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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指望你能还上。”魅莲接过哑巴拿来的酒，替苏七倒了一碗，“说吧，你今日叫我来，又打算让我帮你做什么？”
苏七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伸手端起面前的酒，一仰脖，将那碗酒灌进了嘴里，喃喃赞了一句，“好酒！哑巴真是小气，每次只有你来，才肯拿出最好的酒。”
魅莲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苏七，她不相信他叫她来，只是为了哑巴的一口好酒。
坐在对面的男子，一张清俊秀丽的脸上满是颓废与落魄，削尖的下巴处生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长发披散，漂亮的桃花眼内暗淡无光。即使如此，微弱的灯火下，苏子灿还是那么俊朗迷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抱着个孩子无助的站在街头，一脸的惶恐与忙然，怀里的孩子早已哭哑了嗓子，而他却浑然不觉，麻木得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
她瞬间就被这个年轻俊秀的男子刺痛了心，不知是因为他眼中那绝望的神色，还是因为他怀中那个哭得脸色胀紫的孩子，她出手帮了他。
帮人这种事，有时也会上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她忽然觉得疲倦，不想再帮他了，他却主动找上她。
他从她手中接到的第一笔生意，是杀一个年迈的老妇，他说他下不去手。她笑了，告诉他，那个老妇年轻时是个拐子，不知坑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害【创建和谐家园】离子散，而雇他杀死老妇的人，便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他提着剑毫不犹豫的去了，回来时却大哭了一场，说他看到那老妇的家中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瘦弱的媳妇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边操持家务，一边还需要照顾瘫痪的丈夫和生病的婆婆。
他说他罪孽深重，那老妇久病在床，也许不用他出手，过不了多久那老妇也会死去，而他却出手杀了老妇，成了下一个害【创建和谐家园】离子散的罪人，说不定日后同样也会有人出钱要买他的命。
她安慰他，罪孽从来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既然他都知道那老妇命不久矣，雇主又怎会不知？如果能平息一个人一生的伤痛，那么老妇的死又何值一提？
有时候，死去的人才是幸福的，活着人却需要永远活在痛苦之中。老妇的家人自有他们自己的际遇，他无须为此感到自责。
他不相信她的话，直到观察了那一家人将近四个月，发现自从老妇走了以后，那一家人的日子非旦没有陷入他想象中的绝境，反而越过越好，他这才放下了那块一直压在心中的石头。
三年的时间，他从一个睹剑就会失声痛哭的青涩少年蜕变成了一个无情的杀手。
有些东西变得很快，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魅莲的手轻轻抚上他纠结凌乱的长发，顺着长发又抚上他消瘦苍白的面颊，最后停留在他生满胡茬的下巴上，“三年时间，还是无法让你忘记心中的悲痛么？阿灿……”
第四章
“不要碰我！”苏七猛的抬手打开了魅莲的手，他漂亮的桃花眼内升起一丝厌恶的情绪，冷冷的看着她，“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他，你也不是她。”
魅莲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也收回眼中那一丝怜悯与神伤，她抬手替自己倒了一碗酒，那酒对她来说不过水一般无甚差别，但她仍是如第一次喝酒一般，只小小的抿了一口，“终日醉生梦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青儿还小，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你死在酒桌上。”
“呵，你这是担心我？”苏七冷笑一声，伸手又替自己倒了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狠狠拍在桌上，“还是担心我死了，就少了一个替你卖命赚钱的人？”
“替我卖命？”魅莲丝毫不在意他莫名冲自己发火，媚眼如丝的看着他，“我倒真希望你能替我卖上一回命。”
苏七不想理会她话中的意思，不耐烦的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的钱花完了，有没有新的生意？”
苏七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分，他虽然落魄，却并不似曹三爷那般主动找她，他找她，通常是为了青儿的事。多数时候，都是她找上他，像这样直接开口问她有没有生意还是头一次，看来他确实缺钱了。
“有，明瓦巷一个木匠，出五十两银子杀回春坊的坐堂代夫，说他草菅人命胡乱开药方害死了他年幼的儿子。大户李家的三姑娘李婉柔，出三十两银子杀她未婚夫张秀才的心上人叶敏茹。还有刘记当铺的刘掌柜，出八十两银子杀他儿子身边的一个丫鬟秋菊，那丫鬟怀了他的孩子，却又与他儿子纠缠不清……”魅莲一边说着，眼中不断露出惊讶、鄙夷、不屑、无奈的神色。
“就没有一桩像样点的生意？”苏七神色一黯，骨接分明的手紧紧抓着那个酒坛，手背凸起的青筋诉说着他心中焦急的情绪。
“有，季家族中新出的进士季焕珂，出三百两黄金请人前往襄阳杀同科进士出身的许汶邺。”
魅莲话音一落，苏七便接口道：“我不能离开扬州城，青儿身边不能没人照看。”
魅莲无奈的叹了口气，“或许，你可以把她交给我。”
苏七冷哼一声，“交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苏子灿就是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会将女儿送进勾栏院。”
魅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继而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直笑得眼角微微泛酸，原来，在他心中，她竟是这样一个女人。
良久，她抬眼看着苏七，语声慵懒而柔缓，“勾栏院怎么了？【创建和谐家园】又怎么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可我们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吃饭，光明正大，至少，我们不觉得丢人。”
苏七自觉说错了话，沉默片刻，解释了一句，“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知道的，青儿她跟我们不一样……”
“我知道……”魅莲低低的接口道，伸手拦下他欲再次倒酒的手，“别喝了，酒多了伤身。”
苏七狠狠拨开她的手，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莫名蹿起一股邪火，“你知道什么？没有银子，青儿就吃不上人参，她会死，她会死啊！”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愤怒的瞪着魅莲，仿佛一切痛苦的根源皆是因她而起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莫名的冲她发脾气，他甚至很痛恨这样的自己，一个无能的自己。
良久，他的眼中泛起一丝水光，猛的抱起酒坛直接往嘴里灌。因喝得太急，他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巨烈的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仿佛随时都要咳得背过气去。
魅莲无奈的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叹息道：“你若是死了，青儿就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苏七愣住了，断断续续的咳嗽最后化成了一声声低低的呜咽，他将额头抵在了胳膊上，不让魅莲看到他痛哭的脸。
“唉……”魅莲抚了抚他凌乱的长发，语声轻柔，似安慰又似叹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生生熬出了白发，青儿也是可怜，先天不足又早产，若非你一直用人参吊着她的命，恐怕她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只可惜三年过去，青儿的病却一直未有好转，也不知这人参还要吃上多久。如果她当初知道青儿的情况，还会不会将青儿托付给你？”
苏七只是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着，“她是我的命，她是我的命啊！”
“我知道，快别哭了。”魅莲从腰间抽出一条锦帕塞到他手中，“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苏七渐渐止了哭声，将脸在手臂上蹭了蹭，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着她问道：“我该怎么办？青儿她怎么办？”
这话魅莲已听过无数次了，她很心疼这个男人，为了所爱之人唯一的女儿倾尽一切，这本无可厚非，可惜这个孩子却并不是他的。他所爱之人的心中也并没有他的位置，否则那个女子在临死之前也不会将一个先天不足本该死去的早产女婴托付给他，成了他一生的拖累。
“办法也不是没有。”魅莲的眸光从那张满是悲伤绝望的脸上落在了面前的酒碗中。
“什么办法？”苏七追问。
“一是我借你钱，市面上借贷月息三分五厘，我只收你三分，你先买人参将青儿养着，钱我从你的生意里慢慢扣，扣个十年八年的，等你还清了贷款，青儿也长大了。”
“借你的钱？”苏七虽然有些醉意，头脑却还保持几分清醒，“我还不知道你魅莲是什么样的人？我若是借了你的钱，恐怕这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瞧你，说得我好像是那吃人的火坑一般。”魅莲一手拖着下巴，一手点着酒碗边缘，“我就那么可怕？你倒是说说看。”
“你就是一朵带着毒的蔷薇，还是那种专吸人血的蔷薇，凡是被你盯上的人，恐怕连一根头发都不会剩下，只可惜，世人都被你美丽的外表迷惑了。”苏七醉眼迷离的盯着面前这个无论做什么，都能优雅得令人窒息的美艳女子。
魅莲眼睫微垂，玫瑰花一般的红唇微微上扬，“我可以把这当成是对我的赞美么？”
苏七横了她一眼，继而问道：“二是什么？”
第五章
“这二嘛，就是，你把青儿送回她父亲身边。青儿一生下来就靠着人参吊命，日后恐怕也是离不得人参，司徒家在江南道算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青儿若能回到她父亲身边，至少可以一生无忧。”
还未等她话音落完，苏七的手掌已经携着一股劲风迎面扫来，只听“啪！”的一声，魅莲指尖点着的那只酒碗已经落地砸得粉碎。
苏七的眼睛里满是怒火，“不要跟我提那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凝就不会未婚先孕受尽世人冷眼，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凝就不会被叶家从族谱中除名赶出叶家，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凝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岳州赶来萧山见他，果如不是因为他，阿凝就不会早产最后死在医馆，如果不是因为他……”
一叠声的‘如果’里满含苏七的恨意，苏七面容已经扭曲，双手紧握成拳，如果不是因为他发过誓，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负心汉！
那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足为惜，他又怎肯将视若命根的青儿送回到那人身边？
“你别生气，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魅莲收回僵在半空的手，伸手去抽腰间的旱烟杆，却抽了个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换衣出门时将它忘在了梳妆台上。
过了很久，苏七凶狠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声音也有些低沉失落，“真的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么？”
魅莲摇头，“最近也不知刮得什么邪风，上门的尽是些不入流的生意，不是出的银子太少，就是根本出不起银子。我后巷里的那间屋子，都快成老鼠窝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人上门，说是要请人杀曹光远，我还以为是桩大生意，结果那客人连五百两银子都出不齐，头倒是磕得挺利索。”
“五百两银子杀曹光远？”苏七哂笑，“那客人莫不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好好一书香门第的大少爷，为了一个村姑，居然连前程都不要了，非要去买凶杀人。”魅莲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身为一个读书人，傲骨清高不要说跪就跪，十几年的书也是白读了。
“为了一个女人？”苏七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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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莲轻笑，“杜家的大少爷杜泽生，在城外的南乔书院求学，不知为何看上了南乔书院山下一户普通人家的闺女程笑笑，一来二去两人私订了终身，杜泽生家人不知这些，给他订下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遭到了杜泽生的极力反抗。那边杜泽生还被关在家里求个不停，这边程笑笑的爹娘却已经发现女儿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凑巧程笑笑被进山打猎的曹光远看中，眼看女儿嫁入杜家无望，这对爹妈于是二话不说将女儿卖给了开镖局的曹光远。”
“呃……”饶是这三年接触过各种肮脏不堪事的苏七，听到这里也不禁愣住了。
“不用那么惊讶，和你料想的一样，笑笑姑娘入了曹光远的眼，哪里会有好日子过？”魅莲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曹光远的那点儿事，可是全扬州城出了名的，被他盯上的姑娘，就没一个能有好下场，可他行事谨慎，官府也奈何不得。当天晚上他就发现笑笑姑娘不旦不是处子之身，而且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于是一顿皮鞭下去，当场就要了笑笑姑娘的命……”
见魅莲忽然顿住不说了，苏七忍不住追问：“那杜泽生就是为此要杀曹光远么？”
“正是。”魅莲点了点头，“杜泽生从家里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等他去了笑笑的家才发现，笑笑家中早已人去屋空。经过打听才得知，笑笑的尸体最后被扔在了乱坟岗，被野狗啃食，落了个尸骨无存，杜泽生心中又悔又恨，不惜一切代价要找人杀了曹光远。”
听到此处，苏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也是个痴情人，只可惜出的价钱太低了点。”
“痴情？”魅莲冷笑一声，“痴情过头就是愚蠢，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杜泽生明明已是秀才之身，旦凡他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将一腔仇恨压在心中用心学业，来日若能金榜题名官袍加身，还怕收拾不了小小一介商户？”
苏七被她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她总是能一语指中要害，可这世间事又岂是能说得清看得透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找到她，愿意花高价买人性命了。
苏七盯着面前的油灯呆看了许久，忽然叹息道：“是啊，十年不晚，可又有几个人能等得了十年？”
“也是。”魅莲淡然一笑，“可出不起银子，他纵是再心急也无用。”
两人不再说话，苏七自斟自饮，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魅莲看着醉倒在桌上的苏七，无奈的摇了摇头，叫来哑巴，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两片金叶子，“结帐，剩下的仍给他记帐上吧。”
哑巴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交代，接过金叶子，开心得连连点头。
魅莲撇了一眼抱着酒坛昏睡过去的苏七，小声抱怨了一句，“每次都是这样，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魅莲努力把苏七扶了起来，手刚搭到苏七的腰间，他的手便条件反射一般挂在了魅莲的肩上，魅莲忍不住苦笑。
夜已深，两人跌跌撞撞的出了面馆，收拾桌子的哑巴抬头朝前面漆黑的巷子里看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失落，似乎知道自己等着的那个人今晚又不会来了。
苏七的家并不远，拐过两条巷子就到了，前后皆带小花园的院子，房子还是很不错的，但也仅仅是房子不错而已，屋里却没有一点像样的家具，除了青儿住着的房间，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漆黑的小屋里，魅莲喘着气将苏七扶到床边，正欲扯过一旁的被子替他盖上，苏七猛的一把抱住了魅莲，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魅莲正欲伸手推开他，却见他接下来并无动作，只是将脸埋进了她的颈间来回轻轻的蹭着，这孩子气般的动作令魅莲哑然失笑，撑在他胸前的双手正欲抽出环抱住他时，却听到他口中低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凝儿……凝儿……”苏七低低的呜咽着，冰冷的泪水落在了魅莲的脖颈间。
魅莲嘴角的笑僵了好一会儿，渐渐消失淡去，她伸手一把推开了压住自己身上的苏七，拉过被子兜头盖住了他，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第六章
凌云酒楼三楼雅阁内，魅莲手持旱烟杆倚窗而坐，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艳红的唇畔间吞云吐雾，朦胧了她精致的面容。
这间雅阁不大，内里布置却相当讲究，两扇窗户虽小但都朝阳，无论是晨时还是日暮，皆有阳光能投射进来。从窗口望去，视野也极好，即使如魅莲这般大胆的倚在窗口，外面的人也很难发现这间阁楼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