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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伞

  李迢迢沉默地等在走廊上，垂着头。光可鉴人的白色瓷装上，清晰地倒映着一个狼狈的模样，她随手摸了摸被打湿的发鬓，并不在意。

  下课【创建和谐家园】陡然响起，几乎就在同时，各大教室迅速涌出一股人流，叽叽喳喳，打散了一校绵绵秋雨的悠远宁静。

  人太多，看不清楚。

  李迢迢踮起脚尖，远远瞧着万里顺着人流和身边的同学有说有笑的走出来。那么多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最近事情繁多，她已经很久没去骚扰他了，隔十来天再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白衬衫、九分裤和运动鞋，头发微微有些长了，遮住眉毛，大概还没来得及去理发店。别人讲话，他就认真听着，说笑的时候眼睛总要弯一下，给人一种很真诚很温顺的感觉。

  李迢迢快速跑过去，截在他面前。然后就看到他刚刚还很灿烂的笑意冻结在脸上，转而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她一点也不惧怕，平静地直视他的目光，突然出其不意地抓过了他的手，塞进了一把叠的整整齐齐的雨伞，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掉了。

  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里，没打伞，雨渐渐大起来，衣服被淋湿，旧衬衫贴在身上，背部两道肩胛骨格外突出，远远看着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仿佛随风飘落的枯叶。

  赵恒收回目光，撇撇嘴，对万里说道：“啧啧啧，这姑娘太猛了，这得有多喜欢你才能这样风雨无阻啊！”

  万里没搭话，撑开雨伞。这是一把很普通很不起眼的蓝色格子伞，看起来用了很多年，和它的主人一样，其貌不扬，还透着一股倔强的贫寒。

  “你这是打算用了？”赵恒瞪大眼睛。

  “没看见下雨了吗？送到手边的伞，不用白不用。”万里边说边走进雨里，赵恒连忙跟上。

  “你不是说死也不碰她的东西吗？”

  “那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我不这么说，怎么【创建和谐家园】她？”

  赵恒不说话了，他心里竟然莫名有点同情起李迢迢来，“她这样做，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心动的感觉吗？”

  万里转脸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你喜欢这种调调的？早说呀，正好帮我脱离苦海，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赵恒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马炸毛道：“你瞎说什么！我怎么会喜欢这种女生啊！”

  万里奇怪地看着他，“我就是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你反应那么大干嘛。”

  赵恒愣了一下，笑道：“别乱开玩笑，会吓死人的！”

  万里似乎想起了李迢迢死缠烂打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雨渐渐大了起来，旧蓝格子伞很快便淹没在众多花花绿绿的伞中，不知要落到何处去。

  *

  李迢迢回到宿舍，只有吴诗怡躺在床上打王者荣耀，见她进门，也不管游戏了，立马从床上跳起来，两样冒着绿光。

  “我的饭！我的饭呢？”

  活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李迢迢抬起右手晃了晃纸袋，轻轻搁到她的书桌上，转身拿了自己的毛巾开始擦脸。吴诗怡这才注意到，李迢迢全身都湿透了，头发正滴着水，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着纤细的腰肢。

  李迢迢嫌衣服贴在身上难受，两手交叉，拉起衣摆，往头顶拉，动作利落地脱掉了衬衫，上身只剩一件黑色的内衣，衬得肌肤赛雪，直把一旁的吴诗怡看呆了。她从来都不晓得，李迢迢那张寡淡无奇的脸配的竟然是这样美好的身材。

  “迢迢，你皮肤真好！”她由衷感叹道

  李迢迢弯着腰正在专心致志地擦头发，闻言转身，朝着吴诗怡无声地笑了一下，很灿烂的那种。她长这么大，很少听到这样带着羡慕的真心夸奖，乍乍一听，有些受宠若惊，还有些羞涩。

  “我看你拿伞出门的，怎么淋了一身回来？”

  “送给万里了，他没带伞。”

  吴诗怡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拆开打包盒，饭菜的香味渐渐填满清冷的宿舍。

  李迢迢擦干身体，套了一件干爽的衣服，才感到身上渐渐回暖。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太舒服，想洗个热水澡，但是宿舍浴室只在晚上六点以后才供应热水，心里哀叹一声，只怕是要感冒了。

  而她今早刚来的大姨妈。

  雪上加霜。

  吴诗怡那里已经打开了iPad，一边看综艺，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不惬意。

  李迢迢手里拿着毛巾朝她的方向望着，心里不免有些羡慕，一时竟有些看呆了。吴诗怡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一脸灿烂地招呼她过来一起看。

  李迢迢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待会儿还要出门。”

  吴诗怡转头看了眼窗外，外面大雨倾盆而下，狠狠砸在水泥地面上，像是要砸出个窟窿来。眼下正值深秋，风雨交加，别提多冷了，她连出门上课的勇气都没有，赖了一上午的床了。所以她惊讶又带着些同情地说道：“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暴雨，你还要出门？”

  “嗯，今天周五，下午有个【创建和谐家园】，得做到晚上。”李迢迢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白开水一样，听不出丝毫波澜起伏。

  吴诗怡心里是真佩服她这个室友的。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发现李迢迢无论何时何地总能最大限度地保持淡定，遇到任何困难、委屈甚至不公平对待，从不抱怨，她安静、自律、克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完成得非常出色。

  但是，她穷。

  这一点从她的穿着打扮和衣食住行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李迢迢对此也很坦然，从来不去矫揉造作地隐瞒。

  一般来说，家境贫寒的学生普遍比较敏感，自尊心强，大部分都或多或少有些自卑，但是，李迢迢不这样。她入学没多久就遇到了万里，从此踏上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追求之路。

  万里是谁？全校闻名的高富帅，有个青梅竹马二十多年同样全校有名的白富美女朋友，典型的男神和女神搭配。

  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吴诗怡也喜欢，但这种喜欢和她对鹿晗的喜欢是一样的，远距离欣赏就好，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再说了，这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男盆友，自己这水平也配不上。

  这叫什么？

  这叫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吴诗怡觉得李迢迢平时是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姑娘，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愚蠢，简直愚不可及。

  她搞不明白李迢迢到底在想些什么，明知不可为还要一意孤行，多少人冷眼看她笑话，人家却无动于衷坚持到底。

  02 服务生

  到底还是迟到了。李迢迢急匆匆地打卡，换工作服，系围裙，感受到边上经理的不满，只能充满歉意地笑笑。

  她知道自己生性有些木讷，不太会讲话，一遇到事情就只能笑，对着各种各样的人展示各种各样的笑容，这算是她这些年来总结的比较有用的“生活经验”，有一定效果，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现在是下午四点。大厅明亮，餐桌整洁，店里没有一桌客人，只有一排着装整齐的服务生，三三两两站立着，小声交谈。他们大部分都很年轻，来自附近各所大学，其中也不乏名校之流，但在这里都神奇地平等了，统一听一个高中毕业的经理领导。

  李迢迢有些提不起精神，一个人远远地站在玻璃门前，呆呆地看着外面。

  街道宽阔干净，雨天显得格外静谧，几乎没什么行人。雨这么大，各家餐厅今晚都应该“门庭冷落鞍马稀”了。想到这里，李迢迢感到轻松起来，她的劳动很廉价，按小时计费，每小时16块人民币，但这几乎已经算是最好的待遇了，要知道附近给10块钱一小时的餐厅到处都是。当然，这个开出“高薪”的餐厅消费水平也比周围大众餐厅要稍微拔高一点。

  她从心里由衷地感叹着，下雨天可真好，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脑子里愈发漫无边际起来，她想到了那把用了许久的伞，她很喜欢，但是中午借给了万里，应该再也见不到了。万里是不会主动搭理她的，别提还伞了，她怀疑他到底会不会用那把伞，毕竟它太旧了。从她的观察来看，万里是个活得很精致甚至有些龟毛的男生，讨厌一切旧的脏的坏的不好看的东西。

  唉，好好的一把伞，可惜了。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听见经理的声音，李迢迢猛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有客人来了。

  经理边带人向里走边剜了她一眼，责怪她站傻在门口发呆都没注意到客人光临。李迢迢只好再次尴尬地笑笑，立马整理下围裙跟上。

  两人是撑一把伞来的，外头雨大，肩膀均沾湿了。李迢迢接过滴着水的雨伞放到专门的地方，一群人簇拥着两位客人入座，其中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人说：“你这儿有包厢吗？”

  李迢迢摇摇头，那人又说：“那给我们换个大点的地方，待会儿还有三个人要来。”

  李迢迢连忙带他们到了大桌前，落座。另一边小艾立马提着茶壶上前，先把手里拿的菜单递上去，然后挨个端茶倒水，边倒边说：“您先看看菜单，确定好锅底，我们先准备着，也不耽误您等朋友。”

  两人没说话，低头翻看起来。

  李迢迢退开，不远不近地站着。小艾倒完茶水，一脸灿烂地走过来。凑到她身边，低低道：“这桌我来服务。”语调里透着一股兴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这么勤快？”李迢迢挑眉看着她。

  “那两个我认识，我们学校的，校草啊！平时想看都看不到呢。这种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呢！”

  李迢迢了然地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对了，你最近表现好一点，咱们那个经理啊，心情不太好，一天不挑刺儿就浑身难受。”

  李迢迢自然感受到了，虽说经理一直以来就是不太好说话，可今天简直就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小艾耳边，悄声问道：“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艾拉着她又站远了一些，才小声道：“我听厨房的配菜师傅说啊，老板外面又包了一位，咱们经理啊，要换人啦。”

  李迢迢了然于心，又做回了原来垂头低眉的模样，安安分分地站着。她只负责做好自己的工作，至于“上面的调动”，听安排就行，换了谁都一样。但是消息还是要留意，以防自己不小心撞到别人枪口上，平白无故做了替罪羊。

  她对小艾说：“那这里留给你表现，我去后厨帮忙了，有新客人你再叫我，这么干站着我怕被经理骂。”

  小艾比了个OK，李迢迢擦擦围裙快步走向了厨房。她平时主要负责前面招呼客人和上菜，人多的时候也要去厨房帮忙摆盘。

  厨房里今天只来了三个师傅，眼下店里冷清没有客人，全都蹲在地上玩手机。年纪最小的只有19岁，瘦瘦的一个男孩子，据他说自己刚来不到一年，还在学徒阶段，切葱花切到想吐，平时各种脏活累活都是他的，晚上累得倒头就睡。

  有次李迢迢问他后不后悔没读书，他笑了一下，抽出一支烟夹在耳朵后面，回答道：“说不清，如果再来一次，我十有【创建和谐家园】还会这样。你是名牌大学生，应该体会不到那种坐在教室板凳上一个字也听不下去的抓心挠肺的感觉，太他妈折磨人了！”当时全厨房的人都笑了。

  李迢迢记得自己当时也跟着大家笑，她心里是十分能够理解这种学不进去的感受的，因为在她不长的人生里的确经历过这样一个厌学的阶段，持续了很久，情况很严重，她不仅厌学还厌世，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在慢慢变好不是吗？

  小艾在外面喊了一声“反鸳鸯”，【创建和谐家园】傅猛地一个机灵站起来，手机收进口袋里，系上围裙，麻利地开始配锅底。剩下的还一排溜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打游戏。

  客人还没有点菜，厨房全体又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李迢迢无事可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远远瞄见经理向这边走过来，李迢迢连忙朝屋里小声地喊了句：“经理来了！”

  短短几秒钟，大家已经整理好了工作服，每个人都找到了事情做，厨房里一派忙碌而井然有序的样子。李迢迢有些后知后觉，随手抓起一块抹布，逮什么擦什么。

  经理过来看了一圈，大概挑不出什么毛病吧，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老妖婆！”王洋愤愤地扔下菜刀，面前是一案板的香菜和葱花。他今年才满十八，于社会世故上却早已是个老油条。

  “你小点声，别被她听见！又要扣你工资！”二师傅在旁边提醒道。

  “再扣这个月我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厨房里的人全都笑起来了，王洋这个月已经迟到了三天，被经理教训了好几次。旁边一个男服务生打趣道：“怎么了洋哥，最近精神不太好啊，怎么老迟到呢？”

  “唉，你不懂，早上起床对我来说简直太痛苦了，我定再多闹钟也没用！”

  “你们年轻人呀，就喜欢熬夜玩游戏，我儿子要像你这样，老子早一巴掌扇过去了。”【创建和谐家园】傅人不到四十，儿子才读初中，十分乖巧，这是他最大的骄傲，平时总喜欢挂在嘴边念叨。

  王洋嘴贫，回道：“我爸说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就放弃了。”

  他惯会调节气氛，又引来一阵哄笑，李迢迢弯起嘴角，有些人不管到哪里都是活宝。结果王洋一转头看见李迢迢在笑，立马热情道：“迢迢，今天人肯定不多，你就在厨房好好休息吧，我帮你打掩护。”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意味深长笑起来，李迢迢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说道：“没关系，我不累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洋是有些喜欢李迢迢的，没事总爱往她面前凑。李迢迢觉得他年纪小但讲话一套一套的，也没什么出格的行为，两人聊天很愉快，权当朋友处。按理说，小艾比李迢迢漂亮多了，嘴巴也甜，更招人喜欢，但王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李迢迢。他觉得她有一股特别的气质，莫名其妙的吸引着他，只是可能他年纪小，暂时还说不清是什么，但是他就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李迢迢尴尬不过几秒，小艾突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客人已经点好菜了。

  王洋接过来一看，“哟，点得不少嘛，一桌几个人？”

  小艾说道：“就你话多，赶紧配菜吧，有5个人呢。”

  王洋把单子递到【创建和谐家园】傅手里，几个人开始切切弄弄，做得很快。小艾开始陆陆续续上菜，很高兴的样子，李迢迢也不插手，瞥到单子上还点了油炸食品，顺手就开了油锅，帮忙炸南瓜饼和小酥肉，一时间厨房里全是油炸的香味儿。

  南瓜饼炸好摆盘，小酥肉刚下锅没多久，小艾急急忙忙进来，喊道：“迢迢，外面来新客人了，你快去招呼一下。”顺手抄起了刚出锅的南瓜饼就要端出去。

  李迢迢一听，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掀起布帘快步去迎客。

  03 稀客

  新客人一男一女，中年人，看样子是夫妻。李迢迢引导他们落座，两人很快确定了汤底，又拿起铅笔轻轻巧巧勾完了菜单，李迢迢最喜欢这种高效率的客人了，端茶倒水，服务得很热情。

  她对着单子确定了一遍，抬脚就要回馈给后厨，却突然听见先来的那一桌喊服务员，声音有些熟悉。李迢迢迟疑了一下，抬眼看看四周，小艾不在，也没有其他的服务员，可能都忙着上菜去了。经理过来劈手拿了她的菜单，望着她说道：“没听见客人在叫吗？还不快去！”

  李迢迢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