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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吉祥腰身弯得不能再弯,“是,奴才亲自去督办的此事。那日各位诰命和晋郡王进宫吊唁时,那副棺材里不过是崔婕妤的一副衣冠。但是时隔三日后,圣人一个人在延禧宫里坐了大半夜。回来后生了风寒,又没有宣太医下大力诊治,一步一步地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痨疾。”
说到这里,阮吉祥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将声音压得更低,“奴才还听闻了一件事,昨个晚上圣人睡前下了一道旨意,委派王应申为晋郡王府邸新任长史……”
王应申是宝和四年的进士,从小聪明过人,读书时眼观十行过目不忘,二十四岁曾作《西北注水集》等,更要紧的是此人曾是皇帝年轻时的伴读,可以说是皇帝信任有加的人物之一。
天边忽忽响起一道闷雷,随即半边天空大亮,刺得张皇后眼神一阵紧缩。卧病在床的皇帝病重至此还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到底是何用意?不忍晋王就此颓废殒灭下去吗?嗬嗬,崔慧芳即便被挫骨扬灰,还是阴魂不散庇佑着她的宝贝儿子呢!
张皇后细细想了一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边脸在雷电欲来的暗夜下忽明忽暗,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淡然道:“今日的事情我已尽知,你很好。等圣人……之后,你就到我身边来侍候吧。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安养晚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阮吉祥的眼睛悄悄打了一个转,扫过张皇后端然互握的手指的和她挺直的背脊,嘴角便带了一点笑意,深深弯腰躬身告退。
等园子再度变得空无之后,张皇后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已经失去昔日神采的双眼却流下泪来,“原来你心中竟然如此看重她吗?她去了之后你连性命都轻忽了吗?我为你自断羽翼冷落家门,为了你以身试毒连腹中孩儿都掉了,却还是比不过她默默地陪伴了三十年的情谊吗?”
她拼命地回想这半辈子的时间里,皇帝对自己的褚般好。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多的是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那时她觉得跟世俗的妇人一样拈酸吃醋,实在是有失皇后的风度和典范。所以她把自己塑造成至善至美的妻子,却不知道皇帝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女人。
崔慧芳虽然被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不知为什么张皇后心里却升起一股淡淡的欣羡。被一个男人如此强烈的爱重与憎恨,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吧!只可惜,自己这辈子是莫想品尝这样的滋味了。
有贴身宫人远远地禀奏,说宫外有人送来书信。
张皇后精神一震,自从应昉去了西山大营见习,裴青这个主官就每隔两日送来平安信。那信每回都不长,简略地介绍隐藏名讳的太子殿下在军中的些许琐事。今次的信前面几乎和往常一样,只在信的末尾说了一句殿下时常忧心忡忡,无论怎样盘问都不肯多说。
张皇后攥紧手心,忽地想到二十年前的应昶也是这般,明明感受到了外面的风雨欲来,在自己面前却是粉饰太平。若说阮吉祥的话语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裴青的信却支撑着张皇后重新鼓足了勇气。
重新回到乾清宫时,皇帝还未醒来。
门外有内侍递进来刚刚熬好的汤药,张皇后看着素彩葵花碗中黑漆漆散发浓郁气味的药汁子,眸子里闪过凄厉莫名,往事一幕幕地滑过眼前,忽地就儿戏一般昂头喝了半碗下去,然后拿了案几上的茶壶兑了微温的茶水进去。汤药的颜色除了稍稍淡了一些,根本就看不出什么不同。
张皇后拿帕子极缓极慢地搽拭掉碗边余留的些许唇印,这才换了一副和煦的面容进了内室温声唤道:“圣人,起来把药喝了吧……”
徽正二十二年夏,在位整整三十三年的皇帝罹患痨疾驾崩,史书上对他的功过毁誉参半,但是不可否认他是一位励精图治意图振兴王朝的勤勉君王。当年初冬之日太子应昉在群臣的簇拥之下毫无争议地承继大位,改年号为天德。封齐王妃陈氏为皇后,奉生母张氏入住慈宁宫,尊为孝明仁惠皇太后。
370.第三七零章 番外 寂山
辽阳尚云堡的冬天是一年四季当中最难挨的季节, 气温低的要命不说, 那风刮的人从骨头缝里感到寒冷。
宽阔的辽河河面冻得如同玉石一样晶莹剔透, 却是苦了岸边的取水人。先要拿铁钎子凿开一个大窟窿, 再慢慢地拿葫芦瓢去舀沁骨的冰水。让人绝望的是因为冰窟窿一入夜很快就会冻得更加结实,所以这样凄惨的活计每天都要重复。
依次排开的简陋木头房子里住着的都是新分派来的女囚,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刚刚把水缸挑满, 冷得实在受不了就佝偻着身子意图靠近火堆。却被人一把推开,厉声呵斥道:“一身的尿臭酸味还敢进屋子里来, 也不怕熏着别人。也不知道那位管事大人到底看中了她哪里, 一点都没有女人的样子!”
女子闻言呆了呆, 低头看了看布满青红冻疮的双手,又看了看沾满泥泞几乎肿胀变形的脚,心里实在舍不得那点微末的暖意,只得厚着脸皮裹紧身上的破棉衣挨在一边坐下。
尚云堡的日子艰苦,每天天一亮就要起来做苦工, 担水烧柴锻化铁矿。这份工不要说是女人,就是身子强健的男人都受不了。所以女囚的流动性很大, 隔三岔五地就换了一些新面孔。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莫名不在了,反正也没人追究她们的下落。
这天寒地冻的连鸟雀都不愿意呆的地方,若是有人撑着胆子往外跑,只能是一个死字。这里唯独能适意生存的就是野外的豺狼, 这东西荤素不忌, 常常成群结队地扒拉着郊外冻死的尸首。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眼睛泛绿, 让人远远见着了就打哆嗦。
年轻的女人踡缩着身子尽量靠近火堆旁, 姿势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就有好事的女囚悄悄问旁人道:“看那模样,跟咱们这些逞凶斗狠的婆娘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也落到如今的地步?”
另一个身形粗壮的女囚往嘴里塞了一块看不出颜色的馒头块道:“听说这个女的在这里呆了小一年了,有人想拿钱赎买她出去,但她死活不肯。应该是中土获罪官吏的女眷吧,落到最后吃的是猪食穿的是破衣,只剩两根傲骨死撑着,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拽个什么劲?”
有冷风吹过来撩起先前女人的罩面的头巾,火光闪烁间依稀可以看见她脸庞消瘦污浊不堪,但是却线条柔和秀美的面容。
身形粗壮的女囚就心里又羡又妒,口里却不屑道:“前头那位管事大人发了话,要是这女的答应当他屋里人的话,就让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不肯的话,让咱们随意为难作践一番就是了……”
众女囚平日里难得有空闲,看热闹不怕台高,乐得看有人比自己还要凄惨,就笑呵呵地把火堆围的更拢,不让一分一毫的热意散向那个面容尚算姣好的女人。
透过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外面是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弦月。崔文樱茫然地盯着外面的星空,心想往年自己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也许在烧得旺旺的火炉旁烤才宰好的生鹿肉片,也许穿了厚厚的斗篷采集梅树上的新雪,用来配置自己刚得的一品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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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樱记得自己从前有一件立领对襟两侧开衩的长斗篷,是在撷芳楼专门订制的。明面是江南进贡的缂丝,织的是颜色极为清雅的浅彩牡丹蝴蝶纹。但因为纹路里面掺和了金丝银线,所以一走动起来显得华美异常。
里面则是用雪白的小貂皮做衬,光滑得没有一丝杂毛。在领子处缀赤金嵌红宝子母扣,红宝的火彩甚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当时的自己说什么来着,这件衣服太过华贵不敢穿。但是姑姑说,我们彰德崔家的女儿出身金贵,更何况她是长房的嫡长女,穿什么都是值当的。
崔文樱几乎木然地看着手上日渐腐烂的冻疮,伤疤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就没有好的时候。这双手往日在冬季里要用上好的蜂蜜杏仁油来搽拭护埋,如今却只能捡拾那些肮脏不堪的石头和锋利坚硬的铁块。
随着姑姑崔莲房被刘家休弃,彰德崔氏全族也因为谋害文德太子全族获罪发配辽阳杂木口和尚云堡。不但要做最艰辛的苦工,还要忍受难以想象的饥寒。往日养尊处优的崔家人如何受得了这个磋磨,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一个接一个地在这贫瘠之地丧却性命。
姑姑在去年冬天受了风寒,管事禀报了上去倒是派了人过来医治。但是一连吃了十几副药都不见好,崔文樱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服侍,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名义的姑姑实际上的亲娘,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变得羸弱。
姑姑临死时面色凄厉满脸的不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说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可能重来。崔文樱心灰意冷地想,我这样死撑着干什么呢?日日做苦工不说,还要忍受那些流氓的窥视和意~淫,还不如早些跟亲人去团聚!
崔文樱熬不住睡意靠在一边朦胧地睡去,忽然感觉到身上有一双手在胡乱摸索,她猛地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面色猥琐的男人正在脱她的裙子。刚才还满满的一屋子人,这会儿却全都不见了踪影。她知道自己被人恶意落了单,但是眼前只有靠自己了。
赤着身子的男人又腥又臭,手劲却大的出奇,崔文樱挣扎无果只能下死劲朝男人的裆~部一踢。
这招出人意料的招式果然奏效,崔文樱趁男人嗷嗷护痛的当口一股脑地爬起来,把屋子里的东西仅存的一点干粮和衣服风一般地收缴干净。她要逃,要逃得远远的。即便是死在寒冷空寂的冰原上也好过这样受人侮辱。
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吹着冷风现在就下起了暴风雪。崔文樱顶着小刀子一样让人生疼的厉风,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这世上的人大都是一样的,逢高踩低趋炎附势,往日吹捧崔家的人现在看见崔家落难了就拼命往死里踩。那些人说姑姑这样错那样错,可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使些必要的手段又有什么错,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即便现在冠冕堂皇住在皇宫和高门中的那些女人,哪一个手里又真正是干干净净的,不过是没人知晓而已。
崔文樱想起从前悄悄看到过的傅百善,夫婿爱重儿女双全,这样的人生怎不让人羡慕?可据她无意得知,傅百善也曾经把一个叫做徐玉芝的女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委身给一个老太监为妾。这样的恶行却没有人暴露出来,想来手段高明背后又有人刻意遮掩罢了。
如果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崔文樱发誓,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不再牵连到姑姑身上。过去种种若是谋划得再详尽一些,一定不会落入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秦王那样一个目高于顶的人,最后还不是没有落得个好下场,汲汲营营一辈子还不是给了他的好弟弟做了嫁衣。
天色~欲黑风雪渐渐迷人,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一股一股的冷风往上窜,让人感觉到脚好像踩在刀尖上。崔文樱摔倒了好几次,身子又疲惫又疼痛,却凭着一股心气直戳戳地往前走。那里是南方,那里有她自幼生长的家乡。
恍惚中崔文樱好像回到了温暖的闺房,厚绵的衣服香软的被褥,案几上有滚烫的酒水和精致的吃食。她感到无比的疲惫想立刻睡去,心底却知道这一歇很可能就不会再醒来。
灰沉沉的天底下孤单的女人踉跄的走着,眼看天边又渐渐泛白之时,已经是累得不能动弹半分。正在精疲力竭时忽然看见前面有晃动的身影。崔文樱大声地呼救发出来的声音却像猫崽一样微弱。那应该是一个游方的僧人,虽然穿着朴素破旧,头顶却是几个明显的戒疤。女人心头一懈,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简陋的帐篷里崔文樱猛地惊醒了过来,嘴里是苦涩的药汁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一个牧农模样的老妇人正在给她擦洗肿胀的双脚,她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老妇人见她醒来就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姑娘被胡岱庙的寂山师傅救了,他说你一会儿就会醒来。果然说的没错,走时还留下了一件东西给你,说应该是你身上遗落的。“
崔文樱莫名其妙地接过东西,那是一块颜色已经发黄的手帕,角落里用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樱花。在京城刘府寄居的几年里,她无事时常绣这样的手帕用以打发时间。她猛地抬起头来,哆嗦着嘴唇问道:“寂山师傅……到底是谁?”
老妇人想了一下回答道:“胡岱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寺庙,几乎已经要垮塌了,全靠他来庙里的香火才重新旺起来。他模样生得好脾气又好,还懂医术可以治疗很多的病,很多人都说他是菩萨转世!那庙前写了一句素索寂寂空然丛山,所以他的法号叫寂山,我们这些睁眼瞎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文樱做梦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表弟刘知远的旧物。那个什么寂山师傅又是何人,难道真的是表弟吗?他是姑姑唯一的儿子,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兄弟,竟然出家做了僧人吗?姑姑泉下有知会怎样的心痛难当啊!
她正准备起身就看见帐篷的门帘子一掀,尚云堡里那个长相猥琐的管事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大骂道:“你跑你还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崔文樱意图故技重施一头撞向男人的胸膛,没想到男人手里一把钢刀正好举起来。鲜血顿时喷溅了出来,她直直的倒在地上茫然地想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有找到表弟跟他说清楚呢。恍惚中她就看见一个人影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大声的哭喊高声地叫嚷,但是说些什么年青的女子已经听不清楚了。
北风依旧呼呼的吹,尚云堡的管事看出了人命悻悻然地走了。
一身破旧僧衣的寂山师傅站在一处浅浅的坟茔前,低低地念着往生咒,面容俊秀却显现无端沧桑。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住地劝道:“走什么走,那么远的路留在这里多好啊,这里的百姓朴实好客也很需要你!”
寂山师傅双手合十轻轻地念叨:“我做了很多错事,我的亲人也做了很多的错事,所以我要到远方去进行更加艰苦的修行,希望能稍稍弥补他们的种种过错。也许等我心绪平和了,会回来看你和这个埋在这里的苦命女子……”
老妇人暗叹一口气几乎落泪,看着年轻的僧人逐渐远去。一片凛冽的风雪袭来,寂寥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371.第三七一章 番外 早饭
东存胡同居于整个京城的城南,因地势紧挨着内城且共有一条金水河, 一向是朝廷官吏置备宅子的首选之地。富贵繁华就不用说了, 还难得是清贵宜人, 所以这个地方的地价房价就像六七月的芝麻杆子一样, 一晚上就窜出去老高,让多少豪绅海商捧着现银都找不到卖家,只能徒呼奈何!
天麻麻亮时裴青轻手轻脚地从雕花架子床上起来,侧头看见媳妇拥着宝蓝色地绣喜上眉梢纹的被褥睡得正熟, 就微微一笑准备往外走。谁知还没有走两步,帐子里的人就嘟囔道:“又不叫醒我, 没我不错眼地盯着你又是胡乱对付几口,长久下去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裴青就笑嘻嘻地在床边坐下,将搭在矮榻上的夹棉褙子取过来道:“我自从接任了这个劳什子的锦衣卫指挥使, 就日日没有个清闲的时候。要是些正事就还罢了, 整天就是查这个查那个【创建和谐家园】后头的烂账。受那些朝臣的白眼不说, 那戏楼子里都有人在编词骂我呢!”
傅百善立时有些心疼,抓着丈夫的手道:“这贪官污吏历朝历代都有,怎么轮到你就专门整治这些陈糠烂谷子的事,淘神费力不说还要被人编排?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名为响当当的三法司,里面有无数的能人干吏, 怎么事事都推到你的头上?“
裴青已经年届三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昔年的俊俏如今转化成英朗, 举手投足间更见威仪。在外面谁人提及他的名头不是欣羡加忌恨, 奈何人家手腕出众为人刚毅, 加上新皇帝对他信任有加,即便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其地位依旧是巍然不动。
在外头让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此时听到媳妇的抱怨后,却像幼儿一样狂点头,“就是就是,那些都是一群领着皇粮吃干饭的废物点心,个个都怕得罪人,生怕不留神一挖就拖泥带水挖起一根大树,遇事就着人拿着卷宗往锦衣卫衙门送。自四皇子……圣人新近登基以来,我案头上的文书就从没有空过!”
傅百善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股脑坐起来赤着脚站在石青绣五福捧寿纹地毯上道:“就你撕不开面子,没得你拿一份俸禄做几个人的活计!我这就递牌子进宫,到太后娘娘面前哭诉去,没道理她儿子得一个清正贤明的好名声,而我丈夫干了这些脏事破事还要受人嘲讽的道理!”
裴青见她急得双颊绯红身子团团装,一边扯着头发一边高声唤着丫头进门来梳洗,一时间就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下慰藉热烫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的顽笑开大了,忙将人抱起放在床沿上细声劝道:“哪里有那般严重,圣人初初承继大位是要谋得一个流芳千古的好名儿。我是自愿担承这个责任的,他年纪轻资历尚浅,手底下能当这个出头椽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他也有他的难处……”
傅百善细细打量丈夫几眼,见他神色老成并没有些许为难推诿,就狠狠拧了他的胳膊一下骂道:“十天半月不回来,一回来就知道糊弄我。其实在京里住了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谁当皇帝都爱惜着自个,凡事都讲究个中庸之道无为而治,反正有那么些个御史大夫弹劾谏言,脏水怎么也落不到他的头顶上!”
裴青哈哈大笑,微张着手臂任由傅百善服侍他穿上朝服,揶揄道:“你才比那位大个一岁半岁,仗着当了他几天骑射师傅说话就老气横秋起来。你也莫小看,这些日子这位主子不动声色地就换了大半六部的人。新上来的大都是没有党派没有后台的新科进士,至多等个三两年都天下的气象就要大变了。”
傅百善盘算了日子心里便生了几分欢喜,“那感情好,到时候咱们俩带着孩子到处走走看看,不比在这巴掌大的京城来得舒坦?你说这些人个个都要争个先,其实有什么快活的?就是我看宫里头的那位说起大海沙漠上的事务时,双眼都在冒星星,真是何苦憋屈自个?”
这话却是夫妻俩私底下悄悄说说罢了,多少人被富贵荣华迷了眼一意孤行?
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应昉要是不争,这天下的格局还不知道怎么变呢?他是为了文德太子,为了郑璃,为了张皇后,为了太多冤死了人不得不争!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先皇大行之后,作为太子的应昉顺理成章地承继大位,秦王身死晋王被贬,再无人可以置喙一二了。
外面服侍的大丫头听得里间的声音,忙将早餐摆放在炕几上。裴青携了媳妇的手出来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就不由好笑道:“这都是些什么呀,怎么尽是小碟小碗的,我要吃到猴年马月呀?”
傅百善净了手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指着炕几上五颜六色的食物道:“这是三丁大包、千层油糕、月牙蒸饺、翡翠烧麦,尤其这个黄桥烧饼,我昨个尝了的,是以肉丁火腿虾米作馅心,不焦不糊不生不塞牙,连妞妞都一气吃了两个呢!”
裴青就摸了摸头歉然道:“说起来几个孩子全仗你照看,我这来去匆匆的也老不得闲。虽说都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怎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地。我昨晚上回来,妞妞就不说了,元宵看了我老半天才认出我是谁。等这阵忙完了,西山上的枫叶也差不多都红了,我就带你们几个出去好好地玩几日!”
外面的天色尚早最多不过卯时,傅百善也不怎么饿,就坐在一边慢慢地帮着布菜,“我俩自幼结发说那些见外的话作甚,这两年我看了好多的夫妻,一辈子睡在一张床住在一处屋檐下却还是不能交心。我常常想,我若是像我生母一般碰到刘……那样不堪的人,又该如何?“
这里指的却是寿宁侯府的郑璃和她的丈夫刘泰安了,裴青呵呵一笑故意岔言道:“以你的手段,我要是那样翻脸无情三心二意,只怕你手起刀落就是极痛快的一刀子,哪里会容得那人逍遥这般久?不过我听人说,他整日以酒浇愁疯疯癫癫的,也看不出一个正形,想来日后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傅百善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伸筷子挟了一个蟹黄汤包过来道:“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及这人,我跟他没有半分半毫的干系!”
裴青自然是从善如流低头用膳,先时他不过却于媳妇的一番好意才勉强在家里吃早饭,哪知却越吃越觉察其中的精妙。像他们这些当兵出身的,出去办差时风餐露宿常常三顿难以为继,最好就是一海碗油泼辣子面,大油大肉混汤混水地吃下去就囫囵顶个饱。
此时见这蟹黄汤包~皮薄如纸吹弹即破,馅为蟹黄和蟹肉,汤为原味鸡汤,摆在盘子上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菊花。用筷子小心提溜起来就瞬时变成了一个小灯笼,透过光甚至能看到汤水在里面摇晃。在皮面咬上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吮吸卤汁再吃其皮馅,竟是人间难以品尝到的美味。
傅百善见他吃得高兴,就极得意地表功,“半月前我到锣鼓巷去看我爹娘,回来时在南门口看见路边支应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摊子,里里外外排了不少人呢。元宵正巧叫唤着肚子饿,我就叫乌梅过去端了一笼杂粮饼。里面掺了肉粒和青菜,果然是陋巷里难得的美味,回头我就许了一个月三两银子请他到咱家来当个早膳厨子。”
如今家里不同往日,仆役丫头们的进出都是程先生在暗处悄悄把关,这件事裴青自然清楚始末。
那人姓姚原是正经淮扬人,性情老实本分,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尤其擅长白案。不想一场意外大火把家里烧得精光,自己的右腿右胳膊也落下了残疾。东家嫌他手脚没有往时利索,就随意找了个由头将他解雇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喝药,这人没法子就一咬牙进了京。
谁曾想京城比想象的更加艰难,不管哪个馆子见这人身有烧伤,连话都没等他说完就起身撵人。姚师傅除了煮饭烧菜别无所长,只得在路边借了个地势卖些小点心。因他味道好用料实诚,倒是引得周围百姓排着长队去买,这才让偶尔回娘家的傅百善提溜了出来。
裴青哈哈大笑,对于媳妇的这根舌头的敏锐程度简直是五体投地。
用程先生的话说,只有咱家乡君才能从普通的杂粮饼里吃出蟹黄汤包鸳鸯雪花卷的味道,无意间就又给家里挖了一个大厨回来。他老人家如今的日子悠闲得很,每日看看账本理理杂事,无事时就在街角听听大鼓评弹,最大的爱好就是窝在家里品评厨子们的手艺。
想来经历过从前的种种不堪,姚师傅为人低调得近乎谦卑,跟家里原先的厨子相处融洽不争不抢。又感念这家主人的知遇之恩,一天到晚地窝在厨房里研究新式菜谱,不求做到最好只求做到更好。得知男主人回家了,今早不到寅时起就忙活开了。
裴青又用了一碗赤豆元宵,豆子软糯黏稠桂花香得雅淡,在初秋的早上浓浓地喝上一碗,从舌尖到舌根从喉咙到肚里都是至为妥帖的。心满意足之下,就转头吩咐在外头侍候的大丫头给姚师傅送五两赏银过去,叫人安心留在裴家。只要用心当差,不比他往日当大厨来得差!
把丈夫送出了门,傅百善听丫头过来回话说,姚师傅捧着五两银锭躲在屋角掉了半缸子眼泪。起身后就央求门上的人帮着换成散碎银子,往家里捎带了三两,剩下的二两就买了些布头线脑和趣致的小玩意分送给周围一同当差的人。
九月的秋风将起,空中盘旋着干爽宜人的暖意,有沁脾的桂花甜香从窗外袭来。傅百善转头就看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奔过来,顿时什么烦忧都忘记了。
372.第三七二章 番外 后悔
裴青用了一顿丰盛至极的早饭, 一时心情大好,从小厮手里接过着马鞭就准备到衙门去上值。还没等抖开缰绳, 一个穿着布衣的老妇从街面上猛地扑了过来, 大喊道:“青哥儿, 求求你救救我的雪娘, 她可是你同父的亲妹妹啊!”
门口当值的小厮都是面色大变, 谁都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当着大人的面无礼。裴青身边护卫的品阶起码是小旗,见状更是不虞, 个个都唰地一声抽出腰刀,意图将那老妇斩杀于马下。
那老妇头发花白伏跪于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哀而泣。裴青看了老半天才认出这不是当初宣平侯府的秋夫人吗, 这人从来都是珠玉环身笑容矜持,怎么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想来先皇将宣平侯赵江源的爵位褫夺之后, 这一家子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如意啊!
想到此处裴青脸上的笑意更深, 挥退护卫后在马上慢慢俯下身子低声道:“看看这都是谁呀,不是威名远扬被某人捧在手心里当成眼珠子的秋夫人吗?怎么在我面前行此大礼, 要是让那些御史台的人看见了, 还道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随时随地欺压良善百姓呢?”
秋氏一抬眼就见到器宇轩昂的青年骑在高头大马上, 身上用金丝银线绣制的大红曳撒衬得他更加气度夺人。她恨得几乎咬出血来, 却还是忍了气道:“青哥儿,千错万错都是姨娘我对不住你。你如今得了势把我千刀万剐都随你,只求你看在雪娘跟你同根同源的份上, 搭把手救她于水火当中!”
这番求人的话含沙射影说得极不客气, 偏偏裴青今早脾气极好, 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这又是从何说起?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就说过让赵江源不要乱认人家的儿子,你这个当妾的怎么冒出来说谁谁跟我同根同源?要知道冒认官亲可是要杖责三十的呢,你这妇人可要想好了再说话!”
秋氏没想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还得不到一句准话,一时气得面色青白。但她一贯爱伏低做小,就掩着袖子哭道:“当年的旧事难不成全然怪罪到我一人的身上,宣平侯府的太夫人你的嫡亲祖母跟你娘不对付,这才让我进门服侍你父亲。你娘一气之下夜雨远走,结果翻落山涧生死不知。我再是懊悔也是无济于事,我人弱卑微原只想找个安身之所,并非存心害你父你母反目成仇啊!”
胡同口渐渐有人隔门张望,裴青慢慢用马鞭敲击手心,徐徐收敛笑意道:“孰是孰非早已是过眼云烟,就像烂成一堆的陈年稻谷一样,即便捡拾起来也不能进嘴了,所以休要再拿我母亲的名讳出来说事。她品行高洁温婉贤德,已经被先皇追封为三品淑人,可容不得你这卑贱妇人说嘴!“
远远围观的人群就发出小声的哄笑,不乏人指指点点。
秋氏一时面色如猪肝,想使出种种手段却又想到远在边关服苦役的女儿,终于忍下怒气扯着帕子强硬道:“无论怎样赵雪始终是你的亲妹子,她终究是受了你的鼓动才退掉与大理寺卿白家的婚约,迫于形势草草嫁入彰德崔家。结果不过将将一年,就受崔家人的牵连被发配辽阳尚云堡,整日做苦工不说还要受人打骂。你但凡有一丝怜悯之心,也该伸把手救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