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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是我的孽障,不是你的。」
那天,哥哥下诏立知秋腹中的孩子为太子,那是南胥开国以来,头一个尚未出生便被立储的皇子,哥哥用这种方式向天下人证明,他的皇后清清白白。
而知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表情。
这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出生在来年六月,一个刚下完暴雨的暮晚,知秋累极了,晕过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羲河,去看看孩子——」
落日余晖将云翳遍染,宫人把他抱给我和哥哥看,堕胎药和母亲恶劣的心情还是影响了他的成长,他比一般孩子羸弱的多,可怜兮兮的,像一只小猫一样。
「哥哥你看他啊,他好乖!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我兴奋的说。
「带下去吧」哥哥疲倦的揉揉眉心。
「等等。」
宫人站住了,我从她怀里接过孩子,仰起头,重又天真无邪的笑起来:「我好喜欢小娃娃,所以一早为他备下了乳母和使唤的人,知秋身子虚,哥哥就把娃娃交给我吧,此后衣食住行,我都会亲自过问,哥哥放心。」
哥哥定定的看着我,我也笑着看着他。
那一年,我九岁,再也没有什么天真,世间对我而言,只剩下血淋淋的真相,我知道我退缩半步,我的哥哥就会杀死这个孩子。太子早夭,他就可以立第二个太子。
可是我必须保护他。
知秋已然如同行尸走肉,如同半个魂魄已然去了地府,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牵挂,我不能让她醒过来,就看到一具小小的尸体。
哥哥最终叹了口气,说:「羲河长大了。」
他拖着君王长长的裙裾步入暮色之中,最后留给我的话是:「既然你这么喜欢,名字便由你取吧。」
他又一次纵容了我。
这孩子生在夏日暮晚,我便给他取名夏挽。愿他像是盛夏的草木一样繁盛,也愿他能挽留住我所珍重的那个人。
哥哥能容忍夏挽存在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夏挽的身体很弱,那年月,早夭的婴孩很多,哪怕是强壮的孩子也很难活到成年,又何况夏挽先天不足,还未学会吃饭,便先学会了吃药。
除却为了知秋,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纵然他其实与我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我整夜不合眼的照顾着他,他总是发烧,在我怀里连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我用小勺子一点点的喂他喝药,他小小的手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襟,像是在说,姑姑,你别让我回天上去。
「姑姑不让你死,等你长大了,姑姑还要带你去放风筝,带你去看大好河山,你要努力活下去,知道吗?」
我喃喃念叨着,念着念着,就撑不住睡着了,我已经五天没合眼了。就那么一下,再睁开眼睛,天就亮了。
孩子在一边,无声无息,我整个身子都凉了,跳起来去看他,却见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安静的咬着小拳头,看我过来,就皱起小脸笑起来。
「你把姑姑吓死了,你这个小混球」
我嘟囔着,把他高高的举起来。
他还以为我在和他玩,便挥舞着小手,咯咯咯的笑起来。
南人肤白,面部轮廓不深,瞳仁为黑。北人皮肤黑,高鼻梁高颧骨,瞳仁为褐。是肉眼便能辨认出的差别,而夏挽并没有北人那攻击性的长相,反而生得秀气婉约,似足了贺兰家的小公子,只是唯有一点,他的眼睛是比褐色浅一点的琥珀色。
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异族特征,毕竟也有南人瞳色并非纯黑,只是……对于深知内情的人,他的眼睛就是一根刺。
知秋身体好一点之后,就把夏挽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她对他很严厉,她用最苛刻的标准管束他,三岁的时候,他便开始读书认字,五岁的时候,便开始习武了,他很聪明,但一旦犯错,知秋的戒尺就毫不犹豫的打下来,他从来不哭,只是乖巧的跪在地上,说:「母亲莫气,是夏挽无用。」
除此之外,她幽居于佛堂之中,对宫中事务一概不过问,而此时北乾蠢蠢欲动,民间因赋税过高而怨声载道,哥哥日以继夜的处理政务,还不到三十岁,双鬓已然有了白发。
他们谁都不见谁,只是偶尔我来找知秋的时候,会瞧见哥哥站在门外,听着佛堂里的梵音,那神色,让人瞧了难过。
国事危机,内忧外患,我不得不着手处理一些政务为哥哥分忧,偶尔才得闲去知秋那里坐坐。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宫中的柿子熟了,我命人摘了满满的一筐给知秋送过来。她正看书,见我来就笑着说:「快给公主泡茶。把夏挽叫来,陪姑姑说话。」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更瘦了,那种骨子里对人世倦怠越加的明显。我装作什么都没觉察出来,兴高采烈的从太尉新娶了第十房妾室,说到哪个文人做了一首绝世好词,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有趣的事都说给她听。可是她从不搭言,只会在我实在说不下去的时候,淡淡一笑,道:「天晚了,公主早些回吧。」
我笑容僵在脸上,又赶紧装作什么都觉察不出来的样子,过去腻她:「天晚了我就留下来和你一起睡,正好尝尝你这儿的斋菜,你瞧我这肚腩,肥的像炸猪油的肉。」
「好不好嘛,知秋。」我摇晃着她的手臂。
她了然的叹了口气,道:「羲河,你不必如此,在夏挽长大成人之前,我是不会……」
突然,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皇上,娘娘不见客……」
「滚开!」
我错愕的看着门口,哥哥满身酒气的走进来,知秋一见他,便厌恶的蹙起眉,看向了另外一边。
「哥,你怎么来了?」我不安的站起来。
他看着知秋醉醺醺的笑着,那些笑容疯狂又残忍。
「朕来跟皇后商量一件事」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来人,把羲河公主带下去,然后把门锁上,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你要干什么?哥!」我拼了命的挣扎,还是被拖了下去,我扑到门上,听见里面知秋气得发抖的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
「朕无子嗣,朕来问皇后,准备让那个野种当多久的太子!」
「你同别人去生!你同别人去生!」
知秋的声音已经慌了,她想跑,却被哥哥一把抱住。
「贺兰知秋,你不是瞧不起我吗」他咬牙切齿的说:「我他妈早就想把你这身撕碎了,看你敢不敢再给我看这张高傲的脸!想六根清净?你做梦,你是我的皇后,就要和我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
随着雷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拼了命的拍着门:「哥哥你不要,那会杀死她的!哥哥我求求你不要!」
宫人上来拉我,我歇斯底里的抓着台阶,地上蜿蜒出两道血痕,布料的撕裂声和知秋哭泣声传来,又归于安静,我最终停止了挣扎,呆呆的坐在雨里。
门被打开了,哥哥踉跄着跑出来,肩胛处血流如注,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踉跄着离开了。
我想走进去,就听见知秋的声音,幽幽的响起:「羲河,你走吧,我没事——」
那一夜,知秋把一只长钗插入了哥哥的肩胛骨,对于她而言,那是近乎暴烈的反抗。
「我看不起你?那么谁看得起你?先皇吗?如果他看得起他不会给你取名夕照!如果他看得起你他就会管束你而不是让你尽情去当一个废物!」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烈火,却笑得那么冰冷:「是的,我看不起你,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夕照,我居然曾经爱过你!」
我没有进去。
我没脸进去。
我失魂落魄的走在雨里,深一脚浅一脚,直到支撑不住坐在地上。
一把伞停在我头上,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挽一直跟着我,他穿着一身琉璃白的长衫,安静的看着我,像一尊小小的菩萨。
「你怎么在这儿?」
「我陪着姑姑」
他是个温柔又寡言的孩子,我疲倦的笑了笑,说:「姑姑好没用啊」
珍视的人一次又一次在眼前被人伤害,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姑姑莫哭」
夏挽替我擦眼泪,轻声说:「等我长大了……把让姑姑哭的人,通通都杀光。」
那天我回了寝宫之后,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不祥的梦,我梦见巨大的白鸟掠过黄昏时的原野,然后坠落在地上,燃起青黑色的火焰。梦中有个人一直在唤我:「姑姑醒醒!」
是夏挽,他跪坐在我床头,笨拙的把湿热的毛巾放在我头上降温。
「几更天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宫人们呢?」
「三更天了,昨日里北乾大军打到了都城,许多宫人们都逃了。」他很平静的说。
那还是不要做好姑娘了

羲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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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霍然站起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南胥这场醉生梦死,终于得以了结,像是一梦黄粱,也像是等待了许多许多年。
我带着夏挽跑到外面,黑暗中到处都是匆忙逃窜的宫人,唯有哥哥的主殿亮着一盏灯。
「你去找你母后,告诉她把门锁好,姑姑随后就到。」
我走进大殿之中,哥哥佝偻的坐在皇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极了祖父。
本来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同他说话,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我走过去劝着:「哥,我们走吧,何素龙将军尚在林南镇守,我们去投奔他吧。」
「都城最迟明日便会沦陷,林南又能坚持多久呢?」他望着前方,那里只有秋天的夜雾,黑茫茫的一片,他说:「北乾人迟早会毁掉南胥,这是南胥的命,也是朕的的命。」
他回头看我,温柔道:「就是遗憾,原本还想为给朕的羲河找个好婆家呢,竟是没有来得及。」
我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我努力笑着,不让它落下来:「可别,我这样的人,可当不了谁的夫人。」
「怎么会啊,朕的羲河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天下最好的姑娘是贺兰知秋。」
哥哥笑了,轻声说:「那,还是不要做好姑娘了」
不要被家族培养成最好的闺秀,不要爱上自己薄情懦弱的丈夫,不要为了孩子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活在这个凄惶的世界。
「羲河,带知秋离开,告诉她,余下的一生为自己活着,还有,忘了我这个废物。」
我拉着知秋和夏挽,仓皇的逃出了从小长到大的皇宫,朝阳下,它仍然那么巍峨,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在那里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出来出城去,北乾的军队已经攻入了都城之中,于是我们见证了什么叫地狱,他们无差别的屠戮着一切的平民,在大街上淫辱着妇女,放火来戏耍着逃窜的人群,保护我们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我们把脸涂黑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躲【创建和谐家园】。
第三日,屠杀的脚步终于停了,那些北乾的士兵催促着幸存者:「到这里来!不然杀了你们!快点!」
我和知秋被几个北乾的士兵推搡着到了皇宫前,于是我再一次的见到了哥哥。
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一只狗一样匍匐在地上,被一个北乾人拉着脖子拖行在地上,还穿着龙袍,而膝盖和手肘已经因为爬行而有了斑斑血痕。
他的表情却是很奇怪的,一直带着微笑,似乎在无声的哼着什么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口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团。
「这条狗!就是你们南胥的王!」为首的北乾人用僵硬的南胥话吼着:「如果不遵从北【创建和谐家园】蚩的指令,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人群都不敢抬头,我拼了命的捂住嘴,听着他们一边疯狂的大笑,一边踹在哥哥后背上。
「晓钟天未明。晓霜人未行。只有城头残角,说得尽,我平生。」知秋突然轻声在我旁边喃喃的哼唱起来,见我回过头来,她就朝我一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就在夜宴之中弹唱这首曲子,真是好听。」
「知秋……」
她却没有再看我,而是对旁边的夏挽道:「这一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唯有你是我的骨血,你要替我陪伴羲河,永远别让他一个人,答应母亲,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