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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有哪里不一样?」
「我也是听说的,他们青丘本来有很多分支,五颜六色什么样子都有。其中黑狐一族体形巨大,修行很快,但性情暴戾,与其他颜色的狐狸关系不好,受了很多排挤。大概在三千多年前,黑狐暴动,血洗青丘,好多分支的狐狸都被灭族了。但好在有仙人出手相助,平定了此次暴动,自那以后,黑狐就消失了。」
「那不孤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从别处跑去青丘的,也许和青丘黑狐并没什么关系,只是颜色相同罢了。」
「所以,就因为不孤是黑狐?」
「是啊。」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孤……我完全不能将他和性情暴戾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他是什么性子,哪怕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也能将他摸得透透的。
可惜他的族人们并不愿意相信。
而这傻狐狸,还觉得被流放是自己犯了错,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有了小龙和我的出现,他就要一个人在这苍松古柏、漫无人烟的镜墟渡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了。
说是流放,实则在时间不对等的镜墟,这就是囚禁直到他死。
还敢给自己取名叫不孤呢,我看,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小龙重新变回蛇,挂上了树枝,像一条破布似的,随风荡漾。
阳光流转,洒在他雪白的鳞片上,透明若冰。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面色低沉,轻轻地吐了吐蛇信:「你四(是)个好人,小曦。」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不孤在叫我。
「曦曦。」他站在门口,隔着一整个庭院对我笑,「我换好衣服了,我带你去房子外面看看吧,小龙呢?」
我抬头看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衫,腰带打成了死结。尾巴倒是收起来了,耳朵还立着,毛茸茸的,不自觉地颤动,好像马上要做一件很愉快的事。
此时的不孤看起来……没有一点被族人抛弃放逐的模样,眼眸映着阳光,唇弯盛着笑意,天真又纯粹。
如同平凡的少年人,在村口招呼自己的小伙伴们去进行一场小小的冒险。
微微侧首,我对小龙悄声道:「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转过头,我也笑起来,不带半点阴影,对他挥了一下手:「就来。」
05
当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间,身后看似恢宏宽阔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缠绕的朽木巨石,只有我和不孤睡的那处房屋还维持着原样。
我转身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像聊斋志异的情节啊。
进京赶考的书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享尽风流,从此不问诗书,夜夜笙歌,直到……油尽灯枯,精气耗干。
已至立夏,暖风从林间吹过,在不孤的鬓边流转,他眼眸深长,教人不自主地沉迷。
我突感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龙把自己缩小如拇指细,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莹润生光的水玉镯。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龙:「你下来。」
小龙头也不抬:「我不干,你每夜都和她困觉,还不准我和她牵牵手吗?」
不孤反驳:「才怪!我和曦曦都没有挨着睡,哪有你这么近?」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才刚刚出门呢,这两个居然就吵起来了:「哎,哎,别吵……」
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啊?
小龙翻了个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对不孤嘶嘶出声:「不服气哇?不服气你也牵噻。」
不孤气得抓狂,两颊生起胭脂粉:「曦曦是个雌……呸呸呸!是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
我:「别吵别吵,我们不是要出来走一走嘛。」
对不孤的攻击小龙毫不在意,甚至还继续反问:「你最害臊,那么害臊还让她摸尾巴!你们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宝贝嘞?一摸尾巴就【创建和谐家园】……」
「真的吗?」我缓缓地转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脸变得更红,冲我疯狂摇头:「曦曦,你别听他乱说。」
转而对小龙喊起来:「你才一摸尾巴就【创建和谐家园】!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蛇族最【创建和谐家园】!」
小龙张了嘴,露出猩红的蛇信又要口吐莲花,我怕它把不孤气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够了!」
小龙瞪着两颗红豆豆一样的眼睛,不孤偏过头,嘴唇咬得嫣红。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沉着脸色,活像个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来打他们的手心,「我是来听你们吵架的吗?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看着小龙:「你比不孤要见多识广,口齿也更伶俐,知道他说不过你,干什么非要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松开小龙,他嗤了一声,趴在我手上装死。
然后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气得发绿,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冻的春潭。
「你也是。」我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紧抓着小龙不放?」
他垂着眼皮,眼睫微颤,如蝶翼轻展,明明泪水已经打湿了睫毛,却仍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倔强又小声地反驳:「就是大事。」
看他这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发软,声音更温和:「好了,你方才说话也失了分寸,不过是一时之气,怎么还牵扯到小龙的族人?小龙是你的朋友,和你在这里两百多年,再着急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伤朋友的心,明白吗?」
良久,不孤低着头,抬手擦了擦眼睛,轻声说:「知道了。」
又看了看小龙,面带愧疚:「对不起小龙,我再不说那种话啦。」
小龙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哼。」
算是揭了过去。
见两人重归于好,我用另一只手牵起了不孤:「不就是牵手嘛,你们两个我都牵,好不好?」
不孤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来和头发一样黑的毛发几乎能看出红红的颜色。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却偏过了头:「……别、别看我啊。」
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手。
这狐狸……难道长到几百岁,连手都没和人牵过吗?
这镜墟说起来是个禁地,但和外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
山脉横行,日头逐渐升起,照得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然后慢慢消失。
只有一点,这里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处,光线立刻阴了许多,身上也感到一阵凉意。
「吃这个,曦曦。」不孤随手从一个光秃秃的枝头摘了一个果子给我,我看着这东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圆滚滚的,不免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觉得不孤会害我,只是,以他的脑子,万一没考虑到他自己吃着没事,我吃了却要命怎么办?
「你次(吃)嘛。」小龙懒懒地说了一句,「对你有好处的。」
既然小龙也这么说,我便稍微放下心来,擦了擦果皮,试着咬了一口。
噗、呲——果汁四溅,流了我一手。
小龙早有先见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软塌塌地挂着。
这果子看起来颜色古怪,果皮吃起来尤其涩口。
但内里却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沁人心脾的清甜。还来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进了肚子里。
我将就着一手的汁液,把这个果子扒皮吃完,最后吐出来一个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滚圆的果核。
这时,不孤站在前面不远处兴奋地问我:「好吃吧好吃吧?」
我摊着黏糊糊的手对他点头:「嗯,很甜,这是什么果子?」
「三河果。」不孤牵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往一处溪谷走去,边走边说,「我听说,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头,无论是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下的黄泉,总之都是从三河流出来的。这树最开始就是长在三河边……后来,后来,哎,后来怎么了呢,小龙?」
啊,所以是从小龙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结果还是记不清楚。
小龙:「后来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树下休息,无意间吃了一个果果,觉得很可口,便将种子带了粗(出)来。」
我蹲在溪边洗手,听小龙补充:「所以,别个都嗦(说)这果果吃了运气会很好嘞。」
水流清冽,从指尖滑过,像风一样轻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样冰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那位大人是谁?我还以为吃了这东西能长生不老呢。」
小龙也顺着我的手臂游进了水里,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想得美,没得哪个能长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讳我们不能直说,但你应该晓得,她造了人。」
我愣住了:「你是说女娲娘娘?」
小龙没有答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身体随波流动,简直快融进这溪流之中。
不孤见此大喊了一声:「我也要!」
然后我只感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眼前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彻底将我的前襟打湿。
我闭了闭眼,默念了几遍: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
不孤在水里玩得开心,他把尾巴露出来,然后扯了一把水草,开始给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大半。
小龙很是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
我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袍,在水边青石上摊开晾晒。
不孤在旁边玩儿自己,我只好和小龙闲聊:「这镜墟真不能出去吗?」
「能啊,只要把禁制打破就好了。」小龙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缠在一起,像船锚一样,不会乱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两百年,也没找到打破的方法。」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