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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卿卿想过要放弃的,那之后没有再见程之栩,没有再见任何一位大提琴老师、指挥家或者是经纪人。她想过要接受自己弱听的事实,就像妈妈说过的那样:“做个普通人也好。没法成名,家里能指望你的也不多了。”
可是回到家,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到处都是散落的乐谱、琴弦、松香、尾枕、琴身专用的擦拭布,她尝试着忽略木门紧闭的琴房,却像每时每刻都会听见大提琴的呼唤似的,最终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琴房很干净,空空旷旷的,只摆了必要的几张椅子和谱架,雪白的墙上挂着她小时候用的第一把琴,周围还有几把几近报废的琴弓。她最常用的也是她最喜欢的那把琴早已在车祸中被撞毁,警察说若不是她身侧的巨大琴盒替她缓冲了部分撞击,她很有可能被撞得断筋碎骨,结局也就远不止弱听这么简单了。
齐卿卿把已经老旧的琴和琴弓从墙上取下来,按照记忆里惯用的手法抹松香,扭琴轴调音。她翻开乐谱,持琴,握弓,深呼吸一口气,听到浑厚丰满的琴声倾泻而出时毫不意外地哭了出来。
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拉了一小节便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了,她靠着琴把无声地抽泣。学琴这么多年,她唯一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情绪崩溃时,只会跑到琴房里抱着大提琴哭。大提琴是手指只要稍微挪动半毫米都会拉出完全不同音色的乐器,千百年来有无数人赋予它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赞美,而她从前因为靠得太近而全然不知它究竟伟大在哪里。但就在那个时刻,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天赋上已经消失,能够握住的仅剩这一把琴和弓的时刻,她终于意识到它的伟大——在于它成就了她,在于它拯救了她。深棕色的琴身冰凉而缄默,就像一位敦厚深沉的长者,它代替她发出呜咽,而琴弓上行下行时发出的刮弦声,就是它的呼吸。
她没办法想象自己离开大提琴之后的人生,所以决定哪怕是做一个普通人,也要做一个会拉大提琴的普通人。即便失去敏锐听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给她的大提琴生涯宣判了【创建和谐家园】,但这一回她偏偏不想再相信宿命了。于是,在身边人带着悲悯和不忍的目光下,她再一次像小学时那样拼了命地练习,想用先前积累的技巧和后天持续的努力来弥补音感的空白。因为许久没按弦而褪去老茧的手指重新磨肿起泡,再长出来的,是包围住她全部生命的新皮肤,坚硬,却也温暖柔软。
(5)
齐卿卿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平静,时隔多年,里面掺杂的心酸苦楚,多数都已经因为时间的汹涌流逝被冲刷带走了。温行止安静地听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齐卿卿读不懂他的神情,就只是回望着他。
最后他微微张开双臂,说:“给我抱抱。”
齐卿卿起身,琴弓还没放下就被他拉进怀里。他一向和煦如春风,这次他的力气却前所未有的大,箍得齐卿卿动弹不得。他侧过脸轻轻地蹭她的耳朵,像是在吻她,热得她脸颊通红。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心疼也带着宠溺的责怪,低低地响在她耳边。齐卿卿本来非常冷静,但这样被他抱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瘪着嘴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都多少年没和人说起过这段往事了,她已经习惯去做一个独立无畏到不需要人照顾情绪的小超人,即便把这段往事完全扔掉不提,也不会影响她现在的生活。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会在意她的一切,会柔柔地摸她的脑袋,带着满满的笑意叫她“小女孩”。
“那现在怎么又知道开口了?”
“因为你在电话里保证了,说我不会失去你的啊。”
“你直接说,同样不会失去我。”
她的气势一点点弱下去:“那可不一定。以前的我太好了,一对比,现在的我没什么好喜欢的……”
温行止抱着她的力度更大了:“那我也没什么好喜欢的。”
齐卿卿立马急了,差点从他怀里挣出来,这个小动作才开始就被某人按下。她被禁锢在温行止怀中,闷闷道:“谁说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哪里都值得喜欢。”
温行止俊眉微皱:“你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的?”
一句“那不然呢”差点脱口而出,求生欲作祟,齐卿卿稍微斟酌了一下,才笑眯眯地给出这道送命题的答案:“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呀。”
他甚是满意,轻笑问道:“哪种?”
齐卿卿开始如数家珍般搬出她家温教授的优点:“稳重自持,努力谦逊的天才。最重要的是,温柔。”
她一直觉得像温行止这样能够始终保持温柔善良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了。她体会过冷硬坚固的现实,所以知道能够始终拥有一颗柔软的心的人到底有多么强大。肯定是因为内心始终对世界保有一份浓厚的爱意,所以可以勇敢地面对现实,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伤害,才可以做到不管对方善恶与否,都能交付一份温柔吧。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让人心生向往呢?
温行止听后只是笑,把头埋在齐卿卿肩上,说:“温柔是因为喜欢。温柔是因为遇到了自己向往成为的那种人。”
齐卿卿微怔,从擂鼓似的心跳声里抬起头来,讶异道:“你,向往我?”
温行止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对。向往一个和我相似,却又没有我这种疏离外表的人;某个被命运考验过,却又依然保持着天真的人。无论能不能成为第二个马友友或者杜普蕾,都没有关系的。不管是什么样子,你都被安稳地爱着啊,应该有面对任何事的勇气。”
这也太会夸人了,齐卿卿瞬间感受到自己词汇的匮乏,一想到话里的人指的还是自己,更是羞得脸颊发烫,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脸。她在他怀里红着脸娇笑:“我也没有这么厉害啦……但是刚才那句话,能不能正式说一次呀?”
“哪句?”
“表达你喜欢我的那句。”
他眼睛里有笑意,看着她笑得古灵精怪的样子,觉得整颗心脏都变得软乎乎的,不要说只是一句话了,简直想无条件地把自己所拥有的都给她。
“我喜欢你。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温行止柔声说完,齐卿卿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感觉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蜜罐里,一呼一吸之间全都是醉人的甜意。她想,即便此前一直觉得世界对她有所亏欠,现在也觉得已经得到了更加温柔的补偿了。他的出现就是她收到过的、来自世界馈赠的最美好的礼物。
·Chapter 08·
“我已经会的事,她就不需要会了。”
(1)
午后的K大校园相对冷清,齐卿卿背着琴和温行止一起从综合楼里出来,看见艺术系门前的花坛边上,有一对年迈的夫妇正并排坐在石凳上晒太阳。爷爷正握着奶奶的手,用湿纸巾细细地帮奶奶擦着手上的污渍。暖洋洋的阳光从他们身上淌过,犹如岁月的光圈,除了年纪之外没有改变任何。
要是她和温行止也能有这么一天该有多好,走过好多个春秋,头发花白还能手挽手出来晒晒太阳。齐卿卿这么想着,身侧的人忽然说:“手给我。”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地伸出手。他的掌心宽大而温暖,轻易握住她整只手然后十指相扣,末了还捞起来看一眼:“手这么小。”
“不小了,和一些比我高的姑娘比都还大些。”毕竟是从小就要伸着手指去够把位的,她又补充说,“但是没她们的手那么细嫩。”
温行止眉梢一扬,道:“还有这种比较?”
齐卿卿抬起手让他看手指上的老茧,说:“对啊。按弦很痛的,特别是上拇指把位的时候,简直是丧心病狂的痛。磨出茧子的话会好点,但是如果隔一段时间不拉琴的话,又得重新痛一轮。”
温行止听着,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长茧的指尖,笑道:“这样也很可爱。反正,我也不去牵别人。”
齐卿卿仰起脸朝他笑,眼睛里有如繁花盛开。她恶作剧一般用长茧的指尖轻挠他【创建和谐家园】的手背,他只觉得有些痒,也任由她胡闹着。
“以后,要经常把手给我牵。”
“好啊。”
齐卿卿笑眯眯地走着,快到地铁口了温行止才想起正事:“对了。要不要去我家?”
齐卿卿脑子立刻宕机:“你……你才刚跟我表白……这大白天的就……”
温行止皱眉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我在想教授你也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你知道就好。”
“那去你家……”
“你不去看落日了?真的让落日当空巢少女吗?”
“对噢!”齐卿卿如醍醐灌顶。虽然这些天温行止一直都会拍一些落日的照片和小视频发给她,但面对水灵灵的小猫,只能看不能摸的感觉可真是太憋屈了。
“你先去陪落日玩会儿,我下班回来一起吃晚饭。”
齐卿卿点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在研究所苦等的经历,问:“你该不会又要加班吧?”
温行止给她一个“难说”的眼神:“前些天大石头压着,工作时也心神不宁的。现在终于解决了,也该回去将功补过了。”
“大石头……难不成指的是我?”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你是那大石头里蹦出来的小泼猴。”
齐卿卿果然被逗笑,一双笑眼亮晶晶的,满身都是阳光,看得温行止忽然觉得心律不齐,耳朵也跟着红了个透。
两人在地铁口分别,齐卿卿拿着备用钥匙直奔温行止的公寓,一路上小心脏“扑通”跳个不停,她幻想了无数遍温教授公寓的样子,什么精装轻奢风、简约文艺风、温馨可爱风等。可当她怀揣着小期待和小激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只剩下三个字:惊呆了。
不大不小的单身公寓,漆面墙、无吊顶、木地板,家具摆设也一应选择了深色系,她想象中的应该是如主人一般简约而不失内涵的格调,但这满地的猫粮、碎纸屑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齐卿卿正震惊着,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猛地从沙发里探出了半只脑袋,一双澄澈的橘色眼睛正水汪汪地看向她,小脑袋上的耳朵因为好奇而微微一动。
重度猫奴齐卿卿立马弃械投降:行,原谅它了。可爱的东西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齐卿卿火速放下琴去抱落日,不知道是不是认得她还是落日本身就不怕人,它只喵呜了几声就在她怀里乖乖就范了,眯起眼睛用粉粉的鼻子蹭她的衣领。齐卿卿连呼吸都软了,抱着它舍不得撒手,她与猫“温存”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想起要把屋子收拾一下,赶紧起身忙活。
清扫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没有午睡再加上这么一番折腾,齐卿卿累得直不起腰来。沙发已经被落日霸占,她在微信上给温行止发了一句“借高小姐香榻一用”,洗了个澡就直接往床上一躺,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了软绵绵的床垫中。她闭上眼,鼻尖嗅到浓郁的薄荷香气,是温行止身上特有的味道,闻起来特别安心。
齐卿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温行止天黑了才回到家,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他的小女孩和小猫蜷在一起睡觉的景象。她穿着一件他的白T恤,半截身子裹在被子里,抱着枕头蜷成一个渴望被保护的姿势。而一贯睡在沙发或者猫窝里的落日竟难得地爬上了床,正紧紧靠在她枕边,一人一猫睡得无比心安。
他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很软,像是暗夜的冰层忽然全部融化,他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填满了。他从来不是害怕孤独的人,虽说仰望星空的科学家都难免寂寞,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即便从年少开始就被鲜花和掌声包围,也从没有晕头转向过。而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真切地握住了一些东西。
原来深深地爱上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多么精准的演算和推理,仅仅是一个瞬间的事情罢了。
温行止坐到床边去,轻轻戳了戳齐卿卿的脸。还在睡梦中的她悠悠转醒,半睁开眼看他,又闭上,嘟囔道:“回来啦?”
“嗯。肚子饿吗?”
她扭头翻身,落日也惊醒了,爬起来跳下床去。
“还好……”
“我饿了,起来陪我吃晚饭。”
她捞起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一副“不听不想不知道”的鸵鸟做派:“再睡会儿……”
温行止一边扶额一边笑,片刻后伸手拎开她脸上的枕头,直接用撒手锏:“这么困,要不要我陪你睡?”
静默三秒,床上的人立马像河滩上搁浅的小鱼一般弹起身,颇有“垂死病中惊坐起”之感,显然还是找不着北却硬装出一副清醒了的样子,道:“不困了不困了!”
温行止好整以暇地看着齐卿卿,嘴角勾起得逞的笑,问:“你脸红什么?”
“没、没什么……”
(2)
秋意逐渐浓重,这季节的颜色也在变得慷慨,苍空皓日之下整座城市呈现出假象的平整与柔软。某天下午,齐卿卿收到妈妈帮程之栩约她的短信,就知道这回是逃不掉了。上回在乐团拒绝不成,她直接蹿下楼当了逃兵,原以为这样做程之栩总归会放弃的,不料他竟然直接搬出她妈妈这尊大佛来。
从齐卿卿有记忆以来,妈妈都是绝对权威的。这么一大家子人,上到祖父祖母、下到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关系的远房亲戚,没有一个不唯齐妈妈这位女诸葛马首是瞻的,包括她那位在音乐教育领域颇有建树的爸爸。用她爸爸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家,小事儿都归女人管,大事儿都归男人管,幸好,咱们家四五辈没出过大事儿了。尤其是在和齐卿卿有关的事情上,妈妈向来是彪悍且不容置疑的,使得齐卿卿从小就习惯了按照妈妈的意志生活,十七岁以前连个叛逆期都没有。硬要说为什么事情而和妈妈红过脸的话,大抵也就是事故之后她再也不愿意见程之栩。而妈妈却一直说命由天定,觉得无论如何也怪不到程之栩头上。
此时正坐在她身侧看电脑的温行止突然问:“怎么了?”
“妈妈让我明天去见见程之栩。”
温行止没有说话,齐卿卿望着他,决定对他的博学理智和广阔胸怀都保持绝对的信任,把事情交代清楚:“明天十二点,在我们学校西门的咖啡馆见面。程之栩想让我加入他下个月的演奏会,我说我没兴趣。”
“咖啡馆离研究所东门也挺近的,结束了我去接你,一起吃午饭。”
不动声色地把吃午饭这件事说的比她见程之栩这件事重要得多。齐卿卿凑过脸去故意逗他:“嘿嘿,你不放心我啊?”
“要是不放心我就直接跟着,全程监控了。”
齐卿卿撇嘴:“那干吗放着所里高级自助餐一样的午饭不吃,跑来找我啊?”
他镇定自若道:“和你一起吃,我比较有胃口。”
齐卿卿捂脸装害羞:“哎哟,你的意思是我秀色可餐吗?”
温行止睨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你吃饭吃得很香,看起来特别有食欲。”
你看免费吃播来了啊?
于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K大西门咖啡馆。
齐卿卿掐着点到达咖啡馆时,程之栩已经等在那里了。是靠窗的位置,他穿着V字领的灰色羊绒毛衣,右手边放着他向来爱喝的手冲蓝山咖啡,金丝眼镜后边的一双眼睛黑而沉默。
齐卿卿和他面对面而坐,他笑问:“点些吃的?”
“约了人吃午饭。”
“喝点什么?”
“不用,待会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