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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一身新衣裳,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太太就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软,我有些舍不得挣开。
虽说是头一回被人这么拉着,可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这般温柔地对待过。
走到戏园子门口,太太松了手进去买票,我便站在门口等她,一会儿太太又出来,招呼我过去:「阿菱快来!还傻站着做甚?」
我呆呆的,她只好又走过来,拉着我往里头走去。这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太太买了两张票,毕竟我也算是个大孩子了,定然是要算钱的。
「太太,我不看的!」
我反应过来,急忙拉住她:「我在外头等着就成!」
「来都来了,我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
太太扯着我一同在板凳上坐下,给我抓了一把瓜子,眼睛却只看着戏台:「小阿菱,今天唱的是铡美案,那个黑脸儿的,就是包青天!」
太太爱看戏。
可是戏园子不是天天开,当然,她也不能天天看。
冬月里,少爷的私塾放了假。
太太便说:「阿菱,明天起你就跟着衡哥儿学认字,总归他闲着,等你学会了,兴许还能给我念念戏本子!」
少爷大了我三岁,脾气很好,知道我要跟着他学认字,也不生气我耽误他读书。
半个月过去,少爷对着太太夸我,说我一点就通,学得又快,记得又牢:「阿菱真是聪明极了!」
我被夸得有些难为情,太太却很高兴。
她给我夹菜,有些憧憬似的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少爷:「这么说来,阿菱很快就能给我念戏本子了?!」
我红着脸点头:「阿菱一定认真学,以后给太太念戏本子。」
五
日子平淡、安心地过。
我渐渐习惯,每天早上起来边熬粥边看书,然后和太太一起做针线活儿。
偶尔邻家几个婶婶会过来,摆些家长里短。
我只听着,不插话。
太太扯了块布,做了件新衣裳,还絮了厚厚的棉,除夕那日,她把我叫到跟前,给我换上。
真暖和啊。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握着脖子上的石头吊坠儿,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天起来,我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家里雇的两个婆子回家过年了,太太昨夜吃了点儿酒还睡着。
没人打水,我倒是有些高兴,自己终于能做点儿什么。
可我没想到,就这点儿小事,最后也还是没做成。
水打得有点儿多,我正想着要怎么弄回去,少爷就提过了水桶,我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来的。
少爷笑着看我:「小阿菱,提了这么重的水,你会长不高的。」
「长不高才好呢……」
我跟在他身后,想起太太给我做的那些衣裳,有些发愁:「长得太快,费布。」
「想这些做什么?」少爷把水倒进缸里,放下水桶,摸了摸我的头,「左右家里只有你一个女孩儿,娘喜欢打扮你,你便随她去。」
「可、可是少爷——」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少爷打断:「不要叫我少爷了,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怎就那么多规矩?」
他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我:「阿菱,要叫哥哥。」
「不。」
我使劲儿地摇头,极认真地看着他:「一定要叫少爷的。」
先前我被卖给太太,为了卖上更多的钱,爹娘签的是奴契,所以我现下是贱籍。少爷人好,愿意把我当妹妹,我却是晓得什么叫分寸。
这些年来,我学到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守好分寸。只有守好分寸,我才不会惹人厌恶,就能晚些被卖掉。
少爷见我坚定,好像很遗憾似的,他说:「都依你罢。」
可他这样说,却不这样做。
此后他一有机会,便总是逗我:「小阿菱,叫哥哥。」
起初我还会不知所措,不晓得怎么回应,后来被逗得次数多了,每每再遇见这事儿,我就索性不理他了。
恰巧太太收租回来碰见了,她就总要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糖塞进我手里,再看向少爷:「要死了!衡哥儿,你做什么又欺负阿菱!」
我躲在太太背后,看着她指使少爷去拉烧饭的木炭。
家里头的重活儿都是少爷来干,按照太太的话说,就是:「家里头就他一个男人,整天只晓得念书,万一念成个木头脑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谁来护着我俩?」
我便不再抢着去做这些,太太既然这般说,自有她一番道理。
六
过了年,戏园子活泼起来。
太太三天两头地便要带我去看戏,她说春日里天气好,不看戏可惜了。
现在家里只雇了蔡婆婆,没有以前那么闲,忙完家务事,太太通常是下午抽了空,带我去看。
今天要唱《四郎探母》,得了这消息,晌午后太太就开始收拾。
我梳好头,从厢房里走出来,恰巧碰着蔡婆婆关门,手里还拿着一个碗。
「蔡婆婆,可是有谁来过吗?」
我有些好奇,不晓得她拿个碗做什么。
蔡婆婆抬头,见了我便摆手:「嗐!一个过路人,敲门讨碗水喝!」
话音刚落,她又叹了口气:「也是可怜哟。」
原来那老丈是个跛脚乞丐,早些年也是富贵人家,只是多年前唯一的女儿被拐走,妻子悲痛病重,撒手人寰,他因着苦命的妻女,也哭瞎了一只眼。后来为找女儿,他又散尽家财,不得已只能四处流浪乞讨,打听女儿的下落。
「他方才还在问呢,可曾见过一个女孩儿,眉间——」
「阿菱——」
太太收拾妥当,喊了我一声,我便没听清蔡婆婆后边儿的话,往太太身边去了。
「快快走罢!」
太太有些急:「收拾得太久,竟是要误了看戏的点儿!」
我顾不得蔡婆婆还没说完话,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太太往戏园子去。
紧赶慢赶,总算是踩着点儿地到了。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太太身边,看着戏台子上唱念做打。那佘太君坐在椅子上掩面而泣,这下,该轮到杨四郎唱了。
「千拜万拜,也是折不过儿的罪来——」
我想起早前那讨水老丈,这会子听见这句唱词,总觉得难过得很。
「啊呀!」
太太抽空转头看了我一眼,吓了一跳,连忙替我拭泪:「好阿菱,你怎地哭得这么伤心?!」
听到太太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看戏看得要掉眼泪。
「太太,阿菱心里头难过。」
我茫然极了,晓得自己难过,可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么难过,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似的,心里堵得慌。
「兴许是这台戏唱得太好了。」太太安慰我,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纸皮儿送进我嘴里,「阿菱心软,哭一哭也不打紧……甜不甜?」
一丝淡淡的甜自舌尖蔓延,嘴里心里的苦刹时便被填满。
我看着太太,使劲儿地点头:「甜!」
太太摸摸我的头,见我不难过了,才又转过头,继续看向戏台子。
我含着嘴里的糖,不敢用舌头去吮,只盼这甜味儿能多留上一会儿,别散得太快。
戏台上母子正团聚,也盼他们别散得太快。
七
春去秋来,我长高了一大截儿。
太太扯了许多布给我做衣做鞋,我见着这些新物什,想起箱笼里那些半旧的好衣裳,愁得快要掉头发。
以前的衣裳还崭好呢,可如今我穿着却不太合身了,实在是太可惜。
「太太,别再给我做新衣裳了。」我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找到了太太,心痛得要命,「将这些旧衣裳改改,也还能穿上许久……」
可是太太不肯,她顺手给我编了两条辫子:「阿菱生得好看,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成。」
她在匣子里挑挑拣拣,而后选了两根与我裙子相宜的青色发带,绑在了我的辫子上。
拉着我在面前转了一圈儿后,太太满意地点头:「阿菱生得真乖!」
我便知道,自己是说不动她的了。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老是皱巴着脸?老婆子似的,都不漂亮了!」
太太拍了拍我的背,不疼,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然后就听见她说:「放下心罢,这些穿不下的旧衣裳,我拿去给姨妹家的女孩儿们,总归不会压在箱底落灰。小阿菱,这下不算白费了布料吧?」
其实有些不舍得的,但我转念一想,太太远房姨妹家女孩儿多,光景也不大明亮,拿去接济倒是正好。
我没了心事,总算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走出太太的房间,路过院子边的大石缸,里头的藕花早已开过季,只剩下残败的枝干。我总觉得有些可惜,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连少爷放课了都不知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现下虽败了,来年总会再开的。」
少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去看他。
这些时候,少爷也长高了许多,他仍旧是那副好脾气,也仍旧喜欢逗我,从背后拿出一串糖葫芦,少爷笑着看我:「小阿菱,叫哥哥!」
我眨眨眼睛,转过头就要喊太太。
少爷连忙把糖葫芦塞进我的手里,咬咬牙:「都晓得告状了!」
我拿着糖葫芦,心里隐隐地有些得意,太太都说了,就是要告状才好呢。
可许是报应,我刚吃了糖葫芦,第二日月事儿便来了。我刚来月事儿没多久,还不大规律,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得这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