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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账房道,“这算学题以复杂四则运算为主,是中级班的课程,你们得分都不低,已有学做账的资格了。下面开始讲课,第一堂课我来讲,之后便是我的两个徒弟——你们可要仔细了,这小红是云县人,到我手下也就三年,已可以出来给你们讲课,你们可莫要让我小瞧了临县子。”
此时各地乡党互相帮扶,乃是常态,其中不少吏目面上都现出不服之色,便连葛爱娣也生出了一丝荣誉感,庄账房道,“复式记账第一堂课,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座中众人虽然算学不错,但多没有丝毫记账的经验,课听得很费劲,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葛爱娣只觉得早点都消化了个干净,饿得头晕眼花,闻到庭院里传来一阵面香,不由得馋涎欲滴,果然不多久,外头便运了一筐包子进来,还有一桶热茶,众人忙都先出去在院中洗了手,回来领包子吃茶。
这是雪里蕻青菜馅的包子,混了有蛋丝在里头,因舍得放猪油,馅料油润含汁,又有雪里蕻那发酵过的香气。乡下人家,原本连铁锅都无,炒雪里蕻也吃不上,无非是吃时蒸热而已,便是一样的材料,在城里也是别样的味道,雪里蕻放了荤油在热锅里一炒,香味激发,连着青菜,都比平日香甜了几倍,霜打过了之后,本就发甜,沾了油香更是适口。葛爱娣三口便是一个,吃完了还想再拿——又想给儿女们带一个回去,只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抬头正要张望同侪,便见到小红先生走来对她道,“你自己只管吃,不必也不能给家里人带,只要孩子们有学上,供应的点心便都是一样的。”
又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不会用算盘,但交卷速度不慢,正确率也很高,可见数学上的确有些天赋,王太太的算盘使得好,你得空了多向她讨教。我这里也有本教材,一会取来给你,你可自学。”
葛爱娣听她这话,将家搬到县城的心思便更炽热了,买活军在豪村最多给学员发点鸡蛋,哪有菜馒头吃!不过她的宿舍是二人间,别说男丁,连孩子都轻易不许往里带,想要在城里赁房又暂还没有本钱。再三衡量,只好多拿了两个包子,自己发力,仿佛要将孩子们的份也吃进去。
那一筐包子本就多了几个,在场老吏目都未去拿,看来城里人的油水便是比乡下人足,小红先生倒是大方,也跟着多拿了一个,又对葛爱娣笑道,“也别吃太多了,一会发食困便不好做事了。”
上完了这堂课,她们便紧接着去忙别的事,都是以登记造册,做账为主。葛爱娣这里是要负责验算买活军这几个月在十村的人工账,小红来教了一会,她便会了,又得了一本新造的簿册,上头已印好了格子,验算好了往右边里填相应的数字即可,左边一行则是事由,好在原本的流水账也是拼音和汉字并用,葛爱娣做了一个时辰的事,倒是又认了几个新字。这些数字都不大,她算得快,一个时辰已登好了一叠。
因她对吏目从不了解,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工作和传统是否一样,无论如何,这都要比下地干活轻省得多,葛爱娣伏案做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又听到外头打铃,是放午饭了,为买活军一向是管饭的,午饭自然也不例外。
“走,吃饭去。”众人听到【创建和谐家园】,各自从案边起身欠伸,王太太第一个站起身,脚步匆匆便往外走,葛爱娣想跟上都来不及,还是小红先生招呼她,笑道,“刚多吃了吧?午饭更好,还有肚子么?”
葛爱娣笑道,“也不怕您笑话,再来一斤饭也吃得下的,农户人家,只知道傻吃。”
小红先生虽然是先生,人却很和气,闻言笑道,“再过几个月你来看看?买活军刚占了云县的时候,我一顿吃六个大馒头,我弟弟一顿能吃十五个,饿得太久,只知道穷吃,吃得太多,转头吐了又真觉得可惜,一边哭着一边扇自己耳光,怨怪自己糟践了粮食。”
她说得生动,最是庄户人家才能明白,葛爱娣一听便想到过去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眼圈不由都红了,小红又笑道,“当时庄账房便说了,这是苦日子过久了,以后的日子都在蜜里,我听着只是不信,如今方才明白——如今我一顿也就两个馒头最多了,油水足了,饭量也就跟着小了。你瞧这些吏目,他们刚进来时也比现在吃得多,过了几个月,如今菜馒头都看不太上了!”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食堂里,这食堂也是新建的,还拆了几间民房,把衙门给扩建了一下,一个大敞屋,挑得很高,但并不冷,派饭的地方冒着蒸汽,屋里人也多,百来号人都在排队,比军伍还严整,万没有插队的,葛爱娣看了一怔,小红低声道,“插队被抓了要扣钱。”
她往后一比,葛爱娣便见到谢六姐也走了进来,排到队尾,她前后的众人都显得十分不适的模样,但也不敢给她让位置。葛爱娣不由咋舌,又觉得很不对劲——六姐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也和他们一起排队吃饭么!
餐盘是早备好的了,都是木头刷了清油的漆,上头一格格的分了区域,众人排队到餐台前时,军士在后头一个个地发给,餐台里也是玻璃罩子,配着雪亮的钢桌,葛爱娣都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值钱的精钢铁皮,竟然拿来做餐台!
餐台上一桶一桶,装了有米饭和馒头,由君自选,往前则是菜,有大瓮的五花肉煮青菜、红烧鸡块、雪里蕻炒卤豆干、韭菜炒蛋,那红烧鸡块的汤汁很稠,发着油光,韭菜炒蛋里蛋多菜少,一团一团的在翁里堆着,葛爱娣望着只不断咽口水——怪道同僚们都不肯多吃了菜馒头,原来午饭有肉有蛋!——还有海带蛋花汤!
餐台边上,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咸菜腐乳,但葛爱娣实在是吃太多咸菜了,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那买活军的兵士把餐盘拿过去,挥舞着勺子,为她加了满满一盘菜,青菜最多,鸡块是掌心大的两块,还有一勺汤浇在饭上,雪里蕻又一勺,韭菜炒蛋也是掌心大实实在在的两块,又给她一碗汤,里头飘着满满的蛋花,葛爱娣捧餐盘的手都在颤抖,拿了木筷子、木调羹,和小红在那长桌前对面坐下,小红又指点给她看,“饭和馒头在那处也有,吃完了可以再装,吃饱为止。”
她对这伙食的反应比较平淡,或是吃得惯了,葛爱娣素性也好强,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但第一口还是挟了鸡块,一入口便呆愣了许久,小红见了,也是心领神会,笑道,“我们买活军有百味随身,便是这食堂的大锅菜也做得比别处的大厨都好呢。”
这或许是有些夸张了,但要说胜过农家菜,这是自然的,农家自古以来都是缺盐少油,又多年无铁锅,便是来了铁锅也还是以蒸煮为主——那铁锅炒菜,要好吃得多放油,徐大发家里虽然宽裕了少许,但都是过日子的人,又如何能舍得?便买了鸡也要拿来炖汤的,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让众人都沾到腥味。这红烧鸡块,是乡间少见的做法,因酱油要多放,还要是老抽,老抽对农家实在已是奢侈品。
但葛爱娣咀嚼着口中这鲜滑香嫩,咸中带了油香,嫩得一口咬下便有肉汁迸发的鸡块,半日方道,“这是鸡肉?如何便这般嫩了!”
小红张望了下,道,“你运气不错,吃着鸡腿了罢。再者我们的鸡种,本来就是肉嫩油大,可不比本地土种要好得多了。”
农家自然是不吃小鸡的,所吃的大多都是过了蛋龄的老母鸡,其肉坚韧塞牙,怎能和这种四十多天便屠宰的鸡相比?葛爱娣仔细咀嚼,不知为何忽地垂头擦拭了一下眼眶,哽声道,“不怕先生笑话,这是小女生来第一次吃到鸡腿,原来……原来鸡腿是这般美味。”
她身旁有个女吏目也转头插话道,“不错,我等幼年时兵荒马乱,数年不知肉味,好容易安顿下来,已是婚配之年,买活军入城之后,日子倒是好了不少,但身为人妇,不过是吃些残羹冷炙,何曾吃过这样好的佳肴!”
虽说买活军并不分割男女,但常年来的习惯,众人落座时,无形间都是男女分开,此时一桌女吏目都嗡嗡议论起来——县内的有钱人家就这么几户,这且不说了,旁的人家也不是日日吃鸡,便吃鸡,鸡腿这样的好物也要奉给祖父母、父亲、叔伯、兄长幼弟,出嫁之后更是如此,别说鸡腿,炖一次鸡,能跟着喝碗汤,吃些脚爪已是不错了,有时上桌慢了,一碗汤全没了,自己便只好吃些菜汤拌饭了事。
要细说下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给祖父母那是孝道,给父亲叔伯,那是因为他们在外能赚得饭食,在田地里也能做最苦最累的重活,吃得好些也是自然。久而久之,仿佛便建筑起了这样的认知,身为女子,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外,似乎是不配吃鸡腿这样好的东西的。
但今日不一样了,今日这些女娘所吃的美食,全是自己赚钱挣得,一日三十五文,包了一餐两点——这全是她们为买活军做事换来的,堂堂正正,每一块实实在在的肉,都吃得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
这些认识,尚且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在彼此的眼神交换中各自会意,她们中有些人还不太敢相信,这样犹疑着:‘我也配么?’,但看着身边的同伴,胆气便渐渐地壮了,甚至还有人说出了口。
“多吃些,莫浪费了这样的好肉。”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其余人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哪怕素不相识,也彼此这样督促着,脸上绽出了带着油星的笑来,谁不喜欢吃得好些?这鸡肉实在是好,而只要买活军在一日,便可吃一日,连她们都能指望着每日吃肉了!
这样的肉也是她们能吃得的么?若在以前,连梦里都不敢想,可现在,一个两个,她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建筑起了这样的观念:鸡腿是好吃的,六姐说她们吃得,她们便能吃得,不但今日吃了,明日还要再吃!
“吃了买活军的肉,可要给六姐卖死力做事!”
小红先生便很满意地望着桌上的众人,笑道,“回了家可要多督促姊妹们好生读书,来年我们便要去占许县了,做活的人永远不够——女子心细,算学就是比男子强,你们可要多传多带,勿要让六姐的苦心白费了!”
众女都是赞成——因为来识字班上课能有鸡蛋吃,且考了头名也有奖励,各家的女娃都极是积极,尤其是村里,为了吃那几个鸡蛋,女娃儿们上课便没有不走心的,有个娘子在隔桌响亮地道,“今早我在统计十村统考的成绩,你们可知女娘的成绩均分是多少?尤其是算学——均分75!胜过男娃许多!”
食堂里坐着的许多吏目都投来了惊愕的眼神,谢六姐站在打饭的队伍中,隔远也搭话,“可是如此吧,在彬山,在云县,都是如此,女娘的算学就是比男子更强。”
她是菩萨,纵使旁人心中有异议,又怎敢驳嘴,一时间食堂中众人交头接耳,都在赞成地点头,又有人起身要对谢六姐行礼,却被旁人止住——六姐最反感这些,只要众人都实心做活即可。葛爱娣见了,便也压下这股冲动,一边听着一边大嚼,这是她有生来吃得最饱足也最珍惜的一顿饭,每口菜都是那样味美,怎舍得浪费?
刚吃了一半,却看王太太从另一桌起身对她招手——她只早走了几步,在食堂里排队便在前面许多,不过她和一男子坐在隔桌,那男子想来便是诸暨的王举人了。小红对葛爱娣道,“王太太往日中午都要回去看小女儿的,看来是将此事托给王老爷了。”
葛爱娣知晓这和小红的吩咐有关,忙起身要过去,又舍不得那午饭,犹豫间,王太太已走了过来对她道,“今日是首日,你便多吃些不要紧,我回公舍等你,以后每日中午我教你学算盘,也免得耽误了公事。”
说着,又冲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行远了,小红在葛爱娣背后赞叹道,“王太太虽是诸暨来的,但学得倒很快。”
葛爱娣听着有些茫然,忙又打量王太太的背影,忽然意识到王太太走起路来也是横平竖直,抬头挺胸,虽缠过足,但果然已有了买活军女娘的一丝神韵。
第25章 王太太搬家
王举人自小也算是悬梁苦读过的, 但有生以来最累的还要数在买活军中供职的这段时日,每日侵晨即起,跟着买活军的兵士出晨操——他本是不愿去的, 但谢六姐亲口对他说, ‘凡是脑力劳动者,必须安排体力劳动的爱好’, 而王太太如今对谢六姐的指示奉如圭臬, 便催着王举人每日早上跟从买活军一道出门, 她自己也在家中做一套养生的早操。
数月下来, 变化是明显的, 王举人最开始苦不堪言,未到城门即气喘心跳, 之后则退而求其次, 跟在买活军身后健走——因买活军是负重慢跑, 速度并不快, 王举人逐渐能慢跑跟上, 如今一早便汗流浃背而归,在室内烧滚水抹身之后方吃早饭, 吃完了便赶往县衙上值。
他的见识自然要超过葛爱娣这般的农妇,但买活军的衙门依旧让王举人大开眼界,此处并无他县衙门中惯常的景象:除了师爷在的签押房之外,其余各房或迟到早退,或烹茶闲谈,除却事忙时都在消磨时间,泰半班房门庭冷落。买活军的衙门首先是人多, 再一个人人都有事做, 而且都下死力——因怕被扣了工钱。王举人一日能赚七十五文, 他自然也是考核的重点,哪敢偷懒?便是不给钱做白工,看在小三姑日日见好的份上,自然也要知恩图报了。
他先是和妻子一道,重新汇编算学教材,按谢六姐的说法,如今的初级班、中级班和高级班很快要再改名字,改为扫盲、小学、初中、高中四个等级,其中扫盲的标准不变,在算学上,仍是以简单的四则运算为基准,小学要掌握方程式和平面几何的基础知识,初中、高中则要熟练掌握方程式、平面、立体几何,并对微积分有基本的认识。
扫盲和小学的教程,可以沿用甚至是照搬王举人在谢六姐处看到的‘天书’——第一日做过卷子之后,谢六姐便给了他几本精美前所未见的教材,纸面光滑,全用一种王举人无法描述的办法装订——是将铁打成极为精细的钉子,又用蛮力弯起,以此固定,上头的字清晰无比,便是最好的雕版也无法与之比拟,这不是人间能有的书籍。王举人甚至很难对娘子描述,直到后几日王太太也到谢双瑶处,做了卷子,并得到‘可造之材’的评价,王太太方才亲眼见到了‘天书’。
天书是成套的,全都是那极厚极坚韧的上等白纸打印,便是纸张也是前所未有、前所未见的,王举人最开始接触的是《初中数学一》,他们夫妻俩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自学了初高中数学,其中大量时间都在接受新的概念和定义,学习书写符号等等,若论知识,倒是没有什么太难理解的地方。最多是几何学给夫妻二人设置了一些障碍,因二人此前并未接触过相似的概念。再之后,谢六姐便开始给他们开发钱钞,也开始和他们谈起小三姑的医疗费。
——治病当然是要付钱的,买活军的价格要得很公道,小三姑每日都要服用‘仙药’,一个月的药费也不过是三两银子而已,算成筹码则是三千,王举人每日上半天班,便可以赚到一百五十文,扣了一半偿还药费,如此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不足,谢六姐只收筹码,可以缓还,不收利息,其实便是说,在半年的治疗期后,三姑若是康复,则王氏夫妇继续工作三个月到半年,便可自行离去,买活军并不留难。
当然,王家也可以用银子私下兑换筹码,或者是以王太太的工资来偿还,但王举人夫妇总算都还不笨,知道要看人眼色做事——能将三姑治好,已是意外之喜,横竖到完全康复还有半年,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债便先欠着也是不妨事的。
自此之后,王举人夫妇便开始一道重新编撰算学教材,每日早上做此事,下午则各科目轮流自学,语文、数学、生物、物理等等,各科天书皆有,王举人夫妇间隔着上,一日自学数学,又一日自学生物,第三日自学数学,第四日则自学物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年前方才有少许变化,这数月买活军较为忙碌,便暂停了学习,整日上工。等到年终盘账过了,照旧还会恢复以往的节奏。
王太太去了盘商户的账,王举人则是被借去盘衙门的账,两人从早晨起身到晚间回家,也就是中午午休那半个时辰可以稍微歇息一下,王太太心系女儿,都要回去探望,王举人也不可能休息,还要抽空去研读大学教程,他对微积分如痴如醉,若不是王太太坚决不许他点灯费蜡地钻研,晚上还不知要读到几点呢。每日里案牍劳形,本就疲惫,今日中午因王太太去教了葛爱娣的缘故,王举人便只能搁下爱好,回家陪女儿说几句话——一起吃饭也是难能做到的,小三姑现在已养成独餐习惯,和父母谈话时还都戴上布口罩,防着‘传染’。
这一番奔波是王太太往身上揽事之故,王举人自觉有了把柄,下值后便壮着胆子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天书,眼看天色将晚,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将书册封存,自己裹上棉袍,摇摇摆摆走回家中去,还觉得不把稳,见路边铺子里新出炉的梅干菜酥饼,便买了一袋子,拿干荷叶裹得了,塞在怀里保温,一路护到家中,进门就笑道,“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荷叶包,揭开了拈起一个,送到王太太口边,王太太瞥了他一眼,张嘴咬了一口,恰好咬在王举人指尖,王举人乘势拨了拨王太太下唇,对她一笑,收回手将剩下半个一口吞了,果然油润干香,酥皮入口即化,油香无比,梅干菜又甜又咸,又有一丝独特的香气,嚼着全是金华风味。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倚到王太太身边,揽了她半边身子,问“做什么呢?”
王太太果然也未提起他今日晚归的事,将手里活计给王举人看了,她手里正做着一双鞋,王举人拿手比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底,也比三姑现在穿的大得多,因奇道,“这是给谁做的?”
王太太道,“给我做的呀,这底比我平日穿得厚实些,你这就认不出来了?”
王举人闻言一惊,见屋里只有二人,便伸手去拿王太太的脚,“你?你——”
女子双足,甚而比面容还重要,便是夫妻,不是在床笫之间也没有这样亵玩的,王举人实属有些孟浪了,王太太把他一脚踢开,若无其事地道,“我已放脚两个月了,你竟丝毫没看出来?明日起,早起我也跟着买活军的女娘去出晨操。”
其时敏朝的缠足,各地风俗不一,平民百姓如葛爱娣,那是不缠足的,越往南方缠足的也就越少,南方的官宦人家也多有天足女儿,因此缠足多数被视为北地贵女所特有的矜贵风俗,若门第不够高贵,便是北方人也不缠足,于县令家的几个女儿,因在南边做官便都没有缠足,连于太太都没有,这是她家中出身不够高尚的缘故,若不是于县令家也是后来才发起来的,多少要嫌弃她呢。
王举人、王太太是诸暨人,浙江名门,倒也有缠足的风气,只是并不追求三寸金莲,而是讲究双足翘、窄、瘦,穿弓鞋显得俏式,因弓鞋的关系,走起路来摇曳多姿,裙下露出尖尖一角,视觉上仿佛只有三寸,但若是换穿便鞋,解开裹足布,也便是一双平足,可以奔走无碍。
传闻中北方有些妓家,将女儿缠得双足骨折,名唤‘折骨缠’,双足真只有尖尖一点,倍受名士追捧,一夜价值千金,凡有折骨女儿的妓家,数年间便大厦连云,视其折骨缠的手艺为不传之秘云云。但在南方,还是以王太太这样的裹足做为主流,这种裹足妇女,平日在家闲居、出门赴宴可穿弓鞋,在外地奔走自然只能穿着便鞋,而且年纪若轻,裹足布一旦放开,数月间便会再度长大,便是俗说的‘脚都走大了’。王太太跟着王举人来临县,一路自然都穿便鞋,王举人对这三寸金莲,也没有甚么特殊的喜好,一心只扎在算学中,竟并未留意王太太的变化。
如今听了王太太的说话,别事不做,先不顾王太太反对,将她的脚拿在手中细看,果然似乎比从前宽大了少许,王举人眉头欲皱又不敢,仔细瞧瞧王太太的脸色,小心翼翼将脚放下,扯开话题问道,“小三娘呢?”
王太太道,“已擦洗过身子,我打发她睡去了。”
小三娘病情稳定之后,便也开始上半日学,和她同龄的孩子下学后多数要帮家里做事,小三娘便免去这一遭,和奶母一起回家中读书写字而已,她虽体弱,却极聪颖懂事,王举人望着王太太手中的针线,半日方才慢慢靠到枕上,王太太道,“今日厨娘休息,只蒸了一锅饭,奶母炖了蛋打发三娘吃了,我让小莲出去买只荷叶鸡回来,我们晚上便吃这个罢。”
王举人道,“随你。”
他们夫妻在一处,不是说些琐事,便是讨论算学难题,很少有此刻这般安静的,王太太依旧低头纳鞋底,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忽而含嗔带怨地瞪了王举人一眼,王举人哪里吃得消?忙低声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不愿给三娘裹脚,那就不裹也罢了。”
三娘其实也到了裹足的年纪,只是王太太自己都放足了,怎会给女儿裹脚,王举人担心的便是此点,他性子柔和,和太太琴瑟和鸣,本也不在乎王太太是大脚小脚,方才问了三娘,夫妻两个便不做声,其实就是在这件事上暗自较劲。王太太狠狠在鞋底上扎了一针,道,“你又不是没听六姐说起,裹足最易导致感染,体质弱的女孩儿多有死在这上头的,我肚子里爬了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得了肺痨,千辛万苦、背井离乡方才治好,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嫁不出去就不嫁,她七岁便可自学初中数学,难道将来就养活不了自己?”
王太太来临县没多久,几个月间不知不觉竟有这样大的变化!王举人欲要反驳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是心惊肉跳地意识到女儿也好,王太太也罢,将来果然都能离开他自立,王太太现在一天也是一百五十文,丝毫不比他拿得少。他忽觉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仿佛有些降低,不免沮丧,但又不敢太过显露出来,只附和着道,“又没说不是,你哭什么?掉什么金豆子?嗯?仔细把眼睛给哭坏了!”
说着便又掰了一块酥饼喂王太太吃了,“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快吃罢,别哭了。”
王太太先不吃,被王举人强喂了,两人歪缠了一阵,那酥饼渣滚得浑身都是,王举人又吃王太太的埋怨,不过两人倒是和好如初,小莲也买回了荷叶鸡,点上灯来,二人并坐着吃饭。
冬日菜肴简单,有一道肉菜配着已算体面,这荷叶鸡用的是买活军的新鸡种,肉质肥嫩,带了干荷叶的清香,王太太最爱吃鸡肚子里填的八宝咸糯米,抢着挖了一口,忽又叹道,“大儿是最爱此味的。”
她显然已拿定了主意,乘着王举人方才心满意足,最好说话之时,便问王举人道,“如今天下境况,你也瞧见了,你看连于年兄都不肯把他家长子送回老家去应试,我们阿大年纪还小,婆母也尚年轻,不如便将他接到此处和我们暂住一阵子,老爷你说如何?”
其实她的意图已很明显了——三娘若不缠足,回乡后势必会遭到亲朋好友的议论,恐怕将来只能常住临县,王举人方才既然答应了太太,便已想着如何在临县也置办一间宅院,但对王举人王太太而言,临县依然算是暂住,家业都还在诸暨,长久托给亲友不是路,总要回去打理,王太太这一说,要将大儿也接到膝下,那便是想在临县长久住下,偶然才回诸暨老家去。
对王举人这般人家来说,背井离乡倒是常识了,读书人考取功名便要行千里路,宦游各地更是常态。偶尔在临县落脚,卖些技艺,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于县令不说,王举人不说,将来回了诸暨,因此获罪的可能很小,但阖家永远搬到临县,这便是个极大的决定,王举人的筷子凝在半空中,愕然望向妻子,只见灯下妻子目光灼灼,胜过烛火,倾身对他道,“非但大儿,大伯、四叔家的德清、德平、德运,我平日看着都是聪明伶俐的,也都上了十岁,平日里也是通晓文字,学问很好,我看,不如把他们都接过来,半工半读,你看如何?”
这便不再是王举人小家的事了,乃是王氏一房甚至一族的选择,王举人惊得说不出话——他的思绪比妻子要简单多了,一心只埋在算学里,惦记着他的积分,哪里想得到王太太不声不响,竟然已有了这般天大的盘算!
反对之词,不假思索便要脱口而出,却被妻子止住,王太太让老爷附耳过来,在王举人耳边轻声道,“前日去六姐处开会时,恰好听到云县那里来人汇报,说是出痘的病牛已经找到,各处名医也寻来了几个,这几日先后会在云县上岸,六姐很是高兴,说了一句话——半年内,牛痘可出,天花将有药了!”
天花将有药了!
这话便像是一道闪电,划破黑夜,王举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梦呓一般地问,“此话可当真?”
王太太肯定地颔首道,“便是昨日听说的——自然是真!六姐还说她要第一个引种牛痘,你说是真是假?六姐真为天人!肺痨、天花,全在她指掌之中,听说便连北方瘟疫,她都胸有成竹!”
王举人放下碗筷,抖着手取出帕子,忽又起身,便在室内,就朝着县衙的方向长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已是热泪满面,呜咽着道,“六姐菩萨,六姐菩萨!怎地不早降世十年!”
王太太长叹一声,却也并不诧异,十年前南北方均起大疫,南方是天花盛行,王举人的三弟与最疼爱的小妹,都殁于其中,大哥则落下了满脸的麻子,从此仕途无望,唯有王举人幸免于难。便是王太太也有族中弟妹身亡,那时家家关门闭户,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记忆,如今想来依旧鲜明深刻,买活军来历可疑,前途飘摇,这些确然都是实情,但仅听到天花将有药了这么一句话,她便知道有了说服丈夫留下的把握。
“明日便送信,把阖家人全都接来。”果然,王举人情绪平复之后,决心比王太太更为坚定,又道,“大哥不能出仕,死里逃生后性情大变,士林中也无什么名声,但论数算比我们造诣不知要深厚多少!在此地必有一番作为!”
他思路一经打开,很快便又产生了新的忧虑,“唯有一点——买活军已占了两县之地,我猜他们明年要占许县,这许县又和别处不同,多少也算是交通要冲,占下此处,只怕福建道不可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宦海中的消息,还是要寻人打听一番为好。我现在便去拜访于老兄!你吃完饭先歇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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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炸鸡铺
“船行清晨便可以到港, 子重老弟玉体如何?倘若无恙,我们便在云县歇一歇,第二日便去临县, 若是坐久了船想发散发散, 便在云县耽搁几日也是无妨的。”
正当王举人乘夜访友,筹划着自己这一脉在临县的将来时, 果然有一艘帆船正在海上悠悠行驶, 自从敏朝禁海以来, 福船久已失传, 但大海上纵横的帆影却并未减少太多, 官船没了,但西洋人的船只依旧年年在那霸、琉球靠港, 而近海大埠中, 世家多有私船在外, 伪托倭寇、海盗之名, 实则与沿海大户暗通款曲、联络有亲, 在天下乱起,朝廷纲纪废弛人心松散的现在, 私船俨然已成半公开化的存在。如眼下正在船头舱房手谈的二人,都是泉州城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此次北上临县,便弃了陆路,而是在泉州城上了私船,沿着海岸线缓缓驶向云县,要从云县上岸, 再取道往临县去。
海船虽慢, 但有一点好, 一路上不会有太多水匪路霸,沿着近海,也不太颠簸。总下来不过是多花一二日,但要安稳得多,而且海船载重更多,于买卖之道而言自然更是便宜,起居也比逼仄的河船要便宜许多,只是有一点,一旦启航轻易便不停泊,雷郎中在船上呆了大半个月没有下船,虽不晕船却也有几分困乏了,听闻友人此言,便含笑道,“玉亭贤兄有心了,若是能歇息,只怕还是歇息一二日的为好,只是一则学医心切,二则也怕云县处过于不堪,便全凭贤兄做主。”
宋玉亭哈哈笑道,“虽说商不厌诈,但你我乃是世交,自幼相识这些年来,老哥哥我可曾有过半字虚言?你便放一万个心吧,这云县绝非寻常小县可比,更不会有帮派滋事,明日你便睁眼好生瞧看,恐怕还舍不得走呢!便我这人,你瞧着可是什么勤勉货色?可去年以来,每每到云县我都亲自压船,你便可见一斑了。”
又道,“此次若能托赖老弟的面子,见上六姐一面,那才是机缘呢!”
原来宋老爷和雷郎中,都是泉州城的大户人家,宋家世代行商,族中也有长辈在朝为官,颇是体面,而雷家也是书香门第,亦儒亦医,祖上有一脉曾入京为太医署供奉,因此在城中体面格外不同,不是一般的医工可比。凡是以医为业,人脉必然广博,宋家几代都请雷家扶脉用药,也的确说得上是世交。
这雷郎中原名雷轻,是雷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大夫,近一月以前,忽然被宋老爷请到家中吃酒,酒过三巡,宋老爷方才阐明端的,原来福建道北面沿海,近年来闹了一个新魔教,自名为买活军,其侍奉菩萨降生,再世梨山老母谢六姐,已经占了两县之地,但这买活军又和白莲教不同,颇有一些异处,实在可以一交,其如今正在全国寻找名医,传闻可以缔造一场大功德,止大疫、灭天花云云。
和蕞尔小县的乡民不同,通商大埠的消息要比别处更加灵通,而雷郎中交游又十分广博,倒的确不是第一次听闻买活军的名头,买活军的盐是极好的,价格虽不算廉宜,但却要比同等价钱的其他盐都纯净洁白,他们还有上好的洋糖卖,洁白如雪,柔软似绵沙,比洋人的糖更加上等。雷郎中家里如今非买活军的盐糖不用。
至于其占据了两个小县,倒是第一次听说,但现下天下正乱,各处都闹匪灾,占山为王,自号封圣的狂徒比比皆是,听得宋老爷如此一说,也并不觉得稀奇,只道,“连白莲教尚且不敢说自己能灭天花,能除了出血热,他们倒敢?”
江南一代,白莲教连绵了数个朝代,十几年就要剿一次,却从未真正灭绝。魔教此起彼伏,便是盛世也一样在民间传播,在雷郎中看来,除了这发愿要灭绝天花的狂言略微可笑了一些之外,买活军还是蛮可以打打交道的。第一,他们以女子为教首,也没有听说别的护教天王的名字,那么便始终还是魔教而已,危害要比草头王来得小,第二,便是草头王,其实各州县也都还和他们贸易来往,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商路,毕竟上有钧命,下有对策,商号如何做生意官府实在很难管得到那么多。
宋老爷便和买活军做了有两三年的生意,从云县贩私盐和红白糖回泉州发卖,有时甚至直接转手卖给洋人,又去搜罗了各地的矿产、棉花等卖给买活军,赚得盆满钵满,他极力为买活军分辩,“这买活军真和一般装神弄鬼的魔教不同,是有真本事的,连府衙刘大人都要看他们的教材。买活军善于种地、煮盐、熬糖,也善于治病,上回我去云县时,恰好遇到诸暨一家人,说是来这里治肺痨的,留心一打听,这才知道真正不假,陆续已治好了十余人,原来云县码头的张管事便是肺痨,被谢六姐治愈之后,死心塌地为谢六姐办事,连一点好处也不敢私收。”
若是买活军自己派人来请,雷郎中是肯定不会走这一遭的,但有了宋老爷的担保和陪伴,他的胆气就壮得多了,而且对这传说中‘并非此世生人’的谢六姐,他也有一丝好奇,思来想去,又看在宋老爷送来的丰厚表礼的份上,半推半就,也就登上了海船。只他是有些拖泥带水的性子,船都上了,又开始担忧云县、临县被匪类盘踞已久,只怕比不上泉州城自宅的清洁舒适,只想着速战速决,赶到临县去探探谢六姐的底,若是不成,还可赶着和宋老爷的船一道回泉州。
夜里有潮,船身晃动,雷郎中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只见前方朝霞漫天,隐约可见一座小小县城,便知道是云县码头到了,码头外星星点点,有十余艘船只停靠,甚而还有只在泉州见过的西式快船,雷郎中颇有些惊异,宋老爷在他身侧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弗朗机人的船,好大的狗胆,竟敢越我泉州,倒要看看它能否平安回濠镜去。”
货船舱室不多,雷郎中和宋老爷是同居一室的,十余日下来,对原本各家秘而不宣的海上贸易也有了更多的了解。海路看似宽阔,但实则也充斥着各家的勾心斗角,许多海上大豪,占据航路,商船或者缴过路费,或者便只能在指定的港口趸货,把利润让给本地土著。如西洋人的船只,便不许过泉州一步,这艘佛郎机船显然是投机来的,只仗着自己在海上速度更快,又有新的牵星见识,可走敏朝船不知的航路,于险中博取富贵。他们敢于公然在码头停靠,也说明云县码头不在泉州豪强的控制之下,否则便是船到了,码头商家也绝不敢公开和弗朗机人贸易,只怕招来大豪的严厉报复。
“这屠户女,竟奈何不了她!”
昨夜还满是崇敬地谈到谢六姐,今日说起此事,话中就又带上了怒气,宋老爷对雷郎中叹道,“也是这些年来,朝廷已是手忙脚乱,便有孙首辅妙手,也难补天漏,否则这等小教门,举手可平,他们又哪敢这么嚣张,崛起至今,竟不肯拜入任何一家山门!”
此时想要开私港,自然要认干亲、拜师父,为自己寻找靠山,否则原有的大豪或是告密或是收买,官兵必定频频前来清剿,也是如今两广、云贵甚至两湖、江浙都有乱匪闹事,东北还有心腹大患,而蒙古也正蠢蠢欲动,方才给了买活军崛起的空间。雷郎中听闻,方才释然,此时帆船已逐渐靠近码头,因吃水很深,便在一处抛锚停下,港口自有运船前来接应。众人却皆未下船,反而有十余人掏出剃刀,互相刮头,雷郎中不禁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