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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身侧拳头收紧,思绪似被拉回那年白雪纷飞的隆冬腊月,白威霆极为威严的五官郑重,双眸发红,长揖到底,语音铿锵:“必不负太子所期。”
那些话……只是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初登一步之遥那个位置,想为自己寻求靠山的一番算计罢了!
白威霆……当真了吗?!
皇帝思绪恍惚。
“这就是祖父为何全家效忠,不为白家留一丝退路……带我白家男儿尽数去南疆的原因!”
她看到皇帝的神情,接着道:“祖父说,自古武将最受君王忌惮,可祖父有陛下的信任便什么都不惧怕!祖父说陛下心怀鲲鹏大志,要的是王霸天下,他所求是天下太平。若他有生之年志向无法达成,白家后人当以此为志!若有一日,四海一统天下太平,白家后人需将皇帝许予的兵权主动奉还皇家。因为削弱权臣,权归中央,是每个皇帝平定天下后都会……也应该做的。只要白家做人取忠,做事取直,不恋栈权位,不论皇家谁坐在那九鼎之位,必会以最温和的方式保全白家平安。”
皇帝唇瓣嗫喏,他竟不知镇国公白威霆……竟是如此高看于他。
她抬头望着手悄悄扶住沉香木桌的皇帝:“陛下,祖父如此信任陛下,可陛下……做到了永不相疑吗?”
第九十三章:竭力主战
偏殿一直提心吊胆的大长公主,听到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脊背软软靠在软枕上,两行热泪闭着眼也抑制不住的往外涌。
刚才白卿言激烈言辞高昂的情绪,几次都让皇帝起了杀意。
可此言一出,她大孙女儿的命算保住了。
还好,白卿言到底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懂得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皇帝望着不卑不亢一身孝服素衣跪于大殿正中央的女子,像极了白素那一身傲然风骨。
心头最温软的脉脉情怀被触动,皇帝直勾勾看向与他对视的女儿家,如同入定的老僧一般。
这世间,忠臣不难求,难求的是忠且义的能臣,可往往能臣却最容易被佞臣攻讦……被皇帝忌惮。
隔了良久,皇帝才脊梁挺直,缓缓开口,语声带着些无力:“信王……我将他贬为庶民,圈禁于信王府内!至于刘焕章夷九族!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父皇?!父皇!”信王不可置信张大了眼,跪行上前哭喊道,“父皇儿子可是你的嫡子啊!”
皇帝咬紧了牙,对这个嫡子失望至极,恼火至极,声线凌厉:“把信王拖出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还是舍不得杀了嫡子啊!
皇帝不杀不要紧,她也会杀,不过是徒留信王多活几日,多受一些折磨罢了。
她恭恭敬敬对坐上皇帝叩首:“还望陛下严查竹简所书……关于粮草辎重未至凤城之事,以还白家英灵一个公道!”
见女子俯身,长发簌簌从肩头滑落,皇帝闭了闭眼彻底按下杀心。
罢了,一个同素秋一般风骨的女子,就当让她替素秋活着吧。
“粮草之事,事涉忠勇侯秦德昭,你二妹妹刚刚嫁入忠勇侯府……”
“陛下,秦朗已自请去世子位搬出忠勇侯府,他又是陛下口中称赞的士族子弟表率,白家只求公道,不愿株连。”
“粮草之事,朕必细查!”皇帝饶过案几,带着威仪落座于龙椅之后,凝视白卿言片刻后问,“你刚才说,大晋前脚与南燕、西凉求和,后脚戎狄、大梁便敢扑上来分一杯羹,此言切中要害,很有见地。不求和……西凉南燕大兵压境,求和……戎狄、大梁虎视眈眈。”
皇帝抿唇不语,静待白卿言开口。
镇国公白威霆称赞过的将星,皇帝也想看看她有何能耐。
原本白卿言便想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奔赴南疆,没成想皇帝竟然把这个机会送到了面前。
她要去南疆,除却寻找和接应白家幸存者之外……最要紧的是白家的根基在军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军队才是白家最应该经营的地方,振臂一挥一呼百应,那是换作大晋国任何一个姓氏都做不到的。
她思量片刻,叩首道:“南疆一战,绝不可避,不容他念!割地、赔款、求和,低姿态使西凉南燕暂时撤兵,戎狄、大梁扑上来一样难缠!可若此次在此惨败的情况下依旧胜了,列国便都知道大晋国威仍不可犯。”
“你这话,可是有……胜的把握?”
皇帝此话问完,轻轻啧了啧舌尖。曾经灭蜀归来的庆功宴上,镇国公白威霆说他这孙女天生将才,他只笑不语,心道白威霆言过其实,闺阁女儿家虽说是有斩落蜀国大将庞国平的名头,肯定也都是旁人帮扶的。
而如今,他竟然和这个他曾不屑一顾的闺阁女儿家,议起前线战事,国之战和方略。
不知怎得,皇帝又想起将才……白卿言说镇国公白威霆称他有鲲鹏大志之言。
亦忍不住忆起,他曾对国公爷说……终此一生,托付军权,永不相疑。
皇帝心头顿时萌生愧疚,闭上了眼。
说悔……丧失忠勇能臣,他悔!
说不悔……功高盖主的几代功勋,势力瓦解,再无人能威胁他的皇权,他也不悔。
心头那淡淡的煎熬,也不过是难以避免的怅然若失罢了。
“那要看是谁去战。”白卿言听出皇帝的言外之意,抬头望着那居高位者,“一兵之勇唾手可得,一将之才十万不得其一也。”
背靠金色软枕的皇帝,手指收紧。
“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若陛下还信得过我白家,白卿言愿以白家百年荣誉起誓,不灭犯我晋国者,誓死不休!若陛下已不愿信白家……”
皇帝双目如炬:“朕若不愿信,如何?”
“那就请陛下……为晋国百姓万民忍一忍,哪怕派一位皇子随行,军功……白家不要!此战胜后,想必列国惧晋更甚,那时大晋有大把的时间培育后继将才,臣女便回朔阳老家,为祖父、父亲、叔父和弟弟们守孝。”
皇帝摸索软枕棱角的手指一顿,白卿言话里的意思……是将军功双手奉送随行皇子?!
皇帝抿了抿唇:“军功奉送?你甘心?”
“陛下,宫宴那日臣女以为……臣女已经说的很清楚,白家从来不曾想要什么军功,白家世代舍命相护的,是这大晋的河清海晏,百姓的盛世太平!白家军的风骨,是不灭犯我晋民之贼寇,誓死不还!”
皇帝手心蓦然收紧。
不灭犯我晋民之贼寇,誓死不还!
若是将才,镇国公府白家满门男儿皆死,皇帝有哀无悔,此刻心境已迥然不同。
他心如被毒蝎蛰了一下。
曾经,他许诺永不相疑,可他还是疑了镇国公。
但他不能悔,镇国公功高盖主太甚,大晋江山林家天下不能在他手上出乱子,否则他对不起林氏祖宗。
宁错杀不放过,他是对的!他是皇帝便一定是对的!
皇帝手指轻颤,良久哑着嗓音道:“你去偏殿扶了你祖母回去吧,朕想想……”
白卿言叩首从正殿退了出来,就见祖母已在正殿门口候着她。
祖孙俩通红的双眸对视,彼此搀扶一语不发望宫外走。
“你是……为了逼陛下杀信王,所以才竭力主战,自请去南疆?”大长公主指尖冰凉。
“不是我竭力主战,而是不得不战。今日孙女同陛下之言,并非危言耸听。”
第九十四章:君子气节
“护大晋的河清海晏,守百姓的盛世太平!”大长公主轻轻念叨着这一句话,用力捏住她的指尖,“你同你祖父……可真像啊!”
白卿言垂眸望着脚下长路,心中怅然。
不,她和祖父并不像。
她的祖父是真君子,她不是。
重生后,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盘算私利的小人。
去南疆,她并非全然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她的确可怜边疆百姓,可她主要是想去迎一迎她有可能尚存的弟弟,去经营笼络白家在军中开始涣散的势力。
曾经少入军旅的白卿言,太清楚军权意味着什么。
曾经祖父坐拥晋国兵权,却对今上俯首听命。
旁人说祖父迂腐也好,愚忠也罢,她都深知那是这个世代最难能可贵的君子气节。
但她,不是君子。
乱世中强者为尊。
卑劣也好,道貌岸然也罢,即便是要用小人手段……能守白家平安,能护百姓太平,能让大晋国的皇帝之位有能者居之,这个小人……她当了。
半晌,大长公主声音轻颤着问:“你祖父……当真说陛下心怀鲲鹏大志?”
她冷笑反问:“祖母觉得,今上……像吗?”
不过是前头言辞太过激烈,冷静之下借祖父之言的一二描补,故意让皇帝心怀愧疚罢了。
皇帝若稍知何为廉耻,便应该惕厉自省配不配得上“鲲鹏大志”这四个字。
大长公主闭了闭眼,如此她便能放心了……对她这个孙女儿。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亲自教养的孙女儿比她更厉害,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做的很好,真的很好!
她用力握了握孙女儿的手,唇角含笑眸底难掩怅然悲伤:“阿宝长大了,比祖母预计的长的还要好,如此……祖母也可放心去寺庙清修,为你祖父……为白家英灵守丧。”只盼着能抵消心底对丈夫、儿子、孙子的一些愧疚。
她作为大晋的大长公主,责任是尽到了……
可是作为妻子、母亲和祖母,她又总有那么一点点保留。
大概只有对素秋和阿宝吧,因为她们是女子,故大长公主从未想过女子能做出什么威胁林家江山社稷的事情来,所以一腔拳拳爱意全都倾注于女儿和这个孙女儿身上。
或许也是造化弄人,因为素秋的死,让白威霆痛下决心将孙女儿也带在身边沙场历练,竟也给了她最疼爱的孙女儿同皇庭对抗的余地。
金革之事不避,舍孝尽忠。
大长公主心底念着刚才大殿之上孙女儿冠冕堂皇的话,她隐约能猜到孙女儿想去南疆的原因,是因为军队才是白家的根基。
她如今只在心底暗暗祈祷,孙女儿要的只是皇帝不敢动白家的底气,而并非……推翻林家江山的力量。
从武德门出来,白家仆人已经带着马车在门口候着了。
白卿言拜谢了随他们而来的百姓,告知皇帝允诺会还白家公道,武德门外欢呼声不断。
“多谢诸位,大恩大德铭记于心!”她再次郑重对之前要替她挨棍的百姓行礼。
白卿言刚扶大长公主上马车,就见立于百姓最末背着行囊的秦尚志……遥遥对她长揖一礼,便转身离去。
“长姐,你在看什么?”白锦桐扶着白卿言顺她视线看过去,颇为茫然。
“没什么。”白卿言说着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一到国公府门口,陈庆生将櫈子放好,还没来得及和白卿言说话,人就被佟嬷嬷给隔开了。
她回头看了眼陈庆生,陈庆生会意点头。
一进国公府正门,她便松开佟嬷嬷的手,道:“嬷嬷帮我重新准备孝服,我去看看纪庭瑜……”
佟嬷嬷见白卿言孝衣上还带着纪庭瑜的血,眼眶一下就红了,点头:“哎!老奴这就去准备!”
见佟嬷嬷走远,陈庆生立刻小跑上前,从胸前拿出一本已经暖热的名册递给白卿言:“大姑娘,这是两个月前由忠勇侯负责筹备送往南疆粮草的经手之人名单!”
她抿唇,拿过名单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