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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在耳中,当他念错了,便仰起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叫阿薄。
他微微扬唇,垂头在我耳边,语调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那时未曾深想,也不知少綦这二字,将会成为我毕生的噩梦。
我原以为我会同先祖及其他族人一般,守着这片莲沼直到诞出下一个婴孩,待她生出灵识,将体内的莲心交予她,再寻个宽敞的地方默默死去,结束这平凡寡淡的一生。
可他说,他会带我出去。
我愣了一愣,遂坦诚地道:「我族中人历代皆受了诅咒,要永生永世困于此处,如若踏出一步,必定元神溃散而亡。」
他神色凝重,执了我的手,涩然道:「我会有办法的。」
我瞧他眉心发紧,似是个十分困扰的模样,便洒脱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他,「昊天兄不必为此发愁。你曾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中情谊尚在,即便你我以后天各一方,不能再像此般把酒言欢,亦不会改变你我的交情。」
他低声重复我的话:「君子之交?」
我郑重地点点头。
他却蓦然低头吻住我,撬开我的唇齿,温热的舌尖相抵。
我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瞳,对他此番行事略有疑惑。
他道:「这是夫妻之事,说白了,就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端月十六,天狗食月,是三百年来唯一出秘境的机会。
他立在无厌崖上,海风掀飞他的衣袂,满月皎洁的清辉笼罩下,恍若谪仙一般清冷孤绝。
也罢,他本来就是神仙。
临走前,他曾问我,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我言语向来匮乏,也想不出什么可衬此离别之景的诗句,遂干巴巴摇了摇头。
他便没有再说话。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到底是不能同他一起离开的。
天边那圆满的银盘缓缓被阴影笼罩,月蚀出现了。
我抽出长剑,要出这秘境,自然是没有那般轻巧的,彼时结界破开之际,会有大群喜食血肉的海鸟前来阻拦,我要替他挡上一挡。
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乌泱泱的鸟群遮天蔽日一般将我与他撕扯淹没,我执剑奋力为他清出一条血路,眯起眼睛抬头想看看他走了未走,却听到耳畔一声急切的疾呼,「阿薄!」
一只正忙着撕咬我胳膊的海鸟被银剑斩落,他张臂拥住我,将我护在怀里。
我早已被咬得没了知觉,也不觉得很疼,只催促他道:「结界快闭合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面色肃穆得紧,一言不发地拿剑斩鸟。
我道:「我没事。」
他低头看了看我,眸光一厉,掌中的剑飞旋而上,震出数道剑光,鸟尸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阿薄。」他唤了我的名字。
我稀里糊涂地回神,却瞧他身子往后一倒,直直地跌向黑沉沉的无厌海。
无厌海吞噬世间万灵,论你是天尊大佛,也断无生还之能。
我连忙拉住他,海风干燥凄厉,将我双颊吹得通红。
他便那般任我拉着,漆黑的眼里瞧不出一丝恐惧,甚至低低道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对我全无在意。」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他拉上来,累得气喘吁吁,他倒着实淡定得很,掀了衣袍坐在我身侧,静静望向头顶的月光。
我遗憾地道:「时辰过了。可惜,若非你失足跌下悬崖,应当可以出去的。」
他淡淡道:「是吗。」
末了,又轻声道:「傻子。」
七、
那一次,他是故意跌下去的。
他曾愿为了我永生留在秘境。
他说他喜欢我的性子,他说他喜欢我。
他说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阿薄。
下一个月蚀来临时,已是三百年后,他终是寻到了破除我身上诅咒的法子,问我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
这法子其实颇为残酷,需得跪在忏灵窟内受九日寒暑之刑,直至木蝉脱壳,生出金翅,入我体内替我解咒。
整整九日,他跪在我身侧陪着我,一步也未曾离开,深入骨髓的饥寒与如若能将人烤化的暑热,我所历经的苦楚,他亦一同承受。
金蝉入体那一刻,我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攥住我的手,喉头鼓动,我看见了他眼底浓重的愧疚,「阿薄……」
我咧嘴笑了笑,「原来这便是舍不得……」
因为舍不得,他愿抛下一切为我留在这里。
因为舍不得,我愿为他离开这生我育我之所,打破祖祖辈辈恪守了千万年的族规,随他踏上那未卜的前路。
我与他一同出了秘境,在情意最浓重之时,与他在三生石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什么天帝。
也不知我倾心相待的夫君,在跌入秘境前曾为忘记少綦服下过陨情丹。
陨情丹碾断情丝,泯灭爱欲,他忆起少綦,却忘了我。
那之后的我在他眼中,便只余那张与少綦一模一样的脸。
他曾说过喜欢我的性子,后来却又最厌恶我的性子,因我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与他的少綦不同。
八、
「我不知此事。」
天帝的话一出,众仙议论纷纭。
「我不管你在三生石上做了什么手脚。」少綦将剑尖指在我的咽喉,嗓音冰寒,「要么解契,要么死。」
结契需得两相情愿,解契亦是。
倏忽之间,一坨白色毛团从角落里一跃而起,气势汹汹地向少綦扑去。
是小白。
它见少綦拿剑对着我,心里一急冲了出来。
少綦蹙了蹙眉,抬臂一拂,小白便被她的袖子打飞,重重地跌在地上。
它摇摇晃晃地想要爬起来,却因只有三条腿而显得分外滑稽。
少綦还欲往它身上再补一剑,我攥紧袖子底下的拳头,高声嚷道:「我是天后,上神若杀了我,怕是要经受一遭玄火焚身、天雷淬体之罚。」
少綦果真怒了,「这么说,你是不肯?」
我笑笑,「天后是何等的尊荣,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不心向往之。怎可说放下,就放下。」
天帝道:「我不知你何时竟变得这般虚荣。」
我垂了眼帘,笑容不改,「是天帝过去对我误解颇深。」
少綦初醒,身子尚弱,天帝怎忍心见她受此天罚,遂放低姿态,问我如何才肯解契。
诸位仙卿在看我,云缪亦在看我。
我垂眸想了想,低而清晰地道。
「我要你从浊灵沼泽中取出的肉芝。」
那便是云缪口中可使断肢重生的灵药。
天帝似是未料到我的要求会这般简单,他的视线落在我左手的断指上,凝睇片刻方沉声道:「好。」
回到天宫,拿着从天帝赏赐的肉芝,我匆匆赶往遣云宫。
云缪跟在我身后,「我以为你趋名好利的性子,定然会牢牢抓着天后的位子不放,好叫少綦永生矮你一头,不得正名。」
我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个想法。」
「那为何没有这么做?」
「怕她杀不成我,便一怒之下杀了我的宠物。」
眼见我将肉芝一分为二,一半喂于小白服下,一半揉碎敷在小白的断腿上,云缪惯来淡漠清高的表情一僵,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费尽心思讨来灵药,却是为了救治这个畜生……」
那肉芝果真是个奇物,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小白的后腿竟然真的长了出来。
我还未及惊喜,云缪一把攥住我的左手,阴沉着脸道:「你自己的手呢?就不顾了吗?」
我倒不知他竟然这么关心我,费了些力气才将手抽出来,不甚在意地道:「一根手指罢了,怎比得上一条腿。」
小白被少綦打出的伤还未好,身子尚且不能动弹,它竭力抬起头看我,黝黑的眼睛湿漉漉的,似是有些复杂。
九、
小白的伤养好了,云缪与我带着它一同出门遛弯。
途径暮夜池,我驻足观望,这片池塘同我的莲沼很像,是以我颇为喜爱来此。
云缪道:「你可知此地,是天帝与少綦的定情之所。」
「哦?」我摸了摸荷叶,倒还未听说过此事,那莫不是得立个碑纪念纪念。
「所以他才选了池中所生的你,塑作少綦的模样。」云缪垂眸瞧了瞧我,淡淡道:「可傀儡终归只是傀儡,你怎及得她万一。」
傀儡。
这词用得极好。
小白蹦蹦跳跳地跑过池塘,足上的淤泥甩了他一身。
云缪低头望向自己的一身白衣,面上青青红红。
我清咳一声,替小白向他道了个无甚诚意的歉。
云缪问我,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我摆摆手转身欲走,却被他捉住了手,
也罢,他历来就是个小心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