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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监称是,玉察瞧着这名老太监,原是跟在张掌印后头的。
张掌印原是爹爹留给皇弟的人,李渭一封奏折上去,大批张掌印代笔奏章,责骂阉党祸乱朝政,蛊惑年幼天子的心智,那封折子用辞厉害极了,直指前朝的亡国之君,便是被阉党所误,看得小天子汗流浃背。
张掌印从此请辞去了皇陵。
老太监一拐过身,“砰”地一声,那盏小盅,砸在了殿前的九龙柱上,碎片箭矢一样飞溅,汤水四溢,流出一汪莹莹的褐色茶汤,沾在鎏金上,染的更深了。
玉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天子嫌砸了小盅还不够解气,直连连冷笑。
“筹钱的本事没有,倒把朕的皇宫,全漏成筛子了!”
“皇姐,你说这些伺候咱们的奴才,有多少是李渭的人,又有多少是德王的人,好端端一座王城,真就像个大筛漏!”
玉察望了一眼褐色的茶汤。
“这汤里有什么古怪吗?” 丽嘉
小天子这下倒不气了,他斜斜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汤里有一味名贵至极的药材,蜀溪秘门独产,千金难得,日久天长地服用下去,足以使人神志不清,李渭啊,是嫌朕太聪明了。”
他说得字字轻松,却字字惊心,不知不觉,玉察有些明白了,游澜京口中的宫里很危险。
外有虎豹内有豺狼,不回到宫中,真不知道皇弟举步维艰,身旁没有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怪不得他今日这样火大,身为至尊天子,却处处制肘于人,谁能不恼恨?
“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金铜坠地之声,一下子将玉察的目光吸引去,在天子宫殿,哪有小宫女会这样毛手毛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珊瑚珠帘,裹挟了一阵清寒,恍然间有雪粒子闯了进来,然而等玉察看清,发现不过是少女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
玉察转过头,心中不禁想,为何……这个少女进入天子寝宫,竟然无人通报一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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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不必惊慌,这是爹爹留给我的暗卫十一之首,名号绝马,之前,她一直未曾现身,如今是领了遗命……专门来护我平安的。”
“这半年来,有绝马在,不仅察觉了茶汤的异常,数次救我一命,还赶走了意图玷污我身子的美人,那些美人儿啊……都是德王叔叔送来的。”
小天子啧啧道:“长得是真好看,可惜,都被绝马一剑吓得梨花带雨,不过,都是为了我身子着想,绝马你说,是不是?”
爹爹留下的暗卫?保护小天子的?
暗卫少女有王命在身,天子寝居,她竟敢携剑而入,高高的马尾被红绳简单竖起,只鬓间的碎发绒毛,显示出她年纪尚小。一身青衣,身条儿不俗,柔韧伶俐又修长,一瞧便是上好的武学胚子。
“陛下,世家女的画像都呈上来了,放在暖阁好一会儿了。”持剑少女一面说,一面躬下身,一双眼却静静地望着小天子。
她继续问:“您什么时候瞧上一眼,德王那边不好交代。”
“皇姐,你千万别生绝马的气,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小天子笑道。
“什么画像?”玉察好奇地看向了小天子。
“前日,德王叔父给我赠送了三十名美人,让我好好挑一挑,选些充掖宫闱。”
“三十名?”玉察略微诧异,“皇弟尚年幼,何必如此着急?”
小天子低头,沉吟不语,只是一笑。
“来,绝马,你告诉皇姐,德王是怎样说的?”
持剑少女一字一句说道:“德王说,男子年轻风流些没有什么的,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美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才好,他年少时,在圣灯宫,不知有多少山上仙子为他着迷,想与他双修……”
“好啦好啦,后面儿的就不用给皇姐说了。”
小天子又笑眯眯地问道:“那么绝马,你日夜查探德王府,可知道他是怎么教训首辅大人的吗?”
绝马一本正经地回道:“启禀陛下,那晚首辅落水后,德王对首辅说,你这小畜牲,小小年纪不学好,不问剑道,净知道为情所困,再敢接近人家,非折断你的腿!”
少女扮出满脸严肃的模样,清澈的声音,竟然将德王学得惟妙惟肖。
玉察听得哑口无言,这么说来,难怪这几日,都不见游澜京在跟前晃悠,原来,他请病在家,都是为德王所迫。
这倒好了,玉察心下稍稍安心起来,真期望他能将德王的话听进去半分。
小天子躺在榻上,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那些世家女个个生得娇美可人,朕一个也挑不出,又一个也不愿舍下,头疼得很。”
他倏然眼前一亮,像是故意逗弄人似的,微微前仰了身子。
“咦?皇姐你觉得,不如让绝马来做朕的皇妃吧。”
玉察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知道自家皇弟最是有口无心,他从小性情懒散顽劣,捉弄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陛下说笑了,绝马只是一介粗人。”持剑少女细声细气说道。
小天子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对绝马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晚间,朕自然会看画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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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察看到小天子提着笔,方才在纸上动了很久,却一字未落,她迷惑不解地望着那张雪白宣纸,不知是怎么了。
良久,小天子扔了笔,一手抚摸在额头上,手掌倾覆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眸的玩世不恭。
明黄色的龙袍亦黯淡两分,为什么,皇弟既然如此安静了?
“我有难处啊,皇姐。”
这声音头一次携了疲惫、茫然,一丝不属于这个十三岁少年的纠结,也就是在玉察面前,他会显出这份心衰力竭不支的沮丧。
这一刻,小天子十分沮丧。
他从来行事果断,再令人头疼的事,也总以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手到擒来。旁人瞧上去,好像这个少年事事无所谓,德王进京那日,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要将面前的糕点吃完了,再接见焦头烂额的大臣。
难怪德王总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但玉察心底清楚,小天子实则将每个人都放在了心里,同德王对峙步步如履薄冰,同李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他心中总想着,为贫苦营生的老百姓,多谋一些安生日子。
“皇弟,你有什么难处?”玉察轻声问,她虽然不能做什么,但可以好好宽慰小天子。
小天子倏然将手放下,那双眼眸,水波不兴,一字一句在太和殿上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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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叔父说,他可以立即撤兵,不过,他有一纸的条件,真是过分极了,不然,朕今日不会这样震怒。”
立即撤兵?玉察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一丝希冀,如果德王真的退兵,那么宫中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皇弟为何如此苦恼呢。
“他提的条件是什么?皇弟说说看,若是分封土地,加封爵位,万两黄金安抚,便由他去吧。”
“若真如此,我倒是会喜不胜收。”小天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十三岁的少年,忽然靠近了玉察,笑意凝固在他嘴角,玉察见到那个总是顽劣吵嚷的弟弟,第一次露出这样沉静莫测的神情。
“其实呢,与盛京百姓的性命相比,倒不算什么。”
他在玉察的耳畔,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句话。
这几个字,仿佛让少女冻住了,明明太和殿没有一丝风,她却觉得发丝被扰乱了,随后,一滴汗从雪白的脖颈,一直没入薄柿色的内襟,融化了那只绣在领子上,振翅欲飞的青雀。
皇弟的低声细语,仿佛回荡在太和殿的宝蓝雕梁上。
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震得心头发麻,玉察的喉咙微动,那双眼,第一次带着畏惧,看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若在从前,她相信弟弟一定不会答应德王的条件,现在,她却并不确定了。
皇弟竖起了一根手指,平静道:“德王提了许多条件,如降低他老家每年的各项税收,接管南北运河,封加爵位,扩张封地……”
“最后还有一条,他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
德王给小天子进献的三十个美人,将在海神皇会上送过来。
先皇还是王爷的时候,曾获封海疆,征船在海上数年,因此十分敬畏海神娘娘。
四月底的海神皇会,热闹吉庆极了,噼里啪啦的飞天十响,炸蹦出一路的欢声笑语。
沿着朱雀长街一路开来,接旌连旗,彩条垂挂,嚷喝声不绝,舞狮的小徒弟一溜儿钻没隐出,班子杂耍、踩高跷、卖纸扎的神龙皇殿,热滚滚的牛肚心肺,油纸包了黄的白的,叫不出名字的点心。
黑色烟尘散退,人群中,一张张黄脸凑凑挤挤,数十乘香车宝辇,扬起海神娘娘的飞鱼旗,夜色下,鲜艳异常。
轿辇旁步行了两百名左右的少女,清一色打扮,估衣街上寻常的青莲纹蕴银衣绸,乌黑浓郁的发辫,脸颊尚未消退的颊红,脖颈上挂着的小锁,刻着四个字—平安无事。
老百姓更想一窥轿子里的美人面目。
虽然是恭敬地低下头,伏跪了一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趁着夜风大的时候,刮起帘子,能看到里头端坐的人,露出下巴一角。
今夜,贵人们不会计较这点得失,因此,有戴虎头帽的孩童,呆呆站起来,母亲也不曾将他按下。
这是德王为陛下精挑细选的未来妃嫔,趁着海神皇会的吉利日子,与皇家亲眷,一同在北恩寺敬神。
盛京城多美人,娇俏的、艳若桃李的、柔情似水的,哪怕是蠢笨的、使小性子的……各有各的万种风情。
白色纱帘被风一手拂开,隐隐约约,端坐的少女,头戴鲜花盛冠,华服盛装,嘴角各点了一个小红钿,孤窑瓷一样明净的面庞,玉削的瘦鼻,嘴角带着静谧恬淡的微笑。
老百姓只暗暗惊叹,不得不说,德王选美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今夜过后,这三十顶轿辇里,会有人脱颖而出,获封皇妃,恐怕,成为大魏的凤凰也未可知。
海河的水雾白茫茫,飘送来青蟹的淡淡腥气,夜晚金光熠熠五彩斑斓的烟花,此刻现出黑烟的原形,白雾,黑烟,纠缠魂绕。
打在最中间的一顶巨大轿辇,浑体碧青色,这青色妖异,仿佛观音净瓶中常年不败的杨枝。
“咦?这里头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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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与这座青莲轿辇里头坐的祸水相较,一瞬间沦为俗物,黯然失色。
或许,只有在神庙中才能见到这张脸。
淡紫色的晚霞弥漫天际,青如蛟龙的一抹烟气游走其间。灰夜,杨花扯絮,染白了轿顶,寥落的灯火透出几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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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心点了一朵红钿,一切万象交织的色彩,都在这人一双妖异眼睛里流转聚散。
用黛描绘出的长眉,一双凤眸的线条,哪怕当今最擅工笔的史大家,也很难描摹出神意一二。
有绣娘看到她一头黑发,竟然想起了曾在江南摸过的墨蛟绸,又亮针脚又浓密精细,山光水色也比不及,不知要如何日久天长地养,才养出这一头名贵黑发呢?
盛京城少女大多面部饱满平坦,是写意的仕女,而这名美人,眉骨与眼再到鼻梁衔接处,自投下了一片淡淡紫色烟氛,是霞光落在她脸上,万般色彩,金的紫的雪亮的流动起来,活色生香。
美人微微前倾,身影遮住了月亮,当她长睫垂下,眼神清冷,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也不摇了,不自觉地出神喊出声:“菩萨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