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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腺纤维瘤,良性,微创手术以后恢复很快的,如果不是患者要求住院,其实现在出院也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我妈急不可耐地打断他,「那这个手术,会不会影响她嫁人阿?就是那个部位,会不会变难看阿?那里会不会留疤阿?」,她一边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
大概是这位母亲彻底颠覆了何正青心里慈母爱儿的形象,女儿做手术不关心身体状况,反而关心美不美观,耽不耽误嫁人,于是他的嘴抿的更紧了。
「已经把伤口控制在最小范围了,也用了美容线使伤口美观,但是恢复了可能还是会有轻微疤痕的。」
我妈顿时一副懊恼的样子,拍着大腿回头盯着我的手术部位,「这可怎么好,王叔的儿子如果嫌弃你怎么办,留疤可不行,你到时候去植皮整形,务必不能留疤,那里留疤还得了?」
何正青终于回过味似的,有些复杂地看向我,我只别过头,错开他的视线。
「留疤就留疤,留疤正好。」
我妈听了又莫名开始生气,拍了我的腿一下,「你胡说什么!留疤万一影响你跟小王的婚事怎么办!」
本来我跟我妈的关系,还能维持在一个表面的母慈子孝。从她私自做主要我嫁给小王以后,我就彻底跟她撕破了脸,在心里对妈妈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于是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用最阴冷的语气告诉她,「我一辈子单身,也不会嫁给他,逼迫女儿嫁给自己情夫的儿子,天底下竟然有你这种不知羞耻又恶毒的母亲吗?」
她拢了拢头发,风轻云淡地站起身,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由不得你。」
每一次跟她吵架,都好像我个人的一场【创建和谐家园】行为艺术。
我有时候气昏了头会想,她上辈子大概是太极的掌门,四两拨千斤,重拳打棉花这种招数,她使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你急,她就不急。你说东,她就给你扯西。
她拿着手机按了几下,我就接到了转账的通知。临走前仍旧是一副笑脸地对我说,「乖女儿,好好休息。你这事发突然,妈妈早就订了下午的机票要跟你王叔出去避暑呢。妈妈给你打了钱,想吃啥就买点啥,妈妈下次再照顾你。」
说完跟何正青道了个谢,又扭着走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见她得意的样子,脱口而出,「我要跟这个医生结婚了,我爱他,我要嫁给他,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我只是气不过,她怎么那么不心疼我。我是她的亲女儿,难道钱就那么重要,以至于要拿我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吗?她生而不养,只给我丢钱,我都觉得她也许是有苦衷,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养孩子。可是她逼我去嫁人,还是嫁给那样的人,才让我终于明白,她只是不爱我。这世上真的有妈妈是不爱孩子的。
她闻言扭过头,看了看何医生,又看了看我,嗤笑一声,「之之,你们俩根本就不熟,你以为你随口扯谎,我就信了?你还太小了。」
何正青略显窘迫,张了张口,小声地说了一句,「谁说的。」
隔壁床的奶奶听她走了又转过身来,满脸疼惜地看着我,「闺女,该吃吃该喝喝,她给你钱就花,别亏待了自己,不值当,气坏了身体还得你自己住院。」
我嗯了一声,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九、
哭了一会觉得胸闷气短,伤口里头隐隐作痛,就抚着胸又坐了起来。
大概是起的太急,又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坐起来后视线一下模糊掉,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身体头重脚轻的失去控制。世界天旋地转,猛地往床下栽了下去。
我是真的有低血糖,没有按时吃饭就会有昏倒的风险,但是细数昏倒的次数倒是没有很多。
大概几十秒过去,脑袋里一片雪花闪过,慢慢复明,感觉自己好像没有躺在地板上,而是靠在什么人的怀里。
「知道自己是低血糖还不备点东西吃。」
何大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耳鸣还没有完全消散,手凉到有些发麻,知道自己没有摔在地上,就安心地又窝了一会。
「不晕了就坐起来,我给你把吃的热一热。」
他把枕头拿起来,垫在我身后。手触到被子上刚被我哭过的一片潮湿时,多看了一眼,回过头给我盖好被子,拿着那袋外卖就走出去了。
回来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放下病床上自带的桌板,把东西依样放好,在床位一坐,「吃吧。」
「你不回去上班了?」
他愣了一下,起身把白大褂脱了下来搭在床位的挡板,「阿,找了人替我坐班,赶紧吃饭。」
我看了窗外天色也渐晚下来,端着粥试了一下热的没法吃,就又放了下来。他看见了把别的菜的包装一一打开散热。
「那你也不下班了?」
他一时之间有点不知如何作答,脸上又有歉意又有点被戳穿的微愠。
本来还有些气他不分青红皂白的误会我,但是看他那张老树一样的脸生出许多表情,挽着袖子坐在床位略显局促忙前忙后的样子,蓦地就不气了。
「何医生,我刚才跟我妈说的气话,你不必当真。」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阿。」
「但是我是当真的。」
何正青猛地抬起头,隔着眼镜片也看得见他睁大的眼睛。
原本确实只是一句气话,我只是见不得我妈妈一副胜券在握,以为靠着点生活费或者一哭二闹三上吊道德绑架一下我,我就得乖乖服从的样子。
只是我刚才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嫁给何正青,当着我妈的面,风风光光地嫁给这个人。
他儒雅,高知,风度,绅士,不仅体貌端庄还救死扶伤,进一步能操刀剁下来你二两肉,退一步还能洗手做羹汤,这样的男人别说你提着灯笼,你就是点上炮仗坐上坦克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我是当真的,但是你不必有负担,你只管做你的事,我会想办法,让你爱上我。」
十、
何正青「噌」地站起身,不自然地甩了甩手,左顾右盼不看我,「阿,那个,也不早了,你吃完以后早点休息,我走了。」
大步流星地走到病房门口,又挠挠头折回来,「我那个,大褂忘拿了。」
「何大夫,你走了的话,谁帮我收桌板呀?」
他回头看了一眼摆的满满的一桌子餐盒,犹豫了几秒,还是故作坦荡地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那就你吃完我再走。」
粥凉的差不多了,我端在手里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看着窗外已经黑了个透彻。
「我八岁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就离婚了,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爸爸,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
他坐在一旁,翘着腿,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
「而我妈妈也经常不在家,她把我送到亲戚家,送到邻居家,送到老师家,再给他们厚厚的一沓钱。我后来才知道,她其实是去谈恋爱去了,去别人家,照顾别人的孩子。」
「她用那些男人的钱,养大了我,至少让我衣食无忧,所以我并没有怨恨过她。我再长大些,抱着她的大腿,哭着说,我长大了,我可以赚钱给你花,我可以吃很少,求她可不可以在家陪我。她把我踢开,说你不要影响老娘吃香喝辣,你才赚几个钱,养得起我?」
「从那以后,我更少见到她了,每个月能收到一笔生活费,水电煤气衣食住行,都从这钱里出,少了也不会补。阿,对,学费她会另补给我。」
「就这样一直到我上大学,她见我上了个不错的学校,模样也出落的不错,她便对我上起心来,四处给我拉人相亲,盼着我嫁给有钱人,甚至用断生活费和断绝关系威胁我。我其实早就不用她的钱了,只是,心里对她始终还存了一点念想。我总是会梦到她跟我爸离婚那天,坐在地上抱着我嚎啕大哭,她紧紧抱着我说,之之,妈妈只有你了。我想她至少会有一点点爱我吧。」
「你看,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妈妈,和这样的女儿呢。」
我自嘲地笑笑,一转头却对上他来不及闪躲的满眼心疼。
何正青慌乱地低下头,把盛着青菜的盒子往我眼前推了推,「不要光喝粥,多吃些青菜,伤口好的快。」
「我不喜欢吃青菜呢,何大夫。」
我扁了扁嘴,有些撒娇的意味。
「那怎么能行,不可以挑食,挑食会缺少维生素的,一定要吃。还有这个汤,都快凉了,抓紧喝掉。」
他把凳子往前拉了拉,离我近了些,拿起那碗汤,想把我手里的白粥换下来。
「我不要吃香菜。」
他看着我,佯装一副生气的样子,「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挑剔,真是麻烦。」
嘴上是这样说,还是拿着外卖里多余的一次性筷子,低着头,端着碗,一根根挑。一边挑一边小声嘟囔,「怎么放了这么多香菜,我也不爱吃香菜。」
只是看着他,就感觉一颗心像被埋在晚风里一样,轻柔到让人觉得惶恐,幸福到觉得不安。
我想我爱上他了。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撇了我一眼,「赶紧吃,要是发呆就自己挑香菜,吃菜。」
「好,何大夫让我吃,那我就勉为其难吃一点。」
「什么勉为其难,大口吃。」
他把汤递给我,汤不多,手掌大的一个小碗盛着。
我举起来咕咚咕咚地打算把它一饮而尽,听见他小声地说一句,「其实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来着。」
吃饱喝足以后,他替我收了桌板,拿着衣服准备回家了。
「何大夫。」
他嗯了一声回头看我。
「路上小心,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我举起手机晃了晃。
「好,知道了。」
十一、
穿着像束胸衣的一样的东西,一晚上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什么密封垃圾袋里了,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早早就醒了。
起来看看手机,根本就没有何正青的消息。
我恨恨地把手机关掉,又忿忿地打开,给自己定了一餐。
穿着拖鞋蹭到楼下拿了餐,回到房间把东西刚摆上,就听见走廊里好像突然有点热闹。
开门看一眼,好像一群医生在查房,何正青也在其中。
我低头瞅了一眼自己,我今天就是从这个楼上跳下去,我就是顺着下水道游下去,也不能当着何正青的面,在一群医生面前袒胸露乳。
虽然我也不算多么有沟壑,但是这也算我为数不多的女性化特征了。我可不想跟他结婚以后,夫妻二人,点上蜡烛,放点音乐,蕾丝内衣影影绰绰时,我的丈夫脑子里头想起的是,白色病房里围绕着一个蓬头垢面性别迷糊患者的学术研讨会议。
往小了说这是为了促进夫妻家庭和谐,往大了说这是为了坚实迈进响应我国二胎政策的步伐,缓解人口老龄化,为实现中国特色现代化强国而前进。
一时之间,家国大义激荡我心。
在他们拉开病房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躲进了厕所。
为了烘托氛围,酝酿情绪,增加可信度,我开始认真的想象自己拉屎。
所以当大夫疑惑地问道,「二床的患者呢?」
我响亮地声音从厕所隔间里传出来,「您好,我在拉屎。」
那一刻我没有办法抉择,到底是在心上人面前被围观诊疗更丢人,还是在心上人及其同事面前表演拉屎更丢人。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很简单,只要我躲起来一会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没想到他们看完旁边的奶奶的病情以后,我还是没从厕所里出来。
「患者,您是术后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有排便困难?」
我犹豫了一下,也仅仅是一下。
「对,我很困难,我一直都困难,早就困难了,从小就困难。」
「阿,这,您如果那么困难的话,过一阵可以再来医院拍个片子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