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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B】雀登枝傅百善裴青-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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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莲房简直如坠地狱,一重复一重的噩梦永远没有尽头,委顿在地哆嗦着双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做梦都想不到二十年前已然尘封故土的往事竟然会被人重新翻出来,证据确凿连些许反驳都不能。

      347.第三四七章 怒骂

      坤宁宫六根明柱梁坊上, 用沥粉贴金的五彩群龙威严盘旋, 漠然地俯视着世间众生相。

      坐在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宝座上的皇帝呵呵冷笑道:“崔莲房你果然好心机,你的计谋简单却极其有效。彼时你的长姐崔玉华贵为东宫太子妃,你仗着年纪小往来宫中很方便。你的兄长崔翰作为彰德崔家的嫡子不思虑如何报国, 却为谋一己私利伙同不肖匪类跟北元人倒卖中土禁止买卖的铁器。”

      皇帝脸上泛出森冷寒意,“崔翰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为崔家谋取了巨额的暴利, 借以在族人面前邀功。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终有一天他手底下的家奴被一个较真的将领当场拿住。他不敢禀报父母就找两个妹妹帮忙,想让太子给负责稽查的官员写一封意图干涉的信件。”

      “太子应昶性情虽然本分文弱,但是在这些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从来都是有原则的人,自然没有应允此事。崔玉华作为太子妃当然知道这一点, 但是她又心疼兄长的不易。就趁太子在钟粹宫安歇之时, 在五张空白的信笺上盗盖了太子随身的印钤。崔莲房将其中一封信笺交给了崔翰拿去周旋,却私自截取了其余的四封。”

      张皇后死死地握住手中缂丝花鸟扇柄,紧咬牙根仔细听着皇帝的一字一句。

      “锦衣卫指挥使石挥跟朕回禀, 说崔莲房肯定认识一个极擅于伪造他人字迹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将太子的字迹语气伪造得惟妙惟肖的人, 肯定是你熟知且信得过的人。朕第一次拿到那几封信件时,一撇一捺一勾一划,朕亲自教导的太子, 他的字朕最是熟悉不过,却几乎以为那就是真的。”

      皇帝步下丹陛在崔莲房身前站定, 盯着瑟瑟的女人缓缓道:“朕索性就把那些信件全部当成真的, 命石挥彻查太子和郑璃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私会。却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有两次私会的时间根本对不上,太子都在朕和群臣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除非他拜了神仙当师傅修习了分~身之术。”

      “最后顺着刘家父子这条线索挖掘出去,石挥终于找到被你收买的那个刘府丫头,叫碧芳是吗?她为了一百两银子,将这些信放在了郑璃的妆奁盒里,又故意引得刘泰安前去搜索。试想哪个当丈夫的人看到妻子与人有染不会勃然大怒,但是这个有染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刘泰安自然是又愤怒又惶恐。”

      皇帝淡漠地言语道:“事情完美地朝着你崔莲房预想的方向发展,郑璃死了,还死得名声有碍不敢声张。最最憋屈的是刘泰安不敢声张,窝火之余你这朵解语花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你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可以嫁进刘家时,太子突然薨逝。这个突变打乱的你的计划,也让刘肃父子寝食难安。”

      “刘泰安怕朕追究,或者是忽然良心发现什么的,当众发誓要为难产而亡的妻子守制三年。崔氏你为怕丑事败露,就将那一夜风流后偷生的女儿交付兄嫂抚养。单论这份眼光这份决断,一定让你的母亲嗟叹你为何不是个男儿身,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帮你遮掩吧!”

      皇帝貌似平静却蕴含暴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太子殁后,朕派了无数的人手一点一点地查实此案。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具结成档,一一码起来比人都高。这么多年没有揭破此事,是因为里面还差了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崔氏你截留了空白书信后,到底是谁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迹?”

      大堂上安静得几乎静寂,只余少许午后的微风回荡。

      “朕知道这世上只要有权利的地方就免不了倾轧眼气,免不了贪渎陷害,既然事涉太子那背后肯定还有黑幕。那几封书信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乍一看都辨认不清,这位高手肯定非常熟悉太子,包括他的遣词造句,甚至包括他平日惯用的语气!”

      忆及往事,皇帝语气有些森然,“崔莲房,你为了搅黄刘泰安和郑璃这对夫妻,可谓是不遗余力手段用绝,连贵为当朝太子和太子妃的姐姐姐夫都敢肆意利用,这份毒辣心思真是用得极为巧妙。现在可不可以给朕说说,到底是谁这般好心地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墨?”

      桩桩件件都有铁证,二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呈现眼前。

      崔莲房猛地抬头,仿佛不堪帝王的威仪般瑟缩了一下,良久才低头泣道:“事已过秋,我也常常在梦中忆及那些被我无意伤害的人。整件事没有什么黑幕,只有我的一片私心作祟。我手中有长姐保存的太子笔墨,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代写状纸的落第举子。不想那人竟然擅于模仿他人字迹,因时日太久已经记不得那人姓甚名谁了!”

      这便是变相地承认二十年前那桩旧事的确是她所为了。

      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狂怒,猛地站起扯住崔莲房的衣襟朝她脸上就是一顿猛搧,“没想到我家安姐儿竟死于你这【创建和谐家园】娼妇手中,自个性情浪荡思慕男人就起意害了人家的原配。我的安姐何其无辜,竟被一对狼心狗肺的男女合起伙来祸害了性命!”

      张老夫人已垂垂老矣,崔莲房正值盛年,却被紧紧抓住半分动弹不得,一张养尊处优的粉脸立时就变得不能看了。方夫人到底心疼女儿见状连忙拉住劝解,不妨一口浓痰正正唾在她的面门上。

      此时张老夫人气力大得惊人,昂首喝斥道:“难怪圣人说你一家子俱是男盗女娼,这话果然是说得没错再贴切没有。崔翰好利忘义庸碌不堪,崔玉华眼盲心瞎与他人谋害自己的亲夫,还在宫中寡居时就敢与男人苟且怀有身孕,崔莲房心思歹毒不顾廉耻与有妇之夫通奸。方夫人,你教养的好儿女个个都往你崔家人面上增光添彩!”

      这番痛骂淋漓痛快叫人解恨,方夫人让张老夫人的唾沫星子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崔文樱见状实在不像样,只得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小声乞求道:“再大的错处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还望老夫人口下留德,毕竟我祖母年届古稀……”

      张老夫人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嗤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到底是姓崔还是姓刘?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一个奸生女冒充世家嫡女的做派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当堂质问朝庭一品命妇!你们这家人真是没规矩得可笑,做出许多恶事毒事竟还知道大费周章地处处遮丑。”

      想是强压多年的抑郁今日喷薄而出,张老夫人也无所谓言语刻薄伤人,“崔莲房谋害的是当朝太子,在你这小女子嘴里就是轻巧巧一句过去了二十年的错处?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你小小年纪就敢毒杀秦王~府的白娘娘。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来彰德崔家的百年清誉也不过是欺世盗名徒有其表罢了!”

      崔文樱让这几句尖酸辱骂羞得几乎扭头就走,抬起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开去。那倒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女人,原来不是自己的姑姑,而是自己的亲娘。难怪她对自己这么好,时时都把自己挂在心上。这样的人纵有千般错,自己却是没有资格埋怨的。

      张老夫人怒骂一通后神清气爽,整理衣袖恭恭敬敬地上前双膝跪下,“臣妇伏乞圣人和皇后娘娘还我女儿郑璃的清白,受人蒙蔽后含冤莫名,竟然不得不以死自证清白。可怜她背负污名二十年,孤孤单单地住在郑家的祖坟里,只怕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

      皇帝眼里有阴鸷隐约浮现,却只是长叹一声道:“崔莲房所犯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凌迟处死都不能洗脱她的罪孽,先去其身上的四品恭人诰命吧。再者,她是刘首辅府上的长媳,不知刘家有何处置?”

      刘泰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

      夫妻同床共枕二十载,眼皮子底下的如花美眷,今日始知伊人面下另有一副狠辣心肠。他哽咽难言实在难以出声,刘肃踢了他一下赶紧跪在地上道:“我父子二人也是受这毒妇所愚,万望圣人原宥一二。今日老臣就让儿子写下休书,与崔氏,不,与彰德崔家一刀两段!”

      崔莲房形容狼狈地望着丈夫,昨日二人还在花前赏月,今日就冷若冰霜判若路人。眼眶里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扒着厚厚的地毡膝行两步,难以置信道:“泰安哥哥,我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呀。这么多年我恪守妇道竭尽全力为刘家谋划益处,难道你一点不记挂我们夫妻二人的情分?”

      女人呜咽的哭声悲悲戚戚地回荡,皇帝不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方夫人就把两个女儿都领回家去再听候处置吧。崔玉华十年前就心思躁动不想为文德太子守节,才不顾颜面做出那般丑事。朕原顾及故去之人的名声想隐瞒此事,却让她心中郁结变得疯癫。朕不想再难为人,这叫宫女为她收拾东西!”

      方夫人怄得几吐出血来,委实没想到崔家的名声竟然被弃如帚帕。

      大殿上的众人散去,皇帝侧身看了一眼秦王,将他招至身侧淡然吩咐道:“刘首辅毕竟是你的外祖,你出去好好送他一程,叫他想想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错事?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他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朕的期待,这样的人将来如何配享太庙?”

      什么叫“好好送他一程”,皇帝的话让人听了心中惊悚。

      面色煞白的惠妃刘姣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秦王更是半点不敢多言,站起身子时正巧将案几上的一只银杯带倒,醇香的酒水泼撒在地上立刻洇开了大片的水痕。他慌张后退一步,垂头丧气地伏跪于地上远远地应了个是。

      348.第三四八章 了断

      一直做壁上观的晋王心头大乐, 委实没想到今日还看了这样一出大戏。

      文德太子薨逝时他不过是一孩童, 只恍惚记得那年宫里死了好多人, 每天晚上都有太监和宫女在夹道里凄惨呼号, 然后白天的时候宫里又出现许多生面孔。母妃在延禧宫里把自己搂得紧紧的,好似怕失去他一样。隐约就是从那时起, 他想变强变大, 想变成父皇那样可以一言定夺生死的人。

      他抬起头,就见坐在上首的崔婕妤脸色煞白, 比旁边的刘惠妃还要难看, 想来是被吓着了。母妃向来温良胆小事事恭顺,身边又没有什么外戚, 所以从来不沾惹那些争斗之事。父皇宫中高品阶的嫔妃又少,怕是没见过这些女人为达目的的疯狂手段吧!

      只可惜庚申那日事不密泄了行藏, 本想坑秦王一把却把自己坑了进去,如若不然何至于被裭夺亲王之位,如今只剩一个小小的郡王之称。被幽禁之后, 这还是第一次出府门。宫宴上的母妃鲜少看自己一眼, 心中想必对自己这个不听规劝一心冒进的儿子极度失望吧!

      此刻的秦王紧赶慢赶地到榆钱胡同时, 外祖母夏氏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嚎啕大哭, “这是怎么说的, 原本出门时一切都好好的, 怎么回来就全变了模样。殿下千万要劝劝你的外祖父,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恪守本分, 圣人只是一时厌倦与他。等过些时日了, 还会照旧起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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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郁苍苍的劲竹长得尤为繁密,高高低低的枝叶纠缠起来像是一堵厚实的青墙。昔日睥睨群臣的刘阁老坐在一张石凳上,睁着一双浑浊老眼看着桌上一盘没有走完的残局。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摩挲着两颗圆润的玉石白子缓缓道:“圣人让你来送我上路吗,可曾赐下御酒?”

      秦王不想他竟然猜到了来意,不由得声音哽咽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刘肃一怔后苦笑,“未料圣人如此厌弃与我,连一杯御酒都舍不得赐下,想来是想让我自行了断呢!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让你跟来,必定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所犯的种种罪行。好殿下,是我这个当外祖父的无能拖累了你!”

      明明是艳阳天,日头明朗朗地挂在天际,却让人感到阵阵森寒。

      秦王镇定心神缓缓道:“父皇说您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等罪名怎么能凭空捏造,必定是父皇有所误会,等我回府就召集人手上书为您正名!”

      刘肃微眯了眼睛,抬头瞧着飘摇的竹梢叹气道:“我一向自负善揣圣意,今日才知道帝王是这世上最最凉薄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黑白白不过是一张嘴。我所做的桩桩件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用得着的时候我就是刀锋爪牙,用不着的时候,我就是罄竹难书罪大莫及!”

      已入暮年的老人呵呵地笑了出来,“原来这世上有句话说的是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辈子汲汲营营就是想攀上人之高峰,想让冀州寒门刘氏跻身成为中土新贵,没想到所做的一切在即将实现时功亏一篑付诸流水。圣人如此待我无半分情分,其实是在报二十年前文德太子之殇,只可惜我明白地太晚了!”

      讳莫如深的往事被揭开盖子,秦王如同冰雪加身呐呐问道:“原来真有您的手脚……”

      刘肃暗自摇头,“可怜我沾沾自喜,那时以为那不过是帝王厌弃的儿子,我不过是做了帝王不愿做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是在我刘家的头顶亲手悬了一把时时能掉下来的利刃。寻常人不过是睚眦必报,当今这位帝王却整整等了二十年。久得连我都忘了当初做过的事,这份隐忍工夫世人难及,我总算输得不冤!”

      他徐徐靠在椅背上慢慢叙及往事,“当年你舅舅拿到那几封书信,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太子应昶素来文弱却生性谨慎,即便与郑氏真的有染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在信里说什么你我之子乃天下至贵之人。单就这一句,就可判断这信是假造。但是这等机会实在太过难得,我就想押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

      刘肃慈爱地望了一眼秦王,“最好的结局就是太子废黜,圣人另立储君,十之八~九这个好处会落到你的身上。但是结果却是出人意料,郑氏死了,太子自尽。当时我还以为要落得陪葬的下场,谁想到圣人杀了一批侍候的宫人太监,最后就未有声息了。”

      刘肃将白玉棋子抛在石桌上,颓然道:“整日惴惴难安之时,圣人却偃旗息鼓。文德太子以罹患重疾为名诏告天下,一切变得风平浪静,我还暗暗庆幸终于躲过一劫。此后我兢兢业业地办差,秉承皇帝的意图,他让我咬谁我就咬谁,脏的臭的差事我都抢着去办。没想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掉!”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在仕林当中的名声委实一般。便低低问道:“为什么还说您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您一向与人为善家中资财也不过尔尔,定是有人故意在父皇面前刻意胡诌!”

      刘肃叹道:“你常在军伍当中,遇到最棘手的事大概就是晋王殿下与你为难。他的那些手段不过是派人暗中刺杀,或是将东南海防的银两巧言挪作他用,这些都算是粗浅的道行,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可你知道,在朝堂上当面和善背后使阴的法子多了去了!”

      他闲闲笑道:“你问我是否私下搜罗金银,我的确收受不少来路不明的银子。像徽正十七年春闱之时犯事的户部尚书温尚杰,其实就是替我背了黑锅。人人都说他贪渎江南盐商的供奉,却不知道那些银子大多转入数十个分散户头,那些户头如潺潺溪流最后又汇总到我这里。我没有细细算过,这些年下来约莫有五百万两吧!”

      秦王惊得目瞪口呆,再没有想过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刘肃哈哈大笑,一时间连眼泪蹦了出来,“咱们这位帝王最是爱惜名声,今年这里旱了免税,明年那里涝了免赋。名声倒是得了,可是边关年年打仗国库空虚,要银子的地方多如牛毛。我任户部尚书那几年,唯一的作用就是可劲地往户部私库里耙搂银子,去补皇帝空口许下的各处窟窿!”

      秦王面色渐缓稍稍安心,“这也不是查验不清的,只要好好地找些积年的账房,那这些烂账就扣不到您的头上。父皇那里我去求情,不看功劳看苦劳,万没有朝廷得了实惠您却背黑锅的道理!”

      刘肃苦笑道:“原本是这样,温尚杰宁死都没将我攀咬出来,就是一心以为这些赃银填补了河道海防的窟窿。他倒是真真有几分骨气,要是出声求清白,只怕中土的整个官场都要震动,谁曾想皇帝竟然就是最大的收贿者。所以他只能死,还死得那般身败名裂。户部专门有一本私帐,是记录这些赃银的收付,连皇帝自己都是默认其存在的。”

      刘肃干枯的双手高举,眼里有一丝狂乱,“可是看着流水一样的银子从手里过,谁都有动心的时候。那年皇帝给你赐下一座温泉庄子,你兴致勃勃地找工匠画图,务必要修建成一座皇家林苑。只可惜皇帝拨下的银两少得可怜,我只得又扮黑脸,让那些豪商半卖半送,才将那座红栌山庄修建完整。”

      秦王一时骇得额头冒汗,“那座庄子连父皇都说好,要是有违禁之处他为何不当时指出来?现在在这里给您算总账,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刘肃冷笑道:“单单庄子上那株绿萼梅,从福建运过来就花费了上万两的银子。还有那些用作栽培的红色吉土都所费不赀,你可以算算那座庄子到底值什么价钱?皇帝只是赐你一个空落落的庄子,修整的费用全是户部私库里出的银子。像这样公私夹杂的事不胜枚举,现在哪里又说得清!”

      秦王再一次惊住了,他再没有想到平日里最爱流连的红栌山庄竟然是这样修建起来的。那里的一石一景,只是自己在图纸上兴之所至随意挥就,却没料到这些花用最后都要记到外祖父的头上。

      刘肃面露苍桑,“我现在才明白,皇帝就像捏住了我的把柄,我不干就是个死字,干了就是将名声丢弃在地上任人唾骂践踏。果然是帝王心术,我的这点小九九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垂死挣扎,到最后还要感激涕零这位主子的容人气度。”

      刘肃复笑道:“私库里的银子空前的丰盈,皇帝即得了名声又办了实事,这般好用的法子,才使得皇帝这么多年没有舍得杀我。我就像被蒙着眼睛推磨子的家驴一样,到了最终还是免不了被人屠戮取肉。”

      听到外祖父说得这般凄凉,连秦王这般冷硬心肠的人都不免泪盈于睫。

      刘肃沉默半响,微微丧气道:“好孩子,皇帝大概要真的立储了。本来我拼死一搏就是想为你铺条路,没想到太过心急反中了皇帝欲擒故纵之计。那道圣旨是我亲手所书,且擅闯宫门软禁当今皇后,这僭越谋逆的大罪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最后还是连累了你!”

      秦王连连摇头苦笑,“父皇这么多年好似一直在我和老三当中徘徊,我就一直感到疑怀。先时总以为他是拿不定主意,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我和老三哪边强一点他就打压哪边,哪边弱一点他就扶植哪一边,父皇只怕根本无意我和老三。”

      刘肃眼前一亮复又泯灭下去,“我还没有你看得明白,只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前几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后所出的齐王,还专门找人偷出齐王的医案,上面是吴起廉亲手所书,说齐王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肚腹里的脏器没有长好。小时候还影响不大,年纪越长心肺越是难以支撑。现在看来这份医案的真假还有待商榷,只怕皇帝早就在防范我们!”

      秦王眼神阴暗难辩,当他在乾清宫里看到那道只差一枚“敕命之宝”就可以颁行天下的圣旨时,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离自己远去。

      刘肃抬起已日渐衰老的头颅,鬓发花白脸颊枯瘦,眼底却闪现着炙热而骇人的精光,枯干的手指牢牢地抓住秦王的胳膊,“殿下,我给你留了些东西,若是运用得当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老人的眼神有些执拗和疯狂,其深处还有誓不罢休的冷酷和残忍,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和战栗。秦王悚然一惊,不知为什么孔武有力的他一时竟然挣脱不开那双枯瘦的手。

      349.第三四九章 夫妻

      大殿上侍候的人都恭敬退下了, 五间相连的槅扇门大敞, 屋角的点金法花卉熏炉里有青烟袅袅。

      皇帝盯着远处的紫檀木山水楼阁十二扇落地屏风,仿佛从肺腑里吐了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朕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不想今日始兑现。虽然来得晚了一些,毕竟没有食言。等身败名裂的崔氏姐妹返回彰德, 等待他们的就是锦衣卫的铁镣和枷锁,朕要用他们全族的血祭奠昶儿的在天英魂。”

      张皇后双目怔然, “那几年,我无数次地梦见昶儿倒在我的怀里,嘴角的鲜血怎么也擦不干净。他睁着眼睛看着我,里面尽是不甘和委屈,我能做的只有无助地嘶喊。你既然早就查到崔氏姐妹为了私情私利合伙构陷我的昶儿,为何不早早揭穿非要我苦等这么多年?”

      皇帝自顾自重新倒了一杯梨花白, “胜利的果实捧在手心, 正要细细品尝之时,却被人一古脑儿地打翻在地, 还胡乱踩做稀烂的一团泥, 这种得到过又失去的痛苦远远大于一切。朕就是要让这些人好好尝尝这份求不得的痛楚, 让他们永生永世至死都不能忘怀!”

      张皇后望着丈夫脸上深刻的纹路, 忽然感到一阵阴寒。莫名想起遥远的从前曾经读过一首诗文: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有些人即便是同床共枕数十年, 也不清楚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忽然笑了起来, 慢慢地地摇晃着嵌银素彩酒盏, 眉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得意,“你看,经过整整二十年的筹划,朕将盘踞中土百年的世家一一击溃。就是执掌江南文坛牛耳的彰德崔家,嫡支嫡脉所出的三个儿女都私德有亏行为不端,今日过后的名声势必会一落千丈臭不可闻,看谁还敢依附在这些僵虫身上?”

      张皇后难以置信,“既然你如此厌弃这些世家,为什么当年还要为昶儿聘娶崔家的女儿?你为了怀柔这些世家,就不惜拿昶儿做了挡箭牌?”

      一身天青色地暗花芝麻地常服的皇帝面上闪过一道阴鸷,“昶儿在宫里的簪花宴上一眼就瞧中了崔玉华,为求允婚特特在朕的寝殿前跪了一晚上,那时你不也是束手无策吗?昶儿仁善,虽然不能开疆辟土却是个安分守成的好储君。朕原本是对他报有大期望的,不想十分扫了他的面子,心想不过是一个女人成全他也就罢了。”

      皇帝犹有愤恨,“崔玉华进宫后恃宠而骄屡屡生事,朕就特地吩咐宫人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了避子药,所以她成亲五年膝下才没有子嗣。单等朕腾出手收拾了崔家,就是崔玉华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即便昶儿不甘愿,朕还有上百个法子对付她。一个无子又无德的女人,得到的疼惜最终是有限的。”

      张皇后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般缘由,一怔之后不由连连冷笑,“就因你的自作聪明,昶儿才被那些心怀恶毒之人寻到了空子,才会死得那般凄惨冤屈!早知道这样,我情愿他早早上表辞去太子之位,也省得背上那等污名!”

      皇帝怫然不悦,“皇家之人不争不抢,不懂帝王的权衡之术,朕如何敢将江山托付于他?朕就是对他期望太过,才会时时鞭策与他。就是因为你心疼他纵容他,不敢过分苛责他,才使得昶儿性情懦弱,使得他遇事只知退缩忍让!”

      大殿上空空荡荡,只余下乾清宫的大太监阮吉祥在一边侍候。他听着帝后一句接一句的激烈争吵,忽然觉得这样像寻常百姓夫妻一样斗嘴埋怨,也比死水一潭波澜不兴要好得多。这些年来帝后二人表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因为各自的心结早已形同陌路。

      忍了又忍,张皇后实在按捺不住心底深藏的怨恨,突地尖利质问道:“当年昶儿自尽而亡,其中固然是他性子懦弱使然。一则受人攻歼悲愤,二则心伤郑璃为她无辜而死,最重要的怕是你真的要废他的太子位。你在朝臣的面前屡次呵斥他,又处处抬举他的兄弟们,是你的所作所为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皇帝勃然大怒,将酒盏哐当一声抛弃在地上,“你也知道他性子懦弱,一国之储君遇到这么一点磋磨小事就受不了。连郑璃为什么一心求死都不明白,转身就急遭遭地喝下鸩毒,枉费了那丫头的一片凛然大义,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对得起人?他死了倒是干净,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焦头烂额的父母收拾,他哪一点配当储君?”

      张皇后抿紧嘴唇,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昶儿待安姐从小就跟亲妹妹一般,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行事如此龌蹉,将那样不堪的脏水泼在他们的身上。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在口中难以问出,安姐当真是自证求死?”

      皇帝眉峰一阵跳动,实在是气得无力,“难不成你跟昶儿一样,真的以为是朕在蓄意逼迫吗?当年朕刚刚把那几封信拿出来,跟她说这是她丈夫刘泰安亲手送至宫中,她一下子就垮坐在地上。叫人奇怪的是,她一滴泪水都没有掉,只是跪在地上恳求朕容许她将孩子生下来。”

      想是记起昔年那个行为刚烈的女子,皇帝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宫中太医开了催产药,她喝下去后无声挣扎了大半天方艰难生下一个女婴。那孩子生得像猫崽子一样,她只问了一声‘是活的吗’,就像卸下千斤重担一般松了口气。”

      皇帝缓声道:“朕听说她看都没多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就极利落地将毒酒饮下。临了只说昶儿是她的兄长,她即便是死也不愿玷污兄长的清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昶儿以为朕要废掉他的太子位,以为朕逼死了安姐,激愤之下竟然也饮毒自尽,真真是愚不可及!”

      张皇后苦涩地一扯嘴角,“安姐性情外柔内刚,她是生怕看一眼孩子就不敢去死了。当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孩子提早来到人世间,要不然真跟着一起去死吗?情义节烈四字,安姐字字都当得起。只可惜那样好的孩子,却匹配了刘泰安那样行事苟且的卑鄙小人,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瞎了眼睛误了她的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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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难得眼中有丝许晦涩,半垂着头没有答话。

      张皇后冷笑一声,“当年事你俱已查探清楚,可是我却是不尽信的。崔玉华愚蠢不堪,崔莲房恋【创建和谐家园】热,为私利相互勾结做下这档子事我相信。但是如此就将整件事全部推至她们的头上,我却是不相信的。也许,她们不过是做了某人的棋子罢了。”

      不怪张皇后做如此想,单看这些年秦王和晋王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就可以想见这座堂皇宫廷里从来没有停止过争斗。若非齐王自小身子羸弱不堪,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地长大?那两位手段心性俱不缺的兄长,大概会把这位皇后所出的嫡子生生吃了也说不准。

      皇帝端着掐丝珐琅彩茶盏的手就顿了一下,徐徐叹道:“你还是怨朕,怨朕将你拖进这个烂泥坑。怨朕违背了承诺,没有护好你们母子,使得昶儿早丧,使得昉儿自小就缠绵病榻。怨朕行事顾虑重重,这么多年都没有给元凶应有的惩罚。怨朕是非不分,竟然纵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刘家父子在朝堂上逍遥许多年!”

      张皇后早已干涩的眼眶忽然又流出大滴的泪水,复昂起头切齿道:“二十年前我就不报任何希望,这天道不公实在不单对我一人。我空有皇后之名,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手去调查,但我知道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就是幕后的真凶。若是没有生下昉儿,我就拉着这些人全部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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