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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犹豫半晌,本该出口的道歉,却变成了:「半刻钟之后,是塑魂的又一黄道吉辰。」
她目中猝不及防地涌进受伤,却并无意外之色,仍是一贯的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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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魂,便是被千千万万把魂刀游走遍四肢百骸,将每一根筋络都斩断,每一丝骨血都碾碎,让灵魂至身心都细细塑成新的躯壳。
若未成,又要依样回转拼成塑魂之器的灵肉,但凡整个过程中,有半分疏漏,有半分意志不坚定,都会神灵溃散。
更别说,那撕魂裂魄的疼毫无消减之法,只能生生受过,所以每每结束,都如同在地狱里走过两遭。
我亲眼看着她受难,心里每每都如刀绞,无数次问自己,将这样的痛苦强加在无辜之人身上,即便许了她长生无极,是不是也做错了?
而她在往生池醒来的时候,我极为忐忑地叫了月华的名字,既希望她应我,又生怕她应我。
见她垂了眼,我便明白此次塑魂又是失败,可我在早已习惯的失望之余,竟松了一口气,恍然生出了幸好如此的念头。
我很鄙夷这样的自己,明明心里的人是月华,所有人都说我是爱月华,我却对另一人有了异样的情愫。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丢下一句「好生休养」便匆匆离开,因为我怕我会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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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软了。
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再继续下去。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若这次再不成功,便放弃了。
我知道我愧对月华,可我……也确实受不住了。
我像是一颗心被分成两半,反复撕扯煎熬,一半想着月华,想着要找回遗失的过去,一半在发疯,在嫉妒,在沉沦,在痛苦,全数是为了鹊羽。
然而这次却成功了。
看着月华的魂魄渐渐聚集,我心中竟连半分喜悦也无,只有失去鹊羽的深深惶然与恐惧。
可我还是选了月华。
为了她替我挡过的那诛神天雷。
为了那记忆深处模糊不清的背影。
为了证明,我并没有背叛我深爱之人。
可待元神归位,记忆复苏,脑海中那曼妙背影逐渐清晰,她回过身来冲我宛然一笑,我的心中便只有无穷无尽的悔痛。
鹊羽和月华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的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那记忆中的女子……也有。
我醒过神来,心中一阵激痛,发了疯一样凝聚鹊羽的魂魄,将她虚浮缥缈的半缕残魂死死抱进怀中,仿佛风起浪卷,涛声轰鸣中,死死握紧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依然抵不住源源不断的恐惧窜入我的胸膛:「不是……不是的……眷眷……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满面仓惶,目色通红,眼睁睁地看着她虚弱地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想要为我拭去眼下泪水,却被我大颗大颗的泪珠穿透掌心。
我急急念了诀,刚要将元神吐出为她定魂,却被她轻轻握住了手腕,只是很微小的气力,我却丝毫不敢再动,生怕自己一用力,她最后的片缕魂魄也会消散,甚至连呼吸都是屏息。
她看着我,孱弱地开口:「别再白费修为了,塑魂引的结局,你是知道的。」
我心口骤然揪紧,悔极痛极,连连摇头:「不……不会的……我能救你,我耗尽元神也要救你!」
她勉力笑了笑,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神魂已然飘摇,孱弱地再经不起一丝术法,却仍目色脉脉地望着我:「只恨……以后再不能伴随陛下左右……但至少,能为陛下完成夙愿,也算死而无憾。」
「你才是我的夙愿!」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慌乱地贴上我的脸颊,惊慌至极,语不成句:「眷眷……你才是眷眷……我爱的……一直都是你……只有你啊。」
「那么,陛下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我心中大恸,几乎悲戚得不能自己,「你是眷眷,你是我的眷眷啊……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怎么能忘了你!」
她又问:「会永远记得吗?」
我已然痛苦地说不出来话,悲恸铺天盖地而来,只能拼命狂乱地点头,喉间呜咽着声声哀鸣。
「这就好。」她心满意足,情深款款地望着我,在完全消散之前,说出最后那句几乎在瞬间击穿我整颗心脏的话,「无论如何,我都愿为陛下生生死死,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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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寝宫更名为惜眷宫,可没了眷眷的惜眷宫,寂静而冷清。
我将她养得那株白色曼陀罗移植了过来,她神殒前还在看它,想来心中仍是牵挂。
但它不再是通体雪白,而是浮现几许墨黑斑点,依旧还是不开花。
那日我醉的厉害,朦胧中将它握在了掌心,锋锐的尖刺扎进肌肤里,涌出汩汩的血来,却抵不上我心中半分痛楚。
第二日却见那花开了些许,瓣叶上的黑色像是晕染在水中墨汁般晕染开来。
我心中升腾出几许希望,仔细地照料,可半开的花瓣却在第三日又闭合了回去。
我试了无数种方法,都无法阻止它的衰落,直到无意中碰翻了杯盏,脑中忽地闪过酒醉那日花茎吸收血液的场景,试探着滴了血上去,曼陀罗果然又焕发了生机,便日日拿血滋养着,好歹是个念想。
是夜,我流连她住过的卧房不愿离开,指尖一一抚过她曾用过的器具摆设,心里的悲恸却一阵儿胜似一阵儿,像破了一个永远补不上的大洞,生出寂冷的空茫来,遍体生寒。
落坐在榻桌旁,随意地翻着她以前看过的东西,奉茶的婢女轻手轻脚将茶盏放下,小声道:「这是鹊羽姑娘一直在翻看的复生术法百例,她想让月华仙子尽快回来。」
我颤着手打开那书,她没有着笔在原书上,而是附着了大半本增页,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
心头痛的一抖,我几乎疼得直不起腰来,却自虐一般逐页翻过去,体受着她曾经的难过与绝望,目光在最后落在了「聚魂鳞」三个字上。
顺着下读,心中便渐渐生了几分希望出来:将天帝元神生生摧毁成粉,抛洒三界六道以搜寻残魂残魄,重聚于龙之唯一逆鳞,便可活不能活之人。
无论是否有效,这都足以让我动心。
于是我不顾众仙阻拦,按此指示逆转了星时,生生从六道轮回中夺回了她的半衍残魂,并以此为依托,将我的灵魄碎成千千万万片,梭巡世间每一个角落,只为聚集她的魂魄。
这是我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只有她成功重生,我才会一同回归,否则,便与她一同永生永世殒命散魂。
可我未料到的是,天帝与孽童,同枝并蒂,此消彼长。
于是我死魔生,那株白色曼陀罗,终是在我神魂殒灭的瞬间,开出了通体墨黑的花来。
而我,也在那一刻,与他同享了那深刻灵魂中的回忆。
当过去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离谱。
所谓沼海魔主不止要活人献祭,还把上山来寻他们的家人圈养起来,以供玩乐。
其实是无疆建造了桃花源,救下了献祭之人,还收留了他们寻上山来的亲人。
眷眷也不是受无疆蛊惑,而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
她所说的「黑水沼海,总有一日,不再是罪恶之地,也总有一日,会开出白色的曼陀罗」,并非是信我,而是倾心于无疆。
是月华为护我无虞,偷了父帝的兵符,遣了天兵天将血洗了沼山,也殃及了桃花源内的无辜乡民。
当我赶到沼山,与匆匆回来只来得及救下眷眷的无疆对战之时,眷眷就在旁侧,在无疆为她劈建的护身结界里,亲眼瞧着我杀了她最爱的少年,却叫天难应,求地无门。
在我剖开内丹为月华聚魂之时,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金色瞳眸由明转暗,渐渐失去了神采,最后一句话却是:「眷眷,听话,闭上眼睛,别看着我离开。」
她撕心裂肺,却束手无策,只能任由滔天的悔恨将自己湮灭。
她救了我,我却毁了她的清净地,更毁了她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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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那株曼陀罗的花种嵌入了灵魂里,费心筹谋了十几世,避开孟婆汤,躲过黑白无常,终于等来了救下元殊,得道成仙的机会。
天宫几千年,她种下含有无疆片缕元神的曼陀罗,精心培育,小心呵护,它终于长出了小小的花骨朵。
但她不知道的是,无疆一直能听见她说的话,却无法回答。
无疆听见了元殊问:「又在发呆了,你都侍弄这魔花几千年了,一次都没开过,怎么就不知道厌呢?」
而她只是温婉笑笑,淡然却执拗:「会开的,一定会开的。」
无疆感受得到她温润的指尖日日在花瓣上抚过:
「今日花上的墨色,又增多了。」
「昨夜趁天帝酒醉,我已拿到了他的心头之血。」
「他欠你的,我都会让他还给你,全部还给你。」
「明日……明日就是月华的塑魂之期,你很快就会回来了,很快的。」
无疆看着她将复生术法百例放在榻桌上,悉心筹谋:「天帝孽童,同枝并蒂,此消彼长,只要他死,你就能复活。」
无疆听着她肃声吩咐侍女:
「这本书是我最爱的书,谁都不准动它,就算天帝陛下来了,也这样对他说。」
「是,娘娘。」
「……」
我看着他们的回忆在眼前浮现又消散,看着她的悲戚或笑颜,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忧郁与隐忍。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死,让无疆活。
可我……可我……
可我即便知道了真相,依旧不后悔。
我看着那株白色曼陀罗渐渐染魔,缓缓盛放,渐渐绽出了墨色人形的花朵。
如果这便是她要的,我愿意成全。
我用了最后神识将片缕魂魄驱散向人间,这足够护那些桃花源里无辜枉死乡民几世安宁。
但我知道,桃花源里被血浸透的百里桃花,将永远都是殷红发黑,永远都难以退去,就像她对我的恨意,永不消散,无论我做什么。
不过我不后悔。
我对不住她。
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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