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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回到博雅院时,李麽麽早已经得知此事,让红梅来叫我过去。
此时,太阳西落,落日的余晖照在窗棂上,透过一个个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落在黑漆漆的地面上。
李麽麽背对着窗棂,靠在塌边的小茶几上,她没有点灯,背着光线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她沉默的看着我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扑通跪在她面前,不发一语。
我想,我大概是让她失望了吧,麽麽一定很生我的气。哪怕她现在打我一顿,我也毫无怨言。
李麽麽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良久,叹了口气道,
“起来吧,地上凉,小心把膝盖跪坏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李麽麽的怀里,我没有像红杏姐姐走的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在她怀里,无声落泪。
李麽麽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虽是在对我说话,可我听起来却更像是在平静的自言自语,
“我早就预料到了,从你给我做的那件喜鹊夹袄我就知道了。那样细密的针脚,那样出色的绣花,那车拧针旋转流畅的连我都自叹弗如。我看过你写的字,那样的娟秀整洁,笔精墨妙,那样的行云流水,气韵生动,遑论是我,就是那教你写字的管家只怕也写不到那样好看。你这般聪颖,又怎会如王麽麽所言的那般,是个粗手粗脚的笨丫头。”
“本来我也猜不到,你如此费尽心思的隐藏自己的才能,跑来做这粗使丫头到底是为何。现在我明白了!”
“你是怕自己过早的入了主子的眼,然后被抬为通房,被送去陪嫁,被主子留在身边不放你离开对不对?你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出去的,对不对?”
我依旧埋在麽麽怀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给她回应。麽麽继续道,
“你在外已经无亲无靠,在陆府,虽为下人,吃穿用度不愁不说,以你的本事,想要过得体面也不是难事,你告诉麽麽,为什么,非要离开啊?”
我将头从麽麽怀里抬起,坐直了身体,看着麽麽,问道,
“麽麽,你可还记得碧桃?”
“碧桃,我当然记得!”
“你可还记得她当初是为何被卖出府去?”
“自然记得,她私自给少爷送鸳鸯戏水的荷包,被夫人逮个正着,是以夫人将她打了二十板子并发卖了出去。”
“麽麽,你觉得,碧桃被这样处罚合理吗?”
麽麽顿了顿道,
“碧桃虽是有错,但是这样处罚确实有些过了。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麽麽,你也知道碧桃所犯之事并不大,打一顿调离博雅院就罢了。可夫人却偏偏将她重惩发卖了出去,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杀鸡儆猴,警告整个陆府的丫鬟,若是有人再敢有非分之想,碧桃就是前车之鉴。”
我继续道,
“只是因为打扰了少爷读书,触犯了主子的利益,就可以什么机会都不给,什么情面都不留的将她卖了,若是有一天我犯了错,我触犯到了主子的利益,我惹主子不高兴了,那么我就是下一个碧桃。而我能反抗吗?能说不吗?不能!因为我是奴仆,是奴籍,我不是我,我只是主人的所有物,和他们手中的一个杯子一个碗没有任何区别。”
我伸手握住麽麽的手,
“麽麽,我不想做一个杯子一个碗,我想做一个人,一个能主宰我自己的命运,一个能让我自己说了算的人!”
“通房,姨太太,在下人眼里,是半个主子,是麻雀变凤凰,可是实际上,这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奴婢罢了,身契握在别人手里,别人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想卖就卖!”
麽麽怔怔的看着我,喃喃道,
“我竟不知,你心中竟有如此丘壑。可你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出府之后,该要如何生存啊?”
麽麽声音发颤,眼中含泪,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说,
“麽麽你放心,主子没有收我的赎身费,还给了我10两银子,加上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我不会饿着自己的。我前段时间还给红杏姐姐去了信,她和她夫君如今在街上经营着一家糕点铺子,我先去投奔她。有她帮衬,再加上我攒下的银两,我会过得很好的。”
麽麽看了看我,似乎有种儿女大了不由娘的感觉,叹口气道,
“罢了,既然你早有打算,就去吧。”
麽麽似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到柜子前,翻了好久,将里面的衣裳都翻到了地上,这才抱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来。
她抱着匣子走到我的面前,将匣子打开,里面一半是各种精致的珠翠首饰,一半是摆放整齐的金银,这些,大概是她毕生的积蓄了!
李麽麽将匣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银子,我在这府里吃穿不愁,每月还有月钱,这些也用不上,你都带了去,多点傍身的也好!”
我眼里积蓄着没有掉出来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却笑了出来,我看了看麽麽,我接过匣子看了看,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戴在头上,然后将匣子盖上推还给她,
“麽麽,这么大笔银子,我一个女孩子带在身上恐怕不妥,这万一招来贼人惦记咋办?不如麽麽你先保管着,若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再来找您讨要如何?”
麽麽想了想,大概觉得我说的对,便不再强求。
因着少爷婚期将近,府中事务众多,上到夫人老爷,下到粗使丫头小厮麽麽都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又指了两个丫头来博雅院,可张妈妈无暇顾及她俩,就请示了夫人,让我在府里再多待一段时间,带带她俩,我自然是应允下来。
两个丫头不过15岁,模样标志,性子乖巧,女红识字等皆是同等丫鬟中拔尖儿的。我大概猜到夫人的用意,新夫人身子羸弱,只怕不好生养,是以夫人早做准备,若少夫人无所出,只怕这两个丫头就是未来的姨娘,也好为陆家延续香火。
大少爷前儿给两个丫头另赐了名,一个叫杜宇,一个叫子鹃,我听了真是气绝,合着这大少爷是跟杜鹃鸟杠上了是吧。
我尽心尽力的教着她俩,她俩也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怎么费神,很快就将我交待的事情记得牢牢的,此时我竟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感慨。
这段时间,少爷尤其的忙碌,成天早出晚归,似乎是应朋友之约。不过我也乐得清闲。
期间我碰见他,依旧恭敬的向他行礼,他只是走过我身边,略微点了点头,就再无别的表示。
我本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感谢他那天在夫人面前为我说话,不然夫人怎会轻易放过我。可每次不等我开口,他就匆匆离开,或者叫张生进屋,或者借口有事忙碌让我退下。我只得作罢。
这天晚上,我半夜睡不着,想着即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将近10年的院子,心下有些许伤感,索性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我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少爷屋子的一角,我一开窗就看见他站在窗前,窗户开着,夜风吹进屋内,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乱舞,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显得他的身子有些单薄。
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明明是一幅清风朗月的贵公子月下观景图,可我,却从中看到孤独落寞的影子。
他定定的看着窗外,看着,看着我的屋子。
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言语,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对方。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在夜里孤独的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今夜,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那儿了,因为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也是我离府的日子。
我在他大婚当日悄悄离开,前院人声鼎沸,乐声不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府里的人都到前院帮忙去了,送我的只有李麽麽和红梅绿梅。
张妈妈昨儿塞给我一支纯金的簪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我觉得太过贵重,张妈妈却说,
“外面的日子不比府里好过,这簪子你且拿着,若是你过不下去了还能换点银子使。”
我推脱不过,只得收下,给了张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有些遗憾,王麽麽太忙,又同我离得远,我也不好去夫人的院子找她,是以来不及同她道别。
李麽麽三人将我送到后门上,李麽麽拉着我的手,眼含泪花,反复的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绿梅红梅将亲手绣的鞋子送给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紧紧的拥抱着她们,8年的陪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多年的相依相伴,她们早已成为这个世界里,我最亲的人。
我擦干眼泪,安慰她们说,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儿,你们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李麽麽,我走了,您跟王麽麽说一声,我会想她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一个丫头远远的叫我名字,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我认得她,她是王麽麽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她气未喘匀,就将一个镯子递过来,喘着粗气说,
“这个,是,是王麽麽让我给你的。”
我拿过镯子,水头极好,一看就上了年头,应该是王麽麽经常戴在手上的那只,我问,
“王麽麽怎么让你把这个送来了,她还说了什么吗?”
“有,王麽麽让我告诉你,你要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就拿着这只镯子去城西长平街找一家叫做锦绣坊的绣坊,绣坊老板是王麽麽旧识,她看到这镯子自会给你安排一份差事。”
“王麽麽还说了,虽然你绣花不行,人也又蠢又笨,但是做事还算勤快,就算当不了绣娘,当个打杂的也行,不至于流落街头。”
我能想象王麽麽说这话有多生气,可她还是心疼我,怕我一个人在外过不好,苦心为我谋出路。
我将镯子仔细收好,让小丫头向王麽麽转答我的感激,便转身跨出了门。
我转身,看见李麽麽等在门内,眼巴巴的看着我,直到门被小厮一点点的关上,再看不见她们的脸。
我仰头看了看这座我待了近十年的大宅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好不气派。可是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华丽的牢笼,我甚至不是这牢笼里的金丝雀,我只不过是这座牢笼里的一只可有可无的灰麻雀而已。
前几天管事领我去更换户籍时,问我要不要改回我原来的名字,我想了想,算了,子规这个名字已经跟随我多年,即使改回我原来的名字,我也再回不到过去。我说,
“不改了,就叫子规,不过将姓加上吧。”
“好,那你本来姓什么?”
我沉思片刻,缓慢答道,
“我,姓杨!”
从今天开始,我,是杨子规!
我按着红杏姐姐信里的地址寻去,找到了她同夫君开的糕点铺子。
小小的一间门面,藏在街角,不易让人发现。这样的铺面自然不好,只不过租金便宜。
红杏姐姐将摊子摆到门口,吸引路人的注意,那站在摊子后面招呼客人的应该是她夫君,一个憨厚结实的汉子。
他从容的招呼着客人,
“这个啊,这是新出炉的桂花糕,公子您看您要不要来一点?”
“这是梅花香饼,整条街就我家有这点心”
“好吃,当然好吃,公子您尝着来买。”
“来一斤?好嘞,公子您稍等。”
“公子,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觉着好吃下次再来啊。”
我走上前去,他招呼着,
“姑娘,可是来买点心的?您看看想吃点什么?”
“您好,我找一下红杏。”
“你是?”
“我是子规。”
红杏急匆匆的从屋里跑出来。
一年多未见,如今再次见到她,她挽着妇人的发髻,少了一些小女儿的娇媚可爱,增添了几分妇人的成熟风韵。
红杏拉着我的手激动的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利索,
“子规,是你,真的是你,没想到,没想到你,你这么快,这么快就从陆府出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还要再等几年呢。”
“红杏姐姐,是我,我出来了,这不我刚一出来就来投奔你了嘛”
“说什么投奔不投奔的,你就是我亲妹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