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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人命关天，悠悠之口
宋稚晖来不及跟宋毅打招呼，就被藤井云子的人蒙上了眼，塞上了车。
路上颠簸，宋稚晖虽不知要去哪，却也依然镇定。他大脑一直高速运转，思考着究竟会是哪里出了问题？藤井云子到底知道多少？再细细回想她那句“不见兔子不撒鹰”，这说明她应该是有明确的证据了，只是这份证据是个孤证，并不能完全给他定案。
车子停下来，有人将他眼前的黑罩子取掉。
他看见了经狱两个字，心中不免有些异样。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皮靴在潮湿的地上发出闷沉而窸窣的声响，两边的青砖上血迹凝固了一层又一层，空旷的走廊里，不时传来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在诉说着那惨叫的人正遭受着什么样的酷刑折磨，听着毛骨悚然，宛如人间地狱。
身前，日本人拉着他被梱得死死的手腕，宛如拉着一头畜牲。身后，日本人的枪口和刺刀正戳着他的脊梁骨。
稍有不慎，血溅三尺，白骨成灰。
宋稚晖打入新政府这么久，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若说心里一点都没有波澜，那是假的。但从做这份工作开始，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身份暴露的那一天。也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无非就是熬着等着，看是自己死的那一天先来，还是光明的那一天先来。
想了想，也就释然了。
怎么样都是死，也就是死的过程不一样而已。光荣而平静的死，亦或屈辱而惨烈的死，只要别牵累太多别人，就好。
“到了。”藤井云子敲了敲监狱的墙，让狱警将门打开，将他手腕的绳索取掉，“宋处长，看看吧。我们今早晨抓到了谁。”
宋稚晖抬起头来，看向牢房深处。
那被绑在十字刑架上，被皮鞭抽得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不正是已经诈死了的温雄友？！
他明明已经派人将温雄友平安送出了永安城！
他明明已经给了他一个万无一失的新身份，明明让他在柏水县安了家！
怎么会……
他的眼皮猛然一跳，后背的汗水立刻就浸湿了内里的衬衫，要不是黛绿色的外套太厚，真是要被人看了出来！
先前他以为是陈屹宁的事情败露，或者是徐挽清的事情败露，却万万没想到，败露得，竟然是最不可能出事的温雄友！他知道自己要惊讶，他必须要做出惊讶万分的神情，才可能骗过藤井云子。
“温雄友……还活着？”
藤井云子仔细注视着他的神情：“宋局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他、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怎么会还活着？！”宋稚晖恍惚地转过头，“藤井小姐是在怀疑我，串通了他温家，欺骗你们，欺骗新政府？！”
他三指并拢，“我……我向皇军起誓，我、我没有……”
藤井云子笑了笑，“有决心是好事，但也得有行动啊！”
宋稚晖手背的青筋几乎要爆裂，但面上仍旧是怯懦的：“藤井小姐，你要宋某什么样的行动？”
“温雄友的身份，不需我再强调了吧？跟【创建和谐家园】作对，破坏大东亚共荣圈，就是新政府的敌人！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宋某明白！”宋稚晖知道藤井云子的意思，就是想利用温雄友来逼他就范。这句话，也是在试探他的决心。Y.B付费独家
闭上眼，一手提起了旁边经警的枪，利落对准了温雄友的脑袋，“这就顺了藤井小姐的意思，将这敌人除掉！”
“宋稚晖，你这个汉奸！走狗！”温雄友看见了举枪的宋稚晖，仿佛被电打了一样，一边吐血，一边声嘶力竭地骂着，“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枉费我温家待你好那么多年！帮你找到了父亲！还把唯一的女儿许给你！你就这么报答我，报答我们温家的？！”
宋稚晖不答，而是上下打量温雄友。温雄友浑身是血浑身是伤，显然已经时日无多，就算他不开枪，温雄友也活不过今晚！话不多说，就要扣动扳机，身后陡然一声绝望的呼唤，“不要——！稚晖，不要！”
温斯咏！
这一声呼喊，让他的手生生一顿。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何时被送来的？
他们会把她怎样？！餅餅付費獨家
想到日本人可能的手段，宋稚晖只觉得从拇指指尖至心尖一股刺骨的寒意传过，他可以承受自己被折磨虐待，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却不能让温斯咏有一点一点的伤害。
可现在，温斯咏也被带到了这里……
心脏仿佛被无数的冰锥瞬间刺穿，他连呼吸都困难。却还是转过了头，挤出一丝笑意，“这个女人怎么也在这里？”
“都是温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我知道你们有一句话叫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藤井走过来，拿下了他手里的枪，笑着道，“现在就把温雄友杀了，未免太便宜了些。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明白。比如，他是怎么知道财政司的核心机密的？财政司的那几位领导中，是谁走漏给他的？又是谁提供的便利，让他将这消息传递出去的？”
藤井的手握住了宋稚晖细瘦却有力的手腕，“慢慢折磨，让他一点点吐口，一点一点将背叛【创建和谐家园】的名单供出来。让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都得不到好下场。”
宋稚晖点头，“藤井小姐说的是。”
“知道宋处长和温雄友关系匪浅，不会【创建和谐家园】。何况，你作为经警局长，这等讯问，你自是得心应手。”藤井将皮鞭塞入他手，“那么，开始吧。你来。”
宋稚晖拽了拽皮鞭，“藤井小姐是想让我循序渐进的开始呢？还是一上来就狂风暴雨呢？”
“随你。”
“好。”宋稚晖手起声落。
随着温雄友闷沉的一声惨叫，温斯咏的心也碎了。
“稚晖！不要！！”她仓皇地跪着，求着，“藤井小姐，我父亲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老人家。不会牵扯你们所说的那些事情的。求你们放他一条命吧，求你们了……”
刚知道父亲还活着的消息，就见到父亲被如此对待。温斯咏已经肝胆俱裂，要在以前，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给日本人低头，给日本人下跪的。可是，父亲已经成这个模样了，她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她只想让父亲活下来……
只要能让父亲活下来……
“不要求他们——都是些畜生，畜生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呢！斯咏，不要看，父亲……父亲没事的，不要看！啊——”宋稚晖再一个鞭子下去，温雄友的身上顿时又一道狰狞的血痕！
宋稚晖的双腿开始发软，这一鞭子下去，仿佛打在他的身上。他已经不能站立，双脚像灌了铅，两个手也已经不听使唤。
他宁愿那个在刑架上绑着的人是他，而不是这样，身心折磨的、眼睁睁的、满手鲜血的对这样对待长辈、对待同胞、对待战友、对待亲人。
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他几乎要一口鲜血从口里喷出，可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抿紧了薄唇。眼睛里全是眼泪，他甚至不能转身。
好在镜片够厚，也能让他不那么狼狈。
而身后，温斯咏还在叫着，“爸，爸——”
藤井说：“怎么不问话？”
宋稚晖这才想起来开口，却眼眶鲜红，牙缝里都是鲜红：“老东西，快说！你在财政司的同伙是谁？”
“同伙？”温雄友张狂而笑，“同伙不就是你嘛！我的宋处长，宋局长，宋行长！我这个好女婿！”
“屁话！”宋稚晖再一个鞭子下去，温雄友一口老血直接就喷到了他的脸上，宋稚晖英俊挺拔的五官悉数被鲜血糊住，镜片也布满血渍，总算看不清了泪水，也看不清了眼前，他下意识就要去扶温雄友，温雄友却对他狠狠地啐了一声，“替鬼子卖命，早晚不得好死！”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在他耳边道，“照顾好我女儿。”
不愧是老岳父。
不愧是这么多年的老战友。
他还是相信他！
这一口鲜血，真是给他解了困。否则，再这样下去，他真是怕自己会撑不住，露了馅！
“宋处长，你还好吧？”
宋稚晖道，“整个视线被血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行了。”藤井云子拍了拍手，“想必你也累了，这边就交给我们吧。叫人带你下去洗洗收拾一下，你回吧。”
宋稚晖咽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总算是度过了，“谢谢藤井小姐体恤。”
仓皇走了三步，身后顿时响起温雄友凄厉至极的惨叫，接着是死灰一般恐怖的安静！
温雄友死了。
宋稚晖的膝盖一软，陡然就要跪下去，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幸好扶住了墙，才没让人看出来！
两只脚如灌了铅，再无法往前挪动一步！可他必须要走！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没有意义的死！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温雄友已经倒下了，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潜伏下去！
“爸爸——”
温斯咏眼看着那烙铁烙了下去，看着父亲明明睁着眼睛，却再也无法动弹。她的四体百骸都死了，她觉着自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这世间乱了，地狱和人间再没有区别。她只想报仇，她知道自己报不了仇，她只想求死！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竟然挣脱了两边狱警的压制，抽出了刑具墙上的尖刀，对着藤井就要扑过去！
若藤井死了，这里的所有人都别想活下去！
宋稚晖转身，来不及细想，对着温斯咏就是一个耳光，“你疯了吗？！”
“啪——”
又响又亮！
温斯咏被打得整个人飞了出去。再爬不起来，却趴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瞧着他，声泪俱下，“我疯了？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为日本人卖命，喝中国人的血，就那么荣耀吗……”
“住口！”宋稚晖生怕她还会说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话，做出让他没办法收场的事情，不得已一声怒吼，上前愤怒至极地拎起了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想清楚！是非给我辨明白！是你的父亲，温雄友，错在先！人鬼不分，是非不明！这个下场，也是他应得的！谁都没有办法！而你——”
他知道藤井这时候已经竖起了耳朵，等着他表态，他甚至已经感受到藤井恶毒的眼光在他的脊背烧出了一个大洞！
但他必须要保住温斯咏，就算自己活不了，也必须保住温斯咏！
这是温雄友临终的托付！
她更是他这辈子的挚爱！
宋稚晖顿了顿，再次清亮了嗓子，“敢这样说话，你可真是浆糊糊了脑，猪油蒙了心！要不是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我恐怕早都杀了你！所以你最好给我收敛点！”
温斯咏咬牙切齿，“宋稚晖！是你的脑子不清楚，还是我的脑子不清楚？！那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的父亲，被你害死了，被日本人害死了……你还指望我怀……”
第二十二章 我满身污泥，唯心上一个干净的你
宋稚晖知道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不由收紧了手掌的力道，掐得温斯咏再也说不出话。
温斯咏努力甩开，还要吼，却看他拧紧了眉头，对她极轻微地摇头，温斯咏一愣，下意识住了口。他看着她的眉眼闪烁，似乎终于镇定，这才逼退了自己眼睛里的泪花。
他一直不告诉她，温雄友还活着的消息，就是担心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
若一直以为死了，便不会有希望。
若有了希望，再将这希望破灭。只怕再坚强的人，也难以受这样的打击。
他先前是想，等抗战结束了吧。等抗战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了，等她见到活生生的温雄友的时候，定然就会理解他，原谅他了。
可终究，还是没有捱过抗战。
这乱世啊……
人如草芥，命如蝼蚁。
温雄友已经死了。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办法轻描淡写四个字，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