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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叹了口气,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朕的重重啊,要开心快乐。父母之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父皇帝王心术,传授给我,是我的福气。可我不想学。
这个时候,宣珏还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赋闲在府,也再未问过一句朝政。仿佛那年秋,兴冲冲准备来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没问过,那年深冬,从军机处回宣府,路过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千百来步的。
戚文澜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伤势不轻,哼唧着磨蹭,不想去边塞。然后离别时,来看了宣珏一次,只说:「你欠我个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继续对宣珏挑眉,「哦,不止一个人情。」
宣珏只是淡淡地笑道:「铭记在心。」
我将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迹都隐瞒磨除。
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一辈子的。
可是,宣珏还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独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隐约不清的月光,见我在他旁边,便道:「重重,来喝一杯么?」
我见天色并不好,笑道:「乌云来啦,快要下雨了,先让人把东西搬回去吧。明儿再来。」
宣珏却给我斟好了酒,语气轻柔,问了个问题:「重重,你爱我么?」
我脚步一顿,察觉到这个问题,或者说宣珏语气不对劲,却喝下那杯酒,仍道:「怎么突然问这么啦?当然爱啦。」说着,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爱我,那宣家倒台,你会觉得也不过如此吗?你会觉得,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过是铲除异己的筹码,冤枉了,错怪了,都无妨。只要三皇子能铲除,只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这样吗?」
他那双眼明丽至极,我向来醉心喜欢,甚至第一眼见到他,心弦一动,也是因为这双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从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骗他,但这个答案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对母后、对母后所生的我和兄长,比如我对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窥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道:「罢了,我知道了。」他紧握杯子的手握紧又放下,起身,仿佛在压抑语气,道:「……那熬鹰驯马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宣珏站在庭院里,回首问我,眼底有少见的哀伤。
「我没有!」我下意识反驳。
天空轰雷落下,紫电青光,照得我俩影子一闪而过,交错重叠。
我却背后一凉。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宫里随口对我说的话——宣珏,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问了出口。
他也只是叹着气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知……我该干什么啊重重。」
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声巨震,我将他摁在地,颤抖的指尖从他侧脸划过下颚。
「我该杀了你的!宣珏,我该杀了你的!」我掐着他的脖子,泪水却滚出眼眶。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满脸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渐迷离,意识模糊,却还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道:「那就杀了。没事的。帝王家无情点更好。更何况,重重,你杀了我,我也能轻松些……活着太累了啊。」
可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挣扎着起来,头晕目眩,踉跄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只听到宣珏温柔的声音,他吻过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确该……杀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问题。
至少翌日起来时,我头痛欲裂,完全忘了头晚发生何事。之后许久,才慢慢记起。
那时我只是觉得,从那日开始,宣珏依旧温柔款款,谈笑间山河在手,却有种我看不透的萧瑟疏离感。
他也不再唤我「重重」,而是「尔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澜这次进京述职,在太极殿大闹一场。
但仍旧好端端离开了宫。
我松了口气。
近几年,我愈发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尔会觉得他顾念旧情,偶尔又觉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极。
等到年宴上,我坐于高位,见戚文澜与我遥遥相对,便懒洋洋地举杯。
戚文澜脸的轮廓更加刚毅英挺,小麦色的侧脸有道蜿蜒刀疤,颜色不深,更添威严。至少我能瞧见,不少小姑娘在用余光瞧瞧打量他,并窃窃私语。
戚文澜一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我,闷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也不恼,继续品着我的果酿。
宴席散去,戚文澜径直向我走来,我直白了当地道:「别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块被射成筛子。」
他双手在席案上一撑,呼吸急促地怒视着我,然后才嗓音沙哑地道:「那你想干什么?」
「报仇啊。」我笑笑。
这个词他想必也听宣珏提过。我能看到戚文澜眼中有刺痛一闪而过,也不知他是在绝望些什么,半晌才后退半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死局。」
等戚文澜走了,宣珏才缓缓过来,问:「不走么?」
我笑出声,摇了摇头,起身。他牵住我的手,眼底有压抑的疯狂,凑到我耳边道:「真乖。」
我望着他的眼,很想问「我们真的要不死不休」么?
或许他也想问这句话。
但沉默的年夜里,四周鞭炮声里,一岁又除的时坎上,我们只是并肩而立,暂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盏孔明灯。
宫里什么利器都没有,被宫人收拾得干净。哪怕是我俩最亲密的缠绵时刻,我也杀不了宣珏。
他不再会像那晚一样,刻意求死,任由我掐着脖颈也毫不反抗,甚至温柔安慰。
其实他说的没错……
那时我该杀了他的。
春日里万物缱绻,我终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给宣珏制造小麻烦,而是窝在御书房,翻看闲书解闷。
突然,我翻找到一个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书柜顶端。看上去有些时日了,上面落了层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开锁。
里面是一副画轴,年岁久远,微微泛黄。扑面而来的墨香味里,是没有褪去的丹青色泽。
画上少女着红衣,墨发散在那年秋猎的风里,手执弓箭,拉弓成满月,正对着不远处的麋鹿。艳而不俗的红,和草场的棕绿相映成辉,远处群山辽阔,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笔」。
是秋猎的后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台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归位,上锁,放回原处。
像是从未打开。
18、
过了段时日,我终于问了宣珏一个我想问很久的问题:「那年父皇突然身体衰微,是你做的手脚吗?」
毕竟能打探到宫闱里的消息,听到帝王皇女间桌上谈话,用几味药,害人一命,不是问题。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调整各路军队,听到我问,放下朱笔,终是缓缓点头:「是我。」
我猛地将我手中把玩的玉蝉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脑门上,他一动不动,没有躲开。等鲜血顺着他额角滑下,太监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血迹,才道:「都说了,卿卿不该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该留我。」
宣珏没再回我,只让宫人送我回玉锦宫。此事翻篇。
日子过得快,等到秋闱时,我们关系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缓些许。我故意当着他的面,装作第一次打开那副卷轴,然后歪着头道:「离玉,我想去骑马射猎。可以吗?」
宣珏沉默良久,终是笑道:「好啊。」又轻轻环住我,在我耳边道,「万事如你所愿。」
今年的秋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执旌旗的士兵们无声前进,仿佛出席某个隆重的葬礼。
我拿到了许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长弓,还有同样西域血统的烈马。
它不怎么驯服,我骑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来。
那些亲兵都警惕注视我,如临大敌,宣珏只是摆摆手,示意秋猎开始。
我懒得射猎物,只射伫立在远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亲兵们悄然松了口气。
这时我回首,看向宣珏。仿佛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鬓角的发被和风吹起,温润如玉,这块玉石,未蒙尘、未染血,通透明亮,绝世珍宝。
他也在看我,静默地闭上眼。
然后我在所有人的惊呼声里,搭弓上箭。
金灿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骑马而去,又是一箭钉入他胸膛心脏。
被震住的兵卫们终于反应过来,用长矛刺向烈马,再刺向我。
宣珏也许是想要阻止的,刚想喝出声,但喉间一哽,捂住伤口。然后伸出手臂,揽住跌落的我。
像那个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边叹道:「重重……何必呢?」
我俩这辈子,听「何必」这句,听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说,自己同别人说,别人同自己说——
万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当时一样,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么了,离玉……父母、兄长、夫君,我什么都没了,可我什么都没做错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桥过,孟婆汤下肚。前世种种,两不相欠。恩怨相清,尽付于黄土。」
我挣扎着吻上他颤抖的长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们的孩子,是何样貌,男孩还是女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