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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活_御井烹香》-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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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学专精.王凌也被谢双瑶折服了,乱臣贼子一向是反秩序的代表,但谢六姐居然比朝廷还喜欢考试。

          作为一个举人,卷子当然做过,但那种卷子和这种卷子完全不同,专考教算学,而且用了很多全新的指代手法,内容倒没什么离奇的,王凌琢磨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全答上来了。

          “六姐的卷子似乎很喜欢出所谓的应用题,鸡兔同笼、相向而行,一人放水一人灌水等等。”他发表自己的观察意见,同时拉了一下自己的口罩,“是因为生活中常用到这些算学,所以叫做应用题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谢双瑶说,“也因为这些题目容易激起学生的兴趣,这对教导他们也是很重要的。”

          说实话王凌不太清楚大多数人都懂得算学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他明智地表示沉默,谢六姐批改了一下卷子,又说,“嗯,这里的知识点你是完全掌握了,而且对【创建和谐家园】数字和代数基本逻辑都已经吃透了,我看你也猜出了一些数学符号的运用。”

          她又拿出一张卷子,“那么我们开始进入初中数学,上点难度吧。”

          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就这么度过了。

          ——确切的说,王凌来临县的第一天是在紧张的教学(王凌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令人着迷的学问!),以及大吃大喝中度过的。紧张的脑力劳动会消耗大量糖原,令人饥肠辘辘,而买活军的饭实在是很好吃的。谢六姐招待他一顿午饭,一顿下午点心,午饭是打的大米饭,米不是太好,没有诸暨常吃的那么粘,南方人是喜欢吃粘米的——但磨得很精细,也没有羼些糙米在里面,这个米,吃口有些寡淡,油分不太大,但终归还是可以吃的米。

          “这个是杂交水稻。”谢六姐看王凌留意地品味着口中的米饭,便对他仔细地介绍起来。“买活军的稻子,一亩七八百斤是有的,但吃口就一般了。没有你们诸暨的米好吃。”

          王凌吓了一跳,七百斤!亩产是诸暨那里的一倍!

          在这样的亩产下,口感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了,尤其这些年气候不太好,雨水不合时节,米价节节攀升,就算是很好的年景,乡下地主吃饭也是要掺着吃的,这些年来更是糙米多而精米少。王举人有些生意,还是勉强能□□米,但也只有老太太能常年吃本地产最贵的米,这一切都是因为如今的米价。

          他本能地开始计算买活军占据了多少地盘,能种多少粮食,有多少能够往外卖,又意识到难怪云山县和临城县都和他见过的所有地方不一样,这么的——活跃和富裕,他们有这么多米!还有这么多铁!

          这谢六姐大概真正是神仙下凡,不知为什么,王举人倒不太猜疑她的话,可能是她说得太自然了,好像这是很司空见惯的事一样,甚至还有些不让人满意。

          “六姐不担心稻种外泄吗?”这是他从晃神中恢复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杂交水稻必须每年育种,不能自留种。”

          谢六姐这么简单回答之后对话也就结束了,他们继续吃饭,菜刀工很粗,做法也不细致,但味道很鲜美,这让王凌很诧异,南方人食不厌精,有钱人吃菜是很讲究的,色香味之外还要兼顾摆盘,谢六姐这里,从食堂端了一大碗红烧豆腐,一大碗炒肉片,肥中带了瘦,一个冬笋青菜的锅子。两菜一汤就完事了,哪有什么功夫可言。唯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屋子——这屋子很暖,在冬日里菜也都是热的,红烧豆腐没有豆腥味,仔细品味,除了豆腐的滋味以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让人说不上来的鲜味,像是高汤煨出来的,但又没那么油腻,老豆腐烧成蜂窝状,吸饱了汤汁,在碗里一戳,汁液把临近的米饭染上微微的褐色,让人想要大口大口地扒着吃。

          王凌是个很懂得看脸色的人,他觉得谢六姐很没架子,所以也绝不摆架子,犹豫一下当先捧起碗来扒饭,谢六姐笑了一下,对他好像欣赏了一点。这个谢六姐……一点架子都没有,很实在,不喜欢绕弯子,而且博学多识,也非常聪明。

          后两点是从教学中发现的,王凌做了初中数学的卷子,发现自己有很多知识点很茫然,比如代数列表,还有三角形求面积,他连题目都看不懂,谢六姐给了他一整本教材让他自学,而她本人对这些知识是完全掌握的,王凌有什么不懂的请教谢六姐,谢六姐看一眼就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从她的表情来看,无疑她知道更多。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王凌在自学,谢六姐在同一间屋子里办公,双方都没有什么避讳的心思,买活军也没有商议什么要事,主要都是在说些盖房子和做买卖的事。这本初中数学一(上)客观地说,其实不算太难,有些知识点王凌是已经掌握了的,只是换了一种方法说出来,书里的新方法更加高效,而且撰写得极有水平,比如对圆周率的介绍,便是妙趣横生、深入浅出,令人手不释卷。还有些知识点他从未涉足,但看过一遍教材就模糊有些懂了,从课后习题反证,很快就能掌握。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起身告辞,谢六姐让他把书册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提防你,只是我知道你把书带回家是一定会忍不住挑灯夜读的。现在晚上照明条件不好,你可能会把眼睛看坏了。”

          王凌承认谢六姐说得对,他匆匆告辞,暂且从数学生回到家长的角色里,跟着买活军去了下处探视家人。

          他太太正坐在屋里抹眼泪,但神色似乎和从前不同,一个口罩放在一边,见到王凌回来,忙站起来含泪说,“官人,下午他们来了,给三娘——说是打……打了一针?拿了个针一样的东西,扎了一下,竟有奇效,三娘已退烧了!”

          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说是这般调养半年,就可好了,以后只要小心调养,一辈子都不会再得!”

          肺结核早期的一大特征便是连续不断的低烧,这是任何医生都无法处置的,药石罔效,只能吃些所谓固本培元的汤药,除了把家里吃穷也没什么用。王举人家在当地算是富裕,但他们没有分家,顶上还有双亲,老太太是个精明人,坚决反对为三娘购买人参这样的贵价药,妻子心疼小女儿,从嫁妆里掏钱买了两次,吃着都没什么用,欲要再买也很犹豫,说实在,不怕破财,只怕人财两空。这一向她是常抹泪的,王凌也见得惯了,这是女儿得病以来妻子第一次喜极而泣,他心里一下百感交集,上前拥住妻子,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太太性子还算刚强,不然也不敢跟着王举人来贼子的老窝,哭了一会便收住眼泪,和王凌一起打水先洗了手,问得王凌还没吃晚饭,便掏出一把筹子来,对王凌说道,“刚去兑的,兑了五两银,这里只收这个,且先外面吃一餐去,好在此地摊贩都还清洁,还有浴室——听说六姐欢喜干净,一会你去浴室洗一洗。”

          她未说自己,因王太太还不习惯去公用浴室,而且平日里是很节俭的——也没有问丈夫见了谢六姐之后的事情,这倒不是说她真的就不愿过问王凌在外的事体,王太太这是一个隐晦的表态:孤男寡女,一去一日,王凌卖相颇佳,难免引人联想,她不问便说明不准备管。

          王凌说,“我们先到于老兄家里拜会拜会,随后一起去浴室,除了三娘,家里人都去!——你买了柴水没有?我们自己烧水给三娘擦身子,这屋子很暖,擦身子也不怕她受凉。”

          又说,“我做了一日的题呢,有些实在颇有些意思。”

          王太太并未反对丈夫的决定,因为屋子里确实很暖和,比诸暨暖和得多了,招待她的女买活军也提了煤价以及王举人能获得的报酬,那蜂窝煤实在不贵,而且也极是上等。她也未必不想去女浴室洗去一路来的风尘,只是女子去浴室,这话毕竟是要丈夫来说好些。

          她便生出对题目的兴趣来,“哦?官人可还记得几道?”

          王凌和夫人举案齐眉,成婚十载从未红过脸,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王太太是王凌座师之女,家学渊源,是江南有名的算学名门。王太太虽然没有功名,但闺房之中,夫妻闲暇时推筹演草,却是并不认为自己比丈夫要差上太多。

      第16章 临县的冬天

          很快就到了最冷的日子,南方的冬天阴寒湿冷,在这里长冻疮是常有的事,关节处肿得又红又大,干活时很不方便,手暖热了便会发痒,那种痒让人想要把患处割掉。而临城县有时还会下雪,在这里冻死人不如北方那样常见,但也不会让居民们太吃惊。

          今年临城县的冬天自然是和往日不同的,首先第一个,冬日里县城要比往常热闹得多,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多了,手里拎着的吃食也变得多了,身上穿的衣裳,也比往常要厚实得多了。

          第一个,冬日里县城比往常热闹,这一点是很自然的,路修好之后,往来的商队逐渐多了起来,临城县成为彬山和云县往内陆辐射重要的中转站,买活军的盐,有多少许县就要多少,张老丈是第一个从许县到临城县看风头的勇士,却不是最后一个,陆续有些胆大的许县居民走了两三天的路来临城县,他们首先惊叹于临城县的路,接下来便组织起商队和临城县做生意,临城县把路修到了县界边上,水泥路要比官道好走太多了!

          盐也要,米也要,来回两县的商队就让县城热闹起来,这些汉子每每进城都强制要洗澡,也被迫剃了头,浴室是一直很红火的,街面的大车店和小吃摊也陆续多开了几家,因此煤的需求就更大了,许县的商队运煤块来,运粮食、盐、铁器回去,来回都有利,他们越发热衷做这个生意。

          第二个,城里城外的行人,自然也跟着变化了,首先,他们变得清洁了,因为谢六姐的缘故,人们洗澡变得频繁,短发也更方便洗头后擦干;其次,他们吃得好了,冬日来了,食物不那样容易坏,买活军从彬山运了很多鸡来,卖得很廉宜,肉还更加滑嫩,油分要更大,但价格却比土鸡便宜得多,来城里做工,修路修房子调水泥的乡下人,一日赚20文,洗澡花去一文,中午东家是包饭的,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就会买些鸡肉回去,比杀自家的土鸡还要划算。

          鸡蛋也有,价格倒是和乡下维持一致,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鸡蛋在乡下很多时候充作一般等价物,倘若随意下调鸡蛋的价格,会对乡间脆弱的经济体系造成冲击。不过量实在大,公家便买来给学生们加餐,不仅城里,连乡下识字班的学生都能吃到一个鸡蛋,老师盯着一个个吃完,不许带回家去。

          一天能吃一个蛋!不论是对城里平民还是乡下的农民来说,这样的伙食都可算得上是极滋补的,不论男女老幼,上识字班的动力都足了很多,而且今年水稻丰收,家家户户手里都有很多筹子要花销,在吃上究竟比从前舍得,人们脸上渐渐都有了血色,笑模样也多起来了,那些平日里颟顸迟钝的农民眼睛里也闪出了一些智慧的光来,他们的识字班上得比以前好了,因为识字班毕业之后一天就能多挣五根筹子,这对百姓是很不小的诱惑。

          衣裳的改变也和筹子有关,筹子不太能久留,因为谁也不知道谢六姐会红火多久,而买活军到处卖货,又摆了许多棉布来卖,一般家庭谈不上修建水泥屋,农民最先考虑攒钱买的是农具,其次是每日都能享用的肉食,如果还有节余那便想着要买些衣服——就医倒不在其中,这年头看医生不但昂贵而且没什么用,因为药材断货很久了,再者其实大部分病人和残疾人,在这个严酷的世道都会被自然淘汰,而很多人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纯粹是慢性营养不良,伙食标准提起来以后,他们的身体都好多了。

          第三个改变,那就是大家都聪明了一些,生活也因此丰富起来,经过持续半年不断的扫盲,临城县的百姓聪明的已经认识了上千个简化字,最笨的至少也把拼音囫囵认了个全,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拼读看懂黄榜上每天张贴的新公告,这些公告周围永远都有人,因为内容不但丰富,而且和百姓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上头有招工的消息,有今日的货物供应以及价钱,大概的数量,还有三县的新闻,以及一些因为表现突出而被表彰的名录,其中大家很关心的还有识字班的分数,各村每次考试都会张贴前十名的分数在上头,村民们多少也会暗中比较。

          自然也不是没有负面消息,这个冬天有很多人被送到彬山去挖矿了,原因不一而足,有些是胁迫村民在考试中作弊,有些是暗中勒索识字班下发的加餐,并且威胁老师回城不许告状,还有一些地痞流氓、村霸田霸寻衅闹事,这些事从前也不少见,胆怯的村民很少进城告状,一来费事,二来很难保证结果,太多的不确定性让大部分农民都选择忍气吞声,或者干脆逢迎这些二流子,牺牲部分利益换取平安。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一来,大家都识了字,胆子也就因此变大了,二来冬日里大家都要进城做活,三来买活军处事是很公道的,下手也狠。葛爱娣他们在的豪村,先走了一个族长,之后有个地痞,叫大家都把加餐交给他,还要收谷子做保护费,他的亲叔叔本是县里的捕快,也是个架势人物,往日只忌惮族长,族长被送到彬山去之后,他得意起来了,听闻亲叔叔在县里也做得不错,便变本加厉,豪村先后五起村民来县里做活时向买活军告状,买活军又问了去豪村教书的于大郎,得知确有此事,二话不说,把人当即捉住,全家人一起连夜送往彬山,‘苦役五年’!

          他亲叔叔呢?‘因查实并无包庇,也未知情,但两家没有分家,中级班结业考试预扣十分’。

          结业考试扣了十分可能就不及格,就要重修,如果重修期间有足够多的人考过了高级班,捕快的位置便没有了,丢失掉了,就要另寻活路,这是很大的损失。县里很多大族都赶紧兴起分家潮,这些人一向是最敏锐的,即使是改朝换代,他们也能远远早于平民适应新的规则,并发现其中的漏洞。

          这世上不会有人永远有优势,但一定会有人有优势,就是在临城县,那些原本就过得好的人,现在也依旧能过得好,他们的生活提升比平民要更大。第一,他们的孩子营养更好,相应地也就更聪明,更容易接收新知识,更容易融入新秩序,第二,他们自己的脑子足够灵活,也有足够的见识和胆魄,敢于下注,能够办事,很容易就会在新的秩序里冒出头来。

          这批人以原本的地主、小地主,以及商铺东家、掌柜,县衙里的书吏帮办,还有那些耕读传家,祖上许多代以前出过进士的人家为主流,他们原本的生活中,吃饱饭是不难的,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系统识字,受到良好教育,因为知识在这个时代原本就是很昂贵的东西,一旦买活军开始办识字班,这些家族中原本没机会获得知识的成员,生活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原本就有基础,识字要比农民的孩子快得多,而且很快就能体会到识字的好处,至少家里都有一两本书可以读一读,甚至老黄历也可以拿来看一看,而且黄榜中有许多有意思的新闻可以彼此谈论,他们的见闻也变得更广,因为他们从初级识字班毕业以后,就要一边上中级班,一边去初级班里当老师,以老带新,这样来赚取筹子,男学生要长途跋涉,走水泥路到乡下去,女学生在城里以及近郊的乡下,而且这些女学生给第二批学员上课,学员往往是她们的姐姐、嫂嫂和母亲。

          他们中有一些人家已经建起了水泥房,那么不论如何总是比以前住的要舒服得多,还有一些人正在排队等候工程队(这也是城里热闹的原因,很多人家在改建水泥房),他们原本就住在城里,洗澡比农民方便得多,很多家庭都养成了每日栉沐的习惯,最差的也是两三日一栉沐,他们长高了,比往日清洁了,也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知识,谢双瑶甚至有时还会亲自来给他们讲课,比如王太太此时就在听一门让人心惊肉跳的课,谢双瑶在教她们这些女学员计算安全期。

      第17章 生理卫生课

          “自古以来的说法都是月信期前后容易受孕,这个说法是错的。”这个十四岁的大姑娘大马金刀地坐在讲坛边沿,悠然自得地吹着竹杯里的水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现在我教你们计算真正的安全期,从月信开始,前七后八,这段时间相对不容易怀孕,除此以外的日期都是危险期。你们要学会记录信期,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些人怀孕的可能会比以前高,而频繁的怀孕生产是不利于你们来为我做活的,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要记录信期,这一点当然我也会和男人那边普及开来,总之,希望你们按照一定的规律来安排行房,想要孩子时再在危险期寻欢作乐,除此外你们自然也知道很多方法可以折衷的。”

          王太太简直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给她们上课,就会发出如此惊人的言论。她几乎想要掩面从教室里逃出去,捧着乱跳的心藏到角落里,等所有人都忘记这番谈话后再回到家中去,从此再也不来上课。这是她作为一个淑女自然该有的反应,说实话,她对谢双瑶本来是充满崇敬的,毕竟她不但有能治好肺痨的神药,而且在算学领域又是一代天才大家,她在教材中提出的很多概念让王太太简直如痴如醉,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积极地争取早日来上课——因为女儿对药物反应很好,康复得很快,王太太也比较健康,家中又素来洁净,买活军认定她不太可能传染肺痨,她才能这样早就来上课。否则还要等女儿完全康复,没有‘传染性’再说。

          但没想到谢双瑶第一次来给她们上课,说的竟是这样的虎狼之言!

          要不是女儿的命还捏在买活军手上,丈夫也在谢双瑶手下做事,王太太是要站起来逃走的,但现在她实在没有胆量逃,再者周围又都是女眷,是以她忍住了巨大的羞耻,还是牢牢坐在当地,只是眼神闪烁,不敢和任何人对视,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也就无法加入四周悉悉索索的低语里,只能煎熬地注视着眼前的青石板。——这里甚至还是文庙!

          “我知道你们很惊讶,甚至也觉得很羞耻,因为这些事是不应该公开谈论的。”谢双瑶依旧拿着她的喇叭在讲,“不过这个也不是只有你们会听到,将来所有人都要知道这个知识,并且严格地执行避孕,我把第一课选在这里只是因为它对你们最有好处,而且你们应该要尽快了解。因为你们中很多人原本月信应该并不是很准,是不是?”

          人群中一片寂静,太太们彼此交换着眼色,不管彼此是否相识,似乎这样挤眉弄眼可以掩藏自己带着一丝难堪的兴趣,谢双瑶继续讲,“月信不准有很多原因,但最大的原因是吃得不够好,你们中有些人家里不太富裕,所以你们平时吃的肉是没有这半年这么多的,是不是?”

          因为这关系到买活军治下民众是否和乐,是个较敏感的问题,人群中便有人低低地回,‘是’。

          “肉吃得不够多,菜也吃得不够多,平日里多数吃粗粮,身体的元气就会不好,元气不足,就叫营养不良。营养不良的妇女,月信是不准的,而且也不容易怀孕,但是这半年来,你们吃得好了,脸上也多了红晕了,月信也就渐渐地准了,是不是?”

          “是。”回应的人开始多起来了。

          谢双瑶耐心地继续解释,王太太突然惊愕地发现这个女大王的脾气其实很好。“那么你们如果学不会避孕的正确知识,接下来很可能就会不断的生孩子。婆媳一起坐月子是很常见的事,就像是我父母,我母亲十四岁就怀孕,生到二十四岁已经生了八胎——这是好事吗?”

          她不等他们回答就继续说,“这不是好事,因为你们都有些年纪了,也都知道什么叫做孩儿塔。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山多地少,物产不是很丰富,生女不举是常态,生子不举在农家也常有,很多农家只要有四个成年的儿子就不再养活小孩了,孩子出生以后不是溺死在便盆里,就是四处送养,或者抛弃在河中,或者送到孩儿塔,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数据,临城县的孩儿塔直到上个月都还能发现新的婴儿,有一些我们可以找到父母,买活军就找去询问,是现在的日子还过不下去吗?是今年的稻谷还收得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抛弃婴儿呢?”

          堂屋里安静下来了,王太太逐渐已不再害羞,她感到一股沉重的情绪逐渐升起,诸暨——诸暨城里是不太有这样的事的,至少没那么频繁,至少在王太太的生活里不那么多见,这种事也不太会有人谈论,但她知道乡间是有的,只是这些事……就只是不去谈的话,是不会有感觉的,当谢双瑶用这样平淡的口吻谈论时,仿佛突然间就具有了极大的重量,重得让人心头酸涩起来。

          “答案大约已经有人猜到了——啊,张太太,张太太你知道吗,你说吧。”

          屋里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怯生生的,“已有了成年的儿子,养幼子则长子不悦。”

          “不错,因为儿子已经足够多了,再养大一个,将来分家产的儿子就会多一个,而父母已经逐渐地老了,四十多岁了,一个人活到五十岁,就不怎么能做农活,六十岁就已经快死了,他们能干活的岁数不多,很快要看成年儿子的脸色吃饭,所以再养一个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当他们老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太小,无法养活他们,所以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无用的孩子来触怒有用的孩子。”

          谢双瑶仔细地解释说,“所以每年都有很多很多孩子这样死掉,做父母的难过不难过呢?大概是难过的,但你们的年纪也大了,你们也知道情绪——是很丰富的事情,每个人会有不同的情绪,道德归根到底,也是一种情绪上的满足,但是当人变成一个群体的时候,真正能决定这些群体最终主流选择的,不是情绪,只有利弊。”

          谢双瑶的话有很多是王太太听不懂的,但她隐约地觉得非常有道理,现在她不再害羞了,恰恰相反,她急切地想要听下去。

          “你们也是一样,你们的家境、性格、学识都不同,所以情绪也就不同,我今天并不从情绪来和你们解释,我会从利弊来分析。首先,不断生孩子,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们中有一些人会被迫放弃一些孩子,这会让你们难过,而且你们知道连续不断的生产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谢双瑶自问自答,“那就是更多的难产,还有更多的妇科病。尤其对你来说——”

          她指了一下角落里坐的一个女孩,“你缠足了。缠足,就意味着你走的路少,你的力弱,而且你的盆骨发育是不良的,盆骨是这一块。”

          她站起来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盆骨不好,难产的几率就高,如果你们认识一些有钱人家的缠足女眷,就知道她们很多都没活过二十岁,而且非常多的人死于难产,但这不代表没有缠足的人就不会难产,不会有后遗症。一件事如果只做一次,做完了没事也就没事,但如果你做十次,只要十次里出一次事,那你就死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女人们参差不齐地应着,大多数人都开腔了,她们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谢双瑶。

          谢双瑶欣慰地笑了一下,她像是觉得很疲倦,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说,“那么如果我们不生产,而是怀孕后服药流产,或者饮用一些据说有效的汤药来避孕,可以吗?也不可以,第一,所有打胎药和避孕药,都是慢性毒药,都有□□,流产或者避孕只是其中的一种作用,服了以后没保住孩子或者怀不上孩子,那是因为你中毒了,第二,这些药都很贵,本地没有多少。所以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

          “计算危险期。”张太太又一次接了话,她的声音比之前坚定了,她迫切地望着谢双瑶,“不要做危险的事。”

          “其实这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但是至少能回避掉很多。”谢双瑶欣赏地对她一笑,旋即又叹了口气,失落地说,“十年后你们中一定会有人因为难产死掉的,不过这能让你们中的大多数活下来的概率增加,所以你们要仔细地记住接下来我告诉你们的话……”

          她不但说了危险期的计算,还说了草木灰、草纸的使用,月事带的翻晒,还有很多让人面红耳赤的话题,比如怎么折衷地彼此满足,王太太仔细地听着,甚至还在纸上草草记下一些笔记,她和丈夫感情很好,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两个因病去世,三个养活到现在,她虽然还不排斥同床,但已不想再生。

          “好,关于我们为什么要避孕,如何避孕,这件事暂时讲到这里。”谢双瑶终于放下铁皮喇叭,叹了口气,她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不少凌乱的脚步响起,王太太惊觉隔壁班很多大胆的女学生正听墙根呢!但谢双瑶不在意,她拍拍手说,“我们先来吃吃点心,接下来再讲讲我为什么要这么急迫地教你们这些。”

          王太太是从诸暨过来的,家里也还算好,所以她对加餐点心并没有太狂热,身边的太太们也过了食欲旺盛的年纪,但大家仍快速地吃着烧饼就茶——刚打的油酥烧饼,热乎乎的,咬一口油香四溢,酥皮在唇齿间一层层断裂开来,芝麻落入舌尖,焦香味十足,配上茶水,不知不觉大家都吃了一整个。谢双瑶拍拍手又喝了几口水,这才又给她们上课。

          她告诉王太太她们一个令人极其震惊的消息——但王太太其实早已是有些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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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们也开始出来为官府做事了?”

          葛爱娣的音调高起来了,她在烛光下仔细地观察着说话人的脸色,“是一个太太还是两个太太——难道是所有的太太?”

          这样的场面:冬日里的泥屋内,燃了两个火盆,让男女可以分开围火盆坐着,七八个乡民聚在一起,屋里还点了两根蜡烛,火盆的周围埋着一种新种的叫做土豆的作物,做为夜话时的点心。——这样的场面,在以往是很罕见的,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宴客时只怕也不会这么奢靡,因为蜡烛一向是很昂贵的,火盆在冬日一间屋子多数也只有一只,如果一个家庭可以用得起两只火盆,那么无疑便是极殷实的,更不必说吃完了晚饭还有点心了。

          这种叫土豆的小圆蛋子是今年新种的,秋收后买活军发的种子,年前刚刚收成,种得不多收得却很不少,一个个圆圆的,大的也有拳头大小,小的如鸡蛋一般,捡了小的埋在火灰里,过上大半个时辰刨出来,吹吹灰撕开皮,入口软烂,果肉黄橙橙的非常喜人,有一种异样的浓香。豪村上下都很喜爱,拿来做夜宵的人家也逐渐多了起来,当然各家都留出了种子粮,这种东西是可以饱腹的,可以饱腹,那便值得各家的农把式琢磨着将它种得又多又好。

          火盆里燃的也不再是灰大又不暖的碎炭,而是买活军组织村民进城运来的蜂窝煤,这些东西原本不是农户人家可以想望的,但话说回来,今年赚到的东西都是筹子,储存着实在没有多少指望,而且这些蜂窝煤又是这样的便宜——两文钱一斤,若不买简直就是吃了亏!因此这些蜂窝煤也就进了豪村的人家里,今年村子里要比往常暖和得多了,而徐大发、葛爱娣这样的村民家里也就多了一些夜里来串门的客人。

          若是以往,夜里是不敢来的,因蜡烛也好,油灯也好,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因为这些都是要用荤油做的,但今年——还是买活军,当然还是买活军——带来了一种新样式的蜡烛,首先卖得很廉宜,价格是从前的几分之一,而且并不用剪烛花。所谓何当共剪西窗烛,燃着的蜡烛需要常常修剪烛花,因为烛芯被烧成炭了之后,会一直矗立在蜡烛中央,十分碍事遮光,而这种新蜡烛的烛芯是用三根棉线编织在一起的,好事者观察过,其中的棉线会被烧得软卷下来,汇入烛泪中烧化,便不用特别地去修剪它了。

          这样的蜡烛要比旧式蜡烛明亮得多了,这对香烛铺的生意一开始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但很快香烛铺便从买活军那里趸货来倒卖,规矩也是每人限购,而且价格是买活军定死了的,县里有三家香烛铺,其中有一家的老板因此丢了脑袋。因大家都能想得到,这种蜡烛若是往外卖,可以卖得很高的价格,这老板便私藏了大约一百对,往外偷着贩卖,但很快账本便被买活军的人发现不对,而且——买活军的人竟是铁面无私,对老板的孝敬丝毫都没有动心,扭头便报告给谢六姐,一整条线都被揪了出来,家族式犯罪,从香烛铺到往外夹带的修路兵卒都是亲戚。

          香烛铺老板没了脑袋,其余人都被送去彬山做苦役。而剩下两家老板的生意就做得很老实了,丝毫也不敢欺瞒顾客,因为他们也听说了,那个掉脑袋的倒霉蛋其实早晚都要坏事,即使查账的人没有发觉不对,也有不少人知道内情了以后,明里暗里地写匿名信往衙门里投递,揭发他们的走私行为。

          现在大家都多少识得一些字了!这件事,对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是有影响的,只是大多数人都还没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葛爱娣,是百姓中较为可以明见的那种人。她听了香烛铺的故事,就想到谢六姐的道理的确很对,所有人都识字了以后,百姓不好骗了,官也好商也罢,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日子或者就不会那么好过了,甚至就连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分别都变得很小,城里人不再那样敢欺负乡下人了。从前乡下人进城是要受欺负的,因为乡下人目不识丁也没有见识,唯唯诺诺不敢讲理,他们去铺子里很容易就用高价买些差货,吃饭的价格或者都要比城里人贵得多。

          识字,识字就像是一座桥,又像是一条路,使城里和村里的区别不再那样的大,使得他们仿佛处在了一种平等的境地里。葛爱娣的确还是乡下人,难得能进城——但她现在识字了,而且学得很好,屡次受到教课的于大郎的夸奖,村统考她拿了第一,为家里挣了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们告密得到的奖赏,他们不必动用今年冬天做工的积攒也可以买一架铁犁了。而且也使得葛爱娣竟兴出了这样的想法:既然太太们都出来为官府做事,那么她葛爱娣……她葛爱娣也识字,她是不是也能为官府做事?

          对葛爱娣这样的农妇来说,进城做事倒不稀奇,很多靠着城的村民会到城里去延揽一些洗晒的活计,但为官府做事,这在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不过太太们出来做事一样在以前也是很不敢想的,女子务工并不稀奇,男耕女织,理想的家庭里,农忙时大家一起做农活,闲的时候男人出去找短工,女人就在家用心织布,还在地上爬的孩子由已经算不得全劳力的老人、孕妇或是大一些的孩子照看,这样大家一起奔波劳碌,一整年也没有得歇,东拼西凑、捉襟见肘,将将能养活一家人——饿不死罢!想要吃得很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已算不上是穷人,真正的穷人是没有家人需要养活的,也没有屋舍,只能四处做长工短工,葛爱娣这样的人家在村里已算是中等,而城里的中等人家,女眷当然也要帮忙操持家里的生意,或是主持家里中馈,抛头露面是寻常事。只有真正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才能够有宅院能养得起一些女眷不在外露面,这样的女眷被葛爱娣这些平民百姓统一称呼为‘太太小姐们’,她们一般至少有三四套衣服可以换洗,每年能做几套新衣服,而且出门的时候会戴盖头、帷帽,身边能跟上一个或两个小丫鬟,再一个或两个老妈妈,因为世道不太平,还有一两个壮年长随,而且随从们面上也没有太多的菜色,这些太太小姐们的脸色要比下人们好一些,其中有些人会缠足,不过这些年来,因为时局动荡,缠足女子变少了,无论如何,这些人家的女眷她们是不太需要出来做事的。

          但现在这样的规矩在买活军辖下,当然也被毫无疑义地改变了。曾为买活军带路去诸暨的徐老四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几乎都出来做活了!城里第二期扫盲班开完了,她们都学完出来,现在衙门里做一些抄书的活,还有一些去医院帮忙,还有些在街头巷尾挨家挨户的登记——说是要搞什么托儿所!”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连串低沉的嗡嗡声,人们颇有些麻木地议论着买活军辖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东西,医院就是个很唬人的概念,但现在那里几乎没有很管事的大夫,几个年纪轻轻的医生也不把脉,只是在翻书,人们得病了还是请老大夫居多,偶然有几个好事者去试探这些医生的深浅,而他们的回答让人大失所望,总是‘长期营养不良,慢慢将养就好了’,又或者‘劳损所致,累的病,休养一段时间可以恢复’。

          谁不知道人得养呢!但哪家不是在为碎银几两奔波劳碌?这说得简直就是废话!医院现在主要收治一些在修路工地上受伤的农工,豪村里有个小伙子砸伤了脚,入院两天,回家后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是给他洗了患处,拿烈酒涂了伤口,用白布包扎起来。三两天也就让他回来了,好是好的,但好得莫名其妙,丝毫也不见医术的神奇,只觉得那里的大夫和医工总在不断的洗手。

          至于托儿所,听起来像是把孩子托付过去的地方,听着倒是让人心驰神往,有些家里孩子太多,老人照看不过来,主妇因此被拖累得无法做活,不得不到处送养,或是干脆只收很低的身价银子,把大一些的孩子卖出去做活,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找点饭吃。但买活军来了以后不许奴隶买卖,这样的家庭,倘若价钱合适的话,也是愿意把孩子送去托儿所的,只要花费比主妇一天织布赚的要少,那就总归有点挣头。

          人们在议论着谢六姐的神奇和古怪,如果谢六姐的脾气和她的种子,她种田的技术一样就好了,但谢六姐不但像神仙一样会种田,像恶鬼一样狠心,而且脾气还像——像女人一样古怪,她的讲究实在太多了,‘真是个娘们’!

          葛爱娣的心倒没放在这些不咸不淡的议论上,在她看来,谢六姐的脾气并不是自己能改变的,这些话全是废话,她在想着城里太太们出来做事的消息。徐老四说的这些事情,不论是去医院帮忙,还是在衙门抄书,又或者去托儿所做事,在葛爱娣看来她都是可以胜任的,而且葛爱娣经过买活军半年的统治已发现一个道理:买活军要做的事,都是能给人好处的,买活军要人识字,努力识字的人便得到了多方面的好处,买活军教人种田,学得扎实的如他们家,一亩地就打了六百多斤粮食。秋收时葛爱娣抓着那沉甸甸的稻穗简直都快疯了,田间随处可见疯疯癫癫的农户,那几天人们自发地在田间地头祭拜谢六姐,即使买活军只给他们留了三百斤——但从前一亩地农户能剩一百多斤在手已是难得!谢六姐能让一亩地打六百斤粮食!还有谁不拥戴她?!

          太太们都出来做事了,是因为城里真的缺乏人手到这个地步吗?葛爱娣不这么认为,太太们或许身份尊贵,但说到做活,现在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女眷也都识得几个字了,论下力气、花心思、做苦工,葛爱娣不觉得她会比太太们差到哪里去。

          或许谢六姐是希望她们女子也出门做活,所以才准备办托儿所——是的,是的,买活军的女娘就没有不做活的,六姐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她教会她们识字读书,不就是希望女人们都出门做活?!

          太太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太们,她们所在的门户,在买活军来了以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们的田地没有了,被买活军用筹子换走了,他们的家业在旁人来看无疑是凋敝了。她们和葛爱娣的距离似乎被拉得很近,但她们也依旧有葛爱娣无可比拟的优势,六姐需要人做活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们。那末,那末将来,买活军总是要往外扩张的,譬如许县,产着煤矿,怎么能不被六姐拿下呢?到时候这些太太和她们的家里人照旧可以做官……甚至太太们自己就能做官!

          到时候想要再到城里去找一份体面的差使,找这些托儿所,这些什么医院的差使,可就不会有现在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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