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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的湖边，很快又来了两个人，一顶小竹轿将杜泽生抬着离开了，而先前过来搭讪的男子则压着斗笠也随在竹轿旁边一同离开。
虽然那斗笠挡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生着青茬的下巴，魅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苏子灿。
魅莲在琼花树下站了好一阵，直到听见两个登徒子的窃窃私语，这才回过神来。
身边的薛鸿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并不在意，转身出了大明寺，要了一顶青绸软轿下了山。
一到午夜，胡记面馆的老板哑巴便准时的点上灯笼，摆好桌椅开始一天短暂的营生。
有钱的人都去大酒楼里寻欢作乐了，而没钱的人也都早早的回家歇下，准备着明日一天的劳作，极少有人光顾这个味道不怎么样的小面馆。
锅灶前，哑巴正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就端出今晚的第一碗面，恭恭敬敬的摆到魅莲面前。虽然这次她较往常要来得早些，可哑巴做面的速度很快，并未让魅莲等太久。
魅莲看着热气蒸腾的面，抬头看了哑巴一眼，冲哑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那笑容仿佛一道明艳的光，哑巴瞬间魂飞天外，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美人刚刚冲她笑了，美人刚刚冲她笑了。
若非此时面摊里只有他们二人，哑巴绝对不会相信美人刚刚是冲着他笑的。
哑巴魂不附体的回到炉灶前，一股脑将一小筐子地瓜全扔进了灶堂里，完全没想过自己究竟吃不吃得完。
苏七来的时候，就看见魅莲端坐在常坐的那个位置正小口小口的吃着面，动作优雅得令人陶醉。
他朝哑巴招呼了一声，“哑巴，给我也来碗面。”
哑巴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仍望着灶堂内一堆外皮已经烧得焦糊的地瓜傻笑。
“喂！哑巴你聋了吗？给我来碗面啊！”苏七忍不住嚷了一声，拍了拍桌子。
可哑巴依然没有反应，苏七心中狐疑，这个哑巴今天怎么回事？平日只要听见有人说面他都会眼巴巴凑上来。事出反常必有妖，苏七眼睛一转，吆喝一声，“哑巴结账！”
果然，一听结账哑巴立刻乐巅乐巅跑了过来，刚近前苏七就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结账倒是来得挺快！先给我来碗面，记得多切几片火腿肉再加两个荷包蛋。”
哑巴账没收着倒是挨了一巴掌，有些愤愤的瞪了苏七一眼，然后勤快的煮面去了。
魅莲吃面的动作顿了顿，抬头说了一句，“你今日心情倒是很好。”
苏七一改往日的颓废，头发整齐束起，身上的衣衫也是新的，浑身上下干净整齐丝毫不乱，连下巴上的胡茬也刮了个干净。
“说得我好像天天心情不好似的。”苏七从筷筒中抽了双筷子在桌上敲着，漂亮的桃花眼内泛起一层柔光，“今天青儿过生，她很想你，你呆会儿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嗯。”魅莲应了一声，又继续低头吃面。
苏七的面很快也端了上来，上面卧了个荷包蛋并几片切得薄薄的火腿肉。
苏七一看，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哑巴就是小气，我让多切几片火腿肉结果就给我切这三两片的，蛋都不肯多给一个。”
已经转身离开的哑巴听见了，回头呲牙咧嘴的朝他“切”了一声。就这蛋和火腿肉，可是他平日用来下酒的，自己都舍不得多吃，能给他切上这几片已经是天大的恩徳了。
不过今天苏七心情好，并未跟他计较。
苏七吃面就没有魅莲这般优雅了，一碗面被他吃得呼啦啦直响，等到将面汤也一并喝光，才抹了嘴置评道：“还是那么难吃！”
第九章
两人吃完面，魅莲跟在苏七身后，往两道巷子后，苏七那幢空荡的宅院走去。
路过一家戏院时，魅莲不由的驻了足，苏七见她没有跟上，忍不住又迈了回来，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内望去。
只见堂内高高的戏台上，正唱着《白蛇传》中《断桥》一折。扮演白蛇的小旦秋波流转，水袖长舞，凄婉哀伤的唱着：“想当日与许郎西湖相见之时，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
扮演着青蛇的小旦则是一脸愤恨，“这样负心之人，小青早就劝过姐姐舍弃了他，姐姐不听。如今害得你有孕之身，这样颠沛游离，我小青若再见那许仙之面，定饶不了他！”
白蛇唱得凄惨，青蛇唱得愤恨，惹得一席看客纷纷为白蛇的不幸遭遇而落泪，又为白蛇能遇到青蛇这样真挚的姐妹而感到欣慰不已。
这样的戏，在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戏院里不知唱了多少场，每一场却总是坐无虚席，赚足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眼泪。
苏七虽是蜀中人，但在扬州生活这三年，这样的戏他也听过无数回了，却没有一回能似今天这般有感触。
那台上的白蛇不正如阿凝么？怀了负心汉的孩子，却又惨遭负心汉背叛。只是白蛇比阿凝幸运多了，最终还是赢得了心上人的一颗真心，得成正果。可怜阿凝最后在悲伤中死去，临死还要一心袒护着那个负心汉。
都说人生如戏，可人生往往比戏要残酷多了。
“走吧。”魅莲扯了扯苏七的衣袖，顺手将一块帕子塞进了他手中。
苏七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已湿了一大片，连忙背过身去抬手擦拭眼角，帕子捂到眼睛上，才感觉触眼一片冰凉，他忙转头去看魅莲。
魅莲脸上神色平静如常，任谁看去都是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云清风淡优雅从容的模样。
他忍不住摇头轻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错觉来呢？像她那样的女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事能让她落泪吧？
月上中天，院子里草木萧疏。
似乎为专程等着魅莲，即使已是如此深夜，青儿也并未睡着，奶娘见他们来了，哈欠连连的退了出去。
“莲姨莲姨，你终于来了。”软糯的童音自窗边的软榻上响起，青儿裹着张小被子从榻边探出头来。
粉团儿一般可爱的孩子，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人时，让人恍觉心间一切烦恼退散，只留下一片柔软。
“快躺回去，当心摔下来！”苏七温柔的呵斥着，青儿却根本不听他的。
魅莲几步走到榻前，将她朝里赶了赶，坐在了榻边。
“莲姨，你都好久不曾来看青儿了，是不是不喜欢青儿了？”青儿掀了被子伸手抱住魅莲纤细的腰，钻进她怀里，小猫一般蹭着。
“怎么会？莲姨这不是来看你了？”如今才刚入秋，屋里就已经生了碳盆，青儿一双小手却依旧冰凉，魅莲扯过一旁的小被子，将她重新裹上。
苏七看着榻上亲似母女的两人，笑道：“我去给你烧壶茶来。”转身便出了房间。
魅莲看着收拾整齐的房间，轻轻叹了口气。
“莲姨，你不开心？”青儿窝在她怀中，小鹿般清澈的眸子有些担忧的看着她。
都说小孩子最能体察人心，尤其是一个因病而长年困守屋内又缺失父母陪伴的孩子。
魅莲抬手温柔的点了点她的鼻尖，“哪能？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呢。”
青儿鼻子微微一皱，嘟哝道：“奶娘说，过了子时，一天就算过去了，我的生辰也就过去了。”
魅莲轻笑，“一天可不是这样算的。”
“那是怎么算的？”青儿仰头追问。
“日出为昼，月升为夜，一昼一夜合二为一为一天。太阳升起才代表新的一天真正开始，此时还是夜晚，所以你的生日还不算过去。”魅莲以自己的见解为青儿细细解释着，说完，纤长白玉般的手指如一朵盛开的兰花缓缓打开，一个精致小巧的明黄色锦囊呈现在青儿眼前，“送你的生辰礼物。”
“这是什么？”青儿惊喜的拿起那个锦囊左看右看，又凑到鼻尘闻了闻，“嗯？还有一股寺庙的味，莲姨你去过寺庙了？”
“寺庙的味道？”魅莲眉角微微上扬，青儿从未走出过这间宅院，如何知道寺庙的味道？
“奶娘经常去庙里上香，说是替我祈求佛祖，保佑身体早日康复。她每次回来，身上便带有这种味道。”青儿扬起的小脸上带着几分乖巧得不像话的得意。
魅莲拿过她手上的锦囊，从袋口挑出一根红线，替她戴在了脖子上，“好好收着。”
青儿认真的点点头，将那个小锦囊贴身收进了衣襟内。
魅莲从房间出来时，苏七正坐在院子中的石桌前喝着酒。
“睡着了？”苏七问道。
魅莲低低的“嗯”了一声，坐在了苏七对面。
偌大的宅院只住着苏七、青儿并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娘，庭院无人打理，四处杂草丛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条之意。不知是何处的桂花开了，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苏七倒了杯酒推到她面前，“来，陪我喝一杯。”
魅莲看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打算离开扬州了？”
苏七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随即收回，“你知道了？也对，这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事，有什么是你魅莲不知道的。”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把房子卖了，打算带青儿去关外。”
“关外？”魅莲本以为他只是缺钱，可看到青儿房内收拾整齐的几个箱笼，才知道他却是打着离开的主意，微微的惊讶过后复又平静如初。
他是蜀山剑客的徒弟，老家亦在蜀中，本就没有长留于此的理由。当初叶凝死在扬州，青儿又还小，才不得已留在了这里，如今他要离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怎么就认为他会一辈子留在这里呢？
“嗯，前些天遇到一位客商，说关外人参很便宜，合药也便宜。”苏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打算去那边买个宅子，做一个采参人。”
“采参人？”看来他是不打算再回来了，魅莲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丛山峻岭，野兽横行，风险恐怕不比你当杀手小吧？”
苏七抬头看了一眼魅莲，见她目光只是落在面前的酒杯中，却并没有要饮的意思，“这几年，多谢你，青儿才能活下来。”
他不敢说报答的话，因为他欠她太多了，多到他这一辈子都还不起。他也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报答，而她真正想要的，他也给不起。
“杜公子是个很好的人。”苏七忽然说道。
魅莲蓦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好像这三年来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直看得苏七心中有些发寒。须臾，她爆出一串大笑，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不说他，祝贺你，终于脱离我这片苦海，从此以后天高云阔，风清月朗，再不相逢。”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头间，看到天空一轮孤月圆如镜，皎如玉，像极了那一年她与他坐在碧海连天的莲花池畔时那一晚的月色。
真美。
第十章
魅莲从苏七家中出来的时候，脚步已有些不稳，她却执意不肯让苏七相送。
“你回去吧，不用送我。”魅莲的声音有些冷淡。
苏七眉头微微蹙起，“真的不用吗？”
魅莲伸手拍了拍苏七，看似只是很普通的拍了一下，苏七却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就这点酒，还不至于让我丧失自保能力。”
魅莲会武功苏七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从未见她施展过，她永远都是一副优雅从容的矜贵模样，似乎所有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都跟她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他知道，她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女人，她并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柔弱，相反，她很强大，强大到几乎能成为所有人的依靠，也包括他自己。
杜泽生那样柔弱无依的痴情公子，于她而言，应该才是最好的良配吧？他知道，她之所以接下了杜泽生这桩赔本生意，并不是因为那程笑笑死得有多可怜，而是因为杜泽生。
阿灿，呵呵，杜泽生才是最接近她心中所思的那个人吧？
他仔细打听过了，那杜泽生除了因为庶出的身份性子懦弱了些，一切都是好的。他也知道那杜泽生已经求过她好几次了，他打算接手杜泽生的事，替他杀了曹光远。
而这也是他在离开前所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苏七还想再说什么，屋里却传来了青儿的呼唤声，魅莲淡然一笑，“回去吧，我没事的。”
她说完，脚步虚浮速度却并不慢的往深巷中走去，远去的背影透着浓浓的萧索与孤独，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苏七的心微微一颤，想跟上去，可随即看到青儿竟光着脚跑到了前院，再也顾不得魅莲，折身跑进了屋内。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身后隐隐传来苏七的低喝，以及青儿的哭闹声，魅莲再也顾不得伪装，提裙狂奔了起来。淡紫的衣裙轻舞飞扬，恍如一朵盛世妖花，很快就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直奔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魅莲才停了脚步，精致的发髻早已散乱，鬓边的珠钗也早已不知所踪，仿佛快要透不过气一般，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须臾，她缓缓抬手掩住了化着精美妆容的脸，月光照在她纤细如玉的手上，迷蒙间，似乎有什么从她指缝中一闪而过，耀眼而短暂，似天际划落的流星。
……
七日后，凌云楼上的雅阁中。
棋盘上的黑子已经脱困而去，白子岌岌可危的守着一方角落。
葛文柏捋着花白的胡须感慨的笑道：“想当年，你的棋艺还是我教的，如今我想在你手中赢下几子却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