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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几秒钟维今还是这样说了,他在季朵的胳膊上象征性地拍了拍,转身走出去。只不过门锁碰上的声音却让维今停住了脚步,他双手撑在一旁的窗台边,面色沉寂地看着窗外茂密的树木和青色的山峦。
他一向不习惯与人交心,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凡是他能够解决的,他便不愿意和人掰开揉碎地讲。当季朵说要谈谈,维今知道要谈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说。因为维今清楚如果要讲那天发生了什么,难免要引申出自己的过往,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会像倒塌的沙堡一样将他掩埋。维今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尝试过泄露脆弱,那感觉想想就毛骨悚然,就好似被强行去了壳的乌龟,毫无安全感可言。
可是,维今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无法真正做到六根清净,无法在心中说放下便能放下。是凡人,总会想要倾诉的。他扭头看着那扇门,季朵并没有追出来,门内一片安静。可他的眼前却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季朵此刻就站在门后,脸上是若有若无的落寞,眼神直勾勾的。
夹在他俩之间的这扇门,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它变成了天平的中轴,变成了一道A与B的选择题,变成了深入内心的诘问。
窗外有一只不知品种的巨大的鸟飞过,隔着窗维今听到了它扑腾翅膀的声音,它掠过的影子却好似带走了维今心中的阴影。他搁在窗台上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了,重新走回门前轻轻敲了敲:“季朵,开下门。”
房门立刻就开了,快得像声控的。
“你先休息,我回去收拾东西,跟大家辞行。”撞见季朵期待的眼神,维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感到肩膀上的重量卸下了。
“好!”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季朵二话不说把房卡拔了塞在了维今的手里,眼睛里有雀跃的光在跳动,“我不会出去的,你拿着吧!”
这次关上门后季朵大笑着扑到了床上,虽然又一只虫子从床头经过,惹得她马上就惨叫着滚了下去,但她的内心还是只有轻飘飘的喜悦。
回到寺内维今先去找了师父告别,他的东西本就收拾好了。他拜师那年,师父还正值盛年,如今也已经上了年纪,却完全不见老迈,每次回来维今都觉得师父半点都没变。于是他总有种错觉,这世上是有不变的事物的,如果说什么是他毕生的追求,其实是永恒。
“师父,我来向你辞行。”
千佛殿高大的毗卢佛铜像侧面,维今恭敬地和师父告别。千佛殿是他最喜欢的大殿,墙上古旧的“五百罗汉”壁画无论何时注目都会从中感受到岁月的流淌。地面上排列着几十个练功留下的脚坑如今已经成为游客的观光点之一,维今却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在这里扎马步的情景。
“往年你回来,少则七日,多则半月,这还是你第一次提前离开。”师父说,“你来这里是寻找宁静,也是避世,看来山下终于有你放不下的人事了。”
自己都未察觉的隐匿之处被照亮了,维今被迫与心中的自己对视,他看见了一双有牵念的眼睛。
“师父,保重身体。”维今合掌,深深地鞠躬,“阿弥陀佛。”
回到房里换下了衣服,拿着自己的行李出来,路上又和寺中熟悉的师兄弟寒暄了几句,待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怕有什么不方便,虽然拿着门卡,维今还是先敲了敲,但半天也没动静,他才用房卡开了门。果不其然,季朵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连鞋都没有脱,腿半垂在床下。
他轻轻将东西放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帮季朵把鞋子脱了下来,又把被子从她身下抽出来,好好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爱折腾,吃的亏还不够吗?”看起来季朵确实是累了,自始至终动都没有动。维今安心地看着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手悬在那里停了停,最终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坐在自己的那张床上,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特制的盒子,里面有非常多小的格子和置物的海绵夹层,将细小的零部件固定。维今那只半成品的表就放在里面,基本上机芯的部分已经确定,所以一部分可以确定的齿轮都已经打磨完毕。剩下的就是外观设计和擒纵机构间的整合,这部分还都只是粗糙的雏形。动态组件虽然大致做出来了,可运行上还是有问题,卡顿无法解决,他已经愁了很长时间。大雁和花朵的倒模他也简单地做出来了,只是还不满意。原本维今随身带着只图安心,他没想到季朵会来,这样也好,可以给她看一看。
认真想来,在参展之前,季朵应该会是除他之外,唯一见过这块表的人。
这一觉季朵睡得很实,以至于醒来后有点恍惚,直到转头看到靠在床上看书的维今才一下清醒过来。维今用余光都能看到她夸张地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看书,淡淡地说:“醒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季朵看了眼手机,自己居然睡了近四个小时,“你怎么不叫我?”
“我为什么要叫你,又没有什么急事。”
季朵围着被子坐起来,问:“那你回来多久了?”
“三个多小时吧。”
“啊?”
那岂不是她刚睡着不久维今就回来了,想到维今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她睡,季朵既觉得难为情,又沮丧自己浪费了时间。她其实算是安于享乐的人,可和维今在一起却总想珍惜分秒。
“想出去吗?”维今把书倒扣在床头柜上,问她。
“好,我去收拾一下,再等我会儿!”
季朵赶紧下床往卫生间跑,鞋子没有穿好,还绊了一下,不过她完全没在意,脚步都没有停,为了缓解尴尬还傻兮兮地笑了笑。
傻孩子。维今无奈地摇着头,却感觉到心中略显笨拙的柔情缓缓流动起来。
晚上,维今带着季朵去看了禅宗少林的演出,看得出来季朵很喜欢,她喜欢色彩,喜欢音乐,喜欢新鲜的事物。整个演出维今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看着她,那些光影经由她瞳孔的过滤再反射出来,看起来竟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阿嚏!”转场的时候季朵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把前排的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她双手捂着口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里比城市冷,你怎么都不懂得穿件厚外套来。”维今脱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不用了!真不用!”季朵用力推脱,脱了大衣之后维今身上也只穿了件棉质的衬衫和薄毛线的马甲,根本抵御不了山里的阴冷,“我穿得够多了,你这样穿得比我还少呢。”
“老实穿着,我身体比你强壮得多。”
维今双手强硬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加上男式大衣本身就重,季朵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外套上存留的体温和熟悉的木质香味包裹了她。
只不过在维今的手要收回前,季朵先一步屈肘摸向自己的肩膀,两个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维今愣了一下,想抽回手指,但季朵只是稍稍用了点力,他就停了下来。两只手就自然地垂了下来,搁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并没有刻意握紧,却也没有松开。
心里荡漾的波纹逐渐平息后,反倒升起了无限的安全感。
不期然,维今看到了季朵手上几道还新鲜的伤痕,他翻了翻手腕,面色沉了沉,问:“怎么弄的?”
“哦,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季朵低头看了一眼,“总要拿刀割来割去,划到一点也很正常。你手上不也有吗?”
“当心一点,降低自损也是能力的体现。”
“就不会说得好听点……”
季朵嘟囔了一句,维今照常装作听不见。
回到宾馆已经很晚了,走廊里有声音,但外面寂静一片。各自收拾好躺到床上已经是深夜,两个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维今才想起来该干什么,他从包里把装表的盒子掏出来递给季朵。
“哇,你打磨得太细了吧。”零件太小,季朵只敢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来看一眼,立刻放回原处。她清楚这每一个不起眼到掉在地上都找不到的小东西,背后都有少则几个小时多则几十个小时的心血,“拼起来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维今俯身过去,手肘撑在腿上摆弄,但还是抻得有点累。季朵拍了拍床边:“你坐过来不就完了。”
“大概就是这样,还差几样东西,所以动不了。”维今仍然保持这个姿势,把机芯盘和装饰部分叠到一起,托在掌心中给季朵看,“表针转动一月,梅花花苞开,转动半年再开一点,到一年整花才会完全开放,会看到下面镶着红宝石的齿轮。”
随着他的介绍,季朵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清晰的画面,她对人脸的识别很差,但其他画面感都极佳。她确定,如果真的可以按预想做出来,一定可以称之为艺术品。本来季朵还想,雕刻她也会一点,若是维今信得过她可以试试。现在她可不敢说了,别管维今能不能忍,她绝对不能忍受一丁点的瑕疵出自于自己的手。
“其实只要一点点立体的浮雕就可以惟妙惟肖了,找【创建和谐家园】指点一下就好了。”季朵把手搭在维今胳膊上,“等到过完年,天暖一点,黔东南那边会很好看,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好。”维今笑笑,开始将零件各归各位,“睡吧。”
所有的灯都关上后,屋内黑得有些出奇。山中不像城市,夜里也有灯光,连月亮也没有,一层薄薄的窗帘就能将夜拢得严严实实。不知究竟是下午睡太久,还是维今睡在两步开外的缘故,季朵半分睡意也没有,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动都不敢动。
“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儿季朵忍不住问。
“还没。”
“那……”季朵终于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看着维今,“你能和我说说那天的事了吗?你究竟为什么突然放我鸽子?吴瑛又为什么在那里……没关系的,只要是真的,我都能接受。”
在黑暗里,被床头柜阻隔一半,可维今仍然能感受到她灼灼的目光,维今没有扭头,将手背搭在了眼睛上,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感觉到一些情绪想要出来,却被强大的阻力拦截着,像经过一个闭塞的泵口,只能一滴一滴地落下。
“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从瑞士打来的电话,我的老师——带我进入钟表世界的人——去世了。”
他的话惹得季朵浑身一震,当即不知所措地支起上半身来。季朵这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她错过了走进维今心里最好的时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应该留在维今身边支撑着他的时候,她却在闹脾气。
想到这里,季朵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傻瓜,你对不起什么?”维今就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终于微微侧了侧脸,手却仍压在上面,“因为在那之前我对他生病一无所知,所以当时我确实慌了,第一反应是立刻去瑞士,可我收拾东西时才发现签证已经过期了。后来吴瑛来了,她知道了事情后就一直留在那里陪我,我赶了她几次,她就是不走,我也真的无力管她。晚上的时候,我的情绪缓过来一点,她可能想劝我出门换口气,非逼着我和她去吃点东西。我并不是很想去,但她毕竟也在那里待了大半天,我只想敷衍一下让她离开,没想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想到她出现了,不仅什么也没问,还冷面横眉,没分担半点。知道真相后季朵再去回忆那晚自己的状态,只觉得愚蠢透顶,她撇着嘴,抬起拳头捶了自己的头一下。
“你干什么?”维今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飞快地翻身坐起,伸手过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紧紧蹙着眉,“说了不关你的事。”
季朵的脸仍然皱着,黑漆漆的瞳孔在夜色里像两滴要落下的墨汁。
维今朝她的枕头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放柔了些:“听话,回去躺好,把眼睛闭上。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讲给你听。”
季朵慢腾腾地躺回去,看着维今的脸眨巴了几下眼,才不太甘愿地闭上了。她在现在的维今身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可闭上眼她却看到那一晚一身黑色的维今站在眼前,虽然面目不甚清晰,可身上的悲伤却像幽灵一样纠缠住了她。她也学着维今的动作,抬手遮在眼睛上,却压不住眼底的酸楚。
而维今再度躺回去后,情绪却忽然失去了阻碍,泄洪般奔涌了出来。他看见黑暗里出现了一个时钟,秒针分针时针一齐飞快逆时针倒转。模糊的汽笛声从记忆深处传来,身下的床垫微微凹陷,变成了海浪将他托起。
他知道故事应该从哪里讲起比较好了。
Chapter 06
Six o'clock
那一年维今不满十八岁,头发很短,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现在这样的心境了,眼睛里常常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苍茫。
与季朵十七岁还在叛逆期,只想跟父母对着干不同,他自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没有和别人交流的冲动,如果没人主动和他说话,他可以一整天不吭声。然而维今并不惧怕与人交流,也没有任何沟通障碍,他只是不怎么在意别人嘴里的一些必须。
就在那一年,他独自去往澳洲办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在船上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老师——一位来自瑞士的制表师。
大部分时间维今都一个人待在甲板上望着远方发呆,对船上的其他人都不感兴趣。唯有吃饭的时候,他才短暂地在人群里待一会儿,这时他听到一个亚裔男子用英语和朋友抱怨他的表自从摔了一次后越走越慢。
“能给我看看吗?”一个留着大胡子、非常魁梧的白人大叔突然走到了那张桌前。
他的出现非常突兀,亚裔男子愣了几秒,才明白他说的是表。虽然脸上带着些警惕,却他还是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递了过去。
大胡子就站在桌前没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上的腕表,先是拨了两圈发条,又反复拔了几次针。他身上那种无他的气质看起来非常有趣,但会令人疑惑,手表的主人一个劲在和朋友们耸肩摊手。维今倚着吧台喝咖啡,始终看着那边。
“你等一下,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大胡子将表轻轻放到桌上,十分认真地对手表的主人说,话语里居然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被震住了,又加上点好奇,那桌人真的没动。没过多一会儿,大胡子背着一个木头箱子回来了,那箱子看起来极重,他却脚步飞快。他将箱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地从其他桌拉了椅子过来坐下了。
那是维今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拆卸手表,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靠近,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桌子边上。戴着寸镜,将表盘固定在木质的底座上,用微小的螺丝刀转动几乎看不见的螺母的修表师傅在维今眼里充满了时代感,仿佛是民国剧中才会出现的情景。之后那人还拿出一把谁都没见过的工具,上方有一个类似于滴管的胶头,下面是上窄下宽的夹子,夹子中间还有一根细细的圆柱,下端有一截螺纹。在夹子的两侧有两根对称的弧形金属片,底部由塑料的垫片与夹子的开口相连。
“这是什么?”维今主动开口问了。
那人说了串很生僻的词,维今没听太懂,只隐约猜到了一个“针”字。不过随后看到大叔拿这东西取掉了纤细的表针,他也就大概明白了。
“里面有点松动,表针碰撞,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身上没有带仪器,测不了偏差值,你们回去找店里测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将表重新组上,按照自己手表的时间调好,递回给了表的主人,大叔合上自己的箱子,将宽背带重新搭到肩上,说,“是块好表,要爱惜,不要再摔了。”
他说话的语气再郑重不过,看得出来桌上那两个亚裔男子的英文并不是太好,可能没怎么听懂,一脸不知所措。手表主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想要付钱,结果那人只是摆了摆手,头都没有回。
“等一下!”
人生的改变有时候真的只是一步,对维今而言,便是当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促使他追过去的那一步。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就已经追上了那个大胡子大叔:“我想问……你是以这个为业吗?”
大叔轻快地回答:“Yes。”
维今的视线一直盯在那个木箱子上,根本离不开,他没什么底气地问:“我可以学吗?”
“为什么?”大叔笑了起来,“你觉得很有意思?”
“不行吗?”
“这并不是件有意思的事,你真的学了就会知道有多苦恼。而且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只是窥见一个边角,就以为自己能掌握一个世界。”
说完大叔就要走人,可维今的自尊心却被激起了,他从小想做什么都一定会做到最好,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他迅速后撤一步,再度挡住了大叔的去路,带着股少年的执拗说:“那你至少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起步,究竟我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教我?”
“三年,去把基础打好,能真正地懂表,能上手修表。”大叔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全英文的名片递给他,“三年后,如果你做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三年,想想是很长的时间,维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当时甚至都没有考虑那名片是不是假的,三年后是否真的还能联络得上一个外国人。
那个时候,钟表世界的那份陌生、复杂、沉寂,甚至格格不入,深深吸引了维今。而维今身上的单纯和笃定在那个圈内鼎鼎大名,却根本不被圈外人知晓的独立制表人眼里亦是非常有趣的。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问。
维今回答:“十七岁。”
“多好的年纪啊……”大叔笑着拍了拍维今的肩膀,感觉上却像在和自己打一个赌,“你坚持不了多久的。你会寂寞,这是最难挨的。”
“我不怕这个。”
这句话从十七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任谁都会当作是妄言。可天知道,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寂寞。
生来如此。
回国后,维今开始大量阅读钟表相关的书籍,从发展史到机械理论,囫囵吞枣一样全部塞进脑子里。可他知道这样完全不够,他需要实践。于是维今找了一家非常小的修表铺子,无偿给师傅做学徒。这种铺子里是见不到什么好表的,但能遇见的问题倒是不少,而且不用过于战战兢兢,非常适合观察和练手。一年后,维今才报名了上海大学的海亚克钟表学院,那一年有一百多个报名者,但只招收15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