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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们这几日都调到别的地方当差了,我屋里只剩下阿青了。
这天晚上,我早早就洗漱好了,坐在铜镜前梳头发的时候,沈懿珩不知道为什么来了。
他鲜少进来内室,极自然地接过了梳子,是他不久前买给我的那把,上面描着芙蓉花。
他摸了摸我的头,开始给我梳头发,动作很是轻柔。
他站着,我坐着。
烛火在静寂的夜里跳动,将我们朦胧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映在墙上,墙上的我们,很是亲密。
他手上动作不停,挑起一缕头发梳好,又挑起一缕:「明月,你不会回来了对吗?」
我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又开了口:「也好,也好。那里没人认识你,你便不用做月儿了,不用学月儿写字,不用学月儿的行为举止,你可以做你自己。」
「沈懿珩,对不起。」
「明月,对不起。」
他在透过昏黄的铜镜看我,铜镜里,我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
「明月,对不起,我就只能是哥哥。你要找个好人,能逗你开心的那种,那样就不用老是哭了。」
「好,你也是,听母亲的话,找一个知书达理,性情娴雅的姑娘。我骗了你,你穿月白色的衣服很好看,以后你母亲给你相看姑娘的时候,你也要穿上那样的衣服,姑娘们一定都羞红脸了。」
他笑了笑,铜镜里的他,脸上也挂着两行泪痕。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府门口送我,柳树已是浓绿,漫天飞絮好像就要迷乱人的眼睛。
柳本是「留」的意思,可我要在这个时节离开了。
沈懿珩抱着猫站着,玉华长公主和沈尚书依次抱了抱我。
我要从京城到徽州,途径许多座山,许多条河。每天行几十里路,大约快两个月就到了。
隔着万水千山,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马车吱吱呀呀走在路上,我靠在马车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马车走了三里地的时候,沈懿珩突然骑着马追了上来,他身下棕青色的马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他骑在马上,一掀车帘红着眼朝我笑:「明月。」
沈懿珩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
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问了,只顾直直地盯着他看,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我咧开嘴笑,笑着笑着却红了眼圈。
第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坐在空旷的土路上,看落日弥漫成大片大片的橘色。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起,看了看初升的朝阳。
然后,在路上,我看着他骑着马,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树林。
第三日,半下午的时候,我们经过了一座香火旺盛的观音庙。
「哥哥,你到底来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走?」我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拿了一片树叶放在手心端详:「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
我放下心来,我们一起去拜观音。
我跪在莲座上闭上眼虔诚地朝观音许愿,再一睁眼,他就不见了。
再也找不着了。
他回家了。
我,我再也不想拜观音了。
24
过了四十八天,我才到了徽州。
青山为背,碧水衬底,山水秀美与书香之气巧妙地融合在这幅水墨丹青之中。
街道不很宽阔,街道旁的青河上有身穿粗布衣衫船夫奋力划着桨,船上是塞着红布的大酒桶。
河边的柳树轻摆着腰肢,初夏带着湿意的热风暖融融地拍在我的脸上。
日近午时,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有人坐在柳树下摇着蒲扇晒太阳,小孩子在家门口端着碗吸溜吸溜吃面,两个老者在石桌上凝神对弈,旁边围了几个人,对着棋盘指指点点。
沈府的众人到门口迎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
大伯家人口简单,四个孩子,大姐嫁到了扬州,二哥在京城读书,家中只剩下十五岁的三妹妹和七岁的弟弟。
我的院子距祖父、祖母的院子很近,闲来无事,我常陪祖母去寺庙烧香,抄经礼佛。
她是个很风趣幽默的老太太,总是跟我说,我打扮得太素静了,不好看。还总告诫我,要我穿得鲜亮一些。
我手上一直戴着的红玛瑙手串就是祖母送的,她见我一直戴着,高兴地又送了我好几条。
三妹妹名唤沈云柔,性格和婉,我跟着她学绣花,也跟着她偷偷去画舫里喝过酒,还在她的胁迫下跟着她和一个红着脸的公子到河边看了看新荷,当了一下午的大灯泡。
有一日,我和云柔到茶馆听说书时,说书先生说,太子密谋毒害靖王,业已被废。
听到这些称谓时,我有片刻的怔愣,曾经很熟悉的人名字从别人的耳中说出来,难免有些怅惘。
过去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场大梦,如今京城里的人和事再与我无关了。
我照常跟着云柔绣花,八月的时候已经能绣出一朵芙蓉了。
「明月姐姐,你觉得我上次带你见那个人怎么样啊。」
我取了浅粉的丝线绣着芙蓉花瓣,有些好笑:「他腰间的荷包不是你绣的?」
「你,你讨厌。」云柔红着脸小声咕哝:「女孩子的心思你怎么能当众戳破呢!」
云柔满眼都是星星,叽叽喳喳同我说开了:「你别看他老是脸红,其实他人很聪明,生意也做得可好了。以前他和我哥哥一起读书,后来他父亲病逝了,他才不得已成了布商,周氏就是他的产业。你说,我爹会同意让我嫁给他吗?他毕竟是个商人。」
「会的,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明月姐姐,那你呢?你在京城那么多年,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云柔眼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我拿着针的手一顿,低声道:「有吧。」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有吧是什么意思?」
我微微思考了一会:「有吧,是早知如此,宁愿没有的意思。」
「啊,他不喜欢你吗?怎么会这样?」云柔一脸担忧地将针从我的手上拿开,将我的手握住,满脸认真地看着我说:「明月姐姐,没关系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你肯定会遇见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人。」
我心说,我已经遇见了。
景泽跟我说过,他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沈明月长相,唯有沈明月叫他一见倾心。
景昭说,他很珍惜我,他想娶我为妻。他曾经想娶的人是沈明月,也不是我。
有个人却说,他喜欢我,就算我又蠢又笨又爱哭,他也喜欢。
我到现在都不懂,我究竟有哪一点值得他喜欢,我除了他妹妹好看的外貌,一无是处。
云柔伸出胳膊抱了抱我,轻轻摸了摸我的眼角:「没关系,我们徽州人杰地灵,也有好多俊俏的公子。等下次陪祖母去静安寺礼佛,我们一定要去那棵挂满红绳的树下许愿,那棵树很灵很灵的,今年你一定能遇到一个喜欢你的公子。」
正此时,经久不绝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丧钟响,山陵崩,皇帝驾崩了。
过了半月,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又换了一茬了。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新帝仁孝,设两宫太后,使其颐养天年。
先帝驾崩前,今上已同平西将军郑义之女定下婚约。因先帝病重,婚事未能如期举行。今天登基后,后位空悬,众臣在朝堂上进谏,命其遵先皇遗命,将平西将军之女迎入宫中,立其为后。」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说书先生往人群中探了探头,卖起了关子。
「你倒是快点说说——」
「先帝赐婚,难不成今上还能不遵吗,这还能有什么——」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晃着头道:「你还真说对了,圣上并未立后,只是将平西将军郑义之女迎入宫中,奉为贤妃。」
人群中发出了几丝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25
初秋的天气偶会遇雨,雨点吧嗒吧嗒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我透过窗户向外看,整个院子都雾蒙蒙的,泛着白气。
我坐在窗前听了一会落雨声,一阵困意袭来,遂放下毛笔,收起字帖,趴在桌上小憩。
「明月,你一向这么多话吗?五五现在好肥。明月,我给你当一辈子的哥哥好不好?明月,我只能是哥哥。」
浅浅一梦,醒来,满袖子都是眼泪。
阿青进来唤我:「小姐,前厅来人了,大老爷让您去一趟。」
我迷迷糊糊地拿起门边竖着的油纸伞,朝着前厅去了。
谁还会记得我呢?我哪有什么旧识?
是不是梦还没醒,哥哥来看我了?
两排侍卫肃着脸站了两排,景昭站在廊下,隔着雨幕遥遥对我笑:「月儿,我来接你了。」
笑意在他脸上舒展开来,他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慵懒。
我大骇,怔在当场,一动也没动。
哥哥没了,是景昭啊。
他撑着油纸伞从廊下朝我走过来,步履缓慢又坚定:「月儿,我来接你回去当我的皇后。」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
「月儿,以前我们都身不由己,现在都好了。」
「皇上请回吧。」
「月儿。」景昭攥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伞下,我撑着的油纸伞被他扔出去老远:「月儿,我不敢见你,不敢给你期望。如今我是皇帝了,我再也不用受人掣肘了。」
「我不愿意。」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我在这里生活,真的挺开心的,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郑黛吗?可那婚事是父皇定下的,我没有办法。这次来,一定要带你离开。你,我势在必得。」
景昭扔了油纸伞,冰凉的手指摸上了我的脸颊:「月儿,你只能是我的。」
「你何必强求呢?」
「你在口是心非是不是?为什么?现在我是皇上了,月儿,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我说了我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