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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对弗里德里希船厂竞标方案提出疑问的,是海军武器专家古德萨。按照技术委员会提出的性能指标,新巡洋舰应至少装备10门105毫米舰炮和2具450毫米鱼雷发射管,弗里德里希船厂提交的设计方案是三座双联装的150毫米炮——技术委员会原以不匹配竞标要求为由将其退回,但夏树抓住“至少”这个词做文章,坚持6门150毫米舰炮在威力射程等方面均超过10门105毫米舰炮,慑于他的皇室背景和海军高层的偏爱,技术委员会勉强接受了这一解释。
“全封闭炮塔能够为炮手提供良好的防御,垂直供弹通道兼具防护和效率,它们已是目前各国大中型舰艇的标准设计,但是请注意,是大中型舰艇。对于一艘排水量不足4000吨的轻装巡洋舰来说,这种严密的防护设计就像是让弓箭手穿上骑兵的胸甲,好看,却没有很实在的益处。而且,六门150毫米口径的舰炮整体火力并不比十门105毫米炮强出多少,灵活性和抗损毁能力有所不及,造价却要高出30%以上。”
威廉·古德萨刚满50岁,是首屈一指的枪炮构造和弹道学专家,他曾服役于陆军炮兵部队,但因为是农民出身,直到35岁还是个炮兵少尉。他勤奋好学,先后考入德国皇家炮兵工科学院和慕尼黑工业大学,42岁成为工程博士,当年转入海军部门,短短8年就从尉官迈入了将官行列,还三度获得荣誉勋章——这在六成将军出自贵族家庭的德国陆军简直不敢想象,而在德国海军,拥有贵族血统的将领仅仅占到了百分之五。
在夏树的印象中,古德萨是个忠厚朴实之人,今天这番话仍不失他的耿直本色。带着时代的局限性,他确实难以揣测若干年后的海战会是怎以怎样的形式展开,德国海军的外遣舰艇又会处于怎样的孤立境遇。这两艘行将定案的小型巡洋舰即是历史上的德累斯顿级,其二号舰“埃姆登”号堪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海上孤胆英雄。在英日俄等国诸多舰艇的围堵追缴下创下了拦截协约国商船23艘、击沉协约国巡洋舰和驱逐舰各一艘的惊人战绩,并以不曾杀害一名俘虏而获得了敌人的尊敬,最终在一场光荣的战斗中被更为强大的英国巡洋舰击败。
以穿越者的优越眼光,夏树娓娓叙道:“尊敬的古德萨将军,您的形容很贴切,给小型巡洋舰装全封闭炮塔确实给人以多余之感,但是正如我一贯的倡议,我们设计建造一艘军舰应有前瞻性,应当为军舰的使用者也即是我们勇敢忠诚的海军官兵作尽可能充分的考虑。实际上,我的着眼点是七到八年后的海战,那时候交战国的殖民地巡洋舰已普遍具有四五千吨的排水量,装备至少150毫米口径的舰炮,数量可能像我们现在装备105毫米炮一样多,由于两种口径的火炮在射程上相差很远,敌人甚至不必考虑防护问题,直接拉开交战距离,利用射程优势不费力地干掉我们的巡洋舰。七到八年,先生们,除去建造所需的时间,这两艘德国巡洋舰还只有六年左右的舰龄,难道它们不应该活跃于一线,在波罗的海、北海甚至更遥远的殖民地海域捍卫德意志的权益吗?”
“前瞻性”,一个非常有内涵的词,在德国皇家海军技术委员会的专家们眼里已经成为了最可憎的理由。谁能跟一个公认的天才去争辩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况这家伙还屡次抓住了关键机会,用不争的事实证明了他那无比优越的前瞻性!
古德萨一击而退,接过“战旗”的是海军鱼雷专家冈瑟。坎普中校,他的质疑指向夏树设计方案中异于常规的水上鱼雷发射管——将这种武器露天配置容易在炮战中引发殉爆,而置于水下则可以大大减少这类顾虑。
“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的设计。”夏树以坦诚的语气回应说,“好处是巡洋舰发射鱼雷时无须正面朝向目标,在敌人不清楚这种配置的情况下,战斗中能够发挥出其不意的效果。坏处是它确实容易在炮战中受到影响,糟糕的殉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同时也失去了发射时的隐蔽性。”蓄着大山羊胡的坎普中校对水上鱼雷发射管的坏处作出了额外补充。
“其实气泡的存在使得我们通常提到的隐蔽性失去了最大的意义。”夏树辩驳道,“艏部安装水下鱼雷发射管将造成一定的航行阻力,这也是不可忽略的影响。基于两面存在的各项因素,我还是倾向于将鱼雷发射管配置在非要害位置的甲板上。”
坎普中校表示将保留自己的意见,而在接下来的质询中,精通动力工程、电气设备、光学器械的技术委员依次出招。不论他们采取何种战术,夏树均沉着冷静地一一化解,会议的气氛始终保持在相对适宜的热度。
“那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布鲁克纳上校以低沉的口吻缓缓说道,“鄙人想请教殿下,作为弗里德里希皇家船厂的经营者和总设计师,您觉得一家从未建造过现代化巡洋舰的船厂,相对其他大型船厂有什么优势可言?”
人才、技术、设备、资金,这些直接关系到造舰质量的条件各大船厂只强不弱,夏树巧妙避开了“陷阱”,他给了威泽尔一个眼神,大叔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在将它展示给委员们观阅之前,夏树仿照布鲁克纳开场时的语气提醒这些先生们,他们即将看到的内容属于别国机密,每个人必须严守口风,除非关系到本国的国家利益,否则不得对任何人泄漏哪怕一个字。
委员们应允之后,夏树将这份并不属于德国海军的军舰线图展开,并随之介绍说:“这是瑞典海军处于舾装阶段的新型巡洋舰,设计排水量4300吨,装备四座双联装152毫米主炮和14门57毫米速射炮,设计航速21.5节,续航力8000海里,另可搭载100枚水雷。除了航速略有不及,其主要性能均明显优于各国的同级别巡洋舰。此前我们做了几次模拟,在不同的海战环境下,两艘柯尼斯堡级才能勉强与这艘瑞典巡洋舰抗衡,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是,英国人也准备建造这样的强火力巡洋舰。”
一次突然拿出设计方案,一次搬来战舰模型,夏树早先的两声唿哨给技术委员会的委员和一些海军官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秘密武器的亮相方式虽然中规中矩,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搞来的外国战舰设计资料给他们带来的惊讶有增无减。
抢在委员们反驳之前,夏树采取了鲜明的进攻姿态:“当然了,我们可以自我安慰地说,德国巡洋舰既不需要像英国海军那样保护漫长的海上交通线,又不必像瑞典海军那样顽守领海,若只是恫吓殖民地的土著或者袭击敌人的商船,类似柯尼斯堡级巡洋舰的配置已绰绰有余,一旦碰上具有同等航速的英国巡洋舰,我们打不过就勇敢的就地自沉吧!”
如今的瑞典早已不是三十年战争时期那个盛极一时的北欧霸主,但它仍拥有较强的国防工业,尤其在造船和枪炮领域保持着先进水平,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炸药大王诺贝尔创立的福博斯公司。凭借该公司生产的优质钢铁和火炮,瑞典得以依靠自身力量建造巡洋舰级别的战斗舰艇——在正式服役并亮相公众之前,这艘新巡洋舰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德国海军紧盯主流海军强国的步伐,很少关注瑞典海军的举动,俄国海军惨败之后,他们进一步削减东海舰队(也即是德国的波罗的海舰队)以增强公海舰队实力。因此,在座的技术委员和海军官员都对夏树提供的这份技术资料感到十足的陌生与好奇,待他们细细研究了瑞典新巡洋舰的技术结构,便不得不承认,两艘3400吨级的柯尼斯堡级确实很难打过一艘4300吨级的瑞典巡洋舰。
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夏树进一步辩述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未来十年,动力机械的进步将让舰艇航速向前迈进一大步,也就是说,几年后的4000吨级巡洋舰既可以拥有我们眼前这级瑞典巡洋舰的强大火力,又具备较高的航速和防御性能,而无论我们如何努力,现在开工建造的舰艇也无法在航速上占有优势。要想在情况难料的海战中保持赢面,就必须有上一些大胆而又合理的设想。”
罢了,夏树傲然宣称:“我们弗里德里希船厂最大的优势就是拥有这种合理的前瞻性,并且能将它付诸实际。”
技术委员会的委员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海因里希亲王亦侧头同布鲁克纳耳语了好几分钟,等他们最终安静下来,亲王以满含认可之意的目光看着夏树:“弗里德里希船厂赢得了‘箭’号殖民地型巡洋舰的建造订单,在满足订造性能的前提下,你们尽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希望两年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会是一艘完美无缺的3600吨级巡洋舰。”
夏树面露自信微笑:“我们绝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53章 扬帆起航
汽笛,海鸥,铃叮,人语,这是清晨的基尔码头,安详、宁和,秩序井然。那艘使用风帆混合动力的平甲板轻巡洋舰——从1887年就开始担当海军巡演见的“夏洛特”号,已载满食物、淡水、药品等远航必备物资和331名来自基尔海军学院的年轻学员。这些平均年龄还不到18岁的德国青年们即将成为德国皇家海军军官,而在这之前,他们还需接受最后一项考验——以最传统的方式与喜怒无常的大海打交道,从严酷的大自然身上领会坚韧、勇敢、耐心、团结的真正意义。
在随船牧师的带领下,一些虔诚的军官和学员在甲板上做启航前的祈祷,另一些人则在船舷眼巴巴地望着码头上的送别者。这些送别者既有衣装得体的中老年夫妇,也有亭亭玉立的女孩。此别将是漫长的分离,他们彼此依依不舍,两边都能找到默默拭泪的身影。在靠近船尾的位置,夏树和克里斯蒂安,穿着很普通的白色水手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出航。父母和家人的饯别情意书写于锦帛之上,对此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在亲情这一方面,两位身份高贵的王子级人物俨然属于“贫穷者”。好在夏树领导的弗里德里希船厂刚刚拿到了德国轻巡洋舰订单,而克里斯蒂安也收到了露易丝公主的近照,总算在远航之前获得了一份安慰奖。
叮叮叮……
大副无情地敲响了小钟,军令官卯足了劲,用堪比男高音歌唱家的嗓音喊道:“起锚,解缆,撤板,升帆!”
听到军令官的口号,学员们纷纷跑向自己的岗位。3288吨的“夏洛特”号总共搭载了376名乘员。除舰长、大副、军令官、枪炮长、航海官、水手长和随军牧师之外,其余皆是没有实际航海经验的海军学员。为了保证帆船的正常运行,舰长对学员们进行了初步分配,一些人暂时充当见习军官,航行训练中再根据学员们的表现逐步调整角色,直至稳定下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学员们在训练舰上的表现将成为海军部评估其特点、能力的重要依据。
以夏树的能力,在航海训练期间担当学员见习军官本应没有任何悬念,但一个星期的停靠训练,他有四天时间告假外出,直到巡洋舰竞标尘埃落定才匆匆归来。由于还要负责普通新兵的航海训练,“夏洛特”号上的军官们并不参加基尔海军学院的日常课程。夏树虽然拥有霍亨索伦天才、基尔海军学院“史上最优学员”等赫赫威名,可德国人的刻板和固执也是出了名的,军官们主要还是看学员们在靠岸训练期间的表现来决定分工。仅有的三天时间里,夏树一如既往的勤奋务实,怎奈学霸们已用卖力的表现征服了军官们,自己最终只得到一个候补水手长的职务。
在一艘军舰上,水手长通常是在大副的领导下安排水手们的日常工作,包括清洗甲板、设备维护和日夜值班,但这里的候补水手长并不是在水手长离岗时顶替其职务——那是轮值水手长的角色,所谓“候补”,就是从学员中挑选出的轮值水手长被证明无法胜任工作,或是由于生病等原因无法履行职责时,才能由候补接替。如果轮值水手长一帆风顺地从启程干到归航,那么夏树只有全程旁观的份。
风光无限的普鲁士王子竟然没能获得“首发位置”,这表面上让人倍感惊讶,其实在基尔海军学院,他头号学霸的地位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般优势。进入海军学院的头半年,夏树凭着先期积累的知识技能和刻苦努力取得了漂亮的开门红,在基础训练阶段赢得了的荣誉,而后期课程的广度和深度渐增,他的既有优势已不像之前那样明显,又分出颇多精力处理其他事情,一骑绝尘的优势已不复存在。在德国海军的最高学府,头脑聪明又勤勉刻苦的家伙可不少,1904年入学的学员当中,每门课程都能达到优等成绩的“全优生”共有7个,单项课程有突出表现的“优绩生”多达二十余人,总体表现优良的就更多了。而且,专注学业的学员多半家境普通甚至出身贫寒,纵使有心,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和兴趣爱好也让他们很难与贵族公子哥玩到一块,年轻气盛的他们也不愿让人觉得自己攀权附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社会阶层式的群体——这种状况在基尔海军历届学员中都有存在,只不过此届因为夏树的影响力而形成了“第三群体”。这类学员既有贵族也有平民,他们或因友爱协会的活动被约阿希姆王子的宽厚仁爱折服,或因他组织的足球赛事而结下友谊,还有的是为他绚丽夺目的才华而五体投地,当然也有溜须拍马、巴结营私之徒,他们无条件地团结在王子的周围,对他的号召一呼百应,所以被学员们称为“王子帮”。
自由傲慢、不服拘束的贵族派,质朴勤勉、低调自强的平民派,唯普鲁士王子约阿希姆马首是瞻的王子帮,这三类学员平常各安其位、秋毫无犯,也从未旗帜鲜明地组织起来,但这种关系将贯穿他们日后的海军职业生涯,而这种趋势正是从航海训练开始显现……
起锚解缆之后,“夏洛特”号不像普通蒸汽轮机那样可以自行离开码头。每当舰长发出指令,个头不高的军令官便会用他那堪比扩音喇叭的大嗓门招呼学员:
“升起前帆,注意帆索,当心缠绕桅杆!”
“前帆风足,收紧控帆索!”
“打开转帆索,后桅纵帆伸出右舷,注意舷外,轮舵左转!”
一时间,甲板到处都是绳索张弛和摩擦木杆的声响,这样的情形在机械化的船只上已近乎绝迹。
在三角前帆和后桅纵帆的作用下,恐龙般原始而笨拙的帆船缓缓驶出码头。在船尾后方,那些挥手告别的面孔渐渐模糊。
“升起主帆,注意帆索……主帆风足,收紧控帆索!”
伴着军令官的嘹亮口号声,学员们尽力按照靠岸训练所学的操作条令掌控这艘样式古老的三桅帆船。主帆张开之后,船速明显加快,尽管不能跟蒸汽快船相比,但这种帆随风动、船与浪颠的别样感觉还是让这些模样青涩的小伙子倍感新奇。
在舵桨和纵帆的共同作用下,“夏洛特”号穿过港湾驶向航道。须臾,一艘体型较大的蒸汽轮船从旁驶过,它荡开的水浪看起来并无异常,但这艘木质结构的帆船却随之出现了较大的横向摇摆。在未动风帆和轮舵的情况下,船头慢慢偏离了航道,刚巧在这个时候,一艘舵舱在前的机帆船从港外驶来,双方本有充足的时间规避碰撞,可舰长、大副、军令官,这些家伙好像突然变成了木雕,一个个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两船距离不断拉近,桅杆上负责瞭望的学员急促地喊道:“前方有船,快点转向!”
缺乏经验的学员们顿时有些心慌。
意识到这是军官们有意为之的一次考验,担任见习二副的蒙斯·冯·克尔莱德,课业总成绩排名全院次席的二号学霸,自由贵族的代表人物,扯着嗓子喊道:“注意……松开前后转帆索,前三角帆、后桅纵帆左转90度,轮舵右转30度……集中精神,动作迅速!”
这最后一句本是军令官口头禅式的话语,然而它在这种情况下却起到了反作用——经过前面一个星期的靠岸训练,学员们本应对这些口令烂熟于心,但这样一艘三桅帆船前前后后、大大小小有十几面帆,绳索帆具不计其数,想要彻底驯服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结果,有人错误地松开了主帆控索,导致训练舰的航行动力锐减,而后桅纵帆也因一处绳索打结而无法动弹,惊惶的报告声让甲板上的气氛趋于混乱。眼见船上一团糟,轮值水手长雷迪·沃尔特高喊:“镇定,大家镇定,前三角帆,帆索左转,其余人不要乱动!”
一名军官在战场上的最大作用在于引导士兵,给他们指出明确的方向,但成功还需要建立在充分的了解和信任之上。作为德国海军的最高学府,基尔海军学院招收学员的要求并不低,这些1904年夏季入学的海军学员可谓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学员们的课业成绩虽有高低,但相互之间的差距并不会太大,加上血气方刚,彼此较劲乃至心有不服是很正常的情况。船尾的这一群学员都在埋头解决绳结的问题,压根没有理会那名平民出身的全优生,而船首负责前三角帆的学员们好像也处于相同的状况。
由于船速减慢了许多,前三角帆和轮舵的转向效果并不明显。身材高大的冯·克尔莱德抢着冲舰尾的学员们大叫:“砍断那根缆绳,让后桅纵帆转动起来!”
这听起来貌似是个果断的决定,然而砍断缆绳可能导致后桅纵帆完全失控,潜在的威胁远远超过让它保持现状。不等哪个鲁莽的家伙真的找来砍刀,见习军官奥托。希肯乌斯喊道:“不能砍!”
到底该听谁的?学员们面面相觑。
“好了,都给我停住!”舰长冯·凯尔斯中校终于发话了,这位年近五旬的老海军穿着燕尾服造型的传统海军服,戴着帆船时代非常流行、眼下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船形帽,就差一只单筒望远镜,便能够凑齐19世纪的战舰指挥官装束。面对甲板上的混乱场面,他怒目圆睁,威严的眼光扫过,没有一个人敢与之对视。
“诸位,你们在慌什么?怕什么?操纵这艘老帆船难道比面对现代化的敌人还要恐怖?”
气氛肃穆的甲板上,舰长的声音清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第54章 老友
“航行才刚刚开始,你们的表现让我感到非常遗憾。”冯·凯尔斯中校昂起的下颚像个高贵的骑士,他从容自若地立在那里,全然无视前面那艘机帆船带来的威胁。片刻之后,机帆船主动转向,从距离“夏洛特”号左舷七八米处驶过,船上的水手一个个纳闷地往这边看。
失去了主帆的作用,“夏洛特”号像是浮在海面的乌龟,缓慢笨拙地向前行驶,学员们有充分的时间将它调整回正常状态,但中校并不急于下令。等到机帆船的突突声渐渐远去,他以平稳的声调训导说:
“蒙斯·冯·克尔莱德,你的指令缺乏层次,大家情绪本来就很紧张,这堆复杂指令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而砍断缆绳的决定是一个致命的错误。雷迪·沃尔特,你让大家镇定并按步骤行动的初衷没有错,而且差点就控制住了局势,但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只会服从简单命令的小狗,而不是一个相互协作的团队。奥托·希肯乌斯,你对缆绳的判断是正确的,却在不合适的时宜以不合适的方式进行表达,士兵们因为你而对长官的命令而感到茫然无措。刚刚这场考试,你们没有一个合格,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吸取教训,如果第二次考试仍是这样的表现,就请自动放弃见习军官资格吧!”
船未出港就当头挨了批,这三个综合课业成绩非常优秀的见习军官脸色都十分难看,而刚刚一直以水手角色置身甲板的夏树顿感庆幸——刚刚这样的考试,自己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也是难以通过的,纵使舰长顾及情面,失败的表现也定会影响自己在同窗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形象。看来,自己没能当上见习二副或者轮值水手长是件因祸得福的事情。
尽管初战不利,在军官、见习军官学员和学员水手们各尽职守的努力下,“夏洛特”号仍得以平稳驶向波罗的海深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带着候补之名,夏树没有整天背着手或捧着小本子跟在水手长们【创建和谐家园】后面,他甘愿和普通水手一样每天清洗甲板、操作索具、攀爬桅杆,熟悉这艘帆船训练舰上的每一个基层岗位。以夏树的性格,这绝非拿腔作调、故弄姿态,而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他深知自己的显赫出身和荣耀光环是一种无形的隔阂,让那些没有深入接触的普通人敬而远之,唯有脚踏实地、谦逊诚恳的表现能够突破这种人性的天堑,让尽可能多的人对自己心悦诚服。只有如此,领袖的雄心才能转化成为领袖的魅力。
另一方面,夏树也希望借此次训练远航的机会好好磨砺一下自己的身心。这十数年来,他虽以勤勉刻苦的精神实现了自我提升,但尊贵的身份让他做每一件事都要比常人轻松许多,缺乏困难和挫折的敲打,始终无法突破性格和思维上的瓶颈,非得劳己筋骨、苦己心智,用现实而严酷的经历锤炼出真正的王者气质。
铁杆兄弟跟着普通水兵同作息,被任命为见习信号官的奥尔登堡王子看不过去,他本想请辞职务跟夏树同进退,在夏树的劝阻下才勉强作罢。之后每当轮岗休息,他都会挽起袖子跟夏树一起干,而平日里跟他们关系较好的学员也有样学样。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场面就像领导种树——前呼后拥,闹得其他学员们都在旁边看笑话,久而久之,他们表现出的团结精神和凝聚力让周围人既惊讶又羡慕,这种利用休息时间自发进行的劳作也间接减轻了其他学员的工作量,而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岂甘人后?人人勤勉、人人敬职,在训练舰上形成了积极向上的良好氛围。
“夏洛特”号远航的第一站是瑞典港口卡尔斯克鲁纳,7月末的北欧气候正怡人,友好的瑞典人派了一艘同样风帆构造的军舰前来迎接,并在海上鸣放礼炮17响,这已是相当高规格的礼节。只是多数德国海军学员都无心鉴礼,他们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这艘帆船训练舰的操控上,免得入港过程犯下某些低级错误,在外国同行面前给德国海军丢了脸。
和同伴们一样,夏树直到船靠了岸才有功夫好好打量这座北欧港口。卡尔斯克鲁纳是瑞典海军的主要基地,建于17世纪后期,那时的瑞典国力雄厚,是波罗的海地区的霸主。这得益于他们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古斯塔夫二世开创的军事制度,强悍的瑞典军队曾他的带领下击败俄国、横扫波兰,于“三十年战争”期间侵入德意志腹地,为瑞典取得了空前的荣誉和威望。以国力为后盾,卡尔斯克鲁纳军港取同时代各国海军基地之长,集海防要塞、舰队泊地与造船中心为一体,这种模式也成为后来其他国家海军基地的模仿对象。
以20世纪的眼光,卡尔斯克鲁纳是个美丽而宁静的北方港口,整个城市采用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在瑞典沿海城镇中独树一帜。时值一年一度的卡尔斯克鲁纳航海节,港内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舰船,如此桅杆林立的场面在其他地方已很难见到。
夏树正满怀好奇地观望着这座北欧港口,一阵用军鼓和管弦乐器奏出的轻扬乐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皇帝赞美诗》的旋律。海军学员们纷纷聚拢到靠码头那一侧的船舷,等夏树走过去的时候,一队身穿艳丽礼服的军乐手已在“夏洛特”号登岸踏板那边站定,他们分列两排,以迎接贵宾的架势卖力演奏着。夏树很快认出这些乐手的领头者正是自己的老朋友,瑞典王子古斯塔夫,复古样式的中长款海蓝色军服很衬他的魁梧身板,黑色的船形帽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海盗——尽管真正的海盗并没有标准佩饰,可那些经典的荧幕造型还是给了人们先入为主的印象。
这家伙怎会知道自己的行程?夏树正纳闷着,却见古斯塔夫拔出佩剑,亮晃晃的剑身直指蓝天,与之同行的十数名火【创建和谐家园】立即行鸣枪礼。
¡¡¡¡àØàØàØ¡¡
古老的燧发枪配上黑火药,声音震耳、硝烟醒目。见到这样的阵势,训练舰上的德国海军学员们茫然不知所谓,更没有人贸然走下踏板。到了这个份上,夏树只好拉上克里斯蒂安,两个普通水兵打扮的王子一前一后走过踏板。对面的古斯塔夫露出灿烂笑容,他一边走一边将佩剑收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夏树来了一个热烈的大熊抱。
“哈,约亨,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吧!”
北欧人的爽朗在古斯塔夫身上尽显无疑,夏树对他算不上推心置腹,至少也能坦诚相待,最好的设计总是优先提供给这位金主,拿到手软的竞赛荣誉也让古斯塔夫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再铁的友谊也不足以让古斯塔夫将自己国家的机密资料交予夏树,夏树其实是靠买通古斯塔夫身边的德裔随从获得“费吉雅”号巡洋舰技术图纸。
有大半年时间未见,夏树没觉得古斯塔夫有太大的变化,就是精气神稍稍有些憔悴——也许海军参谋部事务繁忙,也许只是昨晚没有睡好。夏树并没多想,而是照例调侃道:“你派人跟踪我?”
“那可就太无礼了!”古斯塔夫很是得意地回答道,“你上次跟我说,你下半年要参加海军学院的训练远航,而我最近又恰恰在瑞典海军司令部任了一份差事,听说德国训练舰要访问瑞典,我猜你就在这船上?”
夏树朝他竖起大拇指:“厉害!”
得到了夏树的夸赞,古斯塔夫笑得更加灿烂了:“之前几次在德国都承蒙老弟照顾,这次到了瑞典,一定要让我好好尽一回地主之谊!”
按照原定的训练计划,“夏洛特”号将在卡尔斯克鲁纳逗留两天,与瑞典海军进行军事交流——相互参观代表上个世纪前半叶常规技术水准的古董风帆舰,德国的海军学员们还将造访瑞典皇家海军学院。在与古斯塔夫寒暄之后,夏树和克里斯蒂安又回到舰上,向舰长申请登岸自由活动,凯尔斯中校应允了他们的请求,并顺水推舟地给学员们放了半天假,但要求他们登岸之后必须循规蹈矩,且得在规定时间内返回训练舰。
日近黄昏,古斯塔夫带着两位德国王子去了当地最好的酒店,以奢华丰盛的晚餐盛意招待,这当然不是主题。晚餐之后,古斯塔夫驾驶他在尼斯水上竞速赛赢得的奖品——一辆银灰色的“狮·标志”双缸汽车,载上夏树两人绕着卡尔斯克鲁纳转了一圈。这辆车采用敞篷设计,外观时尚、配饰豪华,相比同时期的奔驰、雷诺、菲亚特、奥兹、福特并不逊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减震设计难以应付崎岖地形,所以十几公里下来,夏树感觉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了。
回到港口,古斯塔夫将汽车停在了酒店前,转头问夏树和克里斯蒂安:“你们觉得谁是欧洲最美丽的女人?”
“这还用问?”克里斯蒂安看了眼夏树,非常肯定地答道:“当然是我们美若天仙的维多利亚·露易丝公主咯!”
古斯塔夫咧嘴笑了,他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两套礼服,上去洗个澡,换好衣服,弄个帅气的发型,我在这里等你们。”
“怎么?”夏树问,“要带我们去见识瑞典的绝世美人?”
“去了就知道。”古斯塔夫故意保持神秘。
“可我们必须在10点之前回船上去。”克里斯蒂安提醒说,“否则会被关禁闭的。”
古斯塔夫不屑地说:“你们可是德国的王子,若只是晚回去一两个小时,那些军官还真敢把你们丢进禁闭室?”
“这可说不定。”夏树笑着耸耸肩。
两位德国王子进了酒店,古斯塔夫也下了车,他没有走远,而是在码头边点了根烟。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奔着卡尔斯克鲁纳航海节而来的海员大都在酒馆或露天场所喝酒侃天,但海港绝不是这里唯一吸引人的地方。一支烟抽完,古斯塔夫将烟蒂弹入水中,转过身,以深邃的目光望向那座位于半山腰的宫廷式建筑。虽然隔着很远,他仿佛也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欢快乐曲和那美妙却又轻浮、浪荡的笑声。
一丝苦笑出现在古斯塔夫的嘴角。
第55章 美妇人
二十分钟之后,两位清爽喷香的王子走出酒店。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瑞典皇家海军尉官的白色夏礼服,气质较之前的水兵装束高了N个档次。尽管两人的脸孔看起来还太过稚嫩,身板也不够魁梧结实,但这并不能成为人们质疑他们军官身份的理由——在君主制国家,以低龄获得高衔之人通常都有不俗的身份背景,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便利。
坐上汽车,夏树问古斯塔夫:“给我们准备的衣服都很合身,不会是提前订做的吧?”
瑞典王子笑着摇摇头。
夏树心生好奇,亦有些顾虑。毕竟那份瑞典新巡洋舰的技术资料是通过古斯塔夫身边的随从搞到的,难保参加德国海军部会议的人个个都能守口如瓶,若是消息传到了古斯塔夫耳朵里,以他的性格可不会轻易罢休。
“狮·标志”的两盏车灯放在挡风玻璃根部,过高的位置和有限的亮度并不适合夜间行车,好在上山的道路还算平整,沿途也没有其他车辆。伴着双缸发动机的噪耳轰鸣,汽车最终驶入建于半山腰位置的庄园。它占地面积不大,院子里挤满了汽车和马车,欢快的乐曲和男男女女嬉笑说话的声音从灯火通明的建筑里传出,反衬出室外的安静气氛。
“这是哪里?”夏树故作镇定地问。
古斯塔夫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吻回答说:“每个来卡尔斯克鲁纳的男人都应该到的地方。”
说完这话,瑞典王子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门走去,好像不愿意再在外面多耽搁一秒。
夏树和克里斯蒂安相视一望,满腹狐疑地跟上古斯塔夫。
造型考究的门廊下站在一个白发苍苍的侍者,等古斯塔夫走到跟前,他那双小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啊哈,尊贵的王子殿下,您今天来得有些晚呐!这两位是您的朋友?您的朋友也即是萨瓦乐园的贵宾,欢迎二位!”
看来古斯塔夫是这里的常客,夏树心想。这萨瓦乐园究竟是什么地方?听名字仿佛是具有瑞典特色的高级红灯区?不会真带我们来逛窑子吧!咱前生是有些落魄,好歹也开过苞、破过处,享受过那么一阵夜夜笙箫的日子,而这一世心气高、志向远,壳子又没完全长熟,因而始终是花丛中间过、片叶不沾身。甭管这里的风尘女子有多么妖娆美艳、丰满诱人,这第一枪还是得继续保留着。不说新婚之夜那么遥远,至少要放得轰轰烈烈、精彩纷呈!
古斯塔夫随手丢了枚金币过去,老侍者笑着将小费收起,转身走到门前用力一推,【创建和谐家园】大门缓缓打开。热闹的气氛和浓烈的香味扑面而来,黄色的灯光照亮金色的大厅,光洁的地板倒映鲜艳的身影。大厅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喷泉台,其上矗立着半裸的女神雕像,而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是西斯廷教堂穹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图中的亚当夏娃【创建和谐家园】,周围簇拥着白马、狮子、山羊等动物,这是圣经中孕育人类生命的源头——伊甸乐园。
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穿得像模像样,夏树也就理解古斯塔夫为何要让自己和克里斯蒂安特意穿上正式礼服了。不过,夏树很快注意到,这样高档次的场合不仅没有端酒水的侍从,就连现场演奏的乐队也没有,音乐来自一部喇叭很大的留声机。再好的留声机也无法提供足够逼真的音质音效,很显然,人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享受音乐气氛——这大厅四周都有长桌,上面摆了样式丰富的酒水和点心,厚壁的威士忌杯、肚大口小的白兰地杯、郁金香型的香槟杯、高脚大肚的葡萄酒杯……琳琅满目的酒杯和杯子里色泽各异的酒类告诉夏树,酒,或许不是这场宴会唯一的主题,但一定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古斯塔夫轻车熟路地自取了一杯威士忌,这种高度酒夏树从来不沾,他和克里斯蒂安各选了杯香槟,尾随古斯塔夫走进大厅。在自己的国家,王子的身份应该很崇高,但古斯塔夫的出现没有给这里的气氛带来明显的影响,很少有人趋之若鹜地前来行礼。这里的男士从俊俏青年到成熟大叔一应俱全,有的穿着不同国家的海军礼服,有的是船长、大副之类的高级海员装束,其余的也都穿着有档次和品味的服装。女士们看起来多是年轻【创建和谐家园】,身穿华丽长裙、佩戴璀璨首饰,一个个浓妆艳抹、媚态百出。对于从容致礼者,古斯塔夫亦以稀松平常的姿态向他们举杯,并以“我的朋友”向他们介绍夏树和克里斯蒂安。
夏树看得出来,瑞典王子是在有意识地搜寻着某人,当他那慵懒的神态发生瞬变时,顺着他的目光能够找到一位身穿蓝色长裙的金发女郎。这种蓝色并非普通的天蓝、海蓝,而是最纯正的宝石蓝;这种金色也非常见的金褐、金灰,而是一尘不染的黄金色。她优雅转身,端着酒杯、曳着裙角,带着冷艳的高傲款款走来。看着那张面孔,夏树吃惊极了——难道妮可·基德曼大姐也穿越了?(其实妮可的自然发色是红色,后天染成了纯金色)
在荧幕上,四十好几的妮可·基德曼仍然风华绝代、美艳绝伦,而夏树眼前的这位最多三十出头,轻【创建和谐家园】性应有的风韵、俏媚和妖冶在她身上有着近乎完美的体现。人未靠近,夏树就已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它像是院墙那边的兰花,优雅神秘,又好似路旁的野蔷薇,芬芳撩人。
“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