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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二月河,》-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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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嗵嗵……咕隆——咚!几声带着金属撞击般的鼓声响起,悠扬的芦笙、月琴和胡琴缓缓奏出,月光下六个绝色艳丽的苗家姑娘,银饰叮当皓腕高舒;错脚儿随拍起伏舞出。虽然只有六个人,舞步队形不时变幻,时而如风送芦花,时而犹灵蛇弄珠,妖烧姿态不可胜言。傅恒看得眼花镣乱间,一位黑衣女子筒裙银钮打场下款步舞出,歌女们众星拱月般围着她旋舞翩翩起伏,那女子摆着修长的身子扬声唱道:

      沙鲁里山……啊,万仞巍峨——

      金川江水啊……滔滔逝波!

      林森森,树碧碧,连岗接陌,

      鸟鸣鸣,花幽幽,藤缠丝萝……

      傅恒听得神往,对身侧的海兰察道:“虽说俚词不甚雅训,可清泠直透心脾,倒比文言的似乎更加贴切。”海兰察心存疑窦,直着眼死盯那女子,搜寻她是否带有兵刃,哪里顾得上答话,连籽儿咽着西瓜,呜噜了一句算是回答。倏而鼓停,只余月琴铮铮,芦笙萧萧,歌同一字一句听得真切:

      飞瀑流湍,百回千折;

      清塘潦水,晚舟渔火;

      â¯áó÷ê¹½á¶Ó¹ýɽÆÂ¡ª¡ª

      草坝上的羊群像白云流移,

      美丽的金川……你是永不凋谢的花朵!

      啊沙鲁里……金川江啊……

      最末一句清音长曳直可裂石穿云,余音袅袅犹自寒魄动心,歌歇舞收,人们还浸沉在神思怅惆中。

      “好!”傅恒带头鼓掌,将军们也一片喝彩鼓噪声,海兰察和兆惠一心防她舞中突袭傅恒,至此也心下懈了,傅恒笑着对那女子道:“唱得真令人入神。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的歌,走珠玉盘,如行云流水!金川真的有那么美么?——取二十两银子赏她们!”

      那七名女子躬身辞谢,倏然间直起身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寒芒凛人的藏刀,六个女子护定了,中间黑衣女子身影飘忽如魑似魅,竟是直扑傅恒,口中高叫:“金川比我唱的美!——你为什么要去蹂躏她?!”

      这一突变起仓猝,祸在肘腋之间,一转眼间傅恒四周七把短刃同时攻来!傅恒情急之间双臂猛地一挑,面前小桌子像安着簧机触发似地倏然弹起,直砸向中间那位女郎。她见傅恒应变如此迅即,略怔一下闪过了,从斜刺里向傅恒胁下直搠过来。就这么略缓一缓,王小七大叫一声:“妈的个【创建和谐家园】,有刺客——还不快上!”径自一个头捶直拱出去,那女的不得不闪身,顺势回手一削,王小七右额已被削下一片!与此同时海兰察和兆惠已掣剑在手杀入战团。中军马【创建和谐家园】一干人都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大变之下骤然一惊,此刻也都回过神来杀进去。这群【创建和谐家园】总共不过十三四个,尽自个个骁勇异常,拼出死力格斗拼杀,上有十几个将军剑刺刀劈,下有王小七在沙地滚来滚去碍手窒脚,一眨眼间已落了下风。

      傅恒乍脱险境,见两个校尉仍死死架着自己,猛地一甩臂挣脱了,指着黑衣女子大喝道:“军校们围定了不要动手——海兰察,我一个死的也不要!”话没说完,一柄雪亮的小藏刀从场边飞来,饶是他见机躲闪得快,仍像钉子似地扎进了左臂!定晴看时,竟是那个背乐器的小孩子飞来的刀。那孩子手掣一把匕首还要飞刀时,被兆惠脑后一掌,打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不到一袋烟工夫,七女六男一个专门刺杀傅恒的“乐队”已全部拧翻在地,王小七头上着刀身上被人踩了不知多少脚,他也真皮,竟能骨碌翻身起来,“呸呸”唾着口中砂子过来,见万献兀自梦游人一样喃喃说着“怎么弄的……怎么弄的?……”劈脸就是一巴掌,骂道:“没有家祟进不来外鬼!日你佬佬的,还问‘怎么弄的’!”

      “中堂爷!”万献被一巴掌打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语不成声说道:“卑职不知道,卑职真的不知道啊!”

      几个军医早已赶来,忙着替王小七包头裹药,拔出那柄小藏刀验了无毒,小心给傅恒上药裹带。傅恒已完全恢复了镇定,含笑熬着疼待医生扎好,对万献说道:“我信得及你,别这样——这歌这舞抵得过这疼——贵县起来。你安心,我绝不给你处分。”万献爬起身来,已是汗透重衣,兀自忡怔如对梦寐。傅恒笑着吩咐:“把金川来的客人请上来吧!”

      “扎!”马【创建和谐家园】满头臭汗淋漓,答着就去提人。一个游击笑道:“莎罗奔这回还来这么一手——送几个蛮婆儿给我们受用——”话来说完,傅恒已经变了脸色,断喝一声:“混帐!——退下摆队升帐!”

      在一片威严的升帐堂威喝呼中,十三个刺客被押着鱼贯而入。七女五男还有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个个身上衣眼被撕得稀烂,蓬头垢面站着,都是直立不跪。十几个戈什哈拽绳蹬腿的,却是按倒了又站起来,都用仇恨已极的目光盯视着泰然自若的傅恒。

      傅恒沉默不语,看着亲兵们两个架一个硬按着跪了,才开口说道:“我敬你们是英雄,就本心而言,不想让你们勉强下跪。但这里有个名分在,我乃是钦差大臣,代天子坐镇行营。人在矮檐下,你们须低头!——通译官,兴许有的不懂我的言语,译成藏语给他们听。”待通译官译完,傅恒便命“松手”,因见几个女子手掩着前胸,便皱眉叫王小七“拿几件衣服给女人披上——这成什么样子!”

      松了手,几个【创建和谐家园】对视一眼,没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还能讲汉话的罢?”傅恒对那黑衣女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色勒奔·卓玛!”

      “色勒奔?”傅恒冷冷一笑,“只怕说错了吧——应该是莎罗奔才对的罢!”

      那女子极轻蔑地瞟一眼傅恒,高傲地仰起了头,说道:“莎罗奔是我父亲的弟弟。我是色勒奔故扎前妻的女儿——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罗奔!”

      “是么?”卓玛这一说,不但军帐中将佐们诧异,连深知底蕴的傅恒也吃了一惊,他目视着烛火,眼睛瞳仁的的生光,心里急速转着念头,舒了一口气,俯仰了一下身子,说道:“你说的不对了。色勒奔——你的父亲,是莎罗奔杀死的,他还抢走了你的继母朵云——你看。我不是对你们一无所知吧?莎罗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报杀父之仇夺母之恨,你该帮我的,怎么反来刺我?嗯?!”卓玛直盯盯看着傅恒,说道:“你们【创建和谐家园】都是蠢猪!——当恶狼围起羊栏的时候,所有的羊都会抵抗恶狼。这个道理你懂吗?”

      傅恒格格一笑,说道:“可惜我也不是【创建和谐家园】,当不得这个‘蠢猪’——如果说我是蠢猪,莎罗奔派你来刺我,你不是被蠢猪生擒活捉了么?”

      “那是你们人多势众——”

      “还是的嘛!”傅恒抚了一下受伤的左臂站起身来,在木图边悠着步子,平静地说道:“可见你也知道我们得天时之正。逆天行事祸不旋踵,所以——”卓玛一脸讥讽的笑容,打断傅恒的话:“所以前头有个庆复,接着又来个讷亲!前后丢了十几万条尸体在金川,泡在泥坛里,冬天都是臭气熏天!”转脸叽咕向【创建和谐家园】们译了,【创建和谐家园】们听得哈哈大笑,军将们也想笑,低了低头,没敢。

      傅恒脸色阴沉,双手轻据木图,暗哑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威压,说道:“方才是你七人对我一人!身已就擒,还敢饶舌?你们的尸体也会泡在这扬子江里喂鳄鱼的!”

      他的目光凶狠异常,卓玛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坦然,无畏地望着满帐清兵将官,不屑地哼了一声。

      “来人!”

      “在!”

      “把他们统统拖出去!”

      “扎!”

      “给他们松绑,送盘缠——放他们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战场上见!”

      ……满座军将顿时愕然,马【创建和谐家园】兆惠海兰察也是心头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恒。卓玛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惶惑地看着这位清军主帅,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恒顺手在木图边提起一包月饼,走到那孩子身旁,对通译官道:“给我翻译——方才那一刀是你扎伤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对吧?准头很好,气力还不足啊!……这是月饼,很好吃的,带回去给你的阿妈吃——这月饼不是招讨大将军傅恒给你的,是满人大叔傅恒给的,这样你就能接了。哎……好,这就对了……”他的话没有译完,那娃子已经泪水夺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恒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予让漆身吞炭三刺仇敌而不成,仍是千古风义嘛——放他们走路!”

      几个【创建和谐家园】都觉得扑朔迷离,恍惚如对梦寐,梦游人似的倘恍着退了出去。万献一直站在旁边看,也是眼花镣乱神移智迷,问道:“中堂大人,要不要县里把他们拿了?”

      “我放人,你县里敢拿?”傅恒一笑,“坐了一处赏月!为什么要放——你们听我说。”

      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条,但英雄该杀也要杀。”傅恒说道。灯光下,他的神态显得格外安详从容,款款而言:“他们是金川内讧逃出来的流民,护族护乡自己商量了来刺我的。这个卓玛和莎罗奔有杀父之仇,决不会奉命来刺我。这又是一条。前番两次征剿,莎罗奔一直留着和朝廷讲和的余地,并不赶尽杀绝。他不想举族灭亡,也不会对我做绝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罗奔派来的刺客,这是第三条。有这三条,杀了他们与军与政没有半点益处,所以不能杀——大家吃瓜——可惜一场厮打,牛肉掺沙不好吃了——海兰察,你发什么怔?”

      海兰察还在品味傅恒的“三条”,说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呐!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便宜。”傅恒咬了一口瓜,仔细吐着籽儿笑道:“我们就是全胜,也不能驻扎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杀尽吧?留一点蒂儿,让他们仍旧窝里打炮,省我们多少心!”

      二十八不共戴天同宿兰若惺惺相惜意蕴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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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毗卢院地处莫愁湖西,形似龟背曲如长蛇,一带山岗突兀而起,南北衔长江,西临石头城。登岗顶东眺,镜面一样的莫愁湖亭柳栉错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尽收眼底。扬子江从西半环禅院滔滔东南一泻而去,极目处还能瞪见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矾。北望鸡鸣寺遥遥相对,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关、清凉山也都可在此绰约观望。最是出名的金陵胜地。只因康熙皇帝当年初巡江南,在毗卢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宫,逆臣葛礼与伪朱三太子谋弑,在山上架红衣大炮准备轰击行宫。事发之后,年羹尧一把火烧得这千年禅林几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败落了。

      乾隆一行人赶到禅院山门前,天刚黑定,莫愁湖东岸胜棋楼一带已是灯火阑珊,莫愁湖上渔船已经收网归舟,只有几只画肪还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时断时续传来歌伎的弹奏唱声:

      好去秋风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坠钗横。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时走时停,听音辨词,对紧捱在身侧的纪昀说道:“本来还觉得有点热,一曲清歌送秋风,直到心脾里沁凉呀……晓岚,如此良宵美景,你这才子该有诗才对的,怎么默声不语?”

      ¡°Ö÷×ÓÔõôÍüÁË£¬Å«²ÅÕâ»á×Ó½ÐÄê·çÇ塪¡ª¡®Ïþá°¡¯ÔÚÃñ¼ä±¡ÓÐÃûÉù£¬Óò»µÃµÄ£¡¡±¼ÍêÀѹµÍÁËÉùÒôµÀ£º¡°Å«²ÅÕâ²îʹ²»ºÃ±µÄ£¬ÇóÖ÷×ÓÌåÐô¡ª¡ªÕâ»á×Ó·çÆðÂúÌÁºÉ½ÔÊǵÐÓ°£¬ÔÂÃÁʯͷ³ÇÏÌÒþ÷ÈÐΣ»Ó©´©¿Õɽ£¬Ë®Ó¿Çﲨ¡£ÀëÏç¹ØÖ®³îÐ÷·½Ê¼£¬Î·Ò¹Í¾Ö®Â·Ò£Î´¾¹¡ª¡ªÕæµÄÊDz»¸ÒÓÐʫ˼£?

      乾隆笑道:“亏你片时仓猝说话,还能连缀出骄语联句来!倒是这‘不敢有诗思’令人绝倒……好,我知道你们的心思,真的要体恤体恤,不再听歌了。听——寺里的晚钟吧!……”

      说着,毗卢院果然传来和尚撞钟声,只是离得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的韵味,却是十分洪亮。接着便听沙弥们齐声诵经,钟声木鱼间似歌似吟,颇能发人深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也有百十来众。

      “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木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问:“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来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么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无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讲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瞭高,除了几十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创建和谐家园】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创建和谐家园】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甚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技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遗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滤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凑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²»¸Ò£¬¼úÐձ壬²Ý×ÖºÍÓñ¡±ÄÇÇàÄêҲ湪Éí»ØÀñ£¬Ö»ÑÛ½Ç΢íþÁËÒ»Ï¶ËľÁ¼Ó¹£¬ÓÖ½øÎÊǬ¡£º¡°¾´ÎÊÀÏÏÈÉúÔõô³Æºô£¿¡±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壁,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瞪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壁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涂’。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动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两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南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字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浑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如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闭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机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无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因将高恒在扬州众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创建和谐家园】,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可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口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脸,官官相沿成习,岂不是混帐世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纪昀生怕他发皇上脾气,忙笑道:“我刚才已经失口。佛堂上讲这些,本来就太脏了,不是亵渎也是亵渎。善恶因果总有报应,今日三英战温侯,保不定日后五马分商鞅呢!”乾隆听着,咽了口唾液,道:“风清先生说的是!”因见已转过佛堂后廊,方丈精舍里灯烛闪烁,里边似乎有人说话,停步谛听片刻,笑谓易瑛,“老和尚沐浴刚过,咱们见识见识,看这位百岁老僧机锋如何!”话音甫落,便听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来的已经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

      声音如此沉浑!房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嫣红和英英抢前一步进了精舍,果然见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木盆热水出来,方才领着众僧诵经的性寂盘膝端坐在炕下蒲团上闭目不语,面上微带戚容,北山一卧木榻上跌坐着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却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岁月风干了,蜷缩成一团合掌瞑目——想来这就是尹继善说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声佛便退到门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见乾隆和纪昀进去,“卞和玉”还用手让自己,也伸手相让。只略一触,易瑛微微运功,但觉这年轻人手上力道隔着棉花似的,若有若无似吐似吞得不着边际,不禁暗自骇然。端木良庸却似浑然不觉,含笑让着,待易瑛进内也就随后而入,神定气闲地站在离乾隆两步远的门旁。却听乾隆笑道:“久闻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缘幸会,愿闻和尚三乘妙谛!”

      “阿弥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睁开眼缓缓移动目光扫视众人一眼,说道:“确是与大居士有缘。老衲自康熙四十年弃道从释,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壮游时旧人后裔,而后钟漏并歇,岂非天意?”因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满面皱纹略一绽,对端木说道:“令祖封老先生还健在吧?他十岁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见过我。”又转向乾隆,用古洞一样深逢的目光凝视移时,瞳仁一闪即逝,喟然说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尽尘烟……君清华毓德,与令祖何其相似乃尔!”说罢便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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