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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满仓将窗户关好,细细扭转机关,平整的墙面缓缓裂开,显露出一道厚实的铁门。又回过头来亲自牵了女儿的手道:“你紧跟着我,这里是咱们老傅家的根底,今日我全部交代给你。”
在这宅子里住了有十来年的傅百善从来都不知道自家老爹的书房底下还有这么大一个密室,屋子靠墙是几列顶天立地的硬木架子,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两尺见方黄铜包角的樟木箱。打开后,有些箱子里面是拳头大小的金锭,有些箱子里面是成色甚好的珍珠玉石。
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巨大而结实的檀木大案,罗列着异国来的精美酒壶和各种样式的金器银器。
傅满仓递过来一个石榴花结飞鸟纹银熏球,傅百善见那熏球轻轻一旋转竟分为上下两半球,扣合后又成球形。通体镂空,在极小的空间上雕刻花纹,以团花为中心,外饰荷叶花草等,上半球还有瑞鸟四只,飞翔于花草之间极有生气。整个熏球制作巧妙精致,可以放置被中或系于袖内。
傅满仓又随手拿起两件金器举高自豪道:“你看,这些东西全是我多年来陆续收藏的,有些物事怕是皇宫内院里都没有,这是波斯国工匠们的手艺,要是拿到京里去件件都价值千金。可惜我舍不得,想着再搜罗一些精品,到时一分为三,日后拿来当你的嫁妆或是当小五小六的聘礼,都是极合适的。”
自从曾姑姑到傅家之后,除了教习礼仪书画外,傅百善也跟着学习过如何品鉴珍宝。就见这只圆口花腹金杯系锤击成型再加堑刻制作,圈足及内圈均饰莲瓣纹,杯外壁堑刻四对水鸟且两两相对,并于周围饰团花桂枝纹,器形端庄大气的确不可多得。
另一件五瓣花形金杯内沿刻卷草纹,内底模压双鱼戏水图,杯外壁上沿刻宝相莲瓣一周,中为五组精美的团窠卷草芦雁纹,下沿为仰莲纹,圈足又饰水波纹,纹饰上则有佛门七宝,不但工艺精湛寓意也甚好。
闪着诱人光泽的欧罗巴金币从手指里哗啦落下,傅百善转头问道:“爹爹,我知道多说无益,你也听不进去。我只求你一路平安,但凡做事时多想想家里翘首期盼的儿女,多想想我娘。家里的事情尽管交予我,我以性命发誓,定会守护好娘亲和弟弟们,守护好这些财物,等你平安归来!”
傅满仓眼圈都红了,搓着手嘿嘿笑道:“好丫头,我相信你。本来叫你娘一路过来咱们一起说说体己话,结果她说我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回来,她就把这密库里的东西全部扔在大街上,让全广州的老百姓提前过个大年。万一我要是耽搁了时日,你可要看好了她,莫让她乱来。你们几个是我的命根子,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心血,万万不能糟蹋了!”
本来满腹的惆怅郁结,让老爹一番细细的嘱咐打败了,这才是自家老爹的真实面目——纯粹一个乡下土财主,偏偏生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劳碌命,怎么看都有些违和。
不过老爹要是真不能按时回来,自家那位行事彪悍的娘亲真会说到做到。想来宋知春的原话就是,真要有什么意外,就立马散尽这些身外之物,让她老爹在地底下都要气得跳起来跟她算账。
于是傅百善强忍了眼中的涩意郑重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尽快回来,娘要是发起脾气来,我也只能勉强抵挡个十天半月!”
傅满仓细细盘算一下,豪气冲天地道:“两个月尽够了,我六月十五前还要去青州左卫报道呢,至不济我直接到那处与你们会合就是了。“顿了一顿又交代了一遍,”……好女儿,千万要把你娘看住,这可是爹爹我半辈子的积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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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零二章 失踪
时日如流水一般逝去, 眨眼已经进入七月, 窗外开始有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鸣叫。天上的日头也明亮得晃眼, 院子里暑气蒸腾,苍翠的芭蕉都蜷缩了宽大厚重的枝叶,收敛着姿态静静兀立在角落里。
傅百善细细地在毛边宣纸上勾画着《食物本草》上的一副杨梅图。
这是京城齐云斋掌柜张琪贵托人带过来的节礼之一,全书一套四册,是记载食药两用的本草专著, 让人一见就难以释手。有闻名于世的书画大家专门为此书手写了文字,绘制了精美的彩色丹青插图。听说总共才刊印了两百册, 在京中一时引为风潮,一书已经是千金难求。
此书分列为水、谷、菜、果、鳞、介、禽、兽、味、草等部类,每一食物条下详载其形态、产地、性能、功效并附有方剂。比如书中说秋露水味甘平无毒。在百草头上者, 愈百病止消渴, 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柏叶上者明目, 百花上者益颜色。
孔子曾经说过“不时,不食”,意思是吃东西要按时令、季节吃。万物按节气生长, 人亦一样, 选择当季食物按时令烹饪, 才符合自然。自得到这本书之后,傅百善如获至宝,闲来无事时爱看, 心中有事时更爱临摹其间的虫鱼鸟兽, 用以平复心情。
莲雾悄悄掀了帘子看了一眼, 缩回身子悄声言道:“姑娘又在临摹那些图片了,昨晚亥时才睡下,今儿早上卯时就起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刚才我去收拾时,旁边的字画缸里堆了老厚一叠纸,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荔枝抬头担心地望了一眼,“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老爷出海多少时日了,按说到那倭国两个来回都有了,偏偏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姑娘心里也着急上火,可是太太自打入夏过后身子骨就一直时好时孬。姑娘两头焦心,这些日子我看她的模样可是清减了不少。等会你去陈娘子那里,跟她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顺口又滋补的东西!”
莲雾正要应下,就见一个穿了鸭蛋青长衫的人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正是家里的大管事陈溪。大热的天他满脸的汗水,背上也洇湿了一大片。他撩了长袍急急问道:“大小姐在屋子里吗?”
傅百善早已经从琉璃窗看见人了,连忙走了出来问道:“是不是我爹那边有消息了?怎么说的?见到人没有?”
陈溪顾不得抹去脸上滴落在汗水,颤声回禀:“有商人从那边返航,说半个月前有一艘广州的货船在双尾屿附近遇到大风浪触到礁石出了事,船当时就沉了,百来名船上的人包括船老大、水手、杂役和客商统统都没了。有当地的渔船一起下海搜寻,也只是找到一些沉船上的桅杆和些许货物,沉船上的人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荔枝和莲雾立时发出一声惊呼,却见面色煞白的傅百善朝前迈了一步沉声问道:“消息准确吗?是我爹坐的那艘船吗?你说的这个商人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我要亲自问他话!”
陈溪忙躬身应命,准备前头带路。傅百善走了几步,却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两个丫头厉声道:“传我的话下去,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谁要是不小心透露给太太知晓,耽误了太太养病,日后就不用在傅家待着了!“
莲雾紧紧抓着荔枝的胳膊,头点得像拨浪鼓。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百善,面色苍白黯淡,黑黝黝的眼睛里却像有团火焰,尖锐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这样直直看人的时候竟然隐含一种莫名的威迫。
晚上,一直昏睡的宋知春从挂了回字纹浅青色纱帐里醒过来的时候,屋角只点了一盏细白瓷太平有象的蜡烛台,女儿正靠在一副皂色迎枕上看书。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望过来,一双杏仁大眼立刻眯成了一弯好看的月牙。
“娘,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不过大夫临走时也说了,开的药里有一点安眠的成分。人睡得沉稳了,身上的病痛才会消除得快一些!”
宋知春皱着眉头喝了一碗浓浓的汤药道:“难怪你爹老说他是专门给我辟邪的,你看他走了多久我就病了多久,不过是一场风寒就缠绵病榻这么些时日,看来真的是老了,年轻那会儿跟着你爹东奔西跑的,哪里有这么娇气。对了,你爹那里还没有音讯吗?”
傅百善正在收拾汤碗的手就顿了一下,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放心吧!大夫都说了,这是因为你平日劳累忧心过度,这场风寒又正好赶在体质最虚弱的时候,所以才会一病就病这么久。古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慢慢调养就是了!”
宋知春适意地靠在枕上笑了,灯下的脸色更显蜡黄,“还要你跟我讲大道理,这些我都懂。娘这一生吃过苦也享过福,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强,万事不肯弱与人。那些年你爹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头跑,家里这一摊子事我就全顶了下来,铺子里、码头上、家里的事都要操心。”
想是嗓子眼不舒服,宋知春捂着嘴狠咳了一气,才气喘吁吁地道:“……其实我心里明白,这病根大概就是那时落下的。前两年也是这样大病一场,把你爹吓得再不敢出远门了。你说这病也不早点来,要是早来两个月,你爹现在指定在家老实猫着呢!”
傅百善只觉眼角酸涩,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诅咒自己生病的,怕是只有相濡以沫一辈子的爱侣才会如此甘愿吧!转身打开桌上放置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碗熬得乳白的汤水劝慰道:“知道这些就行,那就快点好起来吧,要不然等我爹回来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要给我两巴掌。”
将汤盏端至母亲面前,傅百善提高音色故作欢快道:“大夫说你怕冷是因为风寒过后引起阳虚,故而手脚冰冷腰酸冷痛,需要温补肾阳。我特意叫陈三娘炖了羊肉汤,里面放了上好的红枣、当归、生姜。等会先喝碗羊肉汤,有精神了再扶你到外面走几步消消食。”
宋知春就定定地望过来一眼,女儿是自己养的,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微微垂首掩住疲倦叹道:“我刚跟你说了,女人不要太好强,有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才会有人帮你分担。你还是个孩子,即便是能够顶事,当娘的看了也还是痛在心里的。说吧,是不是你爹那里有消息了?”
温热的羊肉汤没端稳,一下子泼了一半在地面上,傅百善再也绷不住了。
眼泪从脸上簌簌滚落,年轻女孩儿伏在母亲怀里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操心。昨日陈溪来报,说码头上有客商从倭国过来,还说在双尾屿沉了一条广州过去的货船。我亲自去见过他了,那人也不敢断定是广州何处的船只,自然也不知道我爹到底在何处。我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害怕得紧,毕竟爹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宋知春慈爱地拂着女儿柔顺的长发,神情却奇异地安详,“自从你爹要讨海上这口饭吃时,我就知道了余生势必要担惊受怕。可是我拦不住他,男人不管老少都有一颗流浪的心,总想着当一个拯救尘世的盖世英雄。所以我留了下来,给他打理一家老小,帮他解决后顾之忧。我想,你爹即便当真在海上没了,这也是他的夙愿,咱们娘几个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傅百善没想到连日来的辛苦和忧心竟然从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更难得的是母亲竟然如此的豁达,这份泰山崩于眼前的沉稳是自己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巅峰。她软了身子静静地伏在母亲的身边,“也不见得是我爹坐的那条船,他临走时还交代于我定会小心为上,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会捎信回来,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发生了。”
宋知春点点头,“这次跟你爹出海的是咱家用了多年的邬老大,生性小心谨慎,行船三十年都没有出过大的纰漏。他的水性极好,听说能赤膊在海里泡个三天三夜。加上这条与倭国的海路从前是他闭着眼走得惯熟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全船覆没。你爹一直没有音信传回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一整船的人都因为某种缘故被滞留在某地,所以至今为止我们才一点消息全无!”
对着亲娘病中还能如此条理清楚地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傅百善心里感到由衷的佩服,心想这才是历事者才具有的泰然风度。
拭去眼角的泪水,傅百善定定神才低声道:“我也是如此作想,爹爹此去的目的就是想断掉那些倭匪的后路。一路上人多嘴杂事情泄密了也未有可知,这样以来肯定会招一些人的忌恨,给我爹他们使些绊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知道是哪边的人,也许是那边倭国朝廷的人,也许就是那些盘踞在海边的倭匪。”
宋知春攥紧了女儿的手欣慰道:“你没有自乱阵脚就是最好的,放心吧,你爹早就说过要把你亲手送上花轿看你成亲,没有这么快就去见阎王爷的。就按照你爹临走时的安排,慢慢收拾起来,我们娘俩加上小五小六在青州等他回来!”
103.µÚÒ»ÁãÈýÕ Üë±Ì
虽然已经定下今后要常居青州, 但是毕竟在广州呆了十余年,哪里是说走就走的。又因恐宋知春刚好的病情反复, 傅百善没有急于上路。她首先给登州的小五和小六去了信,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叙述了父亲失踪的事实。想来两兄弟接到书信势必会心急如焚, 可是焦急又有何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发出的第二封信是给青州左卫裴青的。
因为父亲没有按时履新, 虽然情况特殊是因为公干才造成的, 但是认真追究起来也要获罪, 这样势必会牵扯些官场之事。裴青与那位指挥使大人魏勉有师徒之谊,有他在中间转寰说和,无论将来事情如何变故, 总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
第三封信是给傅家老宅大伯之处,听说他的假期是一延再延,至今还滞留在青州老宅。有人说是上峰体恤于他, 又有人说是大伯为人不知变通加上性情孤介很是得罪了周围的一些人,只得暂时赋闲在家。现在纠结这些没有任何用处,想起老宅里那对永远心存恶意的母女,傅百善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起个告知的作用。
第四封信则是发往京城齐云斋大掌柜处, 广州这边的铺子随着父亲的失踪势必会大受影响。本来可以将陈溪留下, 以他的才能大可暂时独挡一面。因为铺子上的人手都是惯用的,支撑个一年半载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重中之重是寻人,傅百善的身边实在离不得他, 其它的事情都只有先搁下了。
傅百善将手中书信一一捎出去后, 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树下仰望。苍翠的枝叶遮天敝日, 笔直的枝杆上还清晰地刻有几道划痕,那是小五小六历年的身高印记,有好几道都是爹爹拿了錾刀亲手刻画的。
院角的水池里,有颀长的锦鲤在碧翠的水草间慢调斯理地游来游去,遇着人影就会群涌而上,【创建和谐家园】着或红或白的背脊。绘有仙人指路的青色大石缸一字排开,里面尺高的睡莲长得郁葱可人,这还是老爹从南洋辛苦带回来的品种。
也许是适应了这方的水土,也许是不想辜负傅家人的精心呵护,这细弱的种子竟然成片开放。虽然算不上什么盛景,可也颇得人近前赏玩。因此每年时节一到,爹爹就呼朋唤友到家中浅酌小聚,顺便观赏一下他的得意之作。
擎了一朵睡莲在手,那叶柄圆柱细长,叶片椭圆浮生于水面之上,莲叶表面浓绿背面却是暗紫。这睡莲的品种名叫茈碧,花瓣通常为八片或十二片,花大形美,或浮于或高出水面,白天开花夜间闭合。花瓣白蓝黄粉排序成轮,密密匝匝蔚为壮观。
想起去年此时家中高朋满座时的热闹,此刻家中的冷清,傅百善一时心如刀绞。自爹爹出海失踪后,巡检司衙门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后就再无下文。铺子里的生意也开始受到排挤,昔日稳定的客源也接连让人半路截走。
已渐长成人的傅百善初次尝到了世态炎凉与人情淡薄,可是她已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的下落,用那日娘亲的话来说,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有确凿事实之前,所有的猜测就只能是猜测。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天空碧蓝近墨,一轮硕大圆月高挂。宋知春母女俩静【创建和谐家园】在散发馥郁香气的蔷薇花藤蔓下品酒赏月。石桌上摆满了各类瓜果吃食,粉彩牡丹纹高足盘里盛的是陈娘子亲手烤制的月饼,莲蓉的、果仁的、百花香的,色泽金黄诱人。
宋知春甩开仕女团扇,随手掰开一块月饼,分给女儿一块后自己拿了剩下的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夜风顺着墙根吹进来,带来丝丝沁脾的清冽幽香,长长的花藤枝条也跟着一起一伏。
她忽然悠悠叹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碰到风浪后在海外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上落了脚,结果那里的仙女没见过男人,把你爹当成了宝,穿的是波光闪闪的绫罗,喝的是醇香的琼浆玉液,住的是金银宝石堆就的宫殿。你爹风流快活得不得了,左拥右抱的。我气得不行,抡了根棍子就冲上去了。”
傅百善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团月饼后好奇问道:“后来呢?”
宋知春品了一小口水晶杯里暗红似血的葡萄酒,扬了头漫不经心地道:“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屋子里头就我一个人,可是我明明就听见耳朵边有丝竹乐器环绕,还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好孩子,娘真的没有骗你,你爹现在指不定在哪里乐不思蜀呢!”
面对亲娘的神仙逻辑,傅百善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安慰。老爹是四月初八出的海,至今已有四月余,可说是音讯全无。周围的人都渐渐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可要是让傅家上下相信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各地的回信都陆续收到了,京中齐云斋大掌柜张琪贵派了他亲侄子过来,先帮着支撑一段时日,只求将溃散的局面暂时稳住,起码要保住京中的货源不断。好在傅满仓做事例来稳当,临走前几个经常往来的老商家处都去了信,又早早将广州几间铺子的库房都填满了,那些西洋的鎏金银镜、做工精细的钟表之类的物件好歹还能将就一二。
青州裴青那里的回信写了整整三篇,告诉她毋须担心父亲没有按时履新之事,他已经在指挥史魏勉那里说清了缘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将父亲的画像交给了几个心腹手下,让各人在海上巡逻时务必要仔细搜寻,看能否寻找到些许消息。
信中还告知了一件事,前次众人集结在羊角泮击杀倭人一事,朝庭已经下了嘉奖诏书和封赏,青州左卫参予战事的十余位将士品阶都得到了相应的提升。正好军中有位千户迁任直隶,于是他就受命暂代了这位千户的职位,想来不久之后,职位前面这个代字也可以消去了。
至于同去的两位女子,虽然立下任是何人都不敢埋没的赫赫战功,但是呈上去的请功折子却被皇帝压下了。
因为朝堂上对于如何封赏这两位女子议论不一,有人说要是重赏,那岂不是为那些应该老实呆在闺阁中的女子树立了榜样,日后世间的风气定然不古。又有人说国家有难,岂可再固守男女之别,既然立下战功,当等同军士授勋。
双方为了这件事整整僵持了十日,最后还是驻守登州府的秦王殿下听闻后上了折子。他在折子里建言,女子既然不便封赏,那就先赐些财帛之物,再一并封赏这两位女子的父兄。所以现在傅满仓的职位应该是六品的武略将军,俸禄从六月十五日起计,这也算是这段时日以来不幸当中的幸事。
青州老宅的信却是寥寥数行,只是吩咐宋知春母女俩尽快返还。前来送信的是大伯父身边常年得用的长随,说自得知二老爷可能罹难的诮息后,傅家大老爷就一病不起,已经缠绵病榻多日。长房的大姑娘就作主将关入祠堂反省的吕氏放了出来,现在傅家老宅子里仍旧是吕氏当家。
听了各方的回信,宋知春嗤笑了一声,仰头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道:“你那位大伯母现在心里指不定多么得意呢!她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事事压我一头,可是折腾来折腾去,把跟你大伯父之间那点夫妻情分全给折腾光了。这女人呐,蠢起来也是一种没药可医的病,那面儿上的光彩能落到实处吗?你看吧,终有一天她会穷得只剩下张面皮子!”
傅百善缓缓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道:“幸亏咱家早早就在青州城里备了宅子,要是让我天天见着这对厚脸皮的母女,我怕连饭都吃不下。一想起傅兰香为嫁意中人竟想把我跟姑母家的那个什么夏坤硬拉在一起,就觉得她脑子大概真有病!”
“哈哈……”
宋知春难得见女儿露出这般直白的嫌弃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珠子一转却是想起了一个主意,兴致勃勃地凑过身子建议道:“不如你把家里的东西再归置一下,到时候多雇几辆马车,咱们到青州后专门从老宅子门前招摇路过,让你大伯母看看咱家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实,保管她又得几晚上睡不踏实了!”
傅百善闻言露了一点羞赧的表情,“这事我没跟娘商量就做主了,一个月前我在南门张木匠那里定了三十口大樟木箱子,还高价聘请了镖局的人跟着。这番动静肯定瞒不了人,前日铺子上还有人递话来问,咱家是不是不回来了?“
宋知春拍着椅子扶手由衷叹道:“我闺女就是精明,我只顾着气你大伯母了,倒是没想到你这番举动肯定让人以为咱娘俩把家底都搬走了。这下好,你爹辛苦积攒下来的东西就没人紧盯着了!这招釜底抽薪的手段用得极好,等你爹回来定会狠狠地夸你!”
傅百善支肘拈了颗葡萄,“娘尽管放心好了,我留下几户看家的都是极老成憨厚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们姐弟仨身边服侍的,像我院子里的小丫头杨桃和乌梅机灵懂事。小五小六身边的山竹和红丹也是稳沉的性子,这回跟着留在登州吴太医府上,人人都知道她们以后最起码也是个体面的管事娘子。为了儿女的前程,这几户留下的人家也会尽心尽力的!”
宋知春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击节赞叹,“你能想得如此周全,连我都不见得会比你做得更好。行了,以后到了青州之后,这个家就交于你了,只敢放手去干,捅出什么篓子来,有娘在你身后担着呢!打量你爹出海就觉着咱们傅家二房散了架子好欺负,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锅儿为什么是铁铸的!”
母女俩越说越心情越开阔,笑声一下子传得老远,笼罩在宅子上许久的阴霾也好似渐渐散去。
104.第一零四章 蛇信
选了个黄道吉日, 傅家母女两个带了长长的队伍乘船北上。有跟傅百善交好的小姑娘三五成群特意前来送行, 或是送上亲手裁制的衣衫, 或是捎带了家中的几样吃食,岸边离别之情渐浓。
队伍里也站了傅满仓的昔日至交好友唐天全,他好似全然忘了两家的芥蒂,端了斟得满满的水酒一脸的惆怅之色,嘱咐母女俩有机会定要回故土看一看。说不管如何, 广州的水土始终养育了她们。
上了船舱之后,傅百善帮着掖了一下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道:“这唐家伯父实在有些腻味人, 前些日子属他抢咱家的客商最凶,这会又假仁假义地前来嘘寒问暖,倒显得咱们家落荒而逃似地!”
宋知春听了话语, 半睁着眼睛轻吁一口气靠在舱壁上, “人走茶凉古来如此, 我们相信你爹还活着,只是不知所在何处。他们却已经当你爹是个死人,所以行事上就失了顾忌。莫怨人, 即便是你爹真的不在了, 咱们也要好好筹划一番, 将日子好生地过下去。”
这是宋知春第一次在言语里明确地触及到傅满仓的死亡,傅百善心里一酸,却只是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宋知春哑然一笑, 伸手将女儿顺滑的头发拨向一边, 面上渐渐显出一丝毅色, “好孩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都要往前看!”
母女俩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又惯于调节自己,到了晚间特地吩咐弄些好的吃食。陈娘子便支了锅子,又舀了干净的江水上来,老老少少在甲板上也不分尊卑地烫起了鲜鱼。那鱼是船老大刚从江里捕捞上来的,条条都足有一尺多长。
船头婆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主动上前来给陈娘子打下手。手起刀落间极利落地帮着把几条鱼收拾干净了,还解释说这盘陀江边鲶鱼看着粗长,其实无鳞黑皮少刺,最是柔若无骨鲜香嫩滑。
陈娘子知道自家太太病了许久,饮食遵了医嘱一向清淡,口里大概没有什么滋味,于是就起意做个味道大些的菜肴。
船舱里有从家里带来的一锅原汁老汤,是陈娘子的看家法宝。将敲破的猪棒子骨、牛棒子骨、老母鸡、老母鸭放入大铁锅中,掺入清水入姜块葱节料酒,用大火烧沸后撇净浮沫,转小火加盖保持微沸熬半天即成。
擅作吃食的陈娘子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汤水,知道这回大概要许久都不回广州了,就干脆把自己惯用的家伙事全部都带上了。她熬制老汤的秘诀就是耐性好,全程都用小火。这样熬出的汤清澈不浑浊,用它做底子烧菜首先就占了个味道浓郁的先机。
辣椒节入沸水锅中氽一水后捞出沥干,放入碓窝捣成茸制成辣椒碎。将炒锅置大火上,注入熟菜油和化猪油,投入生姜独蒜爆香下辣椒碎,转小火翻炒至水气将干时,再下入各种香料续炒,至香味溢出且色呈棕红时离火加盖焖制。
底汤冷却后加四成原汤,放入拍破的胡椒,调入精盐、绵白糖、醪糟汁烧开。用细漏勺打去料渣舀入锅盆内,上桌即可烫食。那条盘陀江鲶鱼的鱼头被剖成两半,鱼排剁成长块,鱼肉被斜片成半指厚的鱼片,在滚烫赤红的汤里轻撩几下就熟透了。
宋知春也吃得红光满面,傅百善怕她病才好吃多了积食,将她的碗收在身后。宋知春哭笑不得,大笑说道:“不过是病了一场,还把我当瓷器人不成,这一向日子尽吃滋补的东西,伤得我的胃口吃什么都不香甜,难得有合乎口味的东西,还不让我吃个尽兴!“
甲板上的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好说歹说宋知春还是挟了小半碗鱼片吃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加上顺风顺水,傅氏一家人竟比年前那趟返乡之旅提前七八日抵达了灵山卫。
青州地处内陆,只能在灵山卫换乘马匹。重谢过船头后,一路负责协调的陈溪重新雇了二十来辆马车。三十几口樟木箱子整齐码好一字排开,倒惹得过往行人不住打量。从广州跟过来的镖师和傅家的护院都打起了精神,紧握了手中的刀柄。
远处也有一艘平底客船正在下人,一群仆佣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正往外走。那举止矜持自傲的女子轻轻“咦”了一声,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半掀了脸上的幂蓠仔细地看人。待看清那对站在码头边上说话的正是昔日当众下了自己颜面的故人时,女子眼中不由露出了怨毒的神色。
正看仆妇们收拾行李的宋知春瞧见女儿忽然转头定定地盯住远处,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傅百善收回目光,为母亲重新系好颔下披风的錾金蝴蝶宝石饰扣,笑道:“能有什么事?只是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这码头上竟能看到这么多人!”
ËÎÖª´ºÌ§Í·Ò»ÍûÃÜÃÜÔÑÔѵÄÈËȺ£¬¡°½ñ¶ùÊǾÅÔÂÊ®¾Å£¬ÊǹÛÒôµ®ÄØ£¡ÕâЩ´ó¸ÅÊÇÔ¶´¦¹ýÀ´µ½ÔÆÃÅɽ¹ã¸£ËÂÉÕÏã°Ý·ðµÄÐÅÖÚ¡£¡±
傅百善岔开了话题,心里却在想刚才站在船板上衣饰华贵的女子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