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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琪安一溜烟跑下楼，冲进院子，途中几次差点儿把不合脚的大拖鞋甩飞。

  由于跑得太快，又有些紧张，她脸蛋红扑扑的，但神色仍然十分镇定，语气不卑不亢，充满了稳定军心的力量：“辉哥，别急着签字，有些话要先和令尊大人说清楚。”

  章父皱起眉头：“你是谁？”

  “是我朋友，唯一的朋友。”章辰辉简短地介绍一句，在她身旁站定，魁伟的身躯无形中散发一种无论这个女孩子说什么都有他来兜底的坚毅和果敢。

  后母笑了笑，一脸了然：“是女朋友吧？还怪精明！不过，这是大人的决定，辰辉他不同意也没用。”

  在场众人都跟着笑了，此时他们心中的念头都差不多，这女孩出面阻止章辰辉签署这份放弃继承权的协议，无非就是怕签了之后，男朋友经济上遭到巨大损失，没钱供她挥霍了呗。

  尤琪安不置可否，迅速将话题扭回来：“辉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决定真与你无关，那你父亲自己找律师立个遗嘱就行了，为什么偏要多此一举，非得让你回来一趟呢？”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秒，然后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望向眉头紧蹙的章父，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章伯伯，您现在这份家业，属于您和亡妻的共同财产，所以，作为你们的婚生子他是妥妥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是法律条文规定的。每个人出生、死亡自带抚养关系和继承权利，法律事件不以当事人的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所以即使你立下遗嘱，将所有家产全部留给小儿子，也是无效的！”

  律师在一旁嘬了嘬牙，面露难色，眼光不住地瞟向几位当事人。

  当初，卜青禾父母闹离婚，尤琪安一直陪着最好的朋友，被迫旁听过许多次她父母二人的争执吵闹，以及双方律师的舌枪唇剑，印象十分深刻，再加上她后来读的是政法学院，虽然并不是法学系的，但也掌握了不少专业知识，继承法并不冷僻，故而一举猜到了章父的心思。

  章父脸色凝重，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又被尤琪安清亮的声音打断：“我不会阻止辉哥做他自己的选择，但是你们要明白，宽容不等于缺心眼，善良不等于任人摆布，所以你们最好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和感恩。”

  后母见她说得振振有词，心里来气，上下打量，见她穿着章辰辉的睡衣和拖鞋，头发也没梳理整齐，眼神里便带上了几分不屑和轻视：“辰辉啊，你可要小心别被人利用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还有谁会拿真心待你啊？你看她那样子，就是那种三口人挤50平的人家，这种弄堂出身的女孩子，门槛一个比一个精明，从小家里地方小，资源少，早就养成眉眼通天的本事，你怎么玩得过她啊？！”

  尤琪安立刻直视着她：“阿姨，早晚一天你会明白，不是只有脸上涂满颜料才是高贵。贵妇从来分为两种：一种是人格高贵，另一种只是身上穿戴的东西很贵。”

  后母被她挤兑得满腔怒火，苦于不好说粗话，除了“没礼貌”、“没素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新词儿。

  章父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姑娘，缓和了语气，慢慢说道：“你说得对，辰辉这孩子其实没做错过什么，要不是他的脑子不太好，我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主要是不想毕生的心血毁在下一代的手上，希望留给更聪明的孩子。当然，如果他肯签这个协议，我决不会亏待你们，我已经想过了，会留给你们一笔可观的现金作为补偿，足够保证你们未来衣食无忧。”

  “谢谢伯父，但我们不需要。”

  尤琪安挺起胸膛，纤秀的身躯和章辰辉比肩而立，似乎有种莫大的能量在二人之间暗暗流转：“辉哥四年没有回来，足以证明他并不想依附于你，我了解他，也尊重他的决定。所以我们不要您的什么补偿，只要有手有脚有头脑，慢慢来，总会好。对了，你眼中脑子不太好的傻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位手艺精湛的机械师了，还把大部分收入都捐给了山区的孩子，非常受人敬重。一直以来，您总是催他长大，但我只想陪他长大。”

  “捐给山区孩子？”章父笑了笑，不以为然，“果然，这么多年了还是傻乎乎的！”

  “在我看来，您这句话才是愚蠢至极！”

  尤琪安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章伯父，您看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吗？渔夫的愚蠢就在于他不懂金鱼的善良。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你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罢了！”

  章父自恃身份尊贵，方圆数百里都赫赫有名，还没被人当面批评过，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但他无法发作，因为大儿子章辰辉已经挺身挡在了那姑娘的前面，这孩子，早已不再是当年屈服在他拳脚下哭泣的幼童了，而且正在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这个老父亲硬气地说话：“我同意放弃继承权，只要你能好好对待新夫人和小儿子，偶尔记得给我妈扫个墓，就够了。”

  章辰辉重新拿起笔，飞快地签下名字，对尤琪安一笑：

  “我们走吧。”

  尤琪安飞也似跑上楼去，换掉衣服，收拾好行李，直到走出了章家老宅的大门外，才恨铁不成钢问章辰辉：“刚才你坐在他们一家人面前，那么尴尬，不会直接拔腿走人，上楼来找我吗？”

  章辰辉挠挠头：“我觉得打断别人秀恩爱不礼貌。”

  尤琪安一阵无语：“唉，笨有笨的好处，鸟屎滴脸上了还要先尝尝咸淡！”

  第二十五章 直男是第七态

  回去路上，章辰辉回忆起自己念高中时，父亲由于厂里太忙而忘记给他交学费，他还不敢提，瞒了母亲很久，导致学籍被学校注销，半年后虽然恢复学籍，却高考失利的往事，尤琪安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爸坐拥千万身家，目测在大儿子身上花了不到二百！”

  “那时候是创业初期，所以他脾气格外暴躁，现在老了也稳重了，手边摆的都是《易经》，自称看透天地，修身养性。”

  “呸！《易经》上的东西，我才不相信，我只相信《易筋经》！”

  “易筋经？”章辰辉一脸懵圈，“什么意思？”

  “跟他们讲道理根本没有用，还是掀桌【创建和谐家园】好哇！”

  尤琪字抬起双手，夸张而生动地做起了当街疯狂掀翻桌子的动作，宛如神经病，吓得路边两只正在抢骨头的流浪狗一溜小跑逃命去了。

  章辰辉慢吞吞地说：“你看那些流浪狗，因为蠢，所以被扔掉，跟我的命运差不多。”

  尤琪安抬起头，看见他自嘲的微笑，心中像针扎一般疼。

  由于童年长期遭受父亲的家暴，担惊受怕，成年后，这种孤儿般的痛感一直存在于他的内心中。当他喜欢上某人时，表情眼神都会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我不太聪明，但我会学着变乖，求你不要抛弃我”，明明溢于言表，但又永远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压抑得令人心酸。

  “你还难过吗？”

  尤琪安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章辰辉感受到了来自身边人的担忧，低头冲她咧嘴一笑，“我现在觉得特别幸运。”

  尤琪安老气横秋地负手望天，脚下踩着满街金黄的落叶沙沙作响，一边皱起眉头思索，一边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理解：

  “我们从很小的时候，都被一个标准框架给绑架了，这个框架就是父母的期待，所以我们要乖巧，要坚强，要成功。我们不能输，不能给父母丢脸，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因此我们会充满恐惧，害怕某一次失误就会使我们失去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亲情，那对幼小的我们来说，意味着一切。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年，我们都习惯了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自己是个强者这种形象。我们害怕肢体接触，是因为我们害怕别人太过靠近的时候，会发现我们真正的样子——那个非但不完美、说不定还很脆弱的小孩儿。”

  “所以，我们拒绝亲密关系，拒绝肉体接触，拒绝深度联接，尽管我们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很和善。”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爱无能者了，后来才发现，恰恰相反，对于亲密关系，我的内心是极度渴望的。其实，我特别想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不会因为我成绩不好就被别人抢走，不会因为我不够努力就被淘汰，就算我不那么完美也能够不离不弃，不需要再依靠奉献牺牲来换取心理上的安全感，可以理直气壮认定这是我应得的。”

  “虽然我啰里八嗦，你闷声不响，但我们挣扎和蜕变的过程是一样的！”

  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几大段话，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下脚步，仰起的脸上满是光彩：“所以，辉哥，今天就是你脱离了原生家庭桎梏的日子，是进化到下一个人生阶段的开始。你看，咱们要不要花一千块钱买一车鞭炮庆祝一下？”

  章辰辉认真听她叽哩咕噜说了半天，虽然一时揣摩困难，但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不由感动。

  尤琪安兴致勃勃地自问自答，也不等他出声，就改了口：“嗯，考虑到禁燃令，还是花十块钱买两盒摔炮算了吧！”

  “好。”

  章辰辉毫不犹豫地点头，这会儿别说两盒摔炮，就算她说要两门意大利炮他也会答应下来，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他感到自己此生从来没这么愉悦和心软过。

  只要能守护她开心的笑脸，让他做什么都行。

  可惜，作为一个道德观简单、道德感过强的人，他无法轻易跟异性说出掏心窝子的告白。

  路过一间专卖店时，尤琪安把他拉进去，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个新手机，章辰辉窘得头皮都快挠破了，生怕不小心把她捶趴下还不敢动手抢单：“我自己买，我带钱了，真的。”

  “庆祝一下！”尤琪安满不在乎，“过几天我生日，你再送我一个礼物呗！”

  章辰辉从没收过女孩子的礼物，又高兴又难为情，脸红到耳根：“你大老远来这儿，还破费送我东西，可我连顿饭都没请你吃……”

  “那你请吃饭吧。”

  尤琪安指着路边一家羊肉火锅，规模不大，看起来就是个苍蝇馆子。

  章辰辉犹豫不决：“我们这儿的野生海鲜最有名，我还记得小时候吃过三文鱼虾仁和淡菜煮的海鲜汤，味道特别好，要不再找找——”

  “没事，我直接喝口海水就算是喝着鱼汤了，四舍五入我还吃过北极熊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琪安大笑，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去。

  她知道章辰辉刚刚放弃了很大一笔财产，哪会趁火打劫，何况他们二人都是严格自律并非贪图口欲之流，差不多吃饱肚皮就可以了。

  正边吃边聊，“云烟海”的阿擦发来消息，又双叒叕劝她加入团队。

  章辰辉见她愁眉不展，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尤琪安便将SAD齐舞大赛的始末告诉了他，坦言自己内心纠结，尽管她对全女班的参赛阵容很有兴趣，但母亲反对得实在太激烈了，令她不得不放弃梦想做一个听话的乖乖女。

  “姑娘，你刚才不是说，恭喜我脱离了原生家庭的桎梏，进化到下一个人生阶段吗？”

  章辰辉神态出奇地温和，话语中竟有了一丝睿智的意味：“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尤琪安意外地瞪着他，内心很震撼。

  章辰辉没觉察到她的震惊，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人有梦想很不容易，我要不是膝盖废了，可能会一直参加赛车到六十岁。”

  尤琪安一口喝干杯中的白开水，给阿擦发过去四个字：“我入伙了！”

  然后，她反扣住手机不再看它，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对，大不了我妈把我锉骨扬灰，尘归尘，土归土，反正物体无非都是固体液体气体三态。”

  章辰辉立刻认真起来，一脸严肃地纠正她的错误说法：“并不是这样，物体还有第四态，甚至第五态第六态。比如说火，火的本质是电子跃迁与能量释放的一个过程，是由等离子体状态的物质组成的，所以它不在三态之内，被物理学家定义为一种新的物质形态，也就是第四种状态，被称为等离子体……”

  尤琪安扶住额头，啼笑皆非，这直男的大脑怕不是第七态！

  这日下午，章辰辉刚补办好电话卡，就接到了派出所电话，请他去配合调查，不知什么事。

  “可能是你女朋友出事了吧，我也是听说的。”尤琪安含糊地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带着点忐忑，双目紧张地盯住他，“辉哥，你不用害怕，我陪你一起去！你放心，就算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也——”

  “那你也给我站到全世界那边去！”

  章辰辉的语气中，难得有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

  第二十六章 人类如何与狗做朋友

  当尤琪安风尘仆仆地赶回社区，得知消息的卜青禾第一时间守在居委会门外迎接，还特意给她备了一份礼物，是一本书，并配以热情洋溢的解说：“静静，我在孟夫子旧书网发现了这本神器，觉得你肯定需要，所以不计代价斥巨资购入。”

  尤琪安接过来一看，封面是上世纪80年代画风，书名叫《人类如何与狗做朋友》。

  “巨资是多少？超过20吗？”

  “你想多了，这种书12块钱一公斤。”

  “有没有分类更细的？我需要一本《人类如何与哈士奇做朋友》。”

  “不，人类根本不需要这本书，只要你和哈士奇做朋友，他很快就会把你变成另外一只哈士奇的，俩哈士奇不需要看书。”

  卜青禾总结得精辟，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对了，你妈那一关，你过得去吗？”

  卜主任突如其来的关切，令尤琪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带惆怅：“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本《如何与亲妈做朋友》。”

  “这本书倒有，书名又叫《年轻人作死指南》或者《医院wifi老快了》。”丫|月

  “谢谢你的祝福。”

  回家后，尤琪安向严阵以待的父母摊牌了两件事，第一，她会专心筹备SAD齐舞大赛；第二，今后不会再参加父母安排的相亲。

  尤母从未被女儿如此忤逆过，新仇旧恨齐涌心头，一怒之下威胁将她赶出家门。

  谁知尤琪安动作飞快，默不作声地收拾几件换洗衣物，拉着行李箱，拔腿就走了，临走还没有忘记拿上卜采白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有种永远别回来——”

  尤琪安一把带上门，隔断了尤母歇斯底里的嘶喊。

  将沉重的行李扔进后备厢，她发动车子，带着一种心丧若死的悲怆，漫无目的地飞驰在路上，直到天色擦黑才停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段。

  她闭起眼睛，伏在方向盘上，思绪纷杂许久，才想起生日礼物一直没打开过，花怕是干了。

  这才坐起身来，伸手从后座够到了礼物盒，慢慢拆开包装，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鲜花。

  卜采白送给她的，是一个关节能动的跳舞娃娃，穿着水晶舞鞋，和一条特别精美的黑色芭蕾裙。

  尤琪安依稀还记得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参加舞蹈大赛，获得冠军的那一场表演，穿的就是这么一件精心挑选的黑色芭蕾舞纱裙，提花面料，吊带上绣着一圈精致的花蔓蕾丝，几层轻纱缀着星星亮片，站在追光灯下就像进入了少女的梦境一般，似乎还是个很贵的法国牌子。

  她穿这条裙子抱着奖杯的照片，在自家客厅摆了好久，直到高二才被母亲摔碎撕烂。

  这芭蕾娃娃小圆脸，大眼睛，长得跟她颇有几分神似，但它笑得更开心。

  本以为那男孩子送的是一束敷衍的鲜花，却不料如此用心，尤琪安深深感受到了这份可爱的暖意，立刻拍了一张娃娃的照片，发给卜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