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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她注意到樊应德似乎还有话说,就抿起笑:“公公可还有事?公公请说。”
“您太客气了。”樊应德躬一躬身,“是这样,今年这天热得早,太后前儿个提出去行宫避暑的事,皇上说这便准备过去。这去行宫的路啊,稍微绕个弯便可往皇陵走一趟,皇上想着皇后忌日那天您也没能跟去陵前祭拜,便说若您想顺路去一趟,他就陪着您一道去瞧瞧。”
夏云姒将那根钗子放回面前宦官捧着的托盘中,平淡地想了想:“我从前跟姐姐去过行宫。从宫中过去,大约是两天一夜的行程?”
樊应德笑应:“是。”
夏云姒徐徐道:“若折一趟皇陵,这‘稍微’绕个弯,便要多行一天一夜,远比单独往返一趟皇陵还要累人。圣驾出行,又要有那么多宫人侍卫随时,让那么多跟着颠簸劳累,姐姐在天之灵要怪我的。”
“那……”樊应德的神色不由一僵,大有些为难,“娘子您在意佳惠皇后,皇上自也是在意的,断没有让皇后娘娘不快之意。”
言下之意——这话他不好回,总不好去指摘皇上思虑不周。
夏云姒抿起笑,美眸流转,旋即换了一番更为委婉的说辞:“就有劳公公转告皇上,目下暑气渐重,旅途颠簸难免教人身心俱疲。姐姐心慈,无论是劳动圣驾还是劳动这许多宫人侍卫承受暑热,她势必都不忍心,请皇上不必为了我这样大费周章。我心里存着姐姐,在宫中悼念还是赶去陵前便都没什么两样。”
说着放轻了几分声,语中也添了些许温存:“他念着我与姐姐,我们也都明白,去与不去便同样没什么两样。”
樊应德松下气,有条不紊地拱手应说:“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呵,她自然要思虑周全。
皇陵与行宫说来虽都在京城北边,却一处在西北、一处在东北,相距甚远。
他这是拿她对姐姐的情分讨好她。
这是圣恩隆宠,她如是答应了,倒时自要记他的好、要千恩万谢。
同时,这途中亦不失为一个他与她独处的机会。
虽则在宫中他们也时常独处,但换个环境、换到圣驾马车那样狭小的地方,总归是不一样的。
饶是他压制着心思依旧不对她做什么,也仍会有许多暧昧滋生。
她不怕这些暧昧滋生,也知道迟早会有那一步。
但她要自己掌控这些步调,不能由他着反客为主。
让他轻易得了逞,事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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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之后, 圣驾启程前往京城北侧的行宫避暑。
后宫皆尽随驾, 太后、太妃自也同去, 华盖、幡旗浩浩荡荡地在路上铺开,京中百姓山呼万岁, 声势颇是浩大。
夏云姒坐在车中, 视线穿过在颠簸中不住轻掀的车帘, 忽而格外庆幸自己并未答应与皇帝同去皇陵。
——若是答应了,她与皇帝必是单独离开。虽然只消有圣驾在就必有一大班人马随着,百姓也势必前呼后拥,但论声势必定比当下要差得远了。
眼下的这样满城沸腾, 才真能教人体会到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究竟是何等的震撼。
她记得他刚登基时, 头次以新帝的身份祭拜先祖,街面上也是这样的沸腾。
姐姐当时与他同坐在御辇之上接受万民叩拜, 不知是怎样的心境。
总有一日,宁沅也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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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自己到时会是怎样的心境,就像自己无法设想姐姐当时的心境。
但她还是期待着那一天,因为那一天的到来总归意味着一切旧怨尘埃落定。尘归尘, 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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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吵闹便这样持续了一路,直至马车驶出京城, 将一切繁华抛至脑后。
京外其实也没什么山野的味道, 瞧着是比京中荒凉些, 但也有人家散落。正值初夏, 两旁田野抽出绿苗。
圣驾必经的御道已早早地清过了道, 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现,静静地欣赏这样的翠绿便也舒适,令人心中安宁。
夏云姒于是一看就是大半日。晚上安睡一夜,翌日又看了一整天。
夜色再度降临时就到了行宫,嫔妃们陆陆续续由宫人服侍着下了车,由行宫内早已守候着的宫人们请入各自的居所。
来迎夏云姒的是位三十出头的宦官,穿着绣纹繁复的官衣。他身材微微发福,堆起笑来倒是喜庆。朝夏云姒一揖,他道:“下奴吴庆,特来迎娘子。娘子住玉竹轩,离皇上的清凉殿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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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皇帝自己不太过问,昭妃或许为自己人安排一二,余下的就都交给尚宫局去办。
是以宫中嫔妃们——尤其是头次来此、从前在行宫之中未有过住处的嫔妃,多会在来前托人到尚宫局使一使银子,劳烦安排住所的女官选一处好住处给她们。
所谓的“好”,离皇帝的清凉殿近自然是最重要的。
而她从不曾在这样的事上费过心思,能住来这样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底下人循圣意办事。
夏云姒心下盘算得明白,面上却不表露什么,只衔着笑与吴庆搭话:“公公瞧着官位不低,劳烦公公亲自来迎我了。”
在前引路的吴庆躬着身回了下头:“娘子折煞下奴了。”说着笑意更深,“下奴分内之事,哪儿当得起娘子这样的话。况且下奴从前侍奉过皇后娘娘,自当来向娘子问个安。”
说话间朝天拱手,以向皇后在天之灵一表恭敬。
夏云姒浅怔:“原是侍奉过姐姐的人?”旋即抿起笑意,“倒是缘分。小禄子,一会儿你请吴公公喝茶,取皇上新赏的明前龙井去。”
吴庆忙连连拱手道谢,一番轻松谈笑间便到了玉竹轩。玉竹轩地如其名,满院翠竹如玉,望一眼都教人心觉清凉。
夏云姒定神望了眼,回思从前,愈发清楚了那一位的心思,深深一笑:“乍一瞧,倒让我想起宫中御书房后的竹林了。”
吴庆自不知个中意味,只回说:“是。皇上与皇后娘娘都喜欢竹林,想来娘子或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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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宫中过来身边的人没法个个随侍。除了含玉,便只挑了莺时、燕时、莺歌、燕舞四个跟着,行宫这边自要再另拨几人填上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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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说,瞧着便是个好相与的主子。几人便都露出欣喜,谢恩告退,与吴庆一并随着小禄子往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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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早已布置妥当,只有些从宫中带来的日常所需之物还需临时收拾。莺歌、燕舞当即手脚麻利地拾掇起来,燕时守去了门外,莺时与含玉在她跟前候着。
夏云姒坐到案边,接过茶来抿了一口:“记得去查清底细。”
莺时欠身:“娘子放心,奴婢心里有数。这几日也不会叫他们到跟前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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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丈外,清凉殿中。
清风徐徐吹进宽阔的大殿,珠帘摇曳,叮铃碰撞出一派凉爽。
这宁静祥和的气氛中,皇帝却显然心神不宁。
他已在殿中踱了半晌步子,不快,似只是随意散步,却眉心拧着,端是在斟酌什么。
樊应德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般的心神不宁近来常有。樊应德在其位谋其政,为主子仔细思量——很快便忆起,这情形是从那日给夏宣仪送去烧蓝首饰后开始的。
但给嫔妃添些首饰又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樊应德再做细想,估摸着是因为夏宣仪婉拒了皇上要她一并去皇陵的要求。
在樊应德看来,夏宣仪那般做法实在是不上道。
——皇上那是只想去祭拜皇后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只想去祭拜皇后,那也终究是为她添了一个在宫外伴驾的机会。
而且时日还不短,一天一夜,时刻为伴。
这样的机会如是给了旁人,指不定要如何欣喜。
这夏宣仪明明看上去也不是个蠢人,怎的就不识趣呢?
樊应德心中扼腕,却又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倒在心下为她寻了个由头,觉着大约是亲姐姐在她心里的分量到底比皇上更重些。
这也情有可原,姐妹情深嘛,应当的。
可他自己暗自寻了这由头让自己想通了不顶用,皇上明摆着是让她给噎着了。
也是。他是九五之尊,对谁动了心都能直接说,偏偏这夏宣仪中间隔了层发妻的缘故,不好直接表露心迹。
隐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可与她一并在外相处,她却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这换了谁不觉得懊恼?
除却懊恼,大抵还有几许患得患失。
宫里的女人,谁也不需皇上费尽心神的揣摩心思去讨好,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拿捏不住的,难免无措。
他现下大概是想去见夏宣仪的,只是刚被她拒绝过,便觉得再见她便要谨慎、免得惹她不快吧。
皇上可真是上心了。
樊应德心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自己此时必得帮皇上铺个路搭个桥才是。
任凭皇上这样心烦意乱就是他的失职。
是以思量片刻,樊应德上前开了口:“皇上。”
皇帝脚下一顿。
樊应德蕴起笑:“颠簸了一路,皇上今儿大概也没心思看折子,不如请皇子公主们过来玩一会儿?这一路下来,皇子公主们大概也累得很,不知今晚有没有胃口好好用膳,与皇上在一块儿心情总能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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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应德就顺理成章地又添了一句:“那下奴将夏宣仪一并请来?皇长子殿下与宣仪娘子亲近,却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话音落定,他就盯住了地面,一声都不再多出,只等着皇帝的反应。
面前安静了一会儿,安静到不太正常。
樊应德心里打起了鼓,后脊也开始禁不住地渗了凉汗。而且他还能感觉到不止是他自己在渗凉汗,殿中他的那些徒弟们定也都觉出了气氛不对,一个个都在一起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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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皇帝声音冷硬,“活得太精。”
说罢摇一摇头,举步路过他身前,径直向外走去。
樊应德不敢再贸然作声,低眉顺眼地跟上。
皇帝迈过殿门,却说:“不必跟着了,朕去看看夏宣仪。”
樊应德忙刹住脚,一躬身,麻利地退回殿里。
贺玄时心下五味杂陈,边朝玉竹轩的方向走着,边无奈摇头。
他自以为按捺得住,他自以为至少在旁人眼里他没表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