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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匪夷所思地翻看着手中的纸张, 气极而笑道:“这么说德仪每回都将侍卫甩开偷溜出去, 谁也搞不清她是如何到了四夷馆的?那些北元人又稀里糊涂地把她当成了楚人楼里的头牌姑娘睡了,第二天早上叫嚷起来后,方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是我中土有名有姓的公主?”
事涉一国公主的清誉, 屋子里的宫人立即有眼色地像潮水一样迅速退下。
乾清宫总管大太监阮吉祥低眉垂眼地细声劝慰道:“德仪公主这样不带侍卫出门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惠妃娘娘说过她好几次。只是倒底怜惜她年青孤寡宫中又寂寞, 所以不忍心多加苛责, 这才纵容公主闯出祸事来。”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后,声音越发低柔,“按道理来说,公主雇佣的马车怎么就恰恰好混到了楚人楼乐伎队伍里,这其中未必没有值得推敲的蹊跷之处。只是北元国君的王弟本就要求娶我朝公主,圣人要是置之惘闻不理不睬的话,这……名声就有些不好听了。毕竟,宫里还有顺仪温仪两位小公主呢!”
这么多年下来, 皇帝对于北元的战事也有些日久生乏, 心想以一个公主求得边境三五年的安宁也算一件好事,所以对于北元求娶公主一事颇为心动。
宫里面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公主有好几位,到底都是亲生的, 皇帝舍不得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到蛮荒之地去和亲, 正与底下的朝臣们商量让哪一位宗室出身的翁主前去, 就听闻北元人上表, 含糊其辞地说王弟昨日无意间冒犯了一位公主的千金玉体。
皇帝犹不置信, 等清楚见到了那些物事只气得手脚冰凉。这回乌龙事丢人丢到北元境地去了,有这样的女儿不如在生下来时就活活掐死了事。
无论怎样大动肝火,事情都要解决。皇帝当机立断亲下圣旨,甄选德仪公主为北元国王弟呼唐麻尔汗为妃,赐下和亲礼无数,两国相约十年内不得为战。至于这轻飘飘的一纸和约能否按实履行,就要看上天眷顾了。两国的边关守将打了数十年,谁也没把这张纸当一回事。
德仪公主在锡云殿闻听消息后吓懵了,踉跄趴在刘惠妃面前哭花了一张脸,“母妃你救救儿臣,那些北元人是未开化的野人族类,要吃生肉喝生血,大冬天住在帐篷里,冷得可以将人耳朵冻掉。我是父皇最疼爱的长女,为什么要我去呢?下头还有妹妹,宗室里也有适龄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选我?”
刘惠妃因为此事被皇帝叱责了好几句,闻言狠狠拽回衣袖道:“你也知晓你是皇室的长女,下头还有好几个妹妹,更应当为他们做出表率,这是你身为大公主的职责。”她悻悻地压低声音,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厌弃,“再说,那些北元人又没有拿到她们绣有表记的肚兜,为甚要去选她们?”
德仪公主瞪大双眼脸色紫胀,嗫嚅着红唇道:“不可能,我醒来时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那个什么呼唐麻尔汗对我也客客气气气的,他怎么会拿到我绣有表记的肚兜?”
刘惠妃转身啪地就给了她一巴掌,怒道:“皇家公主的体面让你败落得一点不剩,我要是你就自个找一根绳子了断。哼,你的一套亵衣完完整整地装在锦盒里,和你的人一起被大张旗鼓地送了回来。我找了你的贴身宫人问了,的确就是你那日早上穿在身上的。现下的你,就跟在淤泥塘里滚了一圈的白布一般,跟我说你是干净的,打量周围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呢!”
德仪公主浑浑噩噩地想起昨日在北元人的驿站醒来时,几乎就吓晕在当场。好在那北元王弟看着粗鲁为人却君子得很,极客气地转身吩咐侍女过来帮她梳洗,又奉上种种贵重礼物。忙不迭地说他本就崇尚中土风仪,一见姑娘身上的妆扮配饰就知是高门女眷。这纯属一场误会,立马就把姑娘送回家去。
那副蠢笨如熊却又喋喋不休的样子逗得德仪公主不由莞尔,在那人炙热如火的眼神当中,端庄如仪地轻声告知那人自已乃中土的公主。然后,她就被客气地请进奢华的马车里,浩浩荡荡地被北元王弟亲自送回宫城。
然而,迎接自己的却是父皇母妃的震怒和斥责。
直到现在为止,德仪公主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也许从昨日早晨跨出宫门的第一个脚步开始,自已就掉入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整日整夜地哭闹咒骂,全都无济于事。最后红肿着眼睛向皇帝提了个要求,要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亲自送嫁!
皇帝听到小太监传话时先是有些不解,寻思一会儿后那些不明所以的地方全都豁然明白。震怒之下他将平头大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扑拉在地上,殿前侍候的一干人等象鹌鹑一样跪伏。皇帝气极后的面目近乎狰狞,半晌之后忽地扑哧笑了出来,喃喃道:“真是生就一副好胆,连联的亲生女儿都敢算计!”
阮吉祥心头格登了一下,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却是将头埋得更深了。半晌之后,才听那位至尊淡淡吩咐,“把这些打扫干净,再派个人去景仁宫告诉德仪,要么全了名节去死要么老老实实认命嫁人。由着她自己选一条,任何人都不许阻拦她!”
阮吉祥正待去传旨,就听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作为京畿道治安的最高属官办事不力,罚没一年,不,两年的俸禄银。”阮吉祥面色如常地却退出宫门,一阵冷风吹过方才觉得背后汗湿了一层。细细回想这几天看到的知道的,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德仪公主在宫外北元人驿站受辱一事,只怕是那位小裴大人所做的手脚。一个臣子为何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且一细查就查出来的事情,其缘由先不说。单论皇帝知晓这件事后竟然不追究,只是罚没两年俸禄了事,以皇帝对臣子的这种近乎退让的惩罚,实在是太让人费解了。
此时乾清宫里宫门半闭,皇帝负手望着外面一片盎然浓绿,皱眉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德仪送到那种地方去?虽说德仪心思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可也不该用这种让女子抬不起头来的法子!”
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心里暗叹,常人的性命在贵人的眼里,只是轻轻的一句‘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就可以随意打发的吗?
他盯着石青色地毯上长寿春光永驻的纹路,缓缓道:“臣辖制金吾卫,京中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在最快的时间知晓,但是对女子之间的嗔痴怨怼还是力有未逮。宫中公主一夜未归,裴青漏夜请吴太医出诊,臣就知道有些事已经超出控制。却还未来得及理清始末,事情就已经演变成这副样子了!”
魏孟连头都未抬,看着那双五彩云龙纹翘头锦靴在紫檀大平案边伫立或游移。声调依旧是一板一眼的死板,“吴太医说那相思子量虽不多毒性却大,本该立时大剂量地用药以祛除毒素。不巧的是傅乡君身怀有孕,很多药下去怕是要伤及根本。臣溯源觅踪,这相思子是德仪公主身边的侍女叶眉拜托娘家兄长重金所购。公主真正想要的,是傅乡君的命。”
皇帝在最信任的臣子面前再也无言辩驳,脸上便有些【创建和谐家园】辣的,恼怒之下紫檀案几上的五彩莲花茶盏“哐当”一声被用力扫落下来。上好的瓷器胎薄如纸,在铺了厚厚毛毡的地面上依旧摔了个粉碎,有几点碎瓷几乎是跳跃地沾在魏孟的衣角上。
皇帝仰头瘫坐在椅子上,捏着眉心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这都干了些什么事,全无皇家皇子公主的体面?朕心里明白,其实裴青最后并没有把事情做绝,那般境地下还是给德仪留了退路的。偏偏她自个蠢,以为人人都要让着她敬服她,沾沾自喜地先说出了公主的身份。”
皇帝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细细一寻思,就理清了事情大部分的来龙去脉,“呼唐麻尔汗是北元国君最器重的王弟,向来胆大心细,就是前来求和也求地理直气壮。他正想打联的脸,得了这个机会还不跑到联面前嘚瑟一番。当他当众打开那装有德仪亵衣的盒子时,朕生吞这蠢女子的心都有。”
魏孟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人,知道这位帝王嘴里虽然不住嫌弃,心里头还是极为不舍。便循着以往建议道:“毕竟年少气胜又是存了些不该的念想,德仪公主行事便不免有些偏颇。但是毕竟是皇家娇养惯了的女儿,送去天寒地冻的北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公主诈死了事,等事态平息了再将她远远地打发了!”
发了一通气性过后,皇帝终于平静下来。闻言缓缓摇头,“朕是父亲更是一国之君主,应允的事一出口就会确实地贯彻下去。德仪年幼失母又是朕的长女,因她性情温顺向来少言少语,所以不免怜惜纵容她几分。却不知怎么养成她行事狠毒一根倔筋通到肠子底的毛病,这回值当是给她一个教训吧!”
魏孟躬身应是,临退时听皇帝疲倦地吩咐道:“着吴起廉好生诊治傅氏,稀缺什么药材就到宫里来拿,朕委实不想看见再有人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端殒命了!再有,朕罚了裴青的俸禄银,就恩赏傅氏二百两银子,与四皇子的课业也暂时停下来。”
不管愿不愿意,德仪公主中秋一过就委委屈屈地上了北元的马车。送嫁的人俱多,当中却没有裴青。他因为处事不力致使京畿道的秩序败坏,被皇帝当众狠狠责骂,还被罚俸两年。虽然谁家都没指望这点俸银过日子,但毕竟失了脸面,所以平安胡同的裴宅一时清净不少。
334.第三三四章 逆鳞
茂密的藤萝架子下, 巴掌大的枝叶层层叠叠地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傅百善盖着一袭翻毛绒毯睡得正熟。
裴青蹑手蹑脚蹲在躺椅边, 近乎心痛地望着她眼眶下的一抹黛青。那点相思子的毒素大多已经祛除, 但是不敢大剂量用药, 那点残留的毒素便如浮光魅影一般开始侵蚀傅百善的身体,加上腹中胎儿的损耗,怀孕五月的人反倒比寻常人看着要消瘦。
宋知春端着一碗汤药出来, 正巧看见裴青痴痴地望着女儿的睡颜。她不禁一阵心烦意乱,两个孩子闹别扭让人操心,两个孩子感情太深更让人焦心。这倒了一个另一个也跟着神情恍惚,不和为什么她忽地想起“情深不寿”这个词,心头更是一阵毛躁不安。
她轻咳了一下,掩下脸上的异色大步走过来嚷道:“珍哥起来了, 怎么一天到晚地睡。七符你也不管管她, 快点把他叫起来干净把这碗汤药喝了, 再带她出去走走散散乏。这一个两个地都在家里伫着, 看了就让人来气!”
傅百善被叫嚷的动静惊醒了,裴青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温声道:“先起来喝药了,我知道这药味道大,不过你老实喝过之后我就好好奖励你。越胜斋新出了几样点心,其中有一道跟苏州的眉毛酥有些相像,我带你过去尝尝!”
汤药是吴老太医所开, 说是温润心肺的。傅百善却明白绝没有这样简单, 她却什么也没有问, 端过药碗一气喝了。宋知春便极满意点头道:“去吧,这两天还可清闲一下,再过几天等你老爹带着小妞妞回来,家里可有得闹腾呢!”
马车上,傅百善裹着毯子靠在裴青肩上懒懒问道:“裴大哥,你是不是被革职了,怎么老看你呆在家里?”
裴青哑然失笑,“是啊,从此之后我都要靠珍哥养了。等你把孩子生了,让岳父岳母帮我们看着孩儿,你跟我就开个夫妻店。或是卖些南货或是开个聚味楼的分店都行,你当东家我当掌柜的,靠着陈娘子调~教出来的那些徒子徒孙,再用些广州运来的真材实料,咱家的生意一定红火!”
他兴冲冲地说完却没听到傅百善的回答,低头一看却见她头略略歪在一边。裴青立时冰冷僵住,几乎是颤抖着手触到那秀气的鼻子下,好容易才感受到那轻微至极的呼吸。良久,裴青恢复正常的心跳,将媳妇儿珍之重之地搂抱在怀里。
吴老太医虽然一再保证傅百善摄入相思子的量不大,但毕竟动了根本。且因身怀有孕许多药不能用,所以这一向以来傅百善怕冷畏寒精神容易倦怠。裴青心头陡生一股毁天灭地的暗恨,德仪公主你既然伸了手,那么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再踏入中土半步。
马车徐徐停在越胜斋门口,微微摇晃下傅百善便醒了,她自嘲道:“这个孩子比妞妞老实多了,就是有些容易乏力。我整日睡睡醒醒的,简直就成了个废人。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去试试那把铁胎弓,也不知道还拉得开不?”
吴老太医说过其实生产时才是真正生死关头,裴青无数次地想劝说傅百善不要孩子,可是他知道这个丫头性情执拗,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他几乎对那肚子里没有出生的孩子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恨它在傅百善的心目中重于一切。
临窗的雅间里,各式苏州船点摆满了桌子。
听说这是江浙一带新进流行起来的,巧手厨娘用米粉和面粉捏成各种形象,在画舫上作为点心供应故而得名。船点精巧玲珑,既可品尝又可观赏。船点的馅心,甜的有玫瑰豆沙糖油枣泥,咸的有火腿鸡肉腊丁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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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腹之后用热帕子擦手时,傅百善认真盯着人道:“裴大哥,我知道这一向骇着你了。可是我自个的身子清楚,我熬得住这丁点毒。要是单单为了我自个康健,硬生生地将这孩子弄没了,我一辈子心里都会愧疚难安生。它既然选了我的肚子来投胎,我就定要待它好好的。”
裴青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索性大方承认,“在我心中,任是谁都比不过你,即便是咱们将来的孩子,你放心好好地调养就成。”
傅百善就顽皮地瞥了他一眼,“委实是我低估了那些对你有意之人的心思,没想到她竟敢直接下毒害人,若非我多了个心眼,那些吃食真真全部进了我的肚子,就是十个吴太医加起来都救不回我来。”
裴青怜惜望她一眼道:“皇族之人在宫里个个都能锻炼成铁石心肠,听杨桃所述之后我还不能完全肯定是德仪公主。直到她带着侍女悄悄在我们宅子前偷窥,我就知道没有冤枉她。放心,她做下此等恶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望着媳妇儿不解的眼神,裴青没有掩饰自己在其间做的手脚,“北元人有收继婚的传统,将女子视作财产不准外流,父没则妻庶母,兄亡则纳厘嫂,故而国中无鳏寡种类繁炽。据我所知呼唐麻尔汗下面,成年或是即将成年的就有七八个弟弟。”
傅百善惊骇一声,瞪着眼睛想要说话。
裴青却冷笑一声半捂住她的嘴,干脆利落道:“德仪公主虽说不上千娇百媚,却也算长得清秀可人,北元人对她的公主身份肯定是稀罕不已。要是活得足够长,还不知道要嫁几回人呢!我不过是成全她而已,她喜欢惦记别的男人,这回也算是得偿所愿。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做叶眉的侍女,我也一并叫人捎带在和亲的名单上了。”
这番处置可谓狠辣果绝,傅百善也是有德报德有怨抱怨的人,闻言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更何况她伤病了这么久,早已对这些蝇营狗苟暗地窥探之事感到厌烦。略微点头道:“那日之事德仪公主虽是背后元凶,邀请我一同用茶点的崔文樱也算是帮凶,没想到百年世家彰德崔家的姑娘行事竟也这般下作?”
裴青倒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压压茶点的甜腻,眼里闪过一道不屑道:“眼下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这位京城第一姝的流言,说是她的命格极硬,刚定下亲事还没有过门便克死了两任未婚夫婿。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老实说这却不是我的手笔。这件事必定是她身边极亲近的人才能传出来的消息,只是不知她到底得罪了谁?”
都是些让人不愉快扯破脸皮的破落事,傅百善抬头正要另起话头就听门口轻扣,店小二探着身子小心陪笑道:“外面有位姓魏的客人想见一位姓裴的客人,请问哪位是?”
裴青想了一下,在傅百善的头顶轻微安抚一下道:“我去去就来。”他跟着店小二左转右转穿过几道门,就见一扇绘了猛虎下山的屏风前负手站着一个人,转过身来正是金吾卫指挥使魏孟。
店小二上了新茶安静退下,魏孟忽地站起身朝裴青连踹了好几下。他习武多年又是正经武将出身,竟将裴青踢得退至门口才止住。他喘着粗气低吼道:“你是向老天爷借的胆子办下如此狂妄之事,要死就直说我直接给你买棺材,休要捻三搞四地让咱们这些老家伙给你擦【创建和谐家园】!”
裴青忍了腿上痛意,面对这个亦师亦友的长辈没有还手,只是低垂着头倔强道:“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样干!”
魏孟面上怒不可遏,眼里却浮现一丝笑意,悠悠然地晃到窗边找张椅子坐下道:“大丈夫立世,进能利益朝堂社稷,退能荫蔽宗族妻女。德仪公主既然敢鸩杀你的妻室,不管她是什么初衷你都尽可以取她的性命,何苦九曲十弯地将她弄去北元喝冷风啃肉干?”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至极,偏偏两人都未觉其中有不对。
想起傅百善每日都要喝那些辨不清颜色的苦药汤子,脸上时时挂着的疲倦,裴青轻道:“取德仪一条性命何其简单,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送她到北元,每每想到她日夜遭受的折磨,我才能畅快一二。”
魏孟狠狠瞪了他一眼,哼道:“真是不知道这十来年里你师父教给了些什么东西,别的好东西没学,就学了这么些钻头不顾腚的半吊子?我们对你是抱了大期许的,你就这么糟蹋你的前程?要知道,这回要不是北元正好向中土求娶一位公主,皇帝顺手推舟就坡下驴,单就你这份藐视皇权的罪责就是死十次都是多赚的!”
裴青从十六岁起就跟随广州卫任指挥使的魏勉,说是上下级实则跟父子相近。
到了京城之后,时任金吾卫指挥使的魏孟少不得对这个兄弟的爱徒另眼相看。连年相处下来,魏孟也起了爱才之心,时不时出言点拨一二。这回闹出了德仪公主的事,虽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毕竟失了皇家颜面,皇帝最后没有深加追究,实在是天之侥幸。
魏孟看了这青年一眼,心想在世人眼里自己就是个不涉及党争的人物,可是眼看皇帝已经在安排身后之事了,他们这些长久跟随的人心里肯定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孤身一人便罢了,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
裴青性情刚硬不易为外物所动,手段智计样样不缺,更关键的是皇帝对他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喜爱,这孩子唯一或缺的就是人生历练和处事圆滑。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傅家百善是裴青的逆鳞,想来再动爪子之前会仔细思量一下后果。
335.第三三五章 头风
秦王和晋王在御前奏对时, 照例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休。一旁的朝臣也跟着两位精壮皇子大致分成两派, 各自直抒胸中己见, 将平日肃穆的太和殿吵嚷得如同鸡圈鸭圈一般热闹。
皇帝开始还有耐烦心拄着头看热闹,结果越看这两个儿子的针锋相对, 越发气得额角青筋一鼓一跳。最后实在忍不住怒道:“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因病死了, 这都半个月过去了都举荐不出一个象样的人选。今天秦王举一人, 明天晋王势必会找出这人贪赃枉法品性不端的证据,反过来也是如此。照你们这样下去,朕的西山大营到明年都留着空缺吗?”
秦王见状忙躬身请罪, “……实在是三弟咄咄逼人, 儿臣接连举荐了三人,他都说人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这般吹毛求疵, 怕是只有天下至贤至圣之人才敢担当此责!”
晋王一改往日唯唯喏喏礼让与人的行事,闻言撩袍跪在地上大声道:“若是别的什么事儿臣让着二哥就是,可西山大营是何等紧要的地方,和丰台大营是同为京城的首冲要害, 其主官更是重之又重轻忽不得。二哥在军中多年不假,可这一要职不但要考校军功武技, 更要注重人品德行。”
历朝历代之中, 京师的周围都会部署一些精锐部队, 这些精锐部队一方面是可以平息国内的叛乱,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其他军队的内援。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就好像宋时的禁军一样, 是用来保护国都和皇帝的。除了直属长官和皇帝的铜虎符同时出现外, 谁也无法调动他们, 所以历代的指挥使人选都是慎之又慎。
秦王看着这满口冠冕堂皇理由的兄弟,不由一阵心塞的利害。
从什么时起这个弟弟变了行事途径,不再事事端着一副清高自诩的面孔,背后却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现在他遇着事也敢露出自己的锋芒,进退之间有理有节颇具章法。要说说其后没有高人指点,只怕鬼都不会相信,这一点单看父皇眼中随常流出满意的神情就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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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的院正急急赶过来,跪在椅榻前细细诊冶一番后小声禀道是头风症又犯了。末了不无担心冒了一句感叹,皇上这头风症好似越发重了,前次还有两天不能视物,好容易才请了已经退职在家的吴起兼吴老太医进京会诊,用了无数的奇珍异药才诊治好,今次不知会有什么样不可预知的反应。
太医院院正嘟哝的声音虽小,秦王和晋王却听了个正正着,特别是这个“又”字,此时听来格外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两个皇子相视一眼又立刻别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大家的心里都象煮沸的水一样上下翻滚不休。
皇帝罹患头风症已有多年,病痛时重时轻时缓时急,偶尔还为此缀朝三两日,但是众皇子和群臣都没有把此事当成多大的隐患。谁都没想到,皇帝的病症竟然如此严重,竟然已经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若非太医院院正一时嘴快说漏了,大家都不会知道此事被隐瞒了多久。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令乾清宫大太监阮吉祥颁下口喻,擢升西山大营原前锋参领鲍应雄为新任佥事指挥使。
秦王掩藏身形在夜色下悄悄地进了榆钱胡同刘肃的宅子,在名为篁园的书房内,他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父皇不过是因为头风不能视物几日而已,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宫中母妃也没有传来一丝消息,说明父皇病后连后宫的人都一路瞒着呢!”
刘肃端坐在一张黄花梨茶案的右首,缓缓地品着一盏泡得刚刚好的君山银针。自从任首辅以来刘肃威仪日重,一张瘦削长脸上已经爬满了黑褐色的斑纹,嘴边两道的纹路深深向下蔓延,使得他笑起来都像在与人生气。
此时,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有力地执着一把紫砂茶壶,缓缓地往瓷制莲蓬茶心上浇注沸水。片刻之后,蓦然腾起的白烟笼罩洇湿了拳头大的莲蓬。莲子翠碧莲芯嫩白,温润可人滑熟沉静,泛出一层温存的茶色,就似一枝活生生的草物搁在茶盘上。
即便处于自家私密的书房之中,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刘肃也是谨守君臣的礼仪。双手给秦王重新递了一杯浅碧色的茶水后道:“就跟这小莲蓬一样,三分材质七分养,大局既然已定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很久没有跟殿下一起品茶,老臣却是发觉殿下的养气工夫退步许多呢。“
刘肃为官三十年的养气工夫早已修炼入骨,撩起眼皮一片淡然自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的任命,就搅出皇帝刻意隐瞒的病情。事情往往一体两面,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要是知道今次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就明白皇帝为何要隐瞒病情了。”
秦王羞赧之下却显得有些毛躁,“还不是因为老三和我处处作对,住日他时常端着兄友弟恭的伪善面目,那些不明真相的愚蠢文人个个都称道他。如今他撕了斯文的假面变得激进,竟得了父皇的几次嘉许。父皇不是在防别人,是在悄悄地防我呢!”
刘肃一双已然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现利光,“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皇上为何要防着殿下,那是因为殿下多年的实干终于羽翼渐丰成就大器。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即便殿上是皇上的亲生子,他手中掌控的东西也不愿轻易让于他人,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刻意隐瞒。”
被人这样拿话明明白白地点醒,秦王的脸颊突地有一丝抽搐,却又按捺不住喜色,强忍之下脸上便浮现一种奇怪的神情。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心潮起伏,涩声问道:“那老三为何还要与我处处作对,而父皇也屡屡偏向于他?”
刘肃就捋须大笑道:“晋王殿下向来是个聪明人,他的机会为四,你的机会为六。现下他未尝不明白他的处境,所以他才会一改往日风格变得咄咄逼人。眼下这种状况,殿下要稳扎稳打莫骄莫躁,千万不要给晋王殿下翻盘的机会。”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秉承中庸之道万事求稳,心里头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总归觉得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便迟疑开口问道:“父皇悄悄召回吴起兼,就是为了他的头风症吗?父皇决定一件事总是复复重重,我总觉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或者是为了老四也说不准?”
刘肃眼神一阵闪烁,“齐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吴起兼医术超群,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后,婴儿身体虚弱得人人都喊无救,偏偏他就救活了。我专门使重金贿赂了内宫太监得了吴起兼的亲笔医案,确定四皇子得的是不可长命的大症候。这些年多少名医都说四皇子活不长,结果到现在都活得精精神神。”
秦王总觉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但每回就要看【创建和谐家园】相时又升腾起一重白雾,到底孰真孰假?或者说,皇帝心中的储君到底是谁?
刘肃虽然有疑怀,但他更相信自已历年来的判断,便劝慰道:“莫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以齐王的那个破落身子骨,吴起兼这么多年都拿他的病无招,皇上即便属意齐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殿下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让有些人的障眼法扰乱了原本的步骤。“
灯下高瘦的老者眼里闪现一丝狂热,意味深长地道:“眼下要紧的是,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或是说,这两处的主官到底会支持谁?“
刘肃起身在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推过来,“西山大营新任佥事都尉鲍应雄为人谨慎本是个两不靠,但他上个月才续娶的妻子是司经局洗马的女儿,也算是德容兼备有几分诗书文采。据说鲍应雄对这位识文断字的小妻子邹氏很是敬重,两人的大媒就是晋王府的长史夫人,无形当中鲍应雄已经站了队!”
秦王悚然一惊,“我倒是不知道此事,老三举荐的人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刘肃便赞道:“晋王殿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位鲍应雄才是他真正属意的人选,先时举荐的那几个不过是障眼法。下朝后,我派人细细察知鲍应雄的关系网时才得知此事。不过已经晚了一步,西山大营我们怕是插不进手了,那么接下来丰台大营决计不能再落在晋王的手里!”
秦王便缓缓颔首,恰在此时门外有仆从轻轻敲击,在翕开的门缝里低声禀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晋王殿下请旨进宫侍疾,皇上已经应允了!”秦王和刘肃齐齐一愣,眼下这个关头任何变动都足以引起未知的变数,不敢耽误连忙振袖起身,吩咐下人们备马备车。
马车轱辘行走时,秦王靠在漳绒缎大迎枕上暗暗叹气,父皇一向不喜献媚之人,所以他再也想不到这都入夜了,晋王还不消停。但是既然他已经进宫,其余的几个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赶紧跟着。皇帝见不见是一回事,当儿子的要是跑慢了,御史台的那些大夫们的嘴可不管你是否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
336.第三三六章 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