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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身衣裳从里到外都磨破了。

  柳闻蝉本来应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看到那一幕之后，她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小太监以为她累了，忙要指引她进耳房休息，却听见她又问道：“这些人，都犯了什么罪？”

  “那就不好说了。”小太监笑道，“有些原本就是罪奴，家里【创建和谐家园】的卖国的谋逆的都有；还有一些是犯了大错，主子们又仁慈不忍伤他们的性命，也就打发出来做这些杂役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有个罪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旁边小太监唰地一鞭子就抽过去了：“看什么看！好好干活！找死呐你！”

  那罪奴忙低下头，整个人匍匐在石板上瑟瑟发抖，看得柳闻蝉牙根都发冷。

  年初一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这些人平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宫里的主子们，真是仁慈啊。

  “这些宫奴，都在这里很多年了吗？”她看着那个小太监问。

  小太监摇头表示不知道，先前甩鞭子【创建和谐家园】的太监便转过身来笑道：“哪能呢？从前宫中可不养这些闲人！这里头最早的是那年西凉……投靠西凉的那些狗贼的家眷，剩下的就是这两年朝中罪臣的妻女和犯了事的宫人了。咱们殿下说过，这些人虽然罪该万死，可毕竟也是条人命，留着她们做些事情，总比随意杀了的好。”

  柳闻蝉呼出一口气，拱手赞叹：“殿下果真是菩萨心肠。”

  几个小太监都齐声说“是”。墙根处却有个罪奴发出了哼地一声冷笑。

  旁边的小太监听见了，唰唰唰又是几鞭子挥了过去，伴着咬牙切齿的骂：“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殿下好心饶了你的性命，你一天到晚在这里阴阳怪气是做什么？活腻味了就一头撞死去，别留着一口气浪费宫里的粮食！”

  被打的那个罪奴双手抱头一声也不吭，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鞭打和咒骂。

  柳闻蝉看得又是一阵心头发紧，却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咬咬牙直起身抬脚要走。

  却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那个挨打的罪奴的脸。

  51.登高跌重

  “柳小姐，走吧。”小太监在旁边催。

  柳闻蝉站定在原地很久，最终却没有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而是看着那个罪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罪奴埋头擦地不答话，旁边太监便替她答道：“小姐眼睛可真尖，所有这些人里头，就这一个特别——她原是公主殿下身边的管事姑姑，在这宫里头，除了陛下和娘娘身边的那几位，谁还能大过她去？从前我们就是赶着去给她磕头都排不上呢！”

  “是吗？那怎么会……”柳闻蝉垂眸看着那罪奴白发丛生的头顶，喃喃。

  监工的太监们大约是平日太寂寞了，见柳闻蝉肯跟他们搭话，便兴冲冲地又接着说道：“怎么会这样？谁叫她自己作死呢？本来是多好的前程啊，跟着公主殿下，将来就算做不成女宰相，至少也能做个内尚书！谁知她个黑心肝的，竟然趁着公主在守城的时候，在城内跟西凉狗贼的线人勾搭上了，咱们大安朝的都城都险些让她给卖了！”

  “是吗？”柳闻蝉低头，看着那罪奴的头顶问。

  罪奴仍未答话，倒是给柳闻蝉引路的那个小太监附和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殿下查【创建和谐家园】相以后，伤心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宫里谁不知道！饶是这样，最后也没舍得砍她的头……唉，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心太软！”

  “殿下一向是仁慈的，对身边人当然更加如此。”柳闻蝉道。

  然后她慢慢地蹲了下去，伸手抬起了那个罪奴的下巴，不出意外地迎上了一道轻蔑的目光。

  旁边小太监怕她恼了，忙道：“小姐您可别碰那些脏东西，她们身上都有虱子的，万一过了给您……你要是看她不顺眼，奴才们替您教训她就是了。”

  晋安公主另眼相看的人，宫里的小太监们是极愿意结个善缘的。

  柳闻蝉却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然后她放开手，站了起来，沉声：“不顺眼倒不至于，但这个人的确得罪了我。方才我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她手上的脏抹布，碰到我的鞋面了。”

  她话未说完，小太监一鞭子已经甩了过去：“混账东西！没长眼睛吗？公主殿下的客人你也敢惹！”

  那个罪奴仰起头来，愤恨地盯着柳闻蝉，那眼神活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柳闻蝉摆摆手阻止了那个小太监再挥鞭子，又看着那罪奴道：“你既曾经是殿下的人，我原不该刁难你。无奈这双鞋偏偏是我最喜欢的，上面持扇仙人的纹样是我昔日最好的姐妹照着我的模样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一样的，你说我该不该叫你赔呢？”

  “什么持扇仙人？”罪奴开口，声音沙哑。

  柳闻蝉俯身向她靠近，一字一顿：“红衣白扇，驾祥云、踏雪山，背后光芒万丈，前方烟火人间。——就是这样的持扇仙人。”

  随着她的说话，那个罪奴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化了，不再是愤恨，而是惊愕、戒备，以及难以掩饰的强烈的希冀。

  柳闻蝉忽然伸手，用力地按着她的头逼她俯伏下去，又咬牙切齿怒问：“你说啊，你能不能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一笔一画给我描出来，完完整整的、不缺胳膊断腿的持扇仙人？”

  “好。”罪奴忽然道，“我赔您……我会照着您说的样子画一个一模一样的，亲手给您绣到鞋面上去……等小姐下次进宫，我会托人拿给您……”

  她说得很慢，却尽力把每一个字都咬得不轻不重，清清楚楚。听得旁边的小太监惊叹不已：“哟，玲珑姑姑今日转了性子了，这么好说话！”

  “原来你叫玲珑。”柳闻蝉点头，“我记住你了。明天我会叫人送布料和针线来，你若画不好、修不好，我是不饶人的。”

  罪奴玲珑应声“是”，俯伏在地上，哭道：“多谢小姐宽厚仁慈，奴婢今后必定日夜为您祝祷，愿您无灾无病，福寿安康……”

  “倒也不必。”柳闻蝉冷声道，“要说宽厚仁慈，世上再无一人比得过公主殿下。你真有那闲心，还是祝祷晋安公主福寿安康吧。”

  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她终于肯拂袖起身，又忍不住狠狠一甩袖子，拍到玲珑的脸上，低咒了一声“晦气”，然后才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

  玲珑吓得往后缩了缩，双手藏在身下，将一块不知何时落到地上的雪白的帕子塞进了袖子里。

  旁边小太监盯着柳闻蝉的背影看了一阵，羡慕地道：“看看人家，一个芝麻绿豆官的女儿都能进宫见殿下，咱们这些在宫里伺候了一辈子的，反倒连殿下的车驾都没机会看一眼！”

  那边引着柳闻蝉往外走的小太监也在感叹：“当年不可一世的玲珑姑姑，哪里能想到会有今日！这也是人生定数，登高必跌重，像我们这些等闲见不到殿下和娘娘们的，这小命反倒能保得长久一些……”

  52.我要去见戚长生

  宫门外，知月看着全须全尾从角门走出来的柳闻蝉，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小姐！小姐你出来了，你没死呜呜呜……”

  柳闻蝉后退一步，避开了那个一看就知道过分结实的拥抱，躲到了王婆子身后。

  知月很受伤，苦兮兮地抱了抱自己，随即又绽开笑容：“小姐你没事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

  “我能有什么事，”柳闻蝉回头看一眼宫墙，漫不经心，“难道住在这里面的人会杀我吗？”

  她们不会。她们不屑。

  知月放心了，抬袖擦干眼泪，露出灿烂的笑脸：“那小姐，咱们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得月楼吃顿好的？听说今日得月楼的赠菜是糖油果子，很好吃！”

  “不去。”柳闻蝉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美梦，“我要去见戚长生。”

  “啊……”知月大失所望，悻悻地搓着手里的帕子，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立刻又惊跳：“你要见谁？戚、戚六公子？见他做什么？你明知道他对你不怀好意！”

  “是吗？”柳闻蝉忽然笑了，转头看向旁边一辆马车。

  “不怀好意”的戚六郎正从马车上下来，眼睛看着的正是这个方向。

  知月立刻红了脸，下意识地就想跪下赔罪，然后又强撑着止住了，叉着腰向戚长生哼了一声。

  听见就听见，她难道说错了吗？戚六郎本来就不怀好意！不但不怀好意，他还亲自扮演蟊贼半夜上门杀人呢！

  小丫头越想底气越足，看着走过来的戚长生就迎了上去：“哟，戚六公子好久不见呐，脸上的伤好得挺快的哈！”

  戚长生微顿，看了她一眼，停住，忽然就笑了：“那天夜里踩我脸的小丫头是你？”

  知月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戚长生却已经越过她走向柳闻蝉，笑意加深：“你这个丫头很有趣，像你。”

  “不像。”柳闻蝉立刻否认。目光躲闪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然后才又若无其事地道：“宫宴要开始了，你不该在这里耽搁。”

  “你只有在公主面前才肯好好说话。”戚长生敛了笑容，看着她：“柳大小姐，你是不是觉得，除了公主，全天下任何人都不配跟你说话？”

  柳闻蝉想了想，认真摇头。

  戚长生嗤笑：“你还想否认？你有没有对着镜子看一看，你说话的时候……”

  “全天下任何人都不该跟我说话，”柳闻蝉冷冷地道，“包括公主。”

  戚长生愣了一下，耳边又听见柳闻蝉补充了一句：“我无知无觉当个死人挺好的，是你们一步一步，逼人太甚。”

  “你说……什么？”戚长生心头巨震，整个人呆在当场。

  柳闻蝉看着他的反应，皱了皱眉，随后又舒展开，仍旧一脸平淡：“我不知道岳家的目的，也不知道你的，但是无所谓。——戚六公子，你那天说要娶我，是当真？”

  戚长生仍旧愣愣地看着她。

  柳闻蝉等了三个呼吸的时间，没有听见答复，就移开了目光：“看来你的目的跟我猜想的不一样。既如此，你自己去向公主解释吧，方才我给你添了一点麻烦。”

  说罢抬脚就走。

  “不，等等——”戚长生醒过神来，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得呼吸都乱了：“你等等……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柳闻蝉被迫站定，抽回手：“我需要一门婚事，公主问起，我就说了你。”

  她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又补充道：“想来应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否认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次戚长生听清楚了。

  但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他无视了柳闻蝉的躲避，逼近一步再问一遍：“你方才说，当个死人挺好的？”

  “是，当个死人，任由你们算计、谋害、揉圆搓扁，也挺好的，不是吗？”柳闻蝉看着他反问。

  戚长生目光灼灼，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哑声应了句“是”。

  是？

  柳闻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仰头看天：“不过，活着也挺好的。都挺好的。”

  “你应当知道我的意思。”戚长生仍然盯着她。

  柳闻蝉收回了目光，敛了笑容的脸上只剩淡漠：“既然戚公子不在意，我也就不赔罪了。就此作别，告辞。”

  “等等！”戚长生又一次上前拦住，“你……柳小姐，你方才说，你在公主面前，说了咱们两个的婚事？”

  这件事终究是柳闻蝉心虚。她不好立刻翻脸不理人，只好又停下来点了点头，等着戚长生的裁决。

  戚长生并没有发怒。

  他似是不太相信，仔仔细细地看过柳闻蝉的表情，确认了她不是在恶作剧，然后才抚掌哈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我的婚事就算定了？在宫里的贵人面前过了明路，戚老头想不答应都不行！你放心，回去我便跟他们说，这是宫里赐婚，不答应就是抗旨！”

  53.你早就认出我了？

  戚长生这个人很不对劲。

  柳闻蝉心里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想，但她不敢也不愿即刻去求证。她相信戚长生对她也是一样的感觉。

  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的话。

  时隔两世，大家互不相识，各奔前程，也挺好的。

  但见面的次数却逐渐地多了起来。先是在得月楼吃饭时遇见，因为人多而不得不坐了一桌；然后在琼辉园旧址附近偶遇，戚长生给住在那里的流民送了些花糕和点心，柳闻蝉只是路过。

  再就是这一次，南柯公子的新书开售，柳闻蝉作为至简书局的东家到场，没过多久，戚长生也来了。

  南柯公子的身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柳闻蝉也只是平淡地招呼了一声：“戚公子若是随便看看，自己找个地方坐就好。”

  “我说服了戚侯，过了上元挑个日子去柳家提亲。”戚长生道，“既然宫里问了，咱们这边不能拖着没动静。”

  柳闻蝉站了起来：“你真没否认？永平侯也没说反对？”

  上次得月楼遇见的时候他没提，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毕竟永平侯是什么门户，怎么可能由着一个小辈自己招惹来这么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戚长生挑眉看着她，很意外似的：“我为什么要否认？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很感激她。”

  柳闻蝉知道那个“她”是谁，目光微微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