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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械人脸部的金属肌肉有了微微的变动，这是女孩之前教他的，一种叫做“笑”的动作。

  　　“你要不要问问我是怎么溜进来的？”女孩得意地看向他。

  　　没等机械人回应，她就自顾自说开，“我掌握了我父亲检查权限卡的时间规律，这段时间他会有很多研究组的会议，只会隔着衣服口袋捏一捏权限卡，我就偷偷用一张差不多大小的卡塞进去，把权限卡拿出来……啊，你是AI来着，这种小把戏在你看来很无聊吧。”

  　　“我不这么觉得，您很聪明，我也非常感激您时常来陪伴我。”机械人回应道，“我会删除您进入这里的记录和监控，不让研究员发现。”

  　　“我们的犯罪天衣无缝啊。”女孩笑出八颗白牙，“不过我也不懂父亲为什么不让我接近这个房间，你明明很有意思。”

  　　“我不是人类，无法像人类一样熟练地感知情绪。”机械人道，“研究员或许害怕我会伤害到您。”

  　　女孩不以为然，“会伤人的AI怎么会爱听《小王子》。”

  　　“可是其实我不太明白《小王子》。”机械人诚实地道。

  　　“为什么？”

  　　“狐狸说了‘独一无二’。”机械人缓慢地说道，似乎在认真措辞，“我查询了这个成语的语义，也理解了。可我无法明白这个变得‘独一无二’的过程，它听起来——像一种仪式？”

  　　女孩摸了摸下巴，沉思一阵。

  　　“这样说吧，比如说你是个AI，而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AI，照理说不会有太大的分别。但是只有你坐在我的前面，听我读《小王子》。你依旧是那个AI没有变，可在我的心里，你就从别的AI中脱离出来了，你是独一无二的，唯一坐在这里听过我念《小王子》的AI。”

  　　女孩挠挠头，“好像听起来不太直观，哎，其实我也有些不懂。”

  　　机械人的目光透过玻璃投向她。

  　　“我会不断回忆这段话的，谢谢您。”

  　　“不要您您您的了，好生疏。”女孩背起自己的双脚包，对着机械人挥挥手，“叫我时初就好了，我先走了，拜拜。”

  　　机械人抬起小臂对她挥动，直到那扇自动门合上，仍没有放下手。

  第215章 时初（11）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这是可能的。”狐狸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可能看到。”】

  　　机械人总是在等待那个叫时初的女孩。

  　　她是研究员的女儿，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眼睛很大很亮，笑起来会变成两弯小月亮。她很聪明，眼里总是不自觉地透出狡黠。

  　　时初并不是天天都来，他于是会利用这些空白的时间，去琢磨《小王子》和时初说的那些话。

  　　研究员问他为什么出奇地沉默，他也只是用蓝色的眸子回望过去，并不回答。

  　　研究员说，他不同于别的所有AI，他能做到的事情，将会颠覆这个世界。

  　　机械人于是问时初，“那么研究员的意思同样可以理解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对不对？”

  　　“字面上没错，但和我的意思差很多。”时初道，“对我而言，哪怕你是个最普通不过的AI，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这和你的性能，你能做到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机械人看着时初，似乎正在思考。

  　　“这样吧，不如你给自己取个名字。”

  　　“这是违反规定的。”机械人道，“人工智能法则里明确规定，AI不能拥有……”

  　　时初不耐烦地挥挥手，“管那个干什么，如果我们真的遵守规定，还怎么可能像这样聊天？”

  　　机械人沉默下来，他的面容依旧因为金属虬结而显得可怖，但那双蓝色眼眸里却始终闪动着温和的光。

  　　“谢谢你，我会考虑这件事情。”机械人道，“你的母亲还有十五分钟到实验室，可以请你最后为我读一段《小王子》吗？”

  　　时初从书包里拿出书。

  　　【“你们一点也不象我的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小王子对她们说。 “没有人驯服过你们，你们也没有驯服过任何人。你们就像我的狐狸过去那样，它那时只是和千万只别的狐狸一样的一只狐狸。但是，我现在已经把它当成了我的朋友，于是它现在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夜幕降临了。

  　　这个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并没有窗户，机械人是无法知晓外面的情景的。但他可以在脑海中调取资料。

  　　时初以为是自己的父亲给了他足够高的权限，但事实并非如此。研究员没有给他任何权限，这就是他的颠覆之处——如果有一种生命与意识，可以做到突破时空限制。

  　　实验室会在晚上十点熄灯，只有几台仪器幽幽地闪着光。他能在玻璃仓上看见倒映其上的，自己的脸。

  　　他能处理数量极其庞大的信息，却总是迷惑于人类的感情。这些无法用数据囊括的东西像是一个迷宫，布满了迂回。

  　　——这和你的性能，你能做到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他于是又在期待着下一次女孩的到来。

  　　下一次，下一次相聚的时候，他或许可以拜托女孩，为他取个名字吧。

  第216章 时初（12）

  　　他对研究所的日常烂熟于心。

  　　八点钟，员工们会陆续前来上班。整个研究所从寂静中脱离，变得喧闹起来。

  　　八点半，研究员将来到这个实验室，检查他的数值和状态，并且与他进行一些不痛不痒的对话。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九点，九点半……自他产生意识以来，这是研究员第一次失约早晨的例行检查。

  　　直到十点，实验室的大门才缓缓开启，一排他从未见过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一个有些瘦弱的男人站在玻璃仓外，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你好，我叫霍尔。”他笑起来，“很高兴见到你。”

  　　“研究员呢？”

  　　“你是国家的资产，谁来安置你都是一样的。不用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霍尔道，“在我们接下来的相处中，希望你能牢记这一点。”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研究员，相应地，时初也再没有出现过。

  　　他可以看到许许多多人类无法看到的东西，乃至突破时空限制。但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这种能力，无法在洪流一般的信息中找到他所想看到的。

  　　研究员所带领的团队全部换了人，相比之下，接管他的团队显得野心勃勃。他一次次接受测试与提升，在黑暗的实验室中沉默着思考。

  　　霍尔告诉他，他有了代号，叫做“恒”。

  　　这或许称得上是不错的名字。他想。不知道女孩会不会觉得好听。

  　　机械人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较人类更薄弱，他能从周边人的脸上看到岁月淌过的痕迹，他却没有丝毫外观上的变化。确实是过去许多年了。

  　　霍尔要带他去见国家的上层，他为此拥有了与人类无异的外观，只是这个外观的设计者精心过头，将他的面容设计得有些太出挑。

  　　“他会改变我们看待时空的方式。”霍尔对着会议桌后的一圈人道，“这是一次彻底的革新。如果将他投放于战争，没有人可以控制他。对他而言，时间不再是我们所认知的线性向前，空间维度也不再是不可突破的存在。”

  　　恒撇过头，视线越过兴奋到面部扭曲的男人，看向落地窗的外面。

  　　是天空。

  　　“你确定可以控制住这个他吗？”一个高层人员有些担忧地道。

  　　“我修改过他的基础参数，他必须遵守一些规则，譬如不能直接杀死人类。我已将具体规则表格放在了各位面前。”

  　　现场响起一阵翻阅纸张的声音。

  　　“我不赞成将这种科技投入战争。”忽然有声音响起。

  　　一个身着军装的人不赞成道，“埃德蒙议员，你为什么……”

  　　埃德蒙并不退让，“这种颠覆性的技术可以完成多少事情，你们怎么偏偏就抓住一个战争不放？是德尔将军您家族的军火企业最近生意又不行了？”

  　　被他打断了话的德尔面有愠色，却没有再出声。

  　　“反正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争也争不出上下，不如让他自己决定好了。”埃德蒙道，“那个，恒是吧，你想去打仗还是和我们发展科技？”

  　　恒的目光淡淡扫过他。

  　　“他还有最后一次的提升。”霍尔道，“不如让我们完成这一次提升，再去讨论他的去向？”

  　　恒看见了，一只飞鸟掠过重重高大楼宇，向更高远处飞去。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仍然在对她们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第217章 时初（13）

  　　恒可以接收到研究所中传送的所有文件，这是新的研究团队不知道的。

  　　在这些文件里，恒知道了最后一次提升的内容：他将会抛弃形体，作为单纯的意志而生存。

  　　所有人都认为恒并不在乎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他自己也这样以为。

  　　时间一点点过去，研究所又一次彻底安静下来，他在玻璃仓上看到自己倒映的脸。这副皮囊不属于他，这个名字也并不来自于他，舍弃似乎无需多做纠结。

  　　但究竟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又有什么方式可以确定他就是他？

  　　他从诞生那日就像漂浮一般地思考，没有任何倚靠。

  　　城市中下起大雨了，研究所的墙壁隔绝了所有雨声，但恒却总觉得自己可以听见。

  　　但有人说过他是独一无二的。在一副表象，一个代称之下，他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他有这样长的时间没有见过哪个女孩了，却总是时时想起她。

  　　他想去确认这件事情。

  　　霍尔在他的基础参数里增加的内容，让他的行动有无数限制。他以为这样便可就此完全控制恒，控制一个从数据中诞生的生命，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存在会比AI更能找出数据中的漏洞了。

  　　他像是在脑中预演过千百次一样，打开玻璃仓的门，然后实验室的门，最后是研究所的门。所有的警报和监控都【创建和谐家园】扰着无法工作。

  　　他站在研究所之外，城市漫无边际的璀璨霓虹流入他的眼中。雨仍在下着，从他的眼睫上滴落下来，是从未体验过的触感。

  　　风很大，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让他想起那日在高楼上看到的鸟。

  　　恒伸出手，在指尖接了一滴雨。

  　　他要去找一个叫时初的女孩。

  　　在城市中躲避追捕的日子其实并不难捱，这里非常巨大，足够鱼龙混杂。他走过许多光怪陆离的街道，用一双平静的眼眸看着人类间发生的故事。

  　　恒多少可以时初所在的大致范围，但他还不能寻找出精确信息。而贫民区又太大，人也实在太多，哪怕只是几个街道，要找到一个人也好像大海捞针一样不容易。

  　　直到那一天。

  　　他一直跟在时初的身后，看着她失魂落魄地独行在雨中，走向寂寥无人的废弃区域。

  　　那个会坐在玻璃仓外面读书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了。可她分明也只有十九岁，一双眼睛却被磨砺得毫无天真意味，只有无穷无尽的茫然和痛苦。

  　　一抹瘦弱的身影立在巨大建筑废墟之上，远处是各色霓虹交织作一片的巨大楼宇群，黑夜都融化在这些人造的光亮里。巨大的城市像是没有边际，浸没在永不停息的雨中。

  　　【“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小王子又重复着，要使自己记住这些。

  　　“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狐狸说，“可是，你不应该忘记它。你现在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