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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志迟疑道：“范光……不过，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不止误会，还误会大了，难不成她在梦中逼得他嫁人，恰好他做了同样的梦？
杨非雪问：“跟谁有关？”
“平康坊的芊舞。我只知道这么多，案子在刑部，为了避嫌，不让我们京兆府插手。”
“那你来做什么？”内幕都没有，专程来牢中专门陪她说说话？
高长志挠头笑：“大哥让我来陪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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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中其他几个女囚发出嗤笑，杨非雪勉强撑着脸皮道：“你原话告诉他，我很好，晚上也睡得好，不用他挂心。”
高长志走了，牢饭来了，吃完牢饭，众女囚们睡成一排，聊着闲话，话中意思，大约只要不犯大错，她们有吃有喝有避雨的地儿，简直过着神仙般快活日子。
杨非雪不苟同，也不掺和，没胃口，扒拉两口饭便放下碗筷。
高长志跟在府尹大人门下，颇有其大公无私之风，刑部为了避嫌不让插手，他还真一点都不打听，逼婚罪，可大可小，保不齐，她的冰人之涯就此断了。
正值夏秋交替之际，天气难测，牢房又热又闷，其他女犯已呼呼大睡，杨非雪心里佩服，今夜自己注定难眠，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入睡，开始思考自己这桩案子的所有可能性，明日与范光对簿公堂时也不至于哑口无言。
芊舞是平康坊的姑娘，擅长舞艺，在平康坊一众姑娘中排得上号，不惹眼不落后，卖艺也【创建和谐家园】，不会装清高，不会对客人不屑一顾，也从未看低自己，不会为谁毫无底线地委曲自个儿，主随客变，买卖两清，活得通透冷静。
【创建和谐家园】数贱民一类，有两种出路，贱贱结合，或者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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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有商贾名曰周灿，某次来长安谈生意，惊鸿一瞥间，对芊舞上了心，特意在长安逗留几日，打听到她的身份来处，为其掷去不少银子，谈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经商之道。在所有人眼中，他做的都是赔本买卖，一介女流，怕是连珠算是什么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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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芊舞拎着三百两银子来到红叶馆：“官媒门风清廉，为【创建和谐家园】作保，会污了他们名声，月下仙声名赫赫，敢不敢保我的媒？”
红叶馆门槛不限，上至高门大户，下至乞讨无归，青梅竹马或是鳏寡孤独，但凡男女有意，符合疏议户婚律的条例，杨非雪都一视同仁，妥妥办了。她这桩，委实难办，只要她愿意作小妾，可想法子入周家门，然，她要做的是周灿正妻。
芊舞是贱民，周灿是良民，两人不能通婚。她却又是个有主意有魄力的，知道如何为自己打算，也尽力去争上一争，从良书已上呈户部，待尚书大人审批，除贱从良不是易事，不知她有几成把握。
若是插手了，户部难免将高长行和高哲一并考虑，这嫌，她是避呢，还是避一避呢。
见杨非雪无声，芊舞眉梢凝结冷意：“月下仙名声不该与我这等贱民扯在一起，是我唐突了。”
杨非雪接过她的银子：“你无须拿话激我，也别轻贱自己，我们冰人保媒，讲究门当户对，家底清白，芊舞姑娘有闲工夫妄自菲薄，不妨同我说一说你的身世，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左右她已是长行之妻，类似的事早晚得面对，小小连累一下他也无妨。况且，整整三百两媒金，不赚白不赚。
跟戏文中诸多命苦女子一样，芊舞自幼父母双亡，为筹钱安葬，不顾外祖母反对，舅父硬是做主将她卖掉。一入风尘十几载，再无缘做良家人，记了事，她想寻找亲人，但，他们早已离开故土，不知在何处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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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芊舞诉得平淡如水，杨非雪听得血脉偾张，两人结合，称得上旷世佳话，姻缘树上值得这条红线，但愿她的不避嫌能为他们挣得一丝机会。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她避嫌或不避嫌都没意义，户部尚书陈琼大人只见过高长行的夫人杨非雪，却从不知月下仙是何许人。这老狐狸，把面子驳的让人没脾气。
开先例必会引来纷纷效仿，芊舞的从良书被搁置一月有余才终于进入尚书大人的眼，之后每隔十日的问话，派人一次次探查，赎银与契书的核实，又磨磨蹭蹭历经四个月，终于确定她无不良过往，安分守己，甚至在一次洪灾中，送了不少钱财给难民，女子气节堪比男儿。
尚书大人为官一向正直，确认无疑后，毫无犹疑地在从良书上签字落章。只不过，落章那日，高长行正领着两个王爷的小世子与尚书大人家的公子切磋。而尚书大人的夫人的弟弟的堂兄的大表舅，正巧与妻子闹得不可开交，有和离之势，尚书大人的夫人欲托杨非雪从中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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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光拿芊舞婚事告她逼嫁，绝非空穴来风，漏处不会出在她经手的地方，于芊舞来说，不是良贱不婚，再下意识排除他们是亲兄妹的可能，杨非雪猛然想到，芊舞上头有个外祖母和舅父——
莫非是……居丧不婚！
成亲后，芊舞随周灿去洛阳，见到了亲人，不幸的是，舅父已身染重病、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最终死去？内心深处，杨非雪接受了这种设想。
几个女囚将歇未歇，想完整件事，也只用了一小会儿，长夜漫漫，杨非雪又开始想其他杂事，想红叶馆的姻缘树，姻缘树上的红线，从最中间挂得最高的她与长行的红线开始，往两边去，每一对玉牌上的名字，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不知，红叶馆的伙计们是不是还在担心她，担心到睡不着？此时，睡梦中的王阿桃‘啪’地拍死叮在脸上的蚊子。
她爹，她跟他老人家血脉相连，吐蕃那么远，他能不能感应到，他那还在长安的宝贝女儿身陷牢狱？
还有长行和进文，没有她在旁碍眼，两人是不是如鱼得水？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登时蒙上一层阴影，浑身冒鸡皮疙瘩，不行，她得赶紧想自救法子！
次日一早，刑部升堂，堂上正中坐的是刑部尚书，民间称作铁面判官的岳松岳大人，曾有胆小的犯人，面对他的逼问，当场吓晕过去，因此得名铁面判官。刑部侍郎邵逢在一旁陪审，范光在堂下，自杨非雪进来就一下一下拿折扇敲打手心，有种要把她送到断头台的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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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堂木一拍，杨非雪跪下去，接着是开堂的惯话：“堂下所跪何人？”
她配合道：“民妇杨非雪，红叶馆媒人。”
“你可知自己所犯何事？”
杨非雪再配合：“不知。”
惊堂木再一拍，岳松大人肃然道：“有人告你逼嫁之罪！”
他示意范光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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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情合理，却又漏洞百出，得到大人首肯，杨非雪道：“芊舞幼时被卖，脱离原籍落入贱户，与她舅父外祖母便不是亲人，不是亲人，不需服丧，何来居丧不婚？”
范光一把握住折扇：“笑话，血脉之亲乃是天道，还能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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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光挑起嘴角：“芊舞此时正在她外祖母灵前守孝，最初得知她外祖母去世消息，她哭得昏厥了两次，你还敢说他们不是亲人？”
岳大人一拍惊堂木：“芊舞与逝者关系属实，毋庸置疑，杨非雪，你可还有话说？”
杨非雪看了一眼志在必得的范光：“范公子误会民妇的话了，民妇并不是说芊舞姑娘外祖母是假的，而是怀疑老人去世时间，芊舞嫁了洛阳富商，她的舅父为图其财，来了这么一出，也未可知啊。”
余光瞥向长行，他没有任何表示，杨非雪心存疑惑，同时也反应过来，方才那话不该说，芊舞舅父真为图财，何必拐弯抹角挂挽联、行丧事？居丧成婚罪名一旦成立，除了她，芊舞也要领罪，与周灿婚事不作数，他便无财可贪了。
损人不利己，他图啥呢？这坏人的心思，着实难以揣测。"
第十二章
范光抓住杨非雪话中疏漏，难得脑子不堵，洋洋洒洒长篇怼她，可能也不大相信芊舞舅父的人品，他差点把自己绕进去，最后勉强用一句‘死者为大，生人力尽一份孝心，此乃人之常情’作结。
此路不通，便寻他路。杨非雪顺着范光先前的话道：“好，假使范公子所言有理，血脉之亲不能断，然，芊舞姑娘的亲人于她并无养育之恩，嫁人前她并不知道自己亲人所在何处，甚至不知其是否在世，不知情者无罪。”她朝岳大人施礼：“民妇向来按户婚律牵媒，不敢逾越一丝一毫，此事确不知情，还望大人明察。”
范光紧接着道：“倘若人人都用不知情脱罪，这天下还有罪可定吗？”
这小子，要把她往绝路上逼，杨非雪看了高长行一眼，他望着刻漏，神情放松，似并不着急今日将她捞出来，她暗骂进文两句，作最后的辩驳：“范公子，我记得，芊舞与周灿婚事，最初找的是身为官媒的范大人来作保，奈何她身份低微，入不了您的眼，她与亲人相逢在洛阳，您远在长安，为何能在这么短时间得知此事？”
比杨非雪想象中的慌乱，范光面上颇不自在，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看的她想贴心帮他挖个地洞，将他踹进去，埋起来。
杨非雪心里的珠算啪啦啪啦作响，误打误撞，踩到点子上了？他与芊舞，莫不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从而恼羞成怒，恨屋及乌，殃及身为媒人的无辜的她？
范光拿扇指着杨非雪，死撑道：“不论我如何得知，芊舞居丧成婚是真，你逼嫁一事成立，理应褫夺媒人之权，莫要做无谓挣扎！”
话说到此地步，该如何判案，尚书大人心中应有所决断。
刑部尚书岳大人既未拍惊堂木，也未看杨非雪和范光，而是将话头抛给从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高长行：“高长行，你的证人，可到了？”
高长行看眼刻漏，恭恭敬敬弯身行了个礼：“回禀大人，证人已到，即可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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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非雪和范光均是一脸懵，不约而同看看高长行，又看看四人，期间两人视线相碰，顿起火光。然而，高长行的一句话，如同一桶水从头浇下，火光熄灭，仅剩微弱余烟。
高长行道：“大人，芊舞姑娘并非宁美娘所生，算不得钟老夫人外孙女，吾妻逼嫁之罪不成立。”
不是亲生女儿？杨非雪与范光顾不得敌对，看向彼此，见他也震惊，杨非雪稍带鄙视，他连这个都不知，居然敢贸然告她逼嫁？
芊舞爹娘的媒婆作证，芊舞祖籍宋城县，她名义上的娘亲宁美娘生来石女，注定不能怀孕，嫁与芊舞的爹贾世时，未如实相告，婚后，贾世发现妻患隐疾，气怒之余，在外面惹的花儿正好结了果实，那果子正是芊舞。两人互看不顺眼，但考虑到家丑不外扬，林美娘吞下委屈，将芊舞养在膝下，贾世也继续在外胡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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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世曾经想以妻有隐疾为由休妻，休书亦拟好，媒婆由此知晓这事，她呈上休书，岳大人过目后，递与一旁的侍郎大人，其上白纸黑字，写明宁美娘确是石女。
最后一个惊堂木拍响，岳大人宣杨非雪无罪释放。
范光心有不甘，铁证如山，又无可奈何，用甩袖表示自己内心的愤怒。
杨非雪该为自己无罪释放高兴，但是刚听完一对怨侣往事，高兴不起来。
好容易找到亲人，外祖母却已去世，本应灵堂尽孝，又被突然告知自己的娘不是亲娘，芊舞遭遇令人同情，杨非雪心底涌起负疚，当初不接下她和周灿婚事，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堆麻烦事，她也不用面对身世。
可，这毕竟是事实，不管想或不想，皆是事实，虚假的温柔和真实的冰冷，哪个更能接受一些，她不能断言，至少，她身边有个不离不弃的周灿，连她【创建和谐家园】身份都能包容，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手被谁牵起，杨非雪心里不大痛快，他早有准备，能一击而中，却让她吧啦吧啦与范光扯了半日，白白担心自己会再次被送回大牢，真真气人！欲抽回手，奈何她与他的力气螳臂与车轱辘的差距，挣脱不了。
芊舞走过来，施了女子礼，声调中难得温和：“月下仙，高大人，多谢二位。”
杨非雪为她做媒时她都没道谢，这个谢字何来？心中不解，杨非雪还是摆摆手：“不用道谢。”
芊舞又道：“此番连累月下仙，我深感歉意，为作补偿，我夫妻二人赠红叶馆新牌匾，令狐承老先生亲提，不日便会送到。”
令狐承是媒人们的楷模，为官为民俱尊其为第一，老先生避世已久，据说得了他的字，便相当于得了月老的庇佑，再没做不成的媒，牵不成的绳，许多媒人托着纸笔求其一字，皆不得机缘。杨非雪也不能免俗，曾打听到住处，去求一墨，未果，失望而归。
常言道，士农工商，士最大，老先生却反其道而行，轻士而重商。高长行也帮杨非雪求了一次，老先生只破例见他一面，最终仍旧回绝。
这个礼，实在合杨非雪的心意，她连假意推辞都免了，赶紧道谢。
礼送了，谢道了，四人似没什么共同的话能聊，未免尴尬，杨非雪欲出言告退，芊舞先她一步道：“月下仙，有几句私话想同你说。”
芊舞拉她到一静处，拿不知名的眼神打量她许久。
杨非雪被看得混不自在，她抽回手，打趣道：“你用这种眼神一直看我，会不会叫你老公吃醋。”
芊舞被逗笑了，眼里覆盖的悲伤散了些：“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进文不请教别人，单单请教我那样一个问题，月下仙，你这九曲十八环的肠子，普通女儿家们确实跟不上，甭提男儿了。”
杨非雪不解其意。
芊舞道：“户婚律没有禁止同性不婚，若不是有了周灿，跟月下仙共度此生一定很有趣。”
杨非雪惊呆了，眼前的芊舞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又一想，自己纵横媒场那么久，总不能被一个女人调戏了，遂顺从地执起她的手：“臭男人有什么好的，回去甩了他们，剩下你我多好。”斜眼看，瞥到俩正在淡定交谈的雄性，瞬间不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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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非雪深有同感。
芊舞不再同她打哑谜：“高大人的随从，名叫进文的，昨儿请教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月下仙近日来的种种怪异情况他大致跟我描述了一遍，我给他的答案是……”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杨非雪：“你怀疑高大人是假凤虚凰，并且对象是他。呵呵……他的脸变得惨白，被吓得不轻。”
她好心地解释一句：“自然，他描述时，用的不是你的真名，我是凭本事猜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