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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至过后的一天,李举人到城里办事又是几日未回,家人就以为他是旧习复发又与那曾娘子勾搭在了一起。他老婆又气又急,紧赶慢赶到城里瓦壶巷子一问,却得知那曾娘子在几个月前,就被一位北边来的豪商出了整整五百两雪花银梳拢后赎走了。
这下李举人的老婆抓了瞎,她也是个苦命人,费尽心力供出个举人老爷来,一天福没有享到,这男人就生了些花花肠子,不管一家老少的嚼用,一门心思地将家里的钱财往那烟花之地拱手相送。可如今这曾娘子早在几个月前就从良了,那丈夫又到哪里去了?正值这妇人六神无主之际,有人说在城外的河道里打捞到一具男人的尸体。她赶紧跌跌撞撞地赶过去一看,不是自家丈夫又是谁?
衙门里的仵作勘验了之后,填写了尸格。因为在水中时日久远,少说也有十日了,尸身很有些损伤,不能明确死因,只能在死因那一栏马虎写下溺水二字。仵作按照经验判断,这李举人应该是准备回家时忽然偶遇大雨,惊慌失措之下不慎滑落于河道之中,又因为这几日连降大雨致使河道中的水暴涨且湍急才丧了性命。
那位仵作不经意还说了一件事,李举人的脖颈上还有几处很深的伤痕,好像是被某种细长的利器所伤,但是府衙水平有限,一时也难以明确到底是什么东西所致。因为前段时间雨大水深,河道里也有很多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块和尖利的树枝。所以李举人除了脖颈上的伤痕,其身上还另有多处伤痕,甚至其左手手指都有缺失。
官府里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究,那李举人的老婆不过是个乡下妇人,除了哭哭唧唧地要将丈夫的尸身送回老家安葬外并没有多诉求什么,府衙的仵作自然也不会多事。
陈溪面目憨厚却心细如尘,这几年在傅满仓的着意栽培之下历练出来了几分细巧心思。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家新开的银楼里,打听到十几日前有两位女子买了几样首饰,其中就有一支银鎏金玛瑙佛手蜜蜂形长簪。
那两个女子带了白纱帷帽,因为广州城天气炎热,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出门也至多是拿一把团扇遮面,于是有个上茶的小伙计就多看了两眼。这个小伙计是本地人,认得其中的一个女子就是从前瓦壶巷子的曾娘子。
傅百善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中推断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当然其中的细节部分无法还原,但是可以下结论的就是曾氏两姐妹必定与李举人的死有干系,这才收拾东西不告而别。将这些与曾姑姑细细分说之后,她的怨怼之气倒是消了不少。
46.第四十六章 归乡
入夜, 傅宅。
傅满仓进屋时就见媳妇儿坐在大迎窗前写着什么,旁边还码放了几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张。探头过去一看, 那纸张上写着平石赵秀才,年十六, 家有父母长兄,有地十余倾, 店铺五间。越秀张举人之独子, 年十七, 家有薄财,老宅有屋二十余间……
宋知春边写边誊,一边在心里暗暗合计。傅满仓换了衣裳出来就见她拄腮伏在桌案上, 还不时拿起纸张左右比较,不由笑道:“咱们闺女满打满算才十三,你这么早就有心思相女婿, 至于么?”
宋知春将最后一个字写好,小心吹干了墨迹,回头啐他一口道:“可见你这当爹的心宽,你可知这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礼有多花费时间呐, 少说都要两三年。我这会才来相看已经算晚的了, 我听说有些人家在女儿【创建和谐家园】岁时就定了亲事,及笄了就立马成亲。若是我手上不快些,这些好男儿都让别家挑走了!”
傅满仓讪讪一笑, 坐在榻上不免心生惆怅。那么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如今也要准备嫁人了, 不知何方的小子才能匹配自家的女儿。不是他自夸这广州城放眼望去, 自己女儿不但容貌出众脾性爽利大方,文能当家管帐武能骑马射箭,等闲的女子拍马也赶不上自家女儿的好。
傅满仓在外公干应酬时,不是没有上官同僚向他含蓄地打听一二,就连老大哥唐天全都曾委婉地说他自家长子今年已有十八岁了,日后是要执唐家牛耳之人,若是有这个意愿,不妨让两家小儿女见个面什么的不一而足。
对于女儿的亲事,傅满仓自有一番考量,总觉得那些儿郎或多或少有些不妥。就像那唐家的儿子虽说相貌堂堂又会做生意,可是他年纪轻轻身边已经有屋里人服侍了,更何况他底下还有数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庶弟还在吃奶。女儿真要是进了这种人家,这个长嫂可不好当呢!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傅满仓拉了凳子坐在宋知春旁边轻声道:“还是跟郑家人商量一下才好!”宋知春一怔,先前雀跃的心情蓦地一沉,垂了头咬牙道:“我的女儿作甚要跟他家商量?”
话虽如此说了,两夫妻心下却明白珍哥的婚事决计绕不开京城寿宁候府郑家人。这十几年里,郑家除了让顾嬷嬷和曾姑姑过来教导女儿外,倒是从未主动插手过任何事情。就连郑瑞在广州城任了两任知府时,都未对傅百善表现出有过多的在意,给孩子们的走礼也从来都是一式一样的三份。
但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事,扪心自问若非郑家人鼎力相助,傅满仓不可能近十年都牢牢把持着广州商会的头把交椅,也不可能在八品巡检这个肥差上一任多年。可以说傅家能够在广州城里风平浪静地过上这些年,郑瑞及他身后的郑家就是傅满仓最大的靠山。
即便前两年郑瑞离任北上回京述职时,那般繁忙还不忘在家里置办了酒席,将傅满仓作为自家表妹夫的身份着意介绍给了新任知府,这其间的诸般心思不正是有珍哥这支血脉亲情牵绊在里头吗?
宋知春摔了那叠纸贴,恨声道:“最多知会他们一声就行了,我可舍不得将辛苦养大的闺女嫁得老远。万一听任他们的,把我家珍哥嫁到京城什么权贵人家一年都瞧不上一眼,若是受欺负了跟前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可真是摘了我的心肝!”
傅满仓嘟囔道:“早说招个小女婿在家里头养着,你偏生说不好,现在要将女儿许人了就不舍了吧!”话语刚落,就听宋知春一阵错牙骂道:“有谁家现现成成地有既长得齐整、还有功名、家世又清白的好儿郎会入赘女家?要真有这般男子,我反倒要怀疑他是否居心不良呢?”
傅满仓摊手叹道:“总是你有理,左右我想把珍哥留大点再嫁人,现下也不着急。从前出海时,我曾听那西洋人的大夫说过女孩家不能成亲过早,不然对身子不利,你且慢慢相看着吧!只是要跟你商量另一件事,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是青州老家的族人想为老娘贺六十大寿,兄长本来不想铺张,无奈老娘兴致颇高执意要办,只得写信于我,让我们带几个孩子回去一趟。哎,一晃老娘也年至花甲了,因这山高路远几个孩儿都还未见上亲祖母一面呢!”
宋知春想了一下,虽然不喜傅老娘的骄横和妯娌吕氏的种种小心机,但是这些年没有住在一处到底说不上有什么大的妨害。回头看着丈夫眼巴巴的样子,终究心肠一软主动揽了傅满仓的手,细细地合计起一家人的出行来。
双生子生在广州,今年已经八岁了却从未出过远门。知道这次要随父母回青州老家探亲,高兴得在院中上窜下跳。顾嬷嬷上了岁数后腿脚不好,不愿意出门忍受颠簸,又不放心几个孩子。曾姑姑正好无事想到处走走散散心,就自告奋勇跟着傅氏一家回青州老宅。
傅老娘的生辰在年底,傅满仓两夫妻一商量干脆在老宅子把年过了再回来,这样要带的家伙事就多了起来。给老娘的寿礼,为老家的各位亲戚捎带的手信和土产,广州和青州的天气不同还要另外置办全家人的新衣服,路上要带哪些随从都要考虑周到。
这一去一回加上在老宅盘桓的时间将近要有三个月,傅满仓向上峰请了假期。好在年底时府衙历来是要放一整个月的冬假,知府老爷叮嘱了须得在明年二月初二衙门开印前赶回当差即可。
巡检司和商会里褚般琐碎的事务都要交接清楚,船坞里新来的船工要到府衙里找主事上档子,年底了向朝廷解缴的税银也要找人开始核算了,傅满仓忙得脚不沾地【创建和谐家园】都要安排妥当才行,一连几天在家里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宋知春把家里托付给了顾嬷嬷照拂,又留了几个老成的仆从给她使唤,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几个孩子吃惯了陈三娘的手艺,一时离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好在陈溪一直跟在傅满仓身边当差,母子两个也算是没分离。荔枝和莲雾肯定要跟着珍哥,双生子身边的丫头山竹和红丹也要带上,再加上曾姑姑总计二十来口人,出发那天连人带车把巷子口都堵得满满当当。
傅满仓顾及一大家子的老弱妇孺,能够走水路就绝不走陆路,天大亮才安排上路,天擦黑就找干净的客栈歇息,遇到了名胜古刹还要前去观赏一二,这样一路游山玩水,堪堪赶在傅老娘大寿前三天才回到了青州。
高柳镇老宅子里灯火通明,精神矍铄的傅老娘坐了一把红木大理石芯靠背扶手椅,一手拉了傅千祥,一手拉了傅千慈,又叫婆子拿了小杌子放在跟前叫傅百善坐了,不时打量着几个长得精气神十足的孩子,嘴巴已经笑得合不拢了。
宋知春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一家的其乐融融,看见这久未见面的婆母脸上慈蔼得很,哪里还有半分昔年刻薄的模样。当年为着不能生育,婆母给了自己多少脸色看,要不然也不能在外多年都不愿意回这老宅子。
今日老太太身上素净得很,只穿了件石青色葫芦宝相花纹的长身褙子,额头上戴了黑帛为底的遮眉勒,上面的结子却有小儿半个巴掌大。用了金丝做出莲花纹,其间点翠卷云镂空,正中间又镶了一朵累丝嵌红宝石的三瓣花,那红宝石粒粒都有拇指大小,仔细一瞧这件做工精致的首饰正是自家去年送回来的节礼之一呢!
宋知春端了高脚几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见那茶叶白毫披身芽尖峰芒,外形微卷状似雀舌,绿中泛黄银毫显露且带有金黄色鱼叶。入杯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微黄,叶底黄绿有活力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竟是一品黄山毛峰。
于是宋知春心里微微一笑,看来老家这几年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呢!她在这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杂事,却不知对面的妯娌吕氏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不过依照她的脾性,让不相干的人看几眼也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就是了。
吕氏借着拿帕子拭嘴角的机会,已经悄悄觑了好几眼这个十来年未见的弟妹。心里有些涩然地想着这宋氏怎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不,也有变化,好像变得更加从容更加亮眼了。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薄夹袄,头上插着一对珊瑚鎏金喜上眉梢金钗,耳上是一对金褶丝楼阁坠子,一双雪白手腕上的翡翠套环在灯下不时闪过莹润的绿光,那份从骨子里散发的闲适让人看了艳羡不已。
人与人之间真是没得比,那年傅家大老爷从广州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好生训斥了一顿,第二件事就是把奶娘一家子给处置得干干净净,第三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吃斋念佛,整整一年都没有出过房门。
后来还是几个孩子苦求,丈夫才把自己放出来。可是打那之后,家里的诸事自己都插不上手了,嫁进傅家近二十年,自己这个当家主妇竟然成了摆设。吕氏闭了闭眼睛,咽下口中的苦涩,在心里暗暗念了几遍佛号。
47.第四十七章 寿宴
不知道几个人说了什么, 堂上欢声笑语不断。那一对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与初次见面的诸人毫不怯场,问什么答什么, 言语切切稚气可爱。加之长得粉装玉砌,象是观音大士座前的童子, 笑起来极为招人。
吕氏侧头看了一眼,只觉那叫珍哥的女孩儿生得更是光彩照人见之令人忘俗。只见她身量修长, 坐在小杌子上双手交握身姿笔直, 难为她小小年纪这半天工夫仪态端庄竟是丝毫未变。
那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上竟无一处不精致, 一副漆黑的长眉斜斜地飞入鬓发,一双杏仁大眼顾盼生辉,微微一笑那脸颊处还有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听众人说话时, 大多是嘴角含笑却脉脉无语。
因为天气潮湿寒冷,珍哥穿了一件海棠红妆花缎织的云菲锦衣,下面着了一条滕青曳罗长裙。黑鸦鸦般的头发上插着一支做工精致的银镀金嵌珍珠松鼠簪子, 并一把小巧的海棠花和田羊脂玉梳背。颈上是攒珠累丝蜜蜡松石银项圈,随随常常地家常打扮却又显得说不出的大方雅致。
吕氏拿眼又去瞧站在大堂边上的自家女儿兰香,头上手上都带了新打的赤金首饰,特特穿了一身过年见客时才穿的大红八宝七珍如意纹的褙子。衣裳大概是做得长了些, 那褙子边垂在绣了桃红芙蓉花的绣鞋上, 更衬得她个头矮小身量未足。
这幅装扮富贵是富贵了,可是跟那珍哥一比,就好像乡下土狗泥猪一般村得很。偏兰香还不自知, 双眼还热巴巴地望着这远处到来的堂妹。吕氏心口一窒, 熟悉的心口痛又袭了上来, 不禁暗骂真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门口传来婢女的传唤,是傅家长房的两个儿子下学了。傅念祖和傅念宗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两人模样有三分相似,只是一个稳沉一个跳脱一些。吕氏望着长相端正的长子和面目清秀的次子,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是了,再怎样自家的两个儿子马上就可以顶门立户了,不比二房的两个小娃娃强多了吗!
几个孩子相互见了礼,傅念祖最长年纪已二十有一,今年准备下场考举人了,是青州城里数得着的青年才俊。傅兰香和傅百善同为十三岁,只是相差月份。傅念宗排在中间,过完年就满十二了,八岁的傅千祥和傅千慈与他一见如故,几个照面后就热络得很了。
傅老娘看着满堂的孙子孙女,脸面上的每一丝皱纹都书写着心满意足。伸手将宋知春招到跟前来,不住地赞道:“你很好,几个哥儿姐儿也带得好!”这种直白的称赞,从以性情严苛骄横著称的傅老娘嘴中吐出,不吝是对宋知春最大的褒奖,婆媳两个手牵着手,十来年的隔阂仿佛一夕之间消弥无踪了。
吕氏一时间恨不得将手中的帕子扯个稀烂,那自己算什么?在傅家二十多年,事事都要受人掣肘,心中顿时又悲又苦几乎要哀嚎出声。猛一抬头却望见坐在左上首的傅家大老爷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立时就歪在椅中不敢动弹了。
到了腊月初十正日子这天,高柳镇傅家张灯结彩,外面搭了大棚,要大摆三天近百桌流水席。那菜色其实只不过普通,但胜在实惠份量足油水厚,那鸡鸭都是整只摆在盘中,猪肘子烧得酱香浓郁香味扑鼻,汤水里也是实在的干货。虽比不上城里酒楼的精致,可显然更受淳朴乡民的赞许。
来者不论富贵贫穷都被人客气地引至席间,吃好喝好之后每人还有一份小小的回礼。那回礼里是一对打造精巧的刻了福寿纹理的银锞子,并两包红豆糕。乡人哪里见过这个,还没出傅家的大门,就在座间闲谈起来!
有自认消息灵通的人道:“听说那傅家大老爷今年任了京都七品的官职了,这可是咱整个青州府的荣光啊!”
另有一位和傅家沾亲带故的人接过话头道:“那傅二老爷在广州置下好大一片家业,回家给老太太贺寿时光银锭就装了满满一箱子,我家大媳妇儿的娘家兄弟的老丈人是傅家雇来赶马车的。他说傅二老爷一家回来时,是有两辆马车陷在泥坑里拉都拉不动,最后还喊了几个壮劳力帮忙才把马车赶起来!”
座间艳羡者有之,嫉恨者有之。但不能否认的是傅家是真正发达起来了。如果这傅氏的第二代能够再接再励,那这份风光起码还能再延续三十年。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锣鼓喧天,有眼尖的人早已嚷道:是县府老爷亲来贺寿了!人群顿时惊了,伏地叩首者有之,整衣帽者有之。早有机灵的仆从一溜烟地跑进内院去禀告主人了。
等傅家人齐齐站满大院后,那青州常知县才恭敬地亲自拉开后面一抬八人桥的帘子,从里面步出一位面白无须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官员来。那人咳了一声,慢腾腾地取出一卷杏黄色的物事,众人忽啦一声全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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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员口音极重,文章又写得骈四骊六,抑扬顿挫之乎者也的,实在让人难以明白。傅老娘颤微微站起身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京城的皇帝听说青州府高柳镇有位妇人三十岁时丈夫丧去,含辛茹苦养育膝下二子。三十年过去了,子孙尽皆成材。皇帝感念其不易以彰妇德,特下旨敕封为孺人,并命县里为其督造节孝碑。
乡民一时大喧,高柳镇的里正并乡约做梦都想不到傅家还有这份荣光,一时有荣共焉,人人脸上都泛了红光。傅氏兄弟忙把京中来使和常知县等人带入厅堂,重新置上好酒好菜。酒过三巡之后,那京中来使推说酒力不逮要回驿管歇息了。
傅氏兄弟忙起身相送,又命仆从奉上厚厚的封红。那来使微微一笑并未接过,只是牵了傅满仓的手温声道:“请二老爷与京中郑大人书信往来时,提及一句某,就说大人昔日吩咐之事,在下已然尽心了!”
两兄弟悚然一惊,傅家大哥不知那京中郑大人是何许人,傅满仓却是心知肚明。送那来使上轿时,傅满仓一抬头却看见那雁翅排开的护卫随从当中有一张熟面孔,心下又是一惊。
那人英姿飒爽地端坐在马上,内穿长与膝齐交领窄袖的青色袢袄,外面是一件对襟罩甲,持弓箭配腰刀。面上虽有些许风霜之色,却抵不住他浓眉利眼白皙俊秀,不是在广州一别经年的裴青又是谁?!青年在马上略略一躬身算是打了招呼,那京中来使眼利,便回头笑道:“傅二老爷与青州卫的裴百户莫不是旧识?”
傅满仓忙躬身答道:“是我子侄,多年未见着实吓了一跳!”
那京中来使笑容更加和熙了,他在京中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还是无意当中知晓了这裴青的真实身份。裴青年纪虽轻,可因心性坚忍能力卓绝,扎扎实实地办了好几件大案要案,是在圣人面前挂了号的人物,这等才俊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的。
送走了来使,傅满仓才向大哥细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前年时广州城赋税解缴及时,且一年比一年递增,由吏部发文下令让他进京受嘉奖。因他不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吝于条件只能封赏纹银百两。彼时那便宜舅兄郑瑞正在吏部任五品主事,就出主意道不若为家乡老母讨一个敕封诰命,也让故里的乡亲看看,傅二在外还是有所作为。
傅家大哥象听天书一样听完兄弟为老母求得敕封的经过,一时惊得目瞪可呆。他先前只知兄弟在广州因缘际会谋得了一个九品巡检之职,却没想到竟还有这般造化。
要知道能为家乡老母求得一座节孝碑是多难得的一件事,京中那些一二品的大员尚且办不到,可自家兄弟却默不作声地把事办周全了。傅家大哥又是惭愧又是骄傲,轻搂了兄弟宽厚的肩膀叹道:“我不如你多矣!”
晚上家宴后,傅家大老爷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内室,就见吕氏满面红光象花蝴蝶一样在屋子里穿梭。一时头大如斗,不耐烦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吕氏喜滋滋地道:“那位知县大人派人来给咱娘说,明日他的家眷也会来贺寿。我这不是想找一件见人的衣裳吗?说来老爷还是京中做官的,我却从未有过当官太太的风光。不过你为老太太亲自求来敕命,以后我在这个家里也直得起腰杆子了!”
傅大老爷听着吕氏的幽怨只觉一阵头疼,这妇人原先只是无知,现下竟可算是愚蠢了。遂捺下性子正色解释道:“我不过是个七品穷京官,没有让你抖抖官太太的威风是我的错。这次是二弟为娘求得的节孝碑,他在广州颇有人脉,也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搭了无数的人情才把事办成了。娘那里已经知晓了,明日宴上你休要到处胡乱表功,当心二弟夫妻笑话你我!”
吕氏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件事要不是听丈夫亲口道来,委实让人难以置信,那个不过是秀才出身的小叔子竟还有这等本事!
48.第四十八章 良配
傅老娘现在应被尊称为老孺人了, 傅宅上下齐齐改口。只是傅家大老爷为人顽固,说自己职位低微寸功未建, 不敢向朝廷为妻室请封诰命。于是宅子里还是依旧称呼吕氏为大太太,称呼宋氏为二太太。
寿宴第二天, 青州常知县的夫人杜氏并几个官夫人果然如约到了傅宅。杜氏大概四十岁左右,面若满月身材稍微有些富泰, 正是老辈人极喜爱的有福面相。她话也说得极委婉漂亮, 言辞恳切地呈上一份不算简薄的礼单, 这才坐下来和傅家的两位媳妇细细攀谈。
在来傅宅之前,常知县已经给杜氏做足了功课。
傅家老太爷早已去逝多年,长子傅满庄是徵正七年的进士, 为人端方,眼下在京城翰林院任个七品观政的闲职。次子傅满仓是秀才出身倒是颇具才干,因家贫少年缀学转而经商, 徽正三年时被时任的广州知府举荐入仕,任九品巡检一职。
常知县还未认得傅氏一家人时就曾赞叹道:朝中官吏成百上千,只有这傅满仓以末流小吏的身份,在朝庭邸报上一连出现过两次, 还俱是受到皇帝亲自嘉奖, 真是古来鲜矣。
要知道建朝初年时,因为多年战乱人才凋零,朝廷颁下诏书, 士子可以由乡间名宦大绅举荐入仕。可谁知以平民、以秀才入仕要吃多少辛苦, 受多少惊怕, 与朝廷出多少心力才有止尽?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之二三耳。有大儒曾叹曰: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一晃本朝已经建立百余年,吏部取士就是非两榜进士出身不选,恩荫举荐出身的官宦是少之又少。这傅满仓能在广州官场稳占一席之地,还得皇上称许,足见此人长袖善舞本事不凡。
杜氏刻意仔细端量眼前这一对妯娌,见那傅大的妻子吕氏在自己旁边陪坐,虽然言语间乏味可陈,好在人还算老实。她自是不知昨晚吕氏连番受打击,要不是家里还有宴席和宾客,早就撂挑子回房歇着去了。
那傅二的妻子宋氏面目温和举止爽利,却看得出来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杜氏耳尖,听宋氏说话时的竟带了些京中口音。又细瞧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精贵之物。一时间心下又惊疑不定,这宋氏怕不只是一个末流巡检之妻那样简单。
外间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傅老孺人忙将人唤了进来,却是傅家并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这行女孩儿有五六个,看岁数都差不多大小,水葱一样地排开叫人养眼得很,杜氏却一眼看到了站在末尾的一个。
那女孩儿生得极好,看上去还没有及笄身量却颇高。穿了一件玫瑰紫西番莲花纹的云锦长衣,发上梳了双环髻,别了一对小巧的赤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带环。这身装扮富贵大气,颇合今天这种热闹的场合,即便宫里也是去得的。何况小姑娘品貌端庄行礼如仪,就连苛刻如她一时也挑不住什么错处。
在座的诸位夫人都是人尖子,谁家没有个少年慕艾的儿子或是侄子,杜氏已经听见坐在自己下首的县丞夫人在悄悄地向人打听,那穿玫瑰紫云锦长衣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老孺人虽出身乡下,却也不是一味蛮缠,也知道些人情事故,将那些女孩一一介绍过来。这是长房嫡女兰香……,这是二房嫡女百善……,这是傅氏族长之【创建和谐家园】绿梅……。
杜氏看着那穿了玫瑰紫云锦长衣的姑娘微微一笑,如行云流水一般朝众人行过礼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宋氏身边,神情娴雅不骄不躁。宋氏也只是笑着帮那姑娘抚平了一下衣裙上的细褶之后,就端坐在椅子上继续吃起茶来。
门口有仆妇禀报,说府里大公子带了几位同窗来为老孺人贺寿。几个女孩正要回避,杜氏却是心中一动,笑道:“都是通家之好,不用如此刻意,叫孩子们进来就是了!”此间以她品级为尊,自是她说了算数。
门帘一掀,几个年轻的士子鱼贯而入,想是没料到屋内还有年轻姑娘在,士子们都赶忙低头行礼。傅家大公子傅念祖心想,真是太冒失了,谁曾想几个妹妹都在此处。一抬头却见母亲吕氏不错眼地盯着身边的几位同窗细瞧。他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立时明白了妹妹们不回避的真正原由。
这几个与自己交好的同窗都是学里的佼佼者,若是有一两位与妹妹们有缘份,那岂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打定主意后,傅念祖干脆站在一旁细细地介绍起各位才俊的姓名。这位是王士俊,诸城人。这位是常柏,直隶人。这位是高诚,临沂人……
几位士子脸面涨得通红,却多少明白了在座夫人们的小心思,有那胆大的就借抬头之际将屋内几个小姑娘扫了几眼。
杜氏借着喝茶之际,看见那宋氏也在细细打量士子们,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家有初初长成女儿的母亲常常带着这种挑剔的目光,去审视那些可能的女婿人选。当她看见宋氏的眼睛再一次扫向厅中那位身穿藏蓝绸袍的士子时,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吃完酒宴又在傅家歇息了一会后,杜氏一回到后院就吩咐人去请老爷过来。不想前院却有客,直等得要掌灯了,常知县才半醉归来。常知县和杜氏感情甚笃,有什么大事都会商量一下才做决定。见仆从一连催促了几遍,心知必有大事,等客人一走立马就回了内院。
杜氏一把扯住丈夫道:“你且将那傅家二老爷的事再与我细细说来,要是有傅二太太当姑娘时或是几年前的消息更好不过!”
常知县骇然失声道:“你怎生认得那宋氏?”
杜氏目光微动,“连你都知晓这内宅妇人的姓氏,这宋氏果然是有根底的人,我看她就与寻常妇人不同,快些与我说来!”
常知县不由失笑,妻子一向稳重难得有如此急躁的时候,“今天我在前院招待的客人就是那位京中的来使,他与我兄长有同科之谊。临走时特地前来提点我一句,说那宋氏实是京中郑家老夫人嫡亲的姪女,这傅家我们只可交好不能得罪!”
杜氏先时有些茫然,遂即倒抽一口凉气,“京中郑家,难不成是寿宁侯府的那个郑家,郑老夫人那不就是侯夫人……”
常知县得意地一捋胡须道:“那位大人说他出京时,受了郑家人的请托。所以他临走时才特地来我处逗留,一是将这宋氏的身份知会与我,二是托备我帮忙照拂傅氏一家!”
杜氏点点头,随即大喜道:“这真是巧都不能再巧的事情,今天我瞧中了一位姑娘,岁数、样貌、脾性哪里都齐全,堪与我儿匹配!”常知县难得看见妻子如此直白地夸赞人,心中一动道:“莫非是那傅二爷和宋氏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