不是我们——搔痒痒儿,对,在庄亲王跟前、弘晓跟前搔痒痒儿,这个制度对他们最有利。撺掇着他们还要觉得是为他们,就有成功把握——本来是为我们大清社稷千秋万载嘛!”弘昇笑道:“那是自然。这阵子我们就下毛毛雨。毛毛雨‘润物细无声’,最好不过啦!到了那个火候,不定哪一日皇上出巡或去祭陵什么的,回京时候形势已经变了,这是‘祖制’。他想改,也没那么便当。至于以后,尽人事而看天命,谁料得定呢?”他猛地拽下一个枝条,那树上不知栖了一只什么鸟,暗夜里嘎嘎大叫着飞远了。

      弘昇分析得一点也不错。三天之后,孙嘉淦神采奕奕出现在西华门口。这时“孙嘉淦伪奏折”一案已传遍朝野,纷纷猜测着这个伪折的内容。传言刘统勋已经奉旨到上书房,接本处、誊本处追查伪折来路。

      孙嘉淦的出现,立刻招来了无数目光。孙嘉淦却似全不在意,从容递牌子、从容退到石阶下等候、从容拿出一本书在看,无论生人熟人一律不打招呼不寒暄。

      孙嘉淦长得很丑陋,身材不高,长着一个冬瓜似的大脑袋,眼睛却又特别小,鼻子象女人,嘴又特别大。就这么一副尊容,却是雍正一朝有名的“海瑞”。雍正初年铸雍正制钱,他还是户部小吏。为铜铅的比例,与户部尚书争执,二人扭打着直到隆宗门。他这样犯上无礼,在雍正眼里当然容不得,立即被削官逐出宫去。那一次他几乎要头撞金缸死谏在乾清宫前。亏得是杨名时救下了他。雍正四年,下诏求言,别人都是奏些不疼不痒的事,偏是这个翰林院的检讨,公然上书三事“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直指雍正兄弟不应骨肉相残!当日雍正接到这份奏章勃然大怒,左右陪侍群臣无不股栗变色。雍正问大臣:“翰林院容得下这样的狂生么?”大学士朱轼在旁从容说道:“此人是狂。不过臣心里很佩服他的胆量。”雍正一愣,大笑说“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量”,竟当即晋升国子监祭酒。这段往事载在国史和起居注中,人人皆知。但今日事又不同,君也不是原来的雍正,又会出什么事呢?一个太监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问道:“哪个叫孙锡公?”

      “不敢,我是。”孙嘉淦把书递给家人,仰着脸答道:“你找孙锡公什么事?”他心里很奇怪,皇帝传人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哪有称字的?因此不敢冒撞。

      “原来就是大人呐!小的叫卜仁。”那太监一下子换了媚笑:“皇上叫传孙锡公,小的哪会想到是您呢?”一边说一边带路进去。孙嘉淦见传呼太监换了人不是原来的高无庸了,心里暗自诧异。但孙嘉淦素不与阉人搭讪,跟着那太监进了养心殿,却见殿内殿底下太监宫女一概都换了生面孔,棍子似的站着屏息待命,高无庸双手操着一把长扫帚在照壁西侧角落里扫地,头也不敢抬——便知他是犯了事被陟黜了。正转念间,听到乾隆的声气:“卜义,请锡公进来吧!”

      帘子一响,又一个年轻太监出来,轻轻挑起帘子,躬着身子等孙嘉淦进去。孙嘉淦一眼便瞧见乾隆专心致志地在案上摆弄什么,张熙、史贻直、鄂善三个人默不言声侍立在旁。孙嘉淦一提袍角跪下。刚要说话,乾隆头也不抬摆手道:“起来,不要行礼了,朕知道你身子骨不好。有些事早想叫你。你不来,不定什么时候朕就转游去了……”孙嘉淦行完了礼,起身看时,乾隆正在用蓍草布卦。

      “张熙,”乾隆舒了一口气,“方才用乾隆钱你摇出来的是‘乾’卦,和朕的这个卦象不相合的呀!”张熙笑道:“卦象变化无方,如果一样,它也就不叫“易”了,易者即是变也,变即是辩、剥、复、悔、吝皆生于此。臣用各种钱都试验过,没有一种比得上乾隆钱灵动。方才臣摇出的卦象是‘天心遁’,与主子的卦象相合,恰恰是天地否泰二卦之极象之合。您瞧——”他在桌上蘸着茶水划出来(乾卦)和(坤卦),偏着脸笑道:“主子是乾、奴才是坤。实在圣人设道,妙合如有神!”乾隆高兴地点点头,对孙嘉淦道:“先帝说过‘孙嘉淦太戆,但不爱钱,’所以虽然恼起来恨不得杀了你,心里还是爱你,舍不得你。你是君子,不爱钱是好的,不过钱也有钱的用处。张熙就比较出来了,用乾隆钱演周易,比历来的钱都灵动通神!”张熙顺口便捧了一句“乾即是天,乃六十四卦之缘起,皇上为乾隆年号,此钱岂有不灵之理?”

      鄂善在旁说道:“如今市面上用康熙钱和雍正钱。乾隆钱还是太少,康熙钱也是越来越少。因为雍正钱铅六铜四,不能改铸铜器。乾隆钱字画好、铜质好,恕臣直言,铸的少了,民间用来作珍玩保存,铸的多了,就有小人熔化了去铸造铜器,一翻手就是几十倍的利。私化铜钱按大清律只是流徙,太轻了;太重了,又伤主子仁和之心,看似小事,货殖不通,钱粮不兴,也事关民生呢!”

      “你的大学士位已经复了。”乾隆对张熙道,“照旧在东宫当差。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软。也难怪你,毕竟你是犯了事出来的,这些个纨挎子弟都是宗室里的,眼眶子大。”他顺手取过案上一把压卷铁尺,“这个赏你,就说朕的旨意。谁敢在毓庆宫传播谣言、胡说乱道的、不尊师道的,你就用这尺于替朕揍他。揍死了再来奏朕!”张熙因是罪人宽释,在东宫侍读,大约平日受这些阿哥们的腌赞气极多,听乾隆这一说,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他“噗嗵”一声长跪在地,抖动着双手接过铁尺,说道:“老臣自今而后皆属皇上!一定以残喘余年尽忠效力,臣原想在教读之余写几卷书的,现在不作此事了,倾我所学为皇家栽培栋梁!”乾隆含笑点点头,说道:“在东宫你放心教读他们就是,该写的书还要写出来,你学问极好,也不可埋没了。你身子骨儿还好,过几年顶不下,就到国史馆去修书。朕是不放你归山的,你作好打算老在北京。平日要有什么好诗,只管呈进来朕看。就这样,你去吧。”看着张熙双手捧尺,迈着喝醉了酒一样的步于走出养心殿。乾隆叹道:“这里议着钱政,那边‘跑’出个‘学’政。张熙这人用到军事上,真是一大错误。朕若不保此人,他的下场连杨名时也不如!嘉淦,你也是个老户部。方才也听到了,乾隆制钱使不通,这个事不小。看有什么良法?‘通宝’,只有‘通’了才叫宝嘛!”

      孙嘉淦是为伪奏折的事面见皇帝的,见说到钱法,想起当年在这殿里和雍正的一场冲突,心中十分感慨,略一定神,方说道:“臣这几年没有管财政,没有什么独到的见地。雍正爷的制钱看上去成色不好,字画也不清楚,但铸一枚便流通一枚——因为它化不成铜器。如今江浙苏杭一带商贾交往情形已非康、雍时期可比。去年去看了看,绸缎纺织作坊比康熙年间多一倍也不止。码头上贩运靛青、盐、铜、瓷器的船只更是十倍于当年。这银钱交往的事比起来,还是钱比银子方便,所以钱法也得变一变。开铜矿的工人要是太多,那很容易集众闹事的,可以加增些工人,但要想办法约束,不要出事。出了事就不是小事,这说的开源;节流,就要严禁民间私自熔铸铜器。对擅自收聚铜钱,熔铸铜器的,要狠狠地正法一批,绝不要手软——往年常有这样的,定罪定的斩监候,一道恩旨下来,赦掉了。这样的惩处已经吓不住人了!臣愚昧,只能想这么多,这都是老生常谈,请主上参酌。”

      “老生常谈也受益不浅。”乾隆说道。孙嘉淦讲时,他蹙着眉头听得极为仔细,铜矿工人不同散处乡野的村民,聚得多了,确实太容易出事了,但不加增工人,制钱又不敷流通之用……正沉思间,史贻直道:“可否在云贵铜矿多的地方加设铜政司,由刑部直接委员管束,有不逞之徒就地访查审结,这样处置起来就简捷些。”

      乾隆尚未及说话,鄂善在旁慢条斯理说道:“方才贻直的意见我以为极好,加上一条铜政司应该有杀人权。单这也不够。成千上万的铜工,光靠官府管不过来。能不能学漕运的办法,让青帮渗到这些工人中,青帮三派各有门户,又都忠于朝廷,以工管工,以帮监工,官府就有了无数的眼线散于工人中,铜也有了,钱也铸了,还不得出事情。国家也不费一文钱,又拢住了青帮,岂不是面面俱到?”

      “好!”乾隆高兴得一拍案起身来,“就这么办。这件事就由贻直统筹。一年之内,铜钱要增加一倍,私铸的要杀一批,刑部今年勾决的这类犯人另开一单,遇赦不赦!”他兴奋地在殿中踱来踱去,隔帘向外看看,因见高无庸拿着个破抹布战战兢兢抹着迎门旁的楹柱,便道:“高无庸,你进来一下。”

      高无庸是昨天下午被黜为下等苏拉太监的,整个儿养心殿的太监,因为孙嘉淦伪奏折一案,涉及宫闱秘事,全部扫地出门,打发到了畅春园扫园子。他是总管太监,还没有最后发落,心里忐忑着没活找活干。听乾隆隔帘一叫,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抹布也落在地上。高无庸就地叩了一个头,四肢着地爬着进来,在乾隆面前扯着公鸭嗓子泣道:“奴才有罪……自己口不关风,也没管好下头……”

      “爬起来!”乾隆笑着踢了他一脚,一边回东暖阁,口中道:“你有犯罪的嘴,没有犯罪的心。所以朕恕了你这狗才!”

      高无庸哭得双眼浮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料定是在座的几位大人替他讨了情,竟不分个儿地乱磕了一阵头,口中唠叨道:“谢主子龙恩,谢列位大人福庇……”这才起来呵着腰到暖阁隔扇前,躬着身子觑着眼听乾隆吩咐。

      “养心殿的太监全都换了,在朕身边新挑这五个新太监,他们叫卜仁、卜义、卜礼、卜智、卜信,还归你管,你仍旧是总管。”

      “扎扎扎!”

      “知道朕为什么给他们起这个名字么?”

      “奴才不知道。”

      “就为太监都是贱种。”乾隆轻蔑地一笑,“所以提个醒儿,叫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下头八个太监在廊下侍候的,改名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礼、王义、王廉、王耻,也是一个意思,提醒儿,朕也好记。”

      “是!”

      “你从今儿起改名叫高大庸!”

      “是是是……”

      乾隆回头看看,几个大臣都在暗笑,又吩咐道:“带史贻直、孙嘉淦和鄂善到西配殿,朕赐宴款待,你们几个大太监都去侍候。赐宴罢,不用过来谢恩,单留孙嘉淦在这儿有话。他们两个由你送出永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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