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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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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高恒叹了一口气,眼神里多少带点迷惘,转身抚了抚她几可委地的长发,说道:“就这样吧——我到尹制台衙门,你在宅子里等我……”说罢挪脚便去了。

      在燕子矶雇驮轿赶到总督衙门,已是辰正时牌,空旷的衙门前几乎没有人。浓密的秋雨烟霾似的在寒冽的微风中荡来荡去,沿道南边海子里雨点洒落,水晕圈儿密密麻麻,秋风吹送,满池愁波涟漪。湿重的垂柳荡动着往下滴水,满地枯黄的落叶都浸在潦水之中……一派肃杀凄迷的秋境。

      高恒到门首通名请见尹继善。这是他常来的衙门,门政戈什哈都认识,但却都换了新人,像是绿营兵的管带接防了督署衙门。见名刺上高恒官衔,也不敢怠慢,行了军礼,一直带到尹继善寻常处置公务的签押房,说道:“高大人,您在这稍候,我去通禀尹制台金制台。”说罢就转身,高恒却叫住了,问道:“怎么这衙门里这么寂静?原来的人都哪去了——跟个死庙差不多?”

      “大人问的话卑职不晓得。”那军官极客气地躬身回道:“卑职是太湖水师新调来的。只晓得奉命行事。”说罢去了。

      高恒满腹狐疑,在阔大的签押房里踱着步里外张望,何至于连端茶倒水的仆厮也不见个影儿。那一群钱粮刑名文案师爷书吏们都到哪里去了?仰着脸,只寻思不出道理。

      须臾,便见那军官淌着水带着一把雨伞进来,说道:“制台爷们在西花厅,请高大人过去,我给您带路。”高恒笑道:“不用了,就这么几步道儿,我熟得很。”那军官却道:“卑职不敢违令。”在他身后秉伞随行,直到花厅滴水檐前才退下。高恒笑嘻嘻进门,却见刘统勋父子也在,怔了一下,忙拱手团揖,说道:“延清公,世兄也在此,倒没想到的。老尹,老金,你们如今一个进军机处拜相,一个就要走马上任到羊城,正是威赫熏灼气焰旺火的时分,怎么衙门里弄得这么冷清?”说话间四人也都起身回礼,金鉷执手笑道:“就盼着你这财神来呢,刚才还说你,说曹,曹到。明孝陵墓的望楼坍了角儿,还有墓城、正殿,也都要彩绘丹圣,还有灵谷寺,还是康熙爷南巡时装的金,都剥落了。想从盐政上挪借两万两,等士绅们捐资的钱到了,立即奉还——这样,銮舆到南京这番热闹,就不用动藩库的银子了。”

      “盐政亏空刚填还完,你又要我剜肉了。”高恒笑嘻嘻地,目光扫视众人,说道:“到时候儿,尹公去了西安,你去广州,我难道找刘公要钱?盐务上的银子我是不敢动的。不过在扬州敲了几个阔老一笔,七万多银子,我都代打了收条,给你带来了。这是捐敬人名单,你们瞧着办吧。”说着又向几人点头致意,刘统勋面无笑容,刘塘躬身还礼,尹继善却是随和,将手一让,说道:“请坐——给高大人看茶!”

      “如今能在你们跟前当座上宾,是体面事罗!”高恒笑着接过丫头递的茶,又问:“好久没给您老太君请安了。如今身子骨儿还好?”尹继善语带双关说道:“无非进了军机处。宦场的事我比你看得开,上上下下都是寻常事——家母原有些犯痰喘,叶天士来,吃了两剂药也就罢了。”高恒道:“老太大吃过苦的人,身子内里弱,缓进缓补最好。”

      尹继善笑着点头称谢“惦记着了”,因又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儿。一件是整顿盐务情形,一件盐税帐目结算情形,盈余盐捐到底有多少?从通州到德州一路运河,预备龙舟通过,拆修的银子是盐政上出的,共是拆了几座?用去多少?四川、河南、湖广、江西有的县盐价比官价便宜一成,有的甚至一成半,这里头的原因是什么。八爷给我个粗帐,因为皇上问起过我。我刚进军机处,答不上来,下次再问,仍是莫知所云,就不好交待了。”

      高恒早已料及这位新进军机大臣必然要过问盐政。从怀中抽出两本册子,一本递给尹继善,一本捧给刘统勋,说道:“这是各地盐运司局清理帐目的清单。我都派人核实过的,请二位中堂过目。阿桂、傅恒两位中堂,还有张衡臣老相,也都每人寄一份,户部存档给了三份——其中四百万两,是工部从盐政上借的;奉天修缮故宫、皇陵,借去二百万,遵化孝陵堪舆皇上寝陵购地,内币一时不凑手,也是挪借盐税银子——这笔帐我怕有借无还,只给了二十万。这都奏明在案的。这次整顿,一是原来混杂不堪的输赢帐,各司各库都理清了,盐务按例按律订了条例,二是各库走风漏雨或潮湿的,都重新补修了,三是查出十三个库斤两帐目不符,撤掉了他们差使赔偿,还有三个盗盐出售的库官,已交地方官收监勘问……”

      他侃侃而言,从盐场收盐入库,到僧运陆运置各省库存发售,秤磅帐目,翻船倒车,库存损耗出入情弊,真个周详密弥汤水不漏,捻熟得如同父母数落自己子女长短优劣。刘统勋不谙财务听得如同乱麻一般,刘墉更是不知所云。金鉷起初还能辨析清白,不一会儿便跟不上他的话路,渐渐也是心里茫然。只尹继善此人清明在躬,多年的“江南王”。军政民政财政文政一手通揽,一见便知高恒摆迷魂阵,却不言声,一边听,心里还在寻他的漏风话,一条一条存着待理,一句话也不插问。高恒足说了近一个半时辰才煞尾,笑道:“其余琐细事务,二位中堂要有不明白处,我再备细报说。至于有的地方官盐降价,是因为私盐贩子自运私盐自行出售。官价不稍降一点,更卖不出去,金川打烂了仗,青海盐运关卡一团糟,青海那地方,你们知道,有地方路都用盐铺,这就流散出不少私盐。运河上拆桥的数目我不知道,德州盐运司的马骥遥是精细人,几次腾盐库,砖缝儿里扫出的陈盐累计一万七千多两,预备修衙门的,捐出去了。别的库也都是各自兑的银子,没有动盐税的钱,我可以打保票的。”金鉷听得懵里懵懂,笑道:“接驾的银子,单是盐商就兑出五百万还多,加上别的士绅,小一千万的数目了。皇上如今已在南京,我看不必再大张旗鼓征求募捐。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这次缴银子买好儿,终归还要从小百姓身上挤还出来。说是‘乐输’,作难的还是穷百姓……”

      “皇上已经到了?!”高恒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是说才到泰安么?”刘统勋便目视金鉷。金鉷自知失言,脸一红,垂头吃茶不语。刘统勋眉头皱得紧紧的,点点头说道:“到了。这事绝密,八爷,金鉷告诉你,已经不该。统勋放一句话给你,八月十五之前你走泄出去,被我知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位分,就要锁拿你。”高恒回过神来,笑道:“我可没疯了,跟张秋明似的,跑大街上去张扬!”

      尹继善听金鉷泄出乾隆在宁消息,也是一怔。上次擒“一枝花”,按察使张秋明发疯症,漏泄风声,他和刘统勋自请降级。虽然没有处分,到现在心里别扭不受用。现在“一技花”和乾隆同住一庙,万一出丁点儿差错,责任真是比天还大!他和高恒谈不上私谊,面情上素来很熟稔亲切的。乾隆的谕旨就在怀里,高恒刚下船,就热扑喇儿赶来拜望,原想隔几日再宣旨的。但又深知高恒是个冶游无度的花花太岁,交游人色既杂,且莠多于良,挽首思忖片刻,问道:“八爷,你吃饭了没有?”

      “这会子快晌午了,你问的早饭还是午饭?”高恒笑道:“一会你们吃饭,我回驿馆里去吃。”

      “你住燕子矶驿馆,还是虎踞关、夫子庙?”

      “夫子庙——怎么……”

      尹继善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刘统勋。见刘统勋点头会意,对金鉷和刘墉说道:“二位暂请起座。”高恒见金鉷和刘墉都是神色迷惘,振衣起立,诧异地问道:“元长公,你这是怎的了?”

      “有旨意。”尹继善已经阴了脸,南面而立,对高恒道:“高恒跪听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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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尹继善这一句,刘统勋刘墉却步退到东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鉷一时回不过神,大睁双眼看着这位突然变了脸的军机大臣兼总督,良久,低下了头也退下去长跪在地,脸色变得煞白。高恒心里轰然一声,“东窗事发”四个字电光石火一样从脑海中划过,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得不知疼痒,死人一样的脸香灰一样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面朝尹继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只听得花厅外急急如麻的雨声。

      “奴才高恒”,许久,高恒才有了知觉,发疟子般抖着手放下帽子,颤声说道:“恭聆圣谕!”

      尹继善面无表情,展开纪昀手拟的那封诏书,干巴巴地读了。当听到“贪婪荒淫”四个字时,高恒浑身激凌一颤,却是变得清醒了一点,伏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品味这话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对策。刘墉是头一道亲眼见圣旨处置大臣,想到高恒平素洒脱倜傥风流可喜不拘不羁的形容儿,一下子变成霜打过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里一寒,低头慨叹。

      “奴才有罪,遵旨听从朝廷发落——谢恩!”高恒深深伏下去叩头回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转奏,奴才想面圣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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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高恒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继善又恢复了常态,脸上带着诚挚的微笑,双手挽起高恒,命人“把高大人顶戴捡起,放在桌上——”又笑道:“亏你在宦海里混了这么多年——还出兵放马剿过匪!别这样儿丧魂落魄的,好脓包势么!来来来,还坐下说话……”按着高恒坐了椅上。高恒兀自木头人一样,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着,口中只是道:“我要见……主子……要见主子……”刘统勋几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鉷心里深悔自己口不关风,口中只索温声相劝:“君恩难负,君亲尚在。皇上如天仁泽,亘古无人能及。你头一条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见识,你还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觉得又说错了话,什么“君亲尚在”——给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后宫撞木钟?金鉷腾地红了脸,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站着,心里直想掴自己一耳光。

      “我们没有奉旨问你的话。”刘统勋也觉金鉷离谱儿,却没疑到别的上头。高恒这副狼狈相他见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军机大臣,少不得也要说话,因道:“金鉷说的是。感恩戴德是头一条,现在没有谳勘,你要好生闭门思过。‘贪婪荒淫’四字考语,半点也没有冤你!我劝你一句话,钻刺打探撞木钟走门路,这些事不但不能作,连想都不必想。诚恐诚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写成折片,我们可以附奏上去。公义私谊人之常情,有我说话处自然秉着情理说话。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语劝说,高恒心里滚热焦烫乱麻一团,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尹继善还要留饭,高恒哪里还有这份心情?连他自己都不知咕哝了几句什么,伞也不要,冒着潇潇秋雨踉跄辞出总督衙门。

      花厅里的四个人尚自为高恒嗟讶。因圣旨里只有“贪婪荒淫”,高恒的“荒淫”是不消说得的,“贪婪”却一时摸不到头绪。事发是“地方官绅舆情”,连举发人是谁也语焉不详,想揣测更是如堕五里雾,只好相对默然而坐。刘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带耳朵来听父亲安排,沉吟良久,说道:“两位大人,父亲,我要派人盯着高大人——他交游太杂太广,失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烦。”说罢,也不待父亲发话,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里向人交待几句,又返回身来,安生坐下。

      “延清公,这真是你家千里驹啊!”尹继善笑对刘统勋道:“这不是寻常能吏,只善于判别推敲。这是学问阅历、勘透人情的话,比我们虑事周备!”金鉷也道:“不错,我看比延清公还要干练些!”刘统勋对儿子也甚满意,却道:“这都是些小意儿小聪明,何足担戴二位大人的奖赞!——畜牲,听着,还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贤大夫叔伯辈越是爱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后有进,听着了?”刘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刘统勋摆手示意儿子坐下,说道:“我还接着方才的议题说。初八御驾进城,初六一定要请皇上离开毗卢院。进城时要接受万民迎接,瞻仰天颜。皇上驾莅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间。元长方才说,控制南京叫花子帮,待过了十五再拿易瑛,还有各行码头、行院娼楼,节前动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议恐惶。这个说的是,但这是普天同庆,博海共欢的大吉日子。由着娼妇乞丐,码头痞子流氓灾民满街胡侵什么‘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抚绥万众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们的胜棋楼比武之后,我就要按定了这位盖英豪,号令南京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老老实实听从你尹金二公宪令。那些发放‘一技花’月饼的作坊店铺,最迟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这是事关国家庆典的事,半点戾气也不许有!”

      尹继善边听边点头,说道:“我是大谅他们泥鳅翻不起大浪来。延清这主意很好,不动声色擒贼擒王,可以平安喜乐过这个中秋。”金鉷也道:“我也赞同。我们已经召集江南浙江两省观察使会议。不出布告,两江业主今年中秋不准夺佃,不准加租,佃户们也就不闹事了,有些刁顽痞子穷极无聊的,分片严加管制,加上前头议定的章程,可以说万无一失——只是易瑛呢?要是闻风逃遁了怎么办?”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经牢牢掌握在我手。”刘墉说道,“黄天霸已经和吴瞎子接上了头,不但官军防护监视,青帮三堂帮众还有漕帮、盐帮,都在盯着她。我不敢担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谢皇恩!”刘统勋冷冷说道:“不要说大话!现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万银子,皇上还要接见捐银士绅,她也在内。出了差错,你想一死了之?”刘墉忙低头道:“是!儿子必定更加谨慎仔细,难保燕入云旧情不断,连他我也要把牢。黄天霸的两个徒弟现就紧随易瑛,除了掌握动静,我已指示他们,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继善哈哈大笑,说道:“全瞧着世兄的了!可谓是算无遗策——不过,最好不要节前捕杀。卡和玉首家捐银十万,已经布告两江表彰,她手下党羽遍布两江,各码头市肆都有她的人,现在抓人杀人,一时解释不清,也会吓退了别的捐银迎驾的富绅——等到皇上接见之后,你再动手不迟。”刘墉含笑欠身,却并不多话,仍旧只一个“是”字。

      高恒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梦游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门,秋雨凉风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驮轿夫迎上来扶他上轿,一边笑道:“老爷,这贼冷的风,又下这雨,穿夹袍都骨头缝里打颤儿。您怎么伞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怀里出来了?”高恒怔了一下,才想到临出花厅时是尹继善塞到自己怀里的。怅然长叹一声,上轿坐了,揭开轿窗说道:“到湖北村——曹寡妇机场东隔壁”。

      骡夫一声吆喝,驮轿动了。秋雨断魂天气,街衙巷陌几乎没有行人,毡包纳象眼的篷轿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听骡蹄踏在泥水中扑喳扑喳单调的声音,细雨如筛击打着毡篷外蒙的油布时紧时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恒抚着那顶帽子,仿佛不认识似地端详着它,白浆宁绸沿儿密嵌绛红掐边儿,朱砂般殷红的丝缨散在起花珊瑚顶四周。珊瑚顶下的旋钮只要轻轻一拧就能拔下来,去掉了红缨,极像是《风雪山神庙》里林冲的毡笠反扣了过来。平日上朝、会客、坐衙办事见人,天天戴它,觉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寻常的瓜皮缎帽毡帽六合一统帽戴上舒适,甚或不戴帽子,【创建和谐家园】这身锦鸡补服,项挽长辫长袍布鞋更来得潇洒风流。

      但此刻看这顶戴,突然觉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盘镶了红晕,起花珊瑚也显得那样玲珑,丝缨像镀了金、挂了琥珀浆似的带着金属光泽。他头一次发现,这丝缨竟这样柔软适手……好像家里那只宣德炉,天天烧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贵,不知哪个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连城之宝。找遍了九城当铺、古董店、鬼市混搜寻一气,从管家到厮仆打得鸡飞狗跳,到底追逼出来才算安生。

      现下看这顶帽子再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漏子呢?盐税,是“整顿”重新建帐时,先从里边扣除了没收的私盐银子,数目只有三十四五万两,老帐簿子一火焚之。他有这个权,就是神仙也对查不出来。“官卖私盐”,其实是官店里官私盐两头收帐,下头人和盐商勾手,从里头抽头孝敬上来。三百万,不但抵了历年亏空,还落下一百二十多万。这是下头君子交易,根本没帐,空口白说查个屁!……那么是卖铜出了事?……本来已经向朝廷交待清楚了的事,偏是钱度在云南铜矿当官时要当清官,一个子儿没捞,离开铜政司才知道那差使肥得放屁流油,要在户部任上把吃过的亏捞回来,交待清了更不肯罢手,和安徽铜陵使合伙盗运,铜陵使又和自己合伙倒腾私盐,连铜陵观察御史、铜陵县令,一伙儿又弄盐又弄铜还倒卖木材人参,孝敬来的银子要是不收,翻了脸连盐务上的事都一兜儿网包漏蹄……高恒越想头越大,越觉得是钱度的事发牵连了自己。但乾隆的旨意也太含糊了,“荒淫”二字早有定论,如今谁不“荒淫”呢?“贪婪”,怎么说?别人送、自己要,坑蒙拐骗撞木钟说官司都是“贪婪”,教人从哪里入手去认罪?事到其间,他才真领教了乾隆的天威不测,才真知道下贼船要多难有多难……

      驮轿一顿,停住了,濛濛细雨中,高恒戴着那顶假帽子下轿,打发了轿夫,已见薛白娘子带着两个丫头欢天喜地说笑着,从影壁后迎出来。拍手笑道:“我这眼皮子嘣嘣直跳,就想着爷不会在那里吃午饭。叫丫头张着,果然爷就回来了!”两个丫头是钱度的外宅曹寡妇代买来的,年可十五六间,也都十分清秀,都还没见过宅主高恒,怯生生地跟在薛白身后向他蹲了两个万福。

      “唔。”高恒神情恍惚,阴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这座青堂瓦舍里外崭新的三进大院,说道:“给我烫酒,随便吃点什么吧。”说着便往里走。那婆娘哪知他此刻心境,高高兴兴跟着,口说手比道:“这边就是比扬州好!瘦西湖虽说美,难比玄武湖这般儿阔爽。你看,对面鸡鸣寺,雨里头看过去,云雾半遮着,真跟人家说的画儿上画的仙山楼阁似的,出门杨柳两岸,平湖映山,小水上飘儿打鱼船……哪找这地方去?——爷这边走,那边过了月洞门是水榭子花园。曹家嫂夫人在屋里张罗着等您呢!”

      曹氏在二进院正厅屋里正在摆酒布菜,听见他们进院,满脸堆笑迎了出来,揩手弹衣蹲膝请安,活似天上掉下个元宝拾了起来般欢喜,说道:“哎呀呀!好我的高爷哩!我们钱爷说你七月半就来的,我还撺掇几个戏行姊妹给你预备唱戏接风,哪里晓得在扬州叫薛妹妹拌住脚了呢?快进屋来,雾星雨儿透衣裳,这天气最容易着凉的……”一头说,一头将高恒往里边让。她虽已年过四十,开行院出身的惯家积年会梳妆,已巴髻儿头油黑漆亮,光可鉴人,刀裁鬓角黑鸦鸦的,白生生的面庞因作养得好,隐隐带着红晕,腻脂似的,不细看,连眼角的鱼鳞纹也不甚清晰,颦眉秀目,笑靥可人,仍旧是楚楚婷婷一个【创建和谐家园】模样儿。

      高恒暗地里与她也有一脚的,但此刻却半点情致也没有了。他走了定神,打起精神敷衍,跟着两个女人进屋,一边思量着问钱度近况,忖度着该不该把坏事讯儿透给她们,坐在桌前,由着丫头斟酒。举杯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莫问明日是与非——来,碰了,干!”“啯”地一口咽了,亮杯底儿,给曹氏和薛白一人夹一著菜,自己也吃,笑问“如今有多少张织机了?听说又并了两个机坊?”

      “那还不是托了爷的福?名声在外说是‘千机曹’,其实开机织绸只有不到六百张机。”曹寡妇鸨儿出身,什么眉高眼低看不出来?早见高恒神色不宁,却不急着问,柔荑般的手把定了酒壶,只情殷勤相劝“这是贺你和薛姑娘乔迁之喜的,高爷您干了,薛家妹子陪着……宁绸利息大,除了贡绸,一多半都运葡萄牙红毛国法兰西去了,咱们中国百姓,曰南交址爪哇国,还是土布、市布。说是我并了人家的坊倒不如说是人家入了我的股。一来我的绸子织得匀细,扬州府专门染坊染的,颜色质料谁也没个比,好卖;二来开机坊的,工人里头病多,都挤在一搭搭儿,一个传瘟就不得了,叫歇的砸机子的,吼天吼地在坊子里闹,投毒放火地害业主。你往东走二里,那里现在一片白地,原来可是机坊连机坊呢。方家机坊业主一死十二口,还烧死二十几个工人,那个可怜哪,石头人见了也伤心落泪啊……”

      薛白睁大眼听她说话,不由的问道:“并到您的名下,就不会有这种事儿么?”

      “妹子你不懂,这里头有学问。”曹氏给他们酌酒敬劝,叹道:“待工人就我心里头,跟在行院行里待姑娘一样,一哄二打,小意儿妆裹不能省;人多了,用工头也是这几条,病了死了丧葬医药跟着,糟心事就少些;宫府里还得有人,这就是我方才说的‘托福’了,不然,死了童工,缫丝的风湿瘫了,一状告进衙门——真的判你输官司也还痛快,他不,不说长不说短,拿了人监候‘待审’,捉一大堆‘人诬’天天到衙磨问,论千论万的银子往里填还!再就是码头管事的机帮,相与好了,他们护你,没有痞子来骚扰;相与不好,他们自己就是痞子,进坊子里调戏女工,毁机子——我占了这三条,坊子安稳,别人投到我名下也不过图个清净。但机坊大了,事情也多,开销应酬也更多,里头的苦衷也是一言难尽啊……”她劝二人吃酒,夹菜添着口不停说,长篇大论讲诉,从购桑叶、暖蚕子儿、三眠成茧,到缫丝织绸发卖,怎样腾挪活钱银子,怎样【创建和谐家园】工人收拢人心,真个也是一年到头五更黄昏地忙活,“……妹子说这里景致好,我还从来没有坐船到湖上逍遥一天呢!要论安闲消适,真不如原来开行院,哄得姑娘接客,姑娘客接得顺当接得好,雪白的大腿一撇拉银子钱就哗哗流进来……”她自己也吃了几盅,说话口没遮拦,露出【创建和谐家园】本色来。

      高恒被她们左一杯右一杯只情灌起,他满腹愁肠的人,只索用酒去浇。此刻也混忘了东西南北,苦中作乐笑道:“真的是这样儿,你要是不在钱度跟前撇大腿儿,就能成石头城有名的富婆‘曹寡妇’了?”“你这人真是的!”曹寡妇指尖儿顶了一下高恒额角,“薛姑娘就在跟前呢!”高恒笑道:“只要钱度不在跟前,没得醋吃!”他突然心里一动,又想到自己眼下处境,因问道:“钱度眼下在哪儿?好长日子没见着他了。”

      “去武昌了,昨个儿还来信儿,叫送三百匹缎子,漂白素色的——说有个洋鬼子要买。”曹寡妇瞟他一眼,“难道高爷还不知道?他帮勒中丞调度金川钱粮去了。”

      高恒真的是不知道,皱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职的诏旨日期,想想竟是没有宣读。因又问道:“钱度在故宫东首还有一处宅子,他来南京在那里办事接待人,你近来去过没有?”

      “我刚才去过的。他两个儿子都住在那里。”曹寡妇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见了面一口一个“曹家的”叫自己,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别转脸擤了一下,回神笑道:“怎么忽拉巴儿问起这个——那宅子我三天两头去呢!两位少爷都还小,余下的都是老婆奶妈子丫头,连老鼠都是母的。”

      高恒手抚脑门子,停了杯,长叹一声道,“都不是外人,我实话实说了吧!赶紧生法儿,把你两个宝贝拐着弯儿接到你身边,或者寄养到亲戚家——防着出大事!”说完只是发呆。

      一句话说得两个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妇紧间:“到底怎么了,好歹给我一句明白话!”薛白脸色煞白得没点血色,晃着高恒道:“高爷高爷!您甭只是愣神儿,好端端去了一趟尹制台那儿,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说给我们,也好一道拿个主意嘛……”

      “连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情。”高恒喝了两口酽茶,苦涩地咽了,将方才尹继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古脑儿讲说了,见两个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说道:“我也宣旨剥过别人官职顶戴,别吓得这种熊【创建和谐家园】样儿——旨意里训人,哪个不是狗血淋头?过后该没事的还没事!皇上现就在南京,兴许是他私访出来点影子闹出来的,也许是刘统勋老小一对王八蛋砸我的黑砖,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提起来一条,放下一堆,叫他们勘问!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贼官,有几个不吃黑的?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里!曹老姑奶奶你听我说,安顿好你儿子,派妥当人去见钱度,赶紧收篷弥缝儿——不要写信!我的帐查不清,最终还是清楚不了糊涂了!”

      “那我呢?”薛白没想到一来南京就挨这么一闷棍,头晕心慌身颤手摇,尽自高恒夸口,她也知道事情凶险莫测,由不得问道:“我该怎么办?”

      高恒略带浮肿的眼泡儿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马搭子里头还放着些银票,几十两金子,满够你使的了。我封着子爵,爵位还在,进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儿翻了,你别回扬州,在这里不显山不显水安生过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没吃什么亏。”高恒冷漠地看着门外风雨凄迷的院落,说道:“干净利落和我没瓜葛,要不然,你还得往养蜂夹道的狱神庙给我递送饭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赚钱买卖就是了………

      “爷!您怎么这样儿看我?我虽然【创建和谐家园】,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种人……”

      高恒一声也不言语。

      曹氏垂泣陪泪,良久叹道:“爷别说这些丧气绝情话……我们身子贱,论心,只怕比那些贵人们还要值钱些!”她猛地想起高恒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别人指望不上,难道贵妃娘娘也袖手旁观不成?还有爷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爷、桂相爷,正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果不成里头连一个讲点义气的都没有?”

      “你们不懂。这不是小门小户家亲戚样儿,舅爷姑奶奶说见就见。”高恒长吁一口气,尽力搜罗着想自己朋友里哪一位是“讲义气”的,一时竟连一个也想不出来,口中道:“就是见着她,也比你们强不哪里去。紫禁城各宫门前,世祖圣祖世宗爷都立有铁牌谕旨‘后妃干政者杀无赦!’——白教她着急而已!这种事,只可借她的势,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临离北京时去见棠儿,棠儿说想给皇后送一块葱绣万字璇玑图压灾。他一直认为,棠儿对自己并非绝无情意,只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儿那许多珍奇宝物,总不至于连点香火情分都没有——他突然打住,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觉有理,眼中放出光来。说道:“曹家的,记得你上次说,藏珍阁有一块万字璇玑蕙绣,贵得吓人,出手了没有?”

      曹寡妇一怔,说道,“这会子爷怎的问起这个了?没呢!半月头里,藏珍阁老板来问,说情愿落点价,六千银子出手。我说你给我收着,蕙绣遍天下也只有十几块了,贱卖了你后悔。藏珍阁藏珍阁就是‘藏珍’的嘛……”高恒问,“他原价是多少?”曹寡妇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恒站起身来,“今明两夭就给我买过来,我有使处。”至门口望着外头出了一阵子神,说道:“薛白给我取一件夹袍,颜色素一点的。我到驿馆打个卯儿,该拜的客人还要访一下,看情形再说。”薛白便忙着打发人传轿子,替他挽衣裳,又让他含一块醒酒石,送他出门打轿而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面对满桌残杯剩菜,竟一时无话可说,渐浙沥沥的雨声中呆坐移时,薛白目视曹寡妇,恰曹寡妇也看过来,目光一对,都是一个苦笑。

      “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命,”许久,曹寡妇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怜,想跟你说几句知心话。说错了,就当我没说。”

      “嗯,婶子只管说。”薛白满腹心思点点头说道:“我心里很乱,想听听老人家的话。”

      曹氏叹息一声,说道:“南京这地方,官道儿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制台的天下,黑道上是盖爷管着。你我都在教,又都有点子产业,其实是脚踩两只船。”

      “这话再真不过。但盖英豪和易主儿并不一回事,盖英豪兴许是想自立门户,不大听号令,不然,易主儿这次就不来了。”

      “盖英豪哪里是想自立门户!”曹寡妇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说道:“他是甘凤池的大徒弟,甘凤池死后,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制台,李制台活着时也认得他的。李卫一死,断了投靠朝廷的门路,黄天霸来,又要和黄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夺了盘子,其实呀……”她顿住了,似乎不知该怎么说。

      薛白起初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思量着,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口,惊悸得打了个寒颤:“无量寿佛……天公祖菩萨!他要拿易主儿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凭空打了个焦雷,她美丽的面庞惊得扭曲了,“……这太险恶了……我亲眼见他在唐荷侍神面前烙铁烫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于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险恶?”曹寡妇冷笑一声,“跟他娘的官场那些卖【创建和谐家园】官儿一个样儿!告诉你,毗卢院法空和尚师徒,早年都是康熙爷的侍卫出身,那个性寂,还帮着早年的魏军门在毗卢院捉过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一把火烧白了毗卢院,谁帮他重建的庙宇?其实是死了的魏东亭和武丹两位大军门!就为防易主儿有法术,盖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卢院——你懂吗?一套一套的,引着易主儿上钩,易主儿还蒙在鼓里——比武,只不过是想和黄天霸争这个头功,在朝廷里卖个大身价罢了!”薛白听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竖,瑟缩着浑身发抖,只是呐呐自语:“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去毗卢院一趟报、报知……”曹氏道:“那里是天罗地网张好了,单等瞎眼雀儿白投进去呢!”

      一阵秋风裹着雨急洒下来,刷刷一阵,又渐渐缓去。

      “钱度跟我只是露水恩爱。高国舅跟你也是一样。”曹寡妇抚着酒壶,声音中满是凄楚,“男人们不是东西,可女人又离不了男人。这就是我们的难处。跟你不一样,我和钱度还有了两个儿子……”她的眼一酸,泪水扑簌簌落出,哽着声儿道:“不然,变了家产扔蹦儿远走高飞,世上谁也寻不到我们!”

      薛白见她难过,想想自家处景,扬州回不得,南京举目无亲,也是心里绞肠刮肚难受,位道:“我也不愿那样。易主儿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国舅爷也待我情分不薄——只是眼下这情势,就没法处。”

      “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壮士断腕——钱度跟我说过这话。”曹氏说道:“你在南京没有亲友,我和易主儿早已没有往来,她派你和我对切口真是上天保佑!不趁这时候儿下贼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细软钱财,预备好,到时候儿一声走,抬脚轻飘飘去了,去到一个连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儿!”

      “哪有这样的地方儿?”

      “不是没有,是你不敢想。飘洋过海,到交址、爪哇……那几处国里都有我的分号,我都去过,生意好作得很!英吉利,法兰西虽没去过,买卖上往来熟人多得很,他们不讲什么三纲五常伦理道德,更没有三从四德这一套,就是娼妇,只要标致,会唱歌儿,比王爷还吃香呢!只要有钱,能做会挣,就是王八戏子也不【创建和谐家园】——就只不能没钱,再尊贵的人没钱了瞧着也是猪猡一样。只要有钱就是人上之人,像你这模样体格儿,妆裹起来,就是公爵伯爵见了,保准还要打千儿请安,当众亲你的手,亲你的额头脸蛋儿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听得神往,却忍不住,红了脸道:“跟男人亲都当众的?那里的女人没丈夫么?我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儿……”

      曹寡妇哼地一哂,说道:“咱们这搭儿礼仪之邦,明面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见了女人钱,都说不爱,背地里什么样儿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礼数,譬如男人偷人家老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头,粉头见粉头也没什么羞的——跟你说不清,去了自然明白——我们不说这闲话,你觉得我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行得。”薛白娘子脚尖儿拧着地,嘤叮答道:“不过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么定再说。这会子不到绝路,热剌刺说声走,一者舍不得故土热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当然不能立马就走。”曹寡妇见她应允,松了一口气,“高爷钱爷没事儿,谁愿意背井离乡?从现在起,你不和易主儿联络,也不见人,保你安全!我买一条船,要紧东西装上,说走一风飘儿……”说罢便起身出门。

      薛白追着她问道:“曹家婶子,这会子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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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第二章

      ?三十一勇朵云恃强劫命妇慧棠儿报惊救孤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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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之后,高恒为棠儿买的万字璇玑蕙绣织锦图便传送到了北京。高恒送这物件还是沾了那顶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为乾隆旨意里并没有“革去顶戴”的话,又没有明发,除了尹继善和几个当场聆听旨意的人,整个儿宫场上都还不知道。因此,总督衙门签押房的堂官连个顿儿都没打,将高恒给北京的家信和装在卷宗文书给“傅恒”的织锦,同着旨意和尹继善等人的咨文书信,都用八百里加紧直发军机处阿桂手中代转。

      自入军机处,阿桂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过。乾隆在北京时还不觉得,军机处里上有傅恒掌总,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刘统勋管着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纪昀管着礼部、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其余工部、户部、吏部都向傅恒负责,他只管个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觉得看不完的文书见不尽的人办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揽子砸到他一人头上,还要照料转递各省的奏折,随时掌握太后、皇后车驾舟船南巡途次行踪,接见外省进京述职升转降黜官员,河防、海防、海关、盐粮漕运、圆明园工程,一处不理一处起火冒烟儿。事到其间,他才真懂得什么叫“日理万机”。起初三更退朝五更来,还沾一沾家,后来觉得赶到家来请示事情的官儿更难打发,索性就住进军机大臣当值房,连轴儿转料理差使。每天倒能睡足两个时辰,还能打一趟太极拳活络活络筋骨。饶是他武将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儿,这么拼命办差,一天下来也累得泥巴似瘫软。

      接到南京递来的一厚叠文书,阿桂立刻停止接见官员,盘膝坐在炕上,命身边的大章京:“告诉外头来见的官员,只要不是军机处委办的差使,都到部里汇报,特别有急事的,几句话先写个节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员,你们四个大章京先见——这都安排过的,不要一听要请示我,就带进来接见。”一边说,口里喝着酽茶,一手倒换着看文卷。因见尹继善直寄自己的通封书简上有“亲启绝密”字样,用小刀裁着,又叫过一个大监,说道:“这份厚卷宗是六爷的私件,你走一趟送过去给夫人。代我问好。告诉夫人,有什么事要办,跟军机处说一声就成——这一件是高恒大人府里的信,顺便给他也带去。”

      说罢便不言语,抽出来看,除了尹继善纪昀的,还有傅恒离宁前夜的信,嘱咐自己“任重务繁,大事宜细,中事调协,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言情无暖昧、处事不以上诿。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数语,写得甚是恳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杂务之中,得这几句“宰相缄言”,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凉。感念着傅恒,又拆看尹继善的,却是累累数千言,因内里说到甘肃秋雨,又索来甘肃省的晴雨报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这时候甘肃陕西雨量和黄河涨落水情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黄漕交汇处历年秋汛形势。因见纪昀信中提及乾隆“观海兰察夫人雅函,圣颜解颐大笑。知吾弟在京万事百务堆如山积,谨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请夫人前往彼府时加慰恤……”见纪昀述及乾隆处分高恒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读,却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后首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职,高恒还能托人递送八百里加紧邮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恒不在北京,刚离南京,送傅恒府东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着发了一会子呆,听着军机处门角大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当当”颤悠悠两声,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着对几个站在一边准备回事的章京、太监道:“未末申初时牌了,从天不明一直坐到这会子,头有点晕。我要出去走动走动——你们除了轮班见人的,把今天送来的奏议、条陈、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与金川军事有关的,河务漕运秋汛水情的,冬小麦备播的、弹劾官员的奏章、各部部务汇报,分门别类理出来,紧要的挑出来。可以下值回去了。下一班来当值的交待一声,找出去两个时辰,天黑之前赶回来。”

      “是!”几个军机大小章京躬身应一声便散去。阿桂从桌上挑了几份文书夹在腋下,径出军机处。十几个站在景运门口等着向军机处回事情的外省官员正聚着低声说话,见阿桂踽步出来,忙住了口,一齐打下千儿请安,景运门口的苏拉太监也都一个个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被空旷的天街上的凉风一吹,阿桂觉得心头一爽,望着秋空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甫移,巍峨的三大殿,飞檐翘翅间“人”字形雁行唳鸣南飞,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笑谓众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务,太忙乱,让老兄们久候,这里道个歉吧。你们的名字军机处有备档,要是部里转上来,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实在要当面谈,不要琐细,就是抬爱体恤兄弟的难处了——哪一位是台湾知府?”

      “卑职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闪身出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胡罗缨,乾隆十二年赐进士出身——”‘我看过你履历。”阿桂含笑摆手说道:“你任上离得远,还隔着海路,今天我要见见你,一是钱粮,二是倭寇水盗,三是白莲教匪在台湾的门派。我们先谈谈,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见——这会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着,过两个——两个时辰一刻你再进来。”

      阿桂说完,出景运门,却见棠儿从慈宁宫东夹道里出来,走了个迎头照面。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脚,道:“嫂子安好!我正要过去请安呢,可可儿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么?您这是哪来哪去呢?”棠儿觑着他脸色,凑近了一点,笑道:“当宰相当得越发成了人精猢狲了,这是迎头碰上了,就说‘正要过去请安’!还‘可可儿’的,下头人听着你满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宰相还有这些话,也不怕人笑!当心着点,悠着点办事儿,你瞧瞧镜子,眼泡子都瘀了,颧骨也泛红,好歹也剃剃头刮洗刮洗,既歇了,也祛祛火气儿——我是进去给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绣,她虽南去了,我在钟粹宫小佛堂观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过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紧话传给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爷府,顺便儿请安,还有点事情要说。”阿桂一笑,认真地说道,“既这里见着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帮,”他嘴努了一下景运门内“都等我说话呢!我陪嫂子转一道,看看海兰察家的,兆惠家的——她们未正经过门,京里没人照应,我一个儿去也不方便。一道儿过去正好。”棠儿笑道:“罢哟!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儿反说你陪我!人家是越历练越深沉,你倒历练出一张好嘴皮子!”一头说,跟在阿桂身后不远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捕营侍卫太监多,二人便不再说笑。

      海兰察和兆惠赐的宅子在虎坊桥石虎胡同,坐东朝西两处大宅院相比邻。对门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垩一新的倒厦门,沿街粉墙新刷石灰,与周匝栉比鳞次的百年老屋比衬着,显见格外鲜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轿,棠儿是竹丝凉轿塞进胡同里要占多半个巷道,怕别人轿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拥着棠儿出来,阿桂却只带了两个内务府的笔帖式,徐步进来。刚转过巷角,便听里边前头隐约人声嚷成一片,接着便听兆惠家哭闹声,广亮门“咣”地一声山响,一个妇人披散头发,黑白红三色羊毛统裙外套绛红袍子,踏着长统皮靴,一手握匕首一手拽着兆惠的未婚夫人云姑娘跨着大步出来,口中叽里呜噜大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发怒叫骂。后头紧追着出来的是丁娥儿,还有几个小厮丫环,都是吓得脸色煞白,叫着:“抢人啦!快……快拦住!”棠儿见那妇人一脸凶气,拖着云姑娘直近前来,吓得一个趔趄步儿,忙闪到阿桂身后。胡同里胡同外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前后围了起来,却没人敢近前。

      阿桂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两下,兀立不动挡住去路。他的威势似乎震慑了那妇人一下;那妇人站住了脚步,用尖锐嘶哑的声音叫嚷着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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