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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首辅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到了喉头的话语,玉察生生止住,真希望他能明白。
李游怎么会不清楚呢?
不恨其他人,李游只恨自己,事事力求谋划周全,谨小慎微,到头来,让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
如果,他能早一点回盛京,一定能比游澜京更早找到公主,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他掸了衣袍,半坐下,在这污泥中,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望着少女,嘴角噙了淡淡笑意。
“公主就是公主,永远澄澈清净,就像紫云峰的抱山泉,终年流动的水,会带走沉积的淤泥,每当我看着公主,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好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玉察低下头,半边儿脸陷进阴影,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李游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公主了,从前,她就像一面镜子,现在,这面镜子不知被什么人蒙上一层水雾。
他心中的落寞,一分也没有展现出来,首辅既然可怕,为何,方才公主为他流泪呢?那条恶蟒何德何能,让公主替他伤心呢?但他永远不会问出这句话。
李游从来学不会对玉察咄咄逼人。
眼见少女迟疑,他温言宽慰。
“我并不是想对公主做什么,我们大婚之后,我会立刻赶回盛京,辅佐陛下,有我在,你放心。”
“公主,你……可愿意?”
他的眼眸亮极了,恰如溪水反射出雪亮的光,湿漉漉的,乌云散去,终将见到那一轮明月吗?
可是,少女的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去。
“李游,你看那是什么?”
玉察眉心微皱,扶着大树起身,朝皇寺看去,十几名红袍太医,红蚂蚁一般,躬身朝小天子的厢房过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好像出事了。
一下子,整个皇寺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泡,焦虑与不安,像揭开盖子后涌溢的水蒸汽,四处都有焦急的人影,踱来踱去,青袍大臣,密密麻麻从四方涌来,江潮一般,跪在了天子厢房前。
每一座阁楼,都悬挂出一盏灯笼,次第接连的光海,很快,皇寺成了一座夜间通明的如昼灯城。
这动静,闹得太大,也闹得令人生疑。
像是……故意在给什么人看似的。
玉察的心头紧张起来,有什么事,会严重到请这么多太医?惊动这么多人?
“皇弟怎么了?”玉察的心绪难以平静。
李游略一蹙眉,随后神色恢复如常。
“公主要谨慎,很可能是陷阱。”
可是,黑胄士兵,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搜山,而是,团团环绕在皇寺外,将皇寺守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桶。
玉察的指尖,不知不觉,紧张到掐进肉里,疼痛也感受不到。
李游沉吟片刻,对她说:“公主先按照路线下山,我回去一趟,打探陛下是否有事。”
没想到,玉察握住了他的袖袍。
她看起来,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大可不必为我以身涉险,你方才说过,很可能是陷阱,德王不会在这个时间让阿弟出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忽然,李游轻声问了一句:“公主,认为首辅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察此刻,竟然莫名想起那句……首辅或许不是坏人。
她脸上一热,别过头,静静说:“他就是一条毒蛇。”
脖颈上被衣领盖住的红印,这时也隐隐疼起来,还是条……爱咬人的毒蛇。
李游看向了另一边,一条毒蛇,也会有人为他落泪吗?
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震撼得山林簌簌,枝颤叶晃,奔涌的溪水荡起了一个大浪子,鸟群顾不得被雨水淋湿,通通吓得盘旋在林子上空。
夜色下,叫声凄厉,冲破雨幕的疯狂。
连水汽都无法掩盖住,浓浓的硫磺味弥漫,窒息,惊恐。
爆炸发生的地方,是皇寺一处偏隅,幸好,与天子厢房距离甚远。
这像是某种警告。
“李游,你说,还会不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玉察的一颗心几乎要跳跃出胸膛,李游站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瞥向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公主只管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
半夜,雨势微弱了。
李游一去不返。
月色从乌云后探过头,鹧鸪的声音在头顶划过,玉察艰难地涉过溪水,山上本就寒气深重,此刻,少女环抱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她想起了出来之前,游澜京给她系上的大氅,早已……被自己遗落了。
黑暗中摸索,尖利的石块,割破了少女柔嫩的肌肤,渗透出鲜血,黑色的污迹凝固在衣衫。
她越走越怕,皇寺那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少女的瞳仁,出神地望着溪面,双拳捏紧,似乎在下什么决定。
终于!少女折身,只能去找李游。
深山老林,雨水很快冲刷掉走过的足迹,一个单薄的绝色姑娘,在踉踉跄跄,仿佛是这座山峰浑然生长的小白花,禁不得一点儿风吹雨淋。
心脏蹦跳、不安,脚步踩得稀碎,玉察甚至因为过度担忧,而生出恶心欲呕的感觉。
她哪里认得路呢?脑子昏昏沉沉,更是连方向都辨认不清,只能凭着直觉走。
她咬了咬牙,必须找回李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迫近。
玉察总感觉,李游会死在游澜京手上。
虽说游澜京应付德王自顾不暇,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听到越来越响的水声,玉察抬起头,朦胧看见辉煌的灯影。
只是,这并不是皇寺,而是一座瀑布。
玉察深处高地,对面便是大瀑布。
她用手扒着坚硬的石块,危难之下,顾不得皇家贵女的礼仪,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风雨中,往上爬,直将十根指头都磨出血泡。
一阵钻心的疼,玉察知道,自己的脚也肿得不像样子了。
从前她一咳嗽,诸宫娘娘便紧张起来,每日嘘寒问暖,连绵不断地送补品调养,心疼得不行,当珍宝似的捧着。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夜能做到这个地步。
终于,靠在一块巨石下,天然形成的隐蔽阴影,很好地将少女的身子掩映。
她娇贵的身体,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探头,望去。
下面,似乎有许多人。
紫云峰的观山大瀑布,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瀑布前,一处清凉平台,地势宽敞缓和。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一身黑金九蟒五爪宽袍,腰系玉带,身后,伫立黑沉沉的重甲士兵。一侧,瀑布的雪白水珠,飞电白虹,衬得男人玉资英武,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声势庞大的瀑布又如何?连一丝水花也不敢溅到他衣袍,紫云峰有灵,也要敬畏这个俊美的人间儒将三分。
玉察倒吸一口气,惊得手一滑,差点从巨石后头跌落。
这是她的叔叔……德王!
德王缓缓抬眼,面前,站了一个紫袍青年。
原来,游澜京没有死啊。
玉察眼眸中的光,几不可微地动了动,明明该感到失望,为何,此刻却生出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呢?
瀑布飞射,洗涤青壁的声音,掩盖了静默无语。
德王发现,圣灯宫赠予游澜京的这柄剑上,竟然悬挂了一只粉金的小兔子香囊。
德王微眯了眼,真是不像话啊。
众人的脊背骤然一紧,胆战心惊,一片肃杀氛围中。
唯独紫袍青年,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转过身,竟敢用背对着德王。
将后背对着一头狼,是大忌。
放眼整个盛京城,敢这样轻慢德王的,只有一个游澜京。
他不在乎,他从来无所顾忌任性妄为,当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之时,便是世间最大无畏之人。
他抬头仰观雄伟的水势,风吹不断,水流直冲底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涛浪涌,拍打青壁,卷噬男人的衣袍下角。
欣赏这样壮丽的风光,游澜京的脸上,竟是一副没意思的神情。
确实,好没意思。
“她是真的走了?”
游澜京的声音,原本清润慵懒,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
“就这么走了,连一眼也不回头。”
这句话,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逐渐冰冷的陈述,带着一丝遗憾。
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呢?他不禁扬起嘴角,万般无奈的嘲讽,首辅大人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这唯一一次,竟是对自己的嘲笑。
公主的心中,本就没有他。
多情人一厢情愿,颜面扫地,狼狈不堪。
“真的……是一眼都没有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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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游澜京扯起嘴角,雪白肌肤在清冷山光下,更显寂寥,鼻梁上的小红痣,却拉起一片热闹。
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化在瀑布外,一圈紫色的霞光氛围中,隐隐的,飞珠散落。
瀑布声嘈杂,而玉察,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