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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玉取了一截桐木树干替我修补琴身,我化作原型,神识却清醒,如同被囚禁在了无边地狱。
疼意却正在从全身骨骼的连接处涌起,筋脉碎裂又恢复,恢复又碎裂,我睁着眼,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我在浑身被击穿的痛楚中勉强维持着清醒,明明周边什么也没有,我却骤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月儿」。
我自混沌中转身,身前不远处竟站了一个人,周遭是铺天盖地的枫叶,他站在红枫林中,如高岭孤寒雪。
是明穹,是九重天上白衣胜雪的明穹上神。
他叫我一声月儿,我怔怔地抬起手,可身旁却又突然跑过去一道身影一头扎进了明穹的怀中。
我想起来了,那是千年前我斩杀凶兽,夺得玉髓草修出仙骨的时候。
那时我熔炼了玉髓草,在红枫林中沉睡数月,再醒来时发觉自己修得仙骨,一时喜出望外,刚想要回九重天,明穹就出现了我面前。
那天他望着我,踏着红枫,叫了我一声月儿,我就一路狂奔着扑了过去。
当初他带我回天宫,我成了他身旁的侍女,空有仙侍的名号,却始终是琴妖之身。
他要我弃妖途,我缠着他问他要是我真修出了仙骨,他能否收我为徒。
他应允了,我便当了真。
红枫林那天,是他第一次唤我月儿,也是他第一次任由我靠近他。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两人,周遭景色变换,一时是地铺白玉的九重天,一时是风如利刃的诛仙台,我立在其中,像是众仙掌中的蝼蚁。
终于,在明穹说出那句「月儿,我们回九重天」时,我痛苦地尖叫着奔过去,化气为刀,一刀劈向了明穹。
本就为幻影的两个人顷刻消失,只余我一人留在原处。
那声月儿叫的不是我,他只是在透过我看邀月,他带我回天宫,也不是为了收我为徒,是为了剔我仙骨。
他任由我抱住他,原来只是因为修出仙骨后我就要被押上剔骨台,所以他赐了我一分怜悯而已。
若不是那时招魂阵未能重启,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然成了一具枯骨,可笑我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囿在天宫千年。
我压抑着心底翻涌而上的滔天恨意,在这一方天地活生生劈出了一道裂缝。
有天光自裂缝中倾泻,落在了我的手掌上,我看着一线幽光,随后合上眼,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待我再睁开眼时,绯玉已经不见了,我躺在床榻之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四肢百骸的痛楚仍在,我用神识查探原身,发觉琴身已然修补完全。
兜兜转转数千年,我依然是一只妖,何其可笑。
我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前推开了门,门外是阴沉沉的院子,天上的云也是黯淡的,极目望去,远处也是枯山一片。
我靠在门框上一时有些茫然,正好有侍女路过,看见我站在门口,侍女比我还要惊讶。
「寒溪姑娘,您醒了啊。」侍女朝我行礼,顺带想要过来扶住我。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敢问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离宫,是绯玉姑娘带您来的。」
侍女说绯玉与魔君重禹是至交好友,而我已经昏迷了近三月。
离宫是魔界的地盘,我昏迷之前明明在无名林,绯玉怎么会突然带我来魔界。
我的心突然颤了颤,问侍女绯玉现在在哪儿。
侍女的神色有些闪躲,在我的逼问下,她才嗫嚅着告诉我绯玉在魔君的殿中。
她虽未言明,我却直觉绯玉定是出了事。
果不其然,等我抵达重禹寝殿时,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绯玉。
绯玉虽然名字取得张扬,性子却和我恰恰相反,平日里她就爱穿些素白的衣衫,如今衣衫衬着脸色,使得她像一张白纸般孱弱。
绯玉的身旁坐了个银发如瀑的男子,一双眼睛像是漆黑的墨,侍女向他行礼,称他为魔君。
见我进去,他便示意我再凑近些。
我行至榻前,半跪下去,握住了绯玉略显冰凉的手。
绯玉呼吸平稳,却始终紧闭着双眼。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望着绯玉的脸,轻声问一旁的重禹。
重禹沉默着掀起了绯玉的衣袖,绯玉原本白净的胳膊上,不知何时攀上了烈火烧灼的疤痕。
「是天雷。」
「天雷?」
「绯玉替你重塑琴身那日,天上突降惊雷,劈毁了无名林中的白松和桐木,绯玉为了带你离开扛下了两道天雷,最后逃来了魔界。」
看见疤痕的那一瞬间,我心底就已经有了猜测,听见重禹的叙述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近乎被怒意侵占了所有心智。
天雷是渡劫时才会出现的东西,如今天雷无端劈向白松和桐木,和九重天的那些人,脱不了干系。
邀月刚刚招魂重生,最有可能引来天雷的就只有她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按压下怒意,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伤不算太重,性命无虞,但想要她醒过来,修复天雷留下的伤……」重禹声音沉郁,听起来有些疲累:「还需一株半玉莲。」
天雷是天道所降的劫,想要彻底治好绯玉的伤,唯有九重天上的半玉莲可以做到。
半玉莲三十年开一次花,一株并蒂,花盛开时方成灵药。
每隔三十年半玉莲盛放时就会挪至天宫外供以观赏,只可惜不出三日半玉莲就会枯萎,转而化为一缕白烟。
重禹说好在如今半玉莲就快要开花了,但想要在半玉莲盛放时当着这么多神仙的面拿走它,带回来医治绯玉,才是真正的难事。
「那就在它刚开花时就偷走它。」我冷静下来,将绯玉的手放回了被子中,在重禹审视的目光中,我继续说道:「我知道半玉莲平日放在哪儿。」
这半玉莲,就种在明穹的玉华宫温泉池水中,平日它都要靠着玉华宫的温泉水滋养,一旦离开温泉水,就再也无法开放。
我在明穹身边当仙侍时,就曾打理过半玉莲的莲池,虽然戒备甚严,但我对玉华宫实在太过熟悉,哪怕是闭着眼,我也能找到半玉莲的莲池。
魔界与九重天分裂已久,数千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魔界中人自然不能上九重天。
但妖可以。
重禹默许了我偷半玉莲的计划,再过几天就是半玉莲盛放的日子,妖界的花妖们可以上九重天观赏,只要我改头换面混在其中,进入九重天不是什么难事。
我向重禹道了谢,替绯玉掖好被子后就跟着重禹身边的人离开了。
在踏出殿门前,我本想回头再看一眼绯玉,可一扭头,我却看见重禹抬起手,掌心是萤火四散纷飞,光点像雪花一样落在绯玉身上,转而融进她的身体中,让绯玉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莹润如星子的萤火,就是这样的萤火,曾在沉极大沼,替我铺开了一条通向生途的路。
如今一模一样的萤火从重禹的掌中漫出,让我一时间怔愣在原地。
那条蛟龙和重禹修炼的,竟是同样的【创建和谐家园】。
三.
为了赶在半玉莲盛放前回到九重天,我片刻不停地回了妖界。
这世间并蒂莲难寻,但偏偏半玉莲天然玉颜色,生而并蒂一青一白,因其开花时的幽香可助花妖修炼,所以天帝特许在半玉莲花期时,妖界可遣一些花妖上九重天。
我生在无名林,长在道观中,后来又跟着明穹去了天宫,所以在妖界并无熟人,我改换容颜,顶替了一只花妖,也算有惊无险地混了进去。
琴身刚修复不久,我的妖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夹在花队伍中,不同的香气铺头盖脸地向我扑过来,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刚进天宫,就有仙侍过来引着我们去了住所,告诉我们半玉莲的花期就在这段时间,还请耐心等等。
等到仙侍离开,众妖才卸了口气,开始在殿内自顾自地打量攀谈。
我在殿内掐算着日子不声不响地等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院中本来沉寂的荷花花苞突然竞相盛放时,我便知道是半玉莲要开花了。
趁着没人注意,我寻了个角落,掐了个决化作普通仙侍的模样后穿墙而出,一路低垂着头畅通无阻地走向了玉华宫。
在路上我时不时还能碰到些神仙,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我曾和他们斗酒观星,也曾被他们鄙夷唾骂。
短短几个月,竟恍如隔世。
明穹上神的玉华宫是九重天上最清冷的去处,其他神仙的住所光是仙侍就有一堆,唯独玉华宫,除了门口的守卫,平日就再无旁人了。
我沉了口气,看见明穹离开玉华宫后,我就走到了守卫面前,告诉他们我是来替明穹上神整理书册的侍女。
以前我还未拜明穹为师时,就是这玉华宫唯一的侍女,本来宫内一应事宜都应由我打理,可我实在做不来整理书册这般细致的活,常常要请其他仙侍来做。
后来我拜他为师,依旧照料着他的起居,整理书册一事也跟着照旧托旁人来做。
玉华宫的守卫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没做多想就将我放了进去。
紧闭的宫门被推开,我一抬头,就看见一树热闹锦簇的垂丝海棠。
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仰着头,看着风拂过枝叶,满树海棠摇弋,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我种的垂丝海棠竟然成活了。
这是两年前我种下海棠树,都说海棠最易成活,但我却怎么都种不好,一棵干巴巴的海棠树被我种在玉华宫两年,莫说是开花了,就连叶子也难冒出来一片。
如今方过三个月,竟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模样。
我的步伐停滞了一下,也顾不上想太多,就赶紧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温泉池。
温泉池在玉华宫后殿,池旁引出了一股泉水,用白玉辟了个小莲池,专门用来滋养半玉莲。
我对玉华宫实在太过熟悉,只片刻就找到了已经结出两只花苞即将盛开的半玉莲。
只要等到它开花的那一瞬,我就能带它回去,治好绯玉了。
我在花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泉水流动的声音轻轻击打着我的耳膜,花苞颤动一瞬,我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
可半玉莲还未完全盛开,我就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都踏在我的心坎上。
我仓皇隐匿,急匆匆远离半玉莲,躲到了一旁。
这道脚步声我听了千百年,哪怕我没看见人,都知道是明穹来了。
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这些年明穹每月初十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找元珩真君对弈,从未落下过一次。
今日正逢初十,方才他离开了,现在应该在执棋搏杀才对。
明穹踏下台阶,我躲在帘后,隔着厚厚的帘幕,我只能听见响动。
他的脚步似乎停了,在片刻寂静后,我面前的帘幕突然被一股气流掀开,我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了明穹面前。
故人重逢,他容颜依旧,我却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他似乎未曾想到帘幕后是一个仙侍,四目相对时,他也微微错愕。