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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B】醒日是归时-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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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病房门关着,走廊上也变得很安静,只偶尔听见护士推车经过的脚步声。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赵醒归闻了一天已经习惯,况且,此时鼻息间更浓郁的,是卓蕴身上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儿,清雅的茉莉香。

        “赵小归。”卓蕴软糯糯地叫他。

        赵醒归没睁开眼睛,只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嗯?”

        卓蕴的指腹还流连在他后腰的伤疤上:“你紧张吗?”

        赵醒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回答:“不紧张。”

        “做完手术,会不会很疼?”

        “会吧,但我不怕。”

        “赵小归。”

        “嗯?”

        “给我讲讲你以前住院时的事吧。”

        赵醒归睁开了眼睛:“以前住院?”

        “对。”卓蕴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还一眨一眨,“你不是做过两次手术吗?住了一年多的院,都没和我说过。”

        赵醒归的视线从卓蕴脸上移开了,像是看到一片虚空,眼神缥缈又茫然:“很久了,我都忘了。”

        他出院才满一年,怎么会忘呢?卓蕴意识到,他是不愿意去回忆。

        “哦,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她安抚他,“大概你用了麻药,就不怎么记得了。”

        “住院,手术……”赵醒归低声重复这两个词,视线又回到卓蕴脸上,“卓老师,我……”

        他只开了一个头,似乎就说不下去了,身子开始轻轻颤抖,连着表情都痛苦起来。卓蕴立刻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他:“好了好了,不想说就别说,我不是一定要听,真的就是随口一提。”

        赵醒归搂紧卓蕴,把她死死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半感知能力,抱紧她,好像可以填上缺了的那一半。

        他说:“那时候,我很害怕。”

        卓蕴问:“哭了吗?”

        病房里短暂得安静下来,赵醒归似是陷入了一段回忆,很久后才回答:“哭了。”

      第77章 、“晚安,卓蕴,我爱你。”

        怎么可能不哭呢?

        那时候的赵醒归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最青春活泼的年纪,哪怕个子长得很高,性格比起同龄男孩来得更为冷傲沉稳, 他也还是一个孩子。

        赵醒归记得,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时, 他是清醒的状态。医生告诉他, 他的脊椎受到外力伤害, 进入了脊髓休克期,才会让他的受伤平面以下失去知觉,不能动弹, 这只是暂时的, 做过手术就会有好转。

        “叔叔,大概要多久才能恢复?”赵醒归躺在推床上,忍着后腰处剧烈的疼痛, 虚弱地问医生,“我下个月还要打比赛。”

        医生说:“这个我说不好, 先做完手术再看吧, 你别害怕,就当是睡一觉。”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创建和谐家园】着赵醒归的眼睛, 很快,麻药起了作用, 他睡着了。

        手术后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赵醒归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 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解决。

        他用手机上网搜信息,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脊髓损伤, 也看到了医生说的脊髓休克期。

        脊髓休克是指脊髓突然横断失去与高位中枢的联系,断面以下的脊髓暂时丧失反射活动能力,进入无反应状态,也称为脊休克。具体表现为:脊休克时,断面下所有反射均暂时消失,发汗、排尿、排便无法完成,同时肌力丧失,血压下降,运动功能消失……

        医生说那是暂时的,成年人脊髓损伤后出现脊休克,大多数会在三周到六周左右恢复,再长一点两、三个月也有,儿童用时会更短,损伤平面越低,恢复时间越快。

        所以,那时的赵醒归尽管躺得焦躁,有时会冲护工史磊发脾气,大多数时间还是很克制,非常配合医生的治疗。

        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看到妈妈掉眼泪,还会安慰她,让她不要哭,说他会好的,可以重新下地走路、回学校上学、去球场打球。

        他在病床上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过完春天,进入夏天,六月初,苗叔来了,赵醒归终于可以摇起靠背坐一会儿,他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两条腿的存在感。

        他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翻身,需要别人帮他擦身、排便、做下肢被动训练,抓着腿活动一下膝关节、踝关节,防止褥疮和肌肉萎缩。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床上解大便,还不是一两天。

        有时候会弄脏床单和身体,苗叔要大费周章地帮他换床单、换裤子,用热水帮他擦身。

        他觉得自己臭极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污染,但他没办法,腰线以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力气,只能像块破布似的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可言。

        那两条曾经可以跳起扣篮的健壮双腿,在日复一日的卧床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结实的肌肉逐渐绵软松弛,还老是痉挛,每次痉挛发作,两条腿都抖得跟筛糠似的,他绷着腰背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只觉得生不如死。

        住院期间,赵醒归经历过尿路感染,高烧一个多星期都不退,也遭遇过臀部褥疮的困扰,所幸只是很小的一块创面,在苗叔和护士的精心照顾下,最后痊愈了,没有留疤。

        可就算吃了这么多的苦,那杀千刀的、所谓的脊髓休克期也总是不结束。医生私底下和赵伟伦、范玉华聊过几次,每次都避着赵醒归,聪明的少年逐渐意识到,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脊休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他的腿丝毫没有好转。

        赵伟伦当机立断,在六月时安排救护车将赵醒归转院去上海某知名医院,专家们会诊后,结论和钱塘的医生一致,认为赵醒归符合临床认定的截瘫症状,是脊髓损伤后产生的严重后遗症,伤情不可逆,终身需依靠轮椅生活。

        不过,专家们还是想再试一试,经过赵家夫妻同意后,给赵醒归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医生对赵伟伦说:“孩子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就截瘫,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会严重影响他将来的生活质量,还有求学、求职和交友婚恋,我们尽力吧,能把状况改善一点点也是好的。”

        这些事,赵伟伦和范玉华都没有对赵醒归说,还是在后来,赵醒归经过心理干预、康复状态趋于稳定时,赵伟伦才大着胆子告诉他。

        第二次手术结束,同样的苦,赵醒归又吃了一遍,他在上海住院半个月,被救护车送回钱塘医院休养,配合后期康复。

        这也就是为什么,赵醒归从上海回到钱塘后,二中篮球队的队员们来医院探望他,都以为赵醒归会好起来的原因。

        因为在当时,赵醒归自己也这么认为,做过两次手术了,他不信一点效果都没有。

        彼时的他,还没有绝望。

        真正的绝望发生在八月,赵醒归终于可以坐起来了,经过一系列检查,各种拍片、反射【创建和谐家园】、肌力测试……他发现,他的情况半点都没好转。

        距离受伤已经过去四个月,他还是感觉不到腰以下的肢体,【创建和谐家园】、会/阴/部、大腿小腿、膝盖、双脚……他好像是个半截人,明明腿还在,却一点都没法控制,感觉不到冷暖痛痒,小便是插尿管,大便还是要在床上解,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苗叔戴着手套帮他忙,连着开塞露塞进去,大便出来,他都感觉不到。

        那几个月,他一直剃光头,因为洗头不方便,头发长出来就剃掉、长出来就剃掉……他瘦了很多很多,很久没照过镜子,有一次,他鼓足勇气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下脸,自己都被吓一跳。

        屏幕上是一个顶着一头青皮、脸色苍白发青、眼神晦暗无光、脸颊上瘦得皮包骨头的人,脖子里暴着青筋,像一只鬼。

        那天晚上,赵醒归和赵伟伦聊了好久,他问:“爸,我还能再打球吗?”

        赵伟伦答不上来。

        赵醒归等了一会儿,又问:“爸,你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当时,赵伟伦坐在病床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眶渐红,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抓着赵醒归的手说:“小归,医生说你是不完全性的脊髓损伤,神经没有全断,只要好好做康复锻炼,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医学、科技都在不断地发展,现在治不好的病,以后都有可能被攻克,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爸爸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等你再好一点,爸爸就帮你订做一部合适的轮椅,到时候你就可以……”

        “轮椅?”赵醒归低声问。

        赵伟伦轻轻点头:“对,轮椅,量身定制的那种,颜色和外观,你都可以自己挑。”

        “轮椅。”赵醒归垂眸沉思,纤长的睫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才问,“意思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对吗?”

        “也不是。”赵伟伦徒劳地解释着,“医生说了,你不要放弃希望,还是有康复的可能,你得配合治疗,积极锻炼。小归,你还年轻,这就像是打一场以弱对强的比赛,首先自己不能认输,你认输了,比赛就会毫无悬念地结束,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未来这么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希望。”

        赵醒归浅浅一笑,说:“你别给我灌鸡汤了,爸,放心吧,我没事,你还是多陪陪妈妈比较好,我会好好锻炼的。”

        儿子向来刚毅坚强,他的淡定令赵伟伦宽了心。

        等爸爸离开病房去与苗叔谈话,赵醒归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那挂点滴的钩子发呆。

        他手背上还打着点滴,也不知道那药水起什么用,几个月了,他天天都要挂很多点滴,加上喝水,所有的液体经过他的身体,都由导尿管排出去。

        他都忘记排尿是什么感觉了!

        病房里只有赵醒归一个人,那一瞬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包围,整个人躲在被子里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用被子盖住头,左手揪紧被子,右手疯了一样地去掐大腿,手劲大得能把腿给掐断,可他还是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才是赵醒归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他才十六岁,人生却再也没有希望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不能走路,不能打球,不能读书,不能再奔跑跳跃,连大小便自理都做不到!他成了一个废人,他,赵醒归,居然会变成一个残疾人!

        一个终身要坐在轮椅上的残废。

        他甚至都还没谈过恋爱!

        他曾经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全部破灭,和他过往的骄傲恣意一起消散在风中,连片灰都没留下。

        四个多月,他都快熬不下去,往后余生,漫漫几十年,他要怎么过?

        要怎么出现在世人眼光下?

        爸爸妈妈会失望吧?辛苦培养多年的儿子,突然就废了,成了这个家的累赘,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堂堂赵董和范总监,养了个儿子居然是残疾人。

        还是说,这是老天的安排?告诉他,他的人生就是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赵醒归在被窝里失声痛哭,哭得不能自已,上半身痛苦地扭来扭去,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双腿。情绪失控时,他甚至粗暴地拔掉了那根导尿管,尿道被划破都不知道,搞得床上一塌糊涂,尿液混着血水,味道很快就散了出来。

        他也不管了,就那样躺在一堆污渍里,红肿着双眼,粗重地呼吸着,病床很窄,他在扭动时已经不知不觉移动到床边,在又一次挣扎时,他直接从床上翻滚下来,“砰”的一声摔到坚硬的地面上。

        手背的针头早掉了,他身上沾着尿渍、血渍,还有一双被他掐得姹紫嫣红的大腿,死尸般躺在冰冷的地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心想,怎么就没摔死呢?为什么没有摔到头呢?如果脑袋落地,他大概就能死了吧?

        “啊啊啊——”赵醒归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嘶吼,终于吸引到门外正在交谈的苗叔与赵伟伦的注意。

        他们冲进病房,被眼前狼藉的场景吓呆,赵伟伦的眼泪霎时就流下来,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赵醒归,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他:“小归,小归,你别这样,别这样……没事的,没事的啊,有爸爸在呢,还有妈妈,小宜,苗叔,我们都会陪着你,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要爸爸妈妈怎么活?小归……”

        “爸——”赵醒归揪住爸爸的衣襟,已经陷入痛苦的旋涡,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再也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走路了……我不要坐轮椅,不要!我还要打球,不要坐轮椅,我不要瘫痪,我不想瘫痪,不要坐轮椅,呜啊啊啊……”

        后来的事,赵醒归不记得了,因为他晕了过去。

        斯湛医生就是在那之后开始为赵醒归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赵醒归和范玉华都是他的病人,范玉华是轻度抑郁,赵醒归更严重,他有了厌世的念头。

        ……

        在病床上抱着卓蕴,赵醒归的声音一直很低,在黑暗静谧的病房里,透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沙哑感。

        他说得很慢,眼神温柔又平静,眼尾带着湿意,卓蕴能捕捉到那一点光亮,是他隐忍的悲伤。

        他说:“卓老师,我想过去死。”

        卓蕴早已泪流不止,都没去擦,一点也不讲究地把泪水都蹭到赵醒归的袖子上,听到这句话后,她心脏都漏跳一拍,倒吸一口凉气,揪紧他后腰上的衣服布料,颤抖着说:“不要。”

        赵醒归轻轻一笑:“放心,现在已经不想了。”

        他告诉卓蕴,他曾经在病区认识一个大哥,才二十八岁,研究生学历,在一个建筑工地做测绘,工作时不小心从五楼失足摔下,颈椎骨折,高位截瘫,肩膀以下失去知觉,连手都抬不起来。

        受伤时,他结婚才一年多,妻子正怀着孕,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每天挺着大肚子来医院探望丈夫,陪他聊天,喂他吃饭,他让她回去,她也不肯。

        “我和他聊过天,他说他很羡慕我,伤的位置低,手还能动。”赵醒归慢悠悠地说给卓蕴听,“他告诉我,他想活下去,虽然以后的生活一点儿都不能自理,但他还是想活下去,想看到孩子出生,看着孩子长大,听孩子叫他一声爸爸。他说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也觉得妻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他,可是在当时,他就是想要活下去。”

        “后来呢?”卓蕴问。

        “没有后来。”赵醒归说,“他伤得太重了,肺部严重感染,有一天晚上,他的护工出去灌热水,和别的护工聊了几句天,就多待了几分钟,偏偏这时候,他一口痰咳不出来,出不了声,也没办法抬手去按呼叫铃,等到护工回房发现,他已经窒息了……没有救回来。”

        卓蕴又一次短促地“啊”了一声,赵醒归说:“他最终没有看到孩子的出生,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就这样走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父母和妻子在病房里哭泣的声音,很多人劝他们,他走了,也是一种解脱。”

        卓蕴受不了这样的“故事”,哭得好伤心:“呜呜呜……赵醒归,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了,不会再有。”赵醒归又笑了,“不是你说要听我住院时的事么,就是这些事,有人恢复得不错,有人却死了,有人住院时家属照顾得很细心,有人还躺在ICU呢,家人却在外头和人扯皮要钱,死活不掏医药费,这大概……就是人间百态。”

        说到这里,赵醒归叹了口气,“我们这个伤病非常折磨人,不仅是折磨患者本人,还有家属,越是与患者感情和睦的家属,或者说共情能力越强的家属,会越遭罪。我妈就是这样,这一两年,我一直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我过得很好,能熬下去,但她就是不信,她根深蒂固地觉得我很痛苦,看到我坐轮椅,她好像比我还要痛苦。”

        卓蕴说:“我能理解阿姨的心情,她是真的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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