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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教谕轻哼了一声不满道:“学问再扎实品性却差,怎能在书院里为人师表?我们同科取士按说不该在背后论人长短,只是同涉舞弊案,那四十一人被废黜功名三辈之内不得科举,偏只他一人逍遥法外不说,还被授受九品教谕一职。知道此人之行事后,我等同榜之人皆以他为耻!”
李学正虽听过些传言但毕竟还算厚道,闻言摇头道:“朝庭既然没有拿法度惩治于他,就说明他所犯过错跟所立功劳比起来不足一提。更何况他的学问是一等一的,诗词策论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你也莫掐尖要强事事针对于他!”
万教谕大概年纪轻不满被表兄说教,瞪圆了一双眼睛强辩道:“哪里是我一人针对于他?我此次回京城听到了一个音迅,说这常柏立的所谓狗屁功劳,是靠出首告发他老婆的义父才保全了自个。那位义父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
万教谕面上露出一丝不可描绘的笑容,似是知道事情传出去骇人听闻,便压低了嗓门道:“他一介读书人不顾脸面与太监认亲戚罢了,京中还传言说他老婆之所以能偷到那个老太监的书信,是因为他老婆……实际上跟那老太监有一腿!”
树后蓦地传来枝叶咔嚓断裂的声音,但是李学正委实太过惊诧就忽略了过去。他满脸震惊膛目结舌道:“莫要胡吣,这事关妇人名节,如何能拿来顽笑?再说那位常太太往学里给他丈夫送过几回饭,看着不象是烟视媚行的烟尘女子。”
万教谕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被人当面质疑如何肯干,闻言几乎跳将起来道:“我有半字谎言让我天厌之地厌之,此事京中早已传遍。那女人原先不过是徐太监私底下养的一个娇宠,年岁大了想嫁人了,就选了常柏这么一个冤大头来接手。若非如此,那女人如何进得那人内室盗得如此机密的书函?”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能当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岂是一般人,谨言慎行是最起码的处事之道,怎么能将如此紧要的书函落到他人手中?李学正心里已经信了三分,就磕巴着问道:“那太监毕竟不是正常男人,如何可以养女人?”
万教谕满脸猥琐地挤眉弄眼道:“表哥太过孤陋寡闻,那太监除了不是真正的男人,哪样都不缺,他们的花样比我们多得多。京城恭俭胡同那一路,多的是宫中有钱有势老太监置下的私宅。要是认真去打听,哪户宅子里没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
饶是李学正见多识广也被惊住了,万教谕拍手低笑,“那常柏时常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样子,却不知他头顶的帽子已经绿得出油。我知晓这个消息后,就特特闷在肚子里不说,就是想瞧他的笑话。京里几个同窗好友还打赌,看常柏几时能发现他老婆的苟且之事。”
李学正举起手指点了几下连连摇头想说人心不古,却又想到常柏夫妻的行事,心里对那两人的印象只觉恶心至极。先时觉得常柏有多朴实低调,这时就觉得那人心中藏伪纳奸。先时觉得常太太有多娟秀贤良,此时就觉得那女人一脸的轻浮不自重。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又说了几句杂事,这才施然往外走。良久之后树后才转过一人,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正是李学正万教谕口中的常柏。他茫然地望着远处,脑中空洞地想着昔日的点滴。
女人站在廊下,衣饰华贵满头的珠翠,模样娇矜地说:“我义父最是看重于我,知道我受了委屈就一意为我出这口气。他老人家撸了姨父的官职虽说不对,其本心却是好的。我又如何好扫了他的心意,只能苦求他手下留情罢了!”
常柏就觉后背的肌肤一时寒战入骨一时炙热如铁。
徐玉芝出嫁前特特婉言嘱咐,“虽非故意,傅兰香毕竟是你的结发原配,死得又太过突然可怜,为免他人闲言碎语不若将婚礼简办,那些繁文缛节能够省的就省了吧!”那时常柏心中只感叹徐玉芝心地仁义,再没有想到其他。如今想来这女人分明是怕自己的丑事被知情人暴露,这才一顶小轿就悄悄入了常家门。
婚后次日,徐玉芝拿出自己的嫁妆清单,除了衣裳首饰外还有不少贵重之物,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徐琨虽是个太监,但是豪爽仁义最是看重于她这个螟蛉义女,所以将许多贵重家私都列在她的嫁妆单子上陪送了过来。
常柏当时看着那堆金珠绸缎,心里不是没有过疑惑。
不过是半路相逢结成的父女,哪至于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不但时时爱护,成亲嫁人后还陪送如此丰厚的嫁妆。现在想来,这徐太监对徐玉芝的看重的确真真,这两人之间的父女名分却是大有猫腻。
春闱之前,常柏不想自己一腔才学被埋没,就弊了一股劲誓要拿到一个好名次,他不相信自己的一辈子会如此籍籍无名。
是徐玉芝拿了两万银票出来帮她义父当说客,帮准安侯府的世子做一回枪替。彼时,女人按捺不住兴奋红唇上下翻飞,“义父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和那位世子爷的号舍紧挨着,九天八夜帮他做一篇卷子塞入竹管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笔银子挣了。”
常柏心想,当时自己若是不听这妇人的蛊惑,不去伸手拿那两万银票,是不是就会堂堂正正地中个二甲?那么最起码也是个外放的知县州官之类的,而不是如今这个令人尴尬不已上下不得的同进士,只能在这贫瘠的乡下委委屈屈地当一个九品教谕。
290.第二九零章 争吵
常柏浑浑噩噩地回到租赁的小宅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他伏在桌子旁, 抓起茶壶狠饮了两盏冷茶才觉得舒坦了一些。内室里的人大概听到了动静, 悉索着掀开帘子出来笑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用过饭没有?”
徐玉芝大概刚刚午睡而醒, 头上的发髻半散,眼神慵懒脸颊泛红。身上一件家常浅绛色的薄衫微微敞着,露出一角绯红的抹胸, 上头鸳鸯戏水的绣活栩栩如生,衬得她一张清秀的脸竟然有了几丝异常的绮丽。
常柏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腌臜话心头忽地升起无名怒火, 将手中茶盏猛地搁在桌几上骂道:“整日价在屋子里头都涂脂抹粉地给谁看, 连一个孩子都照看不好, 只会关门睡大觉,只怕连强盗进屋偷了你去都不晓得!”
正对着妆镜梳头的徐玉芝听得这话以为他喝干醋, 就笑嘻嘻地依偎过来道:“今个大概有些闷热,吃了饭后孩子在家里头坐不住,我就让奶娘和丫头陪他出去玩耍一会子。门上不时不是还留了一个老门子吗,哪里……就会让强盗把我偷了去?”
常柏细细打量她一副没有骨头的柔媚样子, 神态举止分明是欢场中人的惯常做派。只恨往日里被糊了眼, 以为这位好表妹一直对自己情深义重,就算另外发达了也不忘往日的情分, 宁愿没名没分的跟着自己。如今想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经意地错开半边身子, 垂眸问道:“咱们匆匆出京, 这宅子还有雇佣的仆妇花费了你不少银子吧?可怜我堂堂七尺男儿, 不过是一介无用书生,如今还要靠一个妇人来供养。”
徐玉芝不知道男人大中午地回来抽哪门子风,便捋了头发毫不在意地道:“我身边还有些私房银子,支撑个一两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等你在书院里把资历熬足了,咱们再想法子托人给你找一个实权的职位。即便是在外头当个穷县的县令,也好过如今这般仰人鼻息。”
常柏素来知道她有见识,行事更是狠辣独断,便故意叹息了一声道:“你义父对你有活命大恩,在你走投无路之时特特收养了你,还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娇宠着。可是你却偷了他的书函,反手就将他卖了个干干净净,落在那般境地关在慎刑司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背对着梳头的徐玉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晃眼间就掩饰了过去,啐了一口娇笑道:“坏胚子,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是你跟我说只要这场事一过去,就去想折子把我义父接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常柏坐在一侧却清楚地看见了妆镜里徐玉芝脸上的不自在,心头立时如坠冰窟。若说先前听见万教谕的话时,心里的那点子疑怀不过是三分,此时却变成了实打实的七分。他强抑了怒气柔声道:“再怎么说,这件事我办得不地道,只怕此时的京中流言纷纷啊!”
徐玉芝的手指蓦地抓紧了牛骨梳子,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好半天才勉强道:“能有什么流言?徐琨不过是一个老太监,些许恩义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此举不但帮朝廷扫清奸人,还可趁势与这等内宦切割清楚。要我说,咱们就权当没这个人,管他在宫里的死活!”
常柏心里一阵冰凉,就故意迟疑道:“这样只怕不好吧……”
徐玉芝站起身子拉着男人的肩膀,满脸热切地劝道:“有什么不好,这世道不好好地为自己谋算,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傻子。你父亲身上已经没了差事,如今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你出息。你再不干一点名堂出来,他日我如何跟你回乡里拜见他们?”
常柏望着女人浅绛色薄衫上绣制的纹路,是一点枝蔓纤细的玉芝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说到这里,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我母亲当年将你视若亲女总算不薄,父亲虽然严苛一些当初对你也不算差,你是怎么说动徐太监将他的职位不明不白地撸掉的?就是为了显现你彼时的手段不同往日?”
徐玉芝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一时却没有想太多,有点烦躁地解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哪里是我说动义父将他的职位撸掉的。是我义父太过看重与我,听说了我在你家受到的苦楚,不免迁怒与人罢了。此后我不是努力描补了吗,只是时运不济,没帮到姨父讨得新官职义父就翻船进了慎行司罢了!”
“太过看重?怕是太过爱重吧?”常柏缓缓抬起头里,眼里有一丝不错认的阴鸷。
徐玉芝冷不丁就打了一个寒噤,强颜笑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义父如何会爱重于我?他虽是宫中内侍出身,却是极为和蔼慈善的一位长者,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你没看到吗,我出嫁时他给我陪送了厚厚的嫁妆,对你也是不遗余力地提拔。若非是他,你如何能得到进国子监的名额,如何能以监生的名义顺利参加春闱?”
常柏就扬起眉角阴恻恻地道:“我就是有些不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蒙他如此看顾,就凭我是他干女儿的夫婿?想想国子监的名额是何等贵重难求,非皇亲国戚勋贵名门不可得,却如此轻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上?”
槅扇外面艳阳高照,徐玉芝却极清晰地感觉到一阵浸骨的阴寒。
常柏捧着桌上的素白瓷空茶盏,模糊想起昔日家中连下人用的东西都比这个精致,就忽忽笑了起来,“当时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我是恨不得为徐太监做牛做马以作报答。读书人一向自重名声,打那以后就连人家骂我阿谀内侍我也默不作声地认了,谁叫人家对我有大恩呢?”
他一字一顿,把“大恩”二字念得尤其清楚明白。
徐玉芝心头便如擂鼓一般,心想莫非这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可能,义父的宅子里所用之人都是多年的心腹,加上义父手段了得,没有一个下人敢胡乱多嘴。那么,今日常柏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晓了什么内幕,应该绝无可能!
这样一想徐玉芝立时便笃定下来,施然站起身子倒了一盏茶双手奉上,柔声劝慰道:“可是在书院里碰见不如意的事了,回来就朝我发一顿无名火。反正我已经是黄脸婆了,也没所谓。只是等会婆子丫头们带孩子回来时,还望夫君给我留两分颜面!”
往日这样打趣自嘲,常柏必定会大笑着上前反问,“哪里是黄脸婆了,明明是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但是今日他却一脸的意兴阑珊,仿佛提不起半点兴致,只是漠漠地瞥过来一眼,连徐玉芝奉上的茶水也未接,就起身入内室去了。
徐玉芝楞在椅子上半晌无语,又不敢进屋去重新探问。
仔细寻思了半天,才站起到衣柜里翻拣了一件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换上,这是昔年俩人定情时所穿的一件衣裳,常柏曾说她穿上就如月下仙子,不沾染凡世的半点尘埃。只是她生产之后身材丰腴不少,这件衣服穿起来并不如何合身。
正午还是高高的艳阳,此时却变得黑沉沉的,想来是要下大雨了。屋子外面也开始刮起了大风,一阵紧一阵地将院子里的树叶吹得满地都是。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一扬一伏,显得内室里一片暗沉,仿佛里面蛰伏着未知的怪兽。
徐玉芝坐在妆台前,侧首时忽地被铜镜里的女人吓了一大跳。那女人也穿了一身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面色苍白神情张惶,眼里还有一种用言语形容不出的怯懦,这如何是得嫁良人时踌躇满志的自己?
那年从青州常家逃出来后,不巧遇到心怀歹意的车夫打劫。若非碰到徐琨带人路过,自己只怕就是屈死在山道上都没人知晓。徐琨第一次提出那事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一点得意和自暴自弃,还有一点半推半就,就是没有一点害怕之情。
徐琨是早就去势的,翻来覆去的就只有那几种花样。但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是老太监折磨人的手段,徐玉芝就当自己是个死人,一夜一夜地熬了出来。果然,老太监对她一日比一日的好,渐渐对她言听计从,很有一种将来好好过日子的劲头。
徐玉芝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值当更好的,但是却猛然发现自己是被人剪短翅膀豢养在笼中的雀鸟,即便打开笼门也舍不得离开这等富贵豪奢的日子了。
直到重新遇到常柏,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她凭女人的直觉,机敏地察知表哥的婚姻并不如意。傅家大房的姑娘刻板呆滞大字不识几箩,又无一丝女人的柔媚风情,文采风流的表哥如何会看得起这样的乡下村妇!
果不其然,两人相见之后便如干柴遇到烈火,很快就纠缠到了一起。直到傅兰香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后,一根白绫吊死在她临时租住的门梁上。直到她发觉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表哥的骨肉,一切的一切就像山上滚落的泥石砾浆一般流倾泻而下,再也不可收拾回转……
屋子外面渐次暗了下来,徐玉芝烦躁地将铜镜啪地一声扣倒,转过身子一眼不瞬地盯着内室悬挂的那张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
291.第二九一章 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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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暗怀别样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应该是丫头和婆子们把儿子送回来了。她连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见回廊上胡乱地丢着几把油纸伞, 几个形容狼狈的人相互嘻笑着搽拭身上的雨水。带着一顶滑稽至极斗笠的儿子半趴在奶娘的怀里,正扬着脸笑嘻嘻地望过来。
看见女主人出来了, 几个丫头和婆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礼,七嘴八舌地禀报着今日的行程。最后还是奶娘笑着道:“哥儿一出门就不哭闹了,怕晒着就沿着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看得可好了连身子都大愿意动, 要不是紧跟着刮大风下大雨, 哥儿还不舍得回来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 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赶明叫你爹爹买一条大船,咱们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 让咱家彩哥看个够!”
彩哥已过一岁生了,生得细眉大眼极招人喜爱,除了走路不太稳当外,说话说得极清楚,偶尔还认得几个字。徐玉芝抱着儿子心头一动, 就笑着问道:“爹爹不太舒坦在里间睡着呢, 我们一起去唤他起来吃点心好不?”
扎着小辫的彩哥拍着小手自然无有不应。
常柏心里憋着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里听见动静, 想了一下就掀了门帘子出来。抬头就看见女人手里抱着一团雪一样乖巧的儿子, 心头闷气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几上的芙蓉鸡骨糖递过去道:“顽了一晌午饿了不, 在外头看见什么好东西了, 过午了都不舍得回来?”
玉芝心里有鬼就总觉男人的话里有话,悄悄从眼底望了一眼,却见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彩哥一向被带得娇惯,徐玉芝又是个大方的,奶娘出门时荷包装得满满的,她又是乡下妇人的吝啬作派,借着给小主子买东买西,自己也悄悄没下几个铜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见的吃食都浅浅的尝了一遍,所以这会子肚子里填得饱饱的根本就不饿。
芙蓉鸡骨糖是京中越盛斋传出来的名点,是用加了红糖的白面擀作三层,中间竖划几刀,油里炸过呈金黄色时捞出沥尽油,趁热放入温热的饴糖中过蜜而成。此外还要滚上一层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来又香甜又酥脆。
这碟鸡骨糖是闲暇时日嚼着好玩的,但是这一向天气炎热,糖杆就有些软化了。彩哥拿过来舔了一口就弃在一边,跳着脚大声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鸡骨糖被他随手一抛就弃在常柏的长衫下摆上。
徐玉芝正待顽笑几句,就见丈夫的脸色忽然黑沉下来渐变得阴晴不定。
她却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时父亲被毫无缘由地罢黜,特特备了厚礼到在登州守备太监府拜谒。等了好几天后,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第一次见到那位徐太监时,那人也是一脸的轻忽与不屑,将礼单弃在地下拖长了声调低哼:“什么东西——”
常柏只觉耳鸣目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和眼前这张嫩得几乎掐得出水的小脸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将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凑近了细细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脸庞,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恶。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还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觉得有些不舒坦拼命开始挣扎。徐玉芝一时急了正待喝骂几句,就见丈夫瞪着一双几乎要吃人的赤红双眼望过来,那声喝骂就囫囵吞进了喉咙里再不敢做声。
常柏见徐玉芝眼神闪烁一副心虚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烧,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在国子监听人闲暇时说起过闲闻轶事,有些宫中太监得掌大权之后,就会花重金求名医诊治,无数灵丹妙药吃下去后身体会重新泛发生机,甚至还能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原听了这种传闻后不过一笑了之,如今细看彩哥的眉眼嘴唇,竟然无不与那老太监相同!
常柏一时间气得手脚发抖肝胆欲裂,随手将刚刚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跄地往外奔去。屋外乌云翻滚大雨又至,于是他就没有听见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脚不稳,那股大力让他趔趄后退了几步,倒栽葱一样跌在一把榆木四出头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个尖角正正对着孩子的后脑勺,只听咔登一声微响,那孩子睁开眼微微叫了几声疼。
徐玉芝扑过去抱起孩子时,不过片刻就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全无半点反应了。
等仆妇们听见阵势不对慌慌张张地把大夫请过来时,还没等下方子大夫就说彩哥已经无救了。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就有仆妇小声嘀咕,说男主人出门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头,是不是派个人到衙门里唤个仵作过来看看再说?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厅堂的门打开了,徐玉芝双目红肿地站在那里,神情黯淡似乎强行压抑着哀恸,细声道:“彩哥是自个顽耍时摔倒时磕着了,出生时算命先生说过他一岁生时有大劫,没想到真的应验了。请各位各自散了,我们母子还想在一处好好说说话!”
徐玉芝平时里温和知礼,侍这几个下人也算宽厚。更何况小少爷意外身故的真正缘由大家也没有亲眼看到,再则即便是其中有什么猫腻,这种事也是民不举官不究,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叹散去。
此时已近戌时,天空乌黑一片,一团团的铅云沉重得像棉絮一样,呼啸的利风卷着女人单薄的衣裙上下翻飞,象是地狱里将将爬出来的厉鬼。
愤然出门的常柏随意找了间不知名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酒馆偏仄阴暗,因为大雨只有几个跑船的水手和码头上的力夫。昏黄的灯火下,屋子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里想来没甚银钱,只沽了一壶酒,桌上只摆了一碟盐煮毛豆,坐在长条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着。
有人就说今年的风水不错,江南的粮米应该能按时解缴入京。到时候多跑几趟多挣几个铜板,回头就把儿子送到学堂去读书,省得长大了当个睁眼瞎子。另一个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说,已经存了五百文捎回乡下去了,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几角肉打打牙祭了。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常柏满心满怀的艳羡。
他迷蒙地望着这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粗人,羡慕他们一心一意地过着贫贱的日子,羡慕他们明白家中大字不识一个妻子的根底,羡慕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哪里象自己,枕边人时时带着假面具,就连一心疼爱呵护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经敲二遍锣了,店小二抄着手苦着脸过来说打烊了。常柏怒从心头起,就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吗?他胡乱地翻捡着身上的荷包,将兜里的几两碎银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见他长衫布巾知道他是读书人,也不敢十分得罪于他,连忙哈着腰把碎银收了。趁人不注意时又悄悄换上两壶兑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头也分辩不出来,这么晚的刮风下雨夜赚一个是一个。
常柏喝到实在不能喝了,肚子里的酒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喉咙口涌,身子不听使唤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他大着舌头找店家会了半天账,把找补的银子小心地收回荷包,这才厚着脸皮借了把伞,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走去。
因为下着大雨,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微弱的灯光下,雨水连线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棕黄色的油纸伞面上。常柏混乱地想到,以万教谕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只怕书院里的人明天就会知道那些丑事,知道他是靠卖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视若珍宝的幼子其实是个老太监生的杂种。
雨水漫过沟渠,形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争先恐后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跄地摸回了家,却惊异地发觉院门大开着,院子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他甩甩头才见正房点了一盏灯,一个女人的身影透过双格纹的窗户映照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常柏就感到一丝心安,他自嘲地轻吁了一口气。拂开蓝底缠枝门帘子,就见女人安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件衣裳。看那样,分明是自己的夏服。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个头睡得正安稳。
常柏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四面开光的榆木圆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壶的茶水,喘着气问道:“怎么不让奶娘带孩子睡,半夜闹起来了还要叫人,这个天儿忽冷忽热,当心让孩子沾染风寒!”语气倒是温和有礼,仿佛白日里那个暴怒而去的人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针线的手就顿了一下,淡淡道:“奶娘家里有急事,我不敢耽误她,就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她回家了。以后……彩哥就由我自己带,反正我一天到晚没事,带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屋角的双喜铜字灯忽然闪烁了一下,一张桌子边上坐的夫妻俩一动不动,投在窗纸上的人影子就变得又黑又长。常柏拄额靠在桌子上,仿佛累极一般叹息了一声,终于把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问出口,“彩哥,是我的儿子吗?”
292.第二九二章 火焚
院子里有两只半人高的大肚瓦缸, 养了几支寻常得见的小凤眼。
前一向天气好照顾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莲叶将水面挤得密密匝匝。今夜却因风大雨大, 淡紫色的莲瓣在大雨的侵蚀下显得有些瑟瑟, 一阵风吹过后几乎就凋谢殆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莲蓬突兀地立在那里。
外面未关紧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墙面上, 屋角的双喜铜字灯的烛火便有些飘摇不定。徐玉芝将烛台转了一个方向,盯着指尖上的一点血珠子,蓦地笑得有些凄凉, “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你怒气冲冲地把彩哥掀翻在地, 连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常柏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心虚,旋即想起明明是这个女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 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简直是不知廉耻。遂昂起头强硬道:“休要左顾言他,你昔日里做下的丑事早就人尽皆知。那位徐太监哪里是你的义父,分明是你的姘头吧!”
面对这等骇人听闻的指责,徐玉芝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坐在那里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此事了吧,那么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处去嚷嚷自己戴了绿帽子吗?”
她嘴角噙了一丝蔑笑,“昔年靠着我义父给你求了国子监的名额当了几天正经的监生,今日看了我义父失势进了慎刑司的大牢, 就准备找些由头把我休弃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长了刀子的人说你无义在先,如今又无情在后?”
常柏看着衣服下摆上的一块污渍, 那是先前彩哥将芙蓉鸡骨糖丢在上头留下的, 这么久了都还在。刚刚回来时雨水太大, 将一大片衣襟都给晕湿了,那块污渍便不怎么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复又固执问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