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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渐渐醒转,面前是浓郁缭绕的清烟。
起身四看,壁上刻有百千座佛,面前一面深龛,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灵牌。
不远处的矮榻上,一人懒懒倚着青竹熏笼,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身侧一樽细长香炉,两只大袖清芬异常。
烟雾中,他面容俊美,眼尾修长,有君子的模样。
我茫然:「我这是死了么?」
对方见我醒来,放下了手中书简,反朝我伸展双臂,一双眼看着我,蕴着无限怜爱与期盼。
「来。」
他伸手一带,我便身不由己地被他牵系。
穿过灵堂,是一道清寂无人的垂花门,里面一处花草掩映的厢房,十分玲珑可爱。
进门一台鸡翅木小桌,摆着几道精致小菜,慕容垂斟了酒,我接过来,一口饮尽,忍不住啧啧称奇:「地下的交杯酒,喝起来也甜得很。」
「是么。」
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并不像在滁州时那么沙哑难听了,反而优美而清润,透着一股涌泉般的沁凉感,令人浑身酥麻。
然而,不等我仔细分辨这之间的区别,对方已然趋近了身子:「给我也尝尝。」
交换中的酒水果然又醺又美,像一盏醇酒泼散了春风。
如此两三杯下去,我已醉得抬不起头,甚至看面前的人也有了几分重影。
身前人将我往怀里一拥,往前几步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绸,绣花被面上铺着满满的红枣花生,一颗漆黑东西滚到我手边,却是颗圆滚滚的大桂圆。
掀扬的帐幔中,慕容垂卸了头冠,长长漆发顿时披泄而下,眉毛往上挑,又乌又浓,眼角湿红,一双碧眼却清澈见底。
我伸手摸上那双眼,忍不住感慨道:「这怎能是鬼眼呢?」
「怎么?」
「.........分明是含情眼。」
话音未落,对方俯身而下,大手抚上我的脸,眼梢红软,声线却有着动人的低沉。
「从今往后,你要唤我夫主了。」
死后的世界如此惑人,竟如坠入深湖一般,叫我沉溺其中,再难醒来..........
(三十五)
已是夏日了,贴着睡热得很。
我睁了眼,却发现自己贴在一张胸膛上。
对方手里拿着我小衣,正在擦我脖子里的汗,乌发披垂,眸翠眉长,神情是完全放松后的闲适。
「醒这么早。」
看到他,我这才彻底悟了!
「所以,你没死?」
对方眉一扬,很有几分傲岸:「怎么,你很希望我死?」
面前便是那朝思暮想的面孔,然而我看也不看,低头便狠狠咬在了对方白皙的手背上!
慕容垂哼也不哼,一手揽着我,直等我咬得满嘴湿润了松口,方用那受伤的手摸我的脸。
鲜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落到我眼皮上,脸颊上,他用指腹轻轻抹去,神态微微痴迷:「我没相错人,你心中有我,哪怕死了你也要我,是不是?」
我不为所动,口吻怨毒:「我恨你。」
「你若干脆死了多好,可你根本就是骗我........」
对方闻言,有些急切地轻咬我耳朵,口里含混道:「我哪有骗你,分明是你来得太早,差点坏我筹谋!」
我将人一推,披衣下床,慕容垂连忙追上来,捡起地上一只红绣鞋:「瞧你,鞋子都走丢了。」
我怔了怔,对方已半跪在跟前,一手托起了我只着刬袜的足,白皙修长的指,骨节分明。
我冷冷道:「在民间,都是妇人伺候夫主穿鞋,你是誉满天下的大将军,怎能如此伏低做小?」
「你是我妻,我乐意。」
见我不吭声,他垂着眼睫,掩着一双清凌凌的碧眼,语气甚有些低声下气:「放心,我绝不叫你做寡妇。」
「我是不得已才吃了河豚毒制的龟息丸,若不是诈死,我怎么骗得过狼子野心的嫡兄?
听了这话,我面上忽然便湿了。
他见我落泪,莫名荒燥,两手将我扣紧压在怀里,俯身亲到了脸上,一一卷走脸上的泪珠,直白而粗暴:「你莫哭了。」
「我听人说,若妻子频频哭泣,那定是做丈夫的无用,一见你流泪,我就心烦得很。」
「不是你无用,难道是我无用?」
慕容垂叹道:「好,好,是我无用,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
「我们是夫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仙境火海都与你同去。」
听他认了错,我这才卸下心防,顿时泪如涌泉,哭得对方手足无措,只能左左右右绕着转圈:「你莫哭了,要不给你金,你去买几身新衣穿?」
「不要。」
「我去给你买点心吃?」
「不要!」
「要不,带你去见我家人?」
「.........好。」
(三十五)
待我哭够了,慕容垂牵着我一路穿过长廊。
此际圆月悬于树梢头,似乎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清凉,云销雨霁之后,枝头露出清凌凌的如峨眉月的轮廓。
我跟着慕容垂来到前厅,只见里面人头济济,水泄不通。
再看厅堂中央,那棺椁依旧摆着,甚至两旁围了十数个年轻妇人,披麻戴孝,恸声震天,倒比他假死那日还要热闹。
只是他又没死,她们到底在哭谁?
棺前站着一名老叟,雪鬓霜鬟,身量高大,同样老泪纵横,慕容垂带着我走上前,笑容微妙:「父亲死了唯一的嫡子,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叟神情麻木,嘴唇翕动:「他亦是你大兄。」
慕容垂闻言,笑容不变:「兄长敢去陛下面前冒领功劳,理应有今日之殃,再说他是死于胡羯之手,也算以身殉国,父亲该骄傲才是。」
见那老叟闭目长吁,满面浊泪,我悄悄拉他衣角。
「哦,差点忘了。」
慕容垂挽着我,神情怜爱:「父亲,这是我妻愁予,她出身滁州江家,家中是做菽饼的,与我这寒门庶子正相配。」
他一字一句,并无夸大或自贬,那老叟听了,却气得面皮紫涨:「我们慕容氏几代寒微,可你已是龙骧将军,怎能不娶四姓女?」
我紧张地看向慕容垂,却见他面上淡笑,口吻却令人汗毛直立:「父亲,今日高兴,你休说我不爱听的话。」
老人连连摇头,胡子直抖:「罢罢罢!你如今翅膀硬了,我已管不了你了!」
说罢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慕容垂不以为杵,两手微微一压,霎时间,厅内静可闻针。
他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却隐含威慑。
「以后,她便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三十六)
就这样,我以妻子的身份留了下来。
身为龙骧将军,慕容垂交游不算广阔,但也十分忙碌,经常半夜方归。
我曾经怀疑他与同侪在酒馆妓寮应酬,可他换下的衣物上并没有脂粉香味,倒经常发现血渍。
奇怪的是,夜里趁了烛火看,也没在他身上找到伤口。
这日我用了膳,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他归来,便百无聊赖在院里溜达,见几名女御摘下白花挽联,在原处贴上红字,忍不住上前阻拦。
「长兄昨日还停灵,怎可今日便贴红囍?」
女御们一脸茫然:「是郎主让我们这么做的。」
「他竟如此行事?!」
我以手加额,头痛不已:「将挽联依旧挂回去,至于囍字,贴在厢房即可,不必大动旗鼓。」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左右为难。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人声:「郎主说过,一应事宜以夫人指派为准。」
我闻声看去,见杀墨、杀砚两人风尘仆仆进了门,不禁讶异:「你们将军呢?」
二人面含忧色,苦笑连连:「这几日弹劾郎主的折子如雪花一般,还被瞿大夫以军备夥废为由,直接谏议到圣人面前.........」
「圣人大发雷霆,恐怕不能善了。」
我听到了那三个字,敏觉道:「瞿大夫?」
「是也,正是光禄大夫瞿晃!」
听我一问,杀墨大吐苦水:「因他连连谏议,郎主请制的八千铁甲直接换成了藤甲,近几日的奏报均被王司徒打回了.........」
闻言,我缄默不语。
夜深了,两名幕僚告辞离去,又等了许久,方听到大门口传来铎铎马蹄声,不一会,就见慕容垂披件墨色鹤氅,踏着夜色走进院中。
见门上依旧挂着挽联,他面容一沉:「让你们撤了灵堂,换成红绸喜字,怎的毫无动静?」
我赶在他发火前,连忙上前陈情:「是我让他们撤下的。」
话音落下,落针可闻。慕容垂转开眼睛,轻咳一声:「你们做的很好。」
他积威可怕,我见女御们深深低着头,便轻声道:「你认为我自作主张?」
对方淡笑一声:「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