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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宦人是县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识得的。
六爻点头:「看到了,不过郎主说了,小君向来大度,又怎会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以后绝不会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县主,顿时心如死灰。
见我神情惨淡,六爻连忙补充:「不过郎主还说了,他刚在瞿氏本家请了宅子,可赠予您居住,也会时不时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瞿晃这是要我在本家避祸,县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我心下讽刺,忍不住嘲道:「他这是要将我养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颠倒人伦,由妻变妾,是么?」
对我隐含泪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叹气:「夫人勿怪。」
「须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十一)
事实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帮助下,我带着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进了瞿晃的外宅。
此后数个长夜,我心中屈辱不胜,几乎日日睁眼,以泪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里死了人,吓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惊惶,渐至卧病在床,昏睡不醒。
状态越来越差的,还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丢掉他的血衣,从中掉出一个碧绿玉珏,上书一个「垂」字。
那玉温润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贵物。
此人必有来头。
我去翻看过他腿上伤口,不仅深可见骨,且四周都已溃烂,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却依然吊着一口气。
只是那伤口再烂下去,这腿就要保不住了。
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寻了些蜂糖放在阳光下,任蝇虫叮了数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层白花花的蛆卵。
怕对方醒来挣扎,我用绳索将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后取来一根筷子,将那蜜糖中的虫卵一粒粒挑到溃烂之处。
正挑得满头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颤。
我抬头,只见昏暗天光里,两只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这么快醒来,我脑中一瞬空白。
只见对方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手上之物,声如厉枭,嘶哑至极。
「这是何物?」
我沉默许久,忍不住小声道。
「.......是蛆。」
(十二)
对方闻言,双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释一二,却在下一刻对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间兴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说罢,我不顾对方可怖的脸色,用棉布层层裹住那条肿胀的伤腿,唇角勾起,一脸无谓:「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将我一刀枭首?」
「.......」
牙床罗帐中,此人面容如雪,乌发碧眼,脸畔沾了点点鲜红血渍,越发衬得肤色透白,瞳色殊异。
近距离观摩如此美色,颇有些惊心动魄。
我渐渐不敢看他,只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着你,可别叫我等太久。」
说不得没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县主手里了!
这么想着,我愈发心灰意冷。
眼见天色渐黑,我提着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头斫着树皮,只见不远处吹吹打打,乐声嘹亮,却是行来了一列蜿蜒奇长的迎亲队伍,走了许久都没走完。
再看那两旁头戴红花,身穿红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数十人之多!
「听说今日城西发嫁的女郎足有百人,连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树下,挤挤挨挨站满了看热闹的庶人,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便也压低了声音絮絮议论。
「圣人年已古稀,怎会忽然又要选秀女入宫?莫非是那西贵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么会!那可是我大邺第一美人!」
「不过我听人说,圣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颠簸,情况早不妙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妇人一掌拍在头上,灰溜溜地闭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见天色渐渐黑沉,便匆匆归宅。
今日收获颇丰,我将斫下的柳树皮细细洗净,放到锅里熬煮,直到一大锅水熬成浅浅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里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将那碗灰绿色汤水原样端了出来,脸色青白,唇皮哆嗦:「女郎,我,我能不送吗?」
「怎么?」
「他说敢过去就杀了我........」
「.......」
(十三)
数日后,深夜。
大门再次被笃笃拍响,隔着门缝,隐约能看一张严肃面孔,却是瞿晃的长随六爻。
「这么晚了,有何事?」
对方压低声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么?」
「圣人在各地选秀女入宫,郎主刚去邺北,县主便在名册上写了您,我只好趁夜来报信!」
我闻言惊呆:「可我是嫁过了人的!」
六爻连连摇头:「那些宦人可不管这些!最多明日,他们定会来的!」
我明白了,文昭县主又出杀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独占丈夫,不能叫我死,却有一万种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间,一颗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后是苍凉,苍凉之后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这怨恨迸溅出一点火星,渐渐自颓败中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六爻,你跟着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点点头:「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后,终是下了门闩,将人迎进来说话。
「我有法子脱身,还需你帮忙!」
(十四)
送走六爻后,我去厨房做了碗肉羹,热腾腾地端进了房里。
甫一进屋,两道碧乌目光将我盯住,我假装没看见,站在榻前柔声道:「饿了吗?」
对方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唇线紧抿,当着他面,我自己勺了两口吃了,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没有毒的。」
这人凝目我半晌,终于张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汤匙轻轻搅动汤水,顿时芬芳扑鼻,肉香四溢。
「还想吃吗?」
「.........」
「想吃,就把这个按了。」
见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张写满了墨字的文书:怕他看不清楚,还将那张纸凑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么【创建和谐家园】契。」
「不过婚契而已。」
对方眼皮怠合,轻蔑一笑:「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只将肉羹放在榻边,之后便坐到妆奁旁细细梳妆。
花钿, 螺黛,描红,口脂,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无比细致地进行。
严妆既罢,揽镜自照,镜中人长眉连娟,双目朦胧,一头乌发如云鸦堆肩,说不出的清媚妩艳。
当年瞿晃瞧不上我,差点当庭撕毁庚契,却在看了我一眼后改了主意,将我迎进了门。
可见,一张好皮囊确然有用。
身后,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说话,而是轻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条斯理地换上绢纱般的亵衣,绣着鸳鸯的红色罗裙,华美光艳的百子披帛.......
时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见我一身鲜艳,对方似有所悟,哑声嘲弄:「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着我?」
因为颇有姿色,我未出阁时,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热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并无欲色。
我尽心打扮却毫无收获,大感挫败:「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现在需要一个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伤,你也莫嫌我门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