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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的目光凝在她隆起的肚子。
他凛住呼吸,任北风混着冰碴一齐扎进心肺。
他的弟弟顾盼从另一侧下车,牵出来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小孩子分明就是另一个裴璎,一身白色小洋装搭小皮鞋,头发烫了时兴的洋娃娃卷,噙水的一双鹿眸,红润嘴唇,小脸盘,尖下巴。只是面颊鼓鼓,眼里一片天真纯粹。
天真,天真太不易。
看来是不怕生的,坐了一路车也不见困倦,只是好奇,不住地打量周围。
见了生人倒是害羞,又许是顾随看她的目光太直勾勾,总之是一下子扑到了顾盼怀里,口中只叫着:「爸爸。」
顾盼蹲下去哄她:「菲菲乖。」
顾随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不是没想过。
顾盼和裴璎,既结了婚,总该有儿女承欢膝下,两人恩爱两不疑的画面。
可真让他见到,撕裂一般,还是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
他立在原地,眼见着穿白西服的顾盼一手抱着他们的女儿,一手挽着裴璎朝他走过来。
他张口,未言什么先呵出一口白气,「你们来了。」落语也不过一句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场面话。
「大哥。」
顾盼开口。
裴璎始终垂眸,挽着顾盼的掌心有些出汗。
顾盼怀里的小姑娘倒是扭过脸和顾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好奇的,一点点探究的意味。
那双涉世未深的眼眸里有顾随许久未见的干净。
「叫大伯,菲菲。」
那小姑娘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也不说话,再多看一会也许就又要扭身攀上父亲的脖子。
「孩子认生,别见怪。」顾盼解释。
顾随也不说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他自然不会见怪。
23
老太太的灵堂缟素。
若不是为这个,顾盼和裴璎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踏进这个府门。
顾盼自不必说,生养疼宠自己的母亲,他已错过了这些年尽孝的时光,总不能让老太太走的时候也缺了幼子陪伴。
其实他们后些年也通了书信,只是母亲一直告诉他自己很好,教他不要担心,不用回来看顾她。
所以母亲的书信乍断他只是起疑,还没理个清楚就收到了顾随的电报。
那信上写得极简单:「母病沉疴,速归。」
顾盼见到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暇探究顾随原来早得知了他们的住址,只是懊悔自己没有早些回去看母亲。
其实这个年节,他就准备回去的。
他在桌前呆坐了半晌,隔着山高水长与那缠绵病榻的母亲心心相印般一样痛苦。
还是裴璎握住了他的手,劝慰他:「没事的,回去看看她,别担心。」
「我总想着,璎,现下局势动荡,上海绝不再安宁了,你知道我同你说过把我们手下的产业交接了就带着菲菲出国避难,其实我也想过。」顾盼同她说,「若母亲愿意的话,我们就一同走,虽然还没同你商量过,璎……」
他说:「我好怕再见不到母亲。」
「不要这样想,或者你一人去了再折返,或者处理好了一切我们一家一起去,不必担心我和菲菲。」裴璎同他说,「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顾盼沉吟许久,终是不敢把裴璎和菲菲独丢在这烽火乱世。
「我们一起去,璎——」
「只是若你介意——」
裴璎打断他:「我说过的,不要担心我,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于是顾盼迅速交割了他们名下的所有产业家私,只是还不及带着裴璎和茜茜回北平,先又收到了顾随的另一封电报。
「母亡故于十六日晚。」
冰冷的铅字抽空了顾盼的所有力气,忽觉得手中在做的事全无意义。
只是——他看看妻女,路还是要走下去。
只是那根弦绷得太紧,夜里偷偷哽咽的时候还是被裴璎察觉。
她从背后拥抱他,温热的鼓起的腹部碰到他的背。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于是他翻过身,抚摸裴璎【创建和谐家园】的小腹。
「我好难过,璎,我没有母亲了。我们的孩子,再不能看到他的祖母了。」
裴璎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她也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外面过的艰难,眼见着顾盼一点点长成独当一面顶天立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那个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大男孩。
24
顾宅。
气氛不怪异才奇怪。
纵是饭桌上的人不显什么,下面立着的仆从们也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
还是二太太先开口:「二弟和弟妹远道来辛苦了。何况弟妹还有着身子。」
她笑:「这杯酒便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顾盼也笑接了:「多谢嫂子。」
「其实大人总还差些,孩子才是真受不住。」她话锋一转,「菲菲多大了?才这些年纪就坐了这样远的路,明日还有几场法事,等下可要早早歇了,不然可怕熬不住呢。」
其实她咬的就是一句「菲菲多大了。」
顾盼把贴唇的酒杯放下,没答言。
在场的人都提起一口气。
一直没说话的裴璎倒是张口。
「六周岁,才过了生日。」
众人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去。
也是,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便是怀着孩子,又怎么生得下来。
顾茜茜也在桌上,她也绞了短头发,捧着碗不说话,颇有几分裴璎当年的薄寡模样,也对母亲刚刚挑起的话题充耳不闻。
顾随敲了敲碗沿示意二太太话多。
「昌平还没好?」他问同在饭桌边角坐着的,他的四太太。
喜儿闻言愣了下答:「是,身上还有些烧,大夫瞧过了,再发会儿汗许就好了。」
「嗯。」顾随答言。
一顿饭吃得是各怀心事。
25
裴璎也没想到第一个找自己的人会是他的四太太。
昔日的丫头,放他们走的恩人。
裴璎倒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她了。
她避如猛兽毒蝎的身份,在旁人眼里也不如是。
她等着喜儿开口。
「夫人……」喜儿踌躇,「总有些话想着还是要跟夫人说清楚。」
裴璎不接,静候下文。
「老爷去找过你的,第二年。」
裴璎没理会,只是用葱管似的莹白指甲扣衣裳上的暗纹。
「自你走了以后,老爷一直挂心,不,他哪里是挂心,简直是疯魔。」喜儿叹口气,「我从小被卖进顾家,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他那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北平,车站,全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府里人都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你的院子他不许动,人也不许动,可若是有人提了你的名字,夫人,那真真是触了逆鳞。」
「后来第二年他得了什么信,当然我们谁也没亲眼见到,不过任谁看不出来,他那个态度,「久旱逢甘霖」,夫人,我没念过书,不知道用在这里妥不妥当,但就是喜极的样子——又喜悦又急切,可我看着不知为何还带着惶恐。我想他是太怕失去你。」
「我胡猜的,夫人,但他确实连夜走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嚼舌头,说他是去赶火车。」
「他走得这样急,除了你,我再想不出别的理由。」
喜儿轻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见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有见到,但他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像是心里什么地方死掉,又有什么东西长起来。」
喜儿说:「我形容不出,就是……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脱胎换骨」吧,这个词,大约是没有错的。」
「他后来更话少,只在外面埋头做工,总是很晚才回来。这宅子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只是听他们说,与外面什么人断了联系。府里有段时间过得艰难,大约也是没了庇护的缘故。」
屋里安静了一刻,喜儿复又开口:「你知我为什么成了姨太太?」
「有日他喝醉了,醉得可怜,跑到小院里来找你——哪还找得到呢。」
「他躺在床上,那么大的人,一直哭,眼泪淌不完似的,一直说胡话。」
「我上去伺候,叫他错认了人吧,稀里糊涂就在一起……」
「你知他醒的时候那眼神恨不能把我碾碎,可我终是有了昌平……」
「与你先前入府的日子是同一日,夫人。这可不是赶巧。」
裴璎手指微僵,不知再听下去有什么意义,起身欲走。
喜儿在她身后喊:「我知道这个位子你瞧不上,可我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我心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